競爭或鬥爭是否可以換來快樂與成功?《五燈會元》賞要(1)

美國的通貨膨脹達到了40年以來的最高紀錄。由於通脹會使我們的消費能力,甚至積累的財富化為烏有。因此,通貨膨脹是美國民眾當前的主要焦慮。但生活中還有一種比通貨膨脹更具有破壞力,也更加隱蔽,且無法擺脫的焦慮,那就是我們尋求人生幸福,或生命意義的各種努力,到頭來卻總是得到一堆痛苦,甚至是越努力越痛苦。

譬如,要維持現代社會語境下的“人類幸福”就必須鼓勵競爭,不斷的提高“競爭力”早已成為了輿論,教育,商業和政治的首要目標,也早已深入到我們內心深處的每一個瞬間,小到選擇什麽樣的領帶,用什麽牌子的口紅,在社交媒體上為誰點個讚,背後都是“競爭力”的體現。因此,競爭就是現代人焦慮情緒的主要來源。而激烈的競爭又是衝突,鬥爭,甚至戰爭的導火索,會製造出巨大的人類痛苦。但是,社會輿論,教育和社會價值體係卻隻會一邊倒的認為競爭是天然的,並祈求通過激烈的競爭,鬥爭,甚至戰爭去打敗競爭對手,打敗另一個政治派別,或戰勝另一個國家而達成“人類幸福”。而這個過程的真實狀態卻是,隻要競爭,鬥爭,戰爭無法停止,我們的焦慮和痛苦也不會停止。我們通過競爭去達成快樂或人類幸福的努力,其實是在製造痛苦,並且是越努力越痛苦。但我們又不可能取消競爭。這就使得通過競爭去實現人類幸福的社會體係處在無解的悖論之中。(去聽全文:競爭或鬥爭是否可以換來快樂與成功?《五燈會元》賞要(1) 06/08/2022 - YouTube

比較極端的是專製主義或獨裁者會直接把競爭的過程,或鬥爭本身當作人生的快樂。這表現在他們所教導和宣揚的“快樂”,“人類幸福”或“生命的意義”是“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這會使得專製主義或獨裁者變得極度的凶殘和好鬥,會推動形成一種鼓勵仇恨,推崇鬥爭的意識形態。被這種意識形態控製的社會,其真實狀態是,內部相互敵視,甚至自相殘殺。對外則推行戰狼外交,讓世界各國感到恐懼。而專製主義或獨裁者則成為了凶殘政治的始作俑者,會陷入到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甚至出現“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而牽連到自己的後代。這哪裏有任何快樂可言呢?而最麻煩的是,意識形態的改變是困難的,我們從普京身上已經看到了這一點。而當鼓勵仇恨,推崇鬥爭的凶殘意識形態延續了三代人以上的時候,人們會感覺到自己猶如是為了痛苦而生的,且生生世世的為了痛苦而不斷的奮鬥著。所以,生活在這種意識形態下的年輕人就會說出“我們是最後一代,謝謝!”,作為對凶殘政治“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的人類學詮釋。

西方文化一直有教導或宣揚“人類的痛苦”是無法去除的傳統,主張依靠信仰或妥協來應對人生的苦難。但生活在強競爭環境下的現代人往往會思考,如果焦慮,壓力,沮喪,失敗,失去存在感,等等“人類的痛苦”是與生俱來且無法消除的,那我們為什麽要為出生或生命而歡呼呢?難道就是為了品嚐痛苦?或接受懲罰與虐待,並從妥協中獲得些許快樂嗎?關鍵在於,如果痛苦是無法去除的,那我們又是為了什麽樣的理由而去從事激烈的競爭,鬥爭,甚至發動戰爭呢?反正痛苦無法消除,因此,就隻是為了製造出更多的痛苦嗎?

所以,以上兩種關於“人類幸福”的意識形態,無論是主張痛苦無法消除,或主張競爭和鬥爭就是人生的快樂,都會使我們陷入到尋求人類幸福,但真實狀態卻是在製造人類痛苦的“悖論”之中。但我們的教育和輿論不習慣去討論這類“悖論現象”。即使在學術上,或那些“世界上最聰明的大腦”們對此也束手無策。主流的看法是,人類還沒有找到這個世界,或這個生命的真相,這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進步過程才能達到,因此,在此之前的任何理論或知識係統,社會製度都是有缺陷的,甚至是需要經過激烈的競爭和鬥爭才能完善。這也等於通知了我們,在人類找到這個世界,或這個生命的真相之前,人類隻能生活在競爭,鬥爭,戰爭的自相殘殺當中,或至少無可避免。

然而,如果我們分析以上的“主流看法”就會發現,就連這種看法本身也處在悖論之中。因為,如果你要尋找“真或真相”,你就得先知道它長什麽模樣,就得知道“真或真相”有什麽特性?悖論在於,如果你承認自己還沒有找到過,也就是從來也沒有見過“真相或真實”的模樣。那麽,你尋找“真相”的真實狀態就免不了是在猜測,或猶如盲人摸象,隻能是模模糊糊的,模棱兩可的和不可信賴的。因此,這種關於需要一個漫長的進步過程,或通過知識積累才能找到這個世界,或這個生命真相的“主流看法”,其本身就是一個模模糊糊,模棱兩可和不可信賴的猜測。

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我們分析一下我們所接受的,關於什麽是“真或真實”的“主流教導”,我們會驚訝的發現,“主流”用來判斷“真或真實”的標準或定義其實都是模模糊糊的,模棱兩可的,不可信賴的。我們來舉一些例子:

譬如,我們會把看得見,摸得著,聽得到,也就是感官經驗到的事物定義為“真或真實”。但是,所有的經驗對象或事物都是會變化的,這會使得“真”變得不可信賴。我們不可能信賴一個今天是好人而明天會變成壞蛋,後天又變成人販子的人,所以很顯然,如果把看得見,摸得著,聽得到的各種經驗作為“真或真實”的定義,那麽,這個處在不斷變化中的“真或真實”將會不斷的欺騙我們。

因此,高級一點的教育就會把“邏輯實證主義logical positivism”推廣給我們。它要使我們相信“邏輯”才是判定“真或真實”的標準,特別是數學。然而,邏輯學或數學上有一個 “真的不可定義性”,也叫“塔斯基不可定義定理”(Tarski's undefinability theorem)。簡單的講就是,當邏輯學或數學要對其自身的“真或真理性”進行定義的時候,會陷入到循環論證的悖論之中,類似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狀況。因此,就需要由“塔斯基真的不可定義性”來終止這個循環。這使得“邏輯”的真實狀態顯現出了“邏輯為真,但事實並不為真”這種怪異的“悖論現象”。也就是說,當我們用“邏輯”或“數學”來定義“真或真實”時候,這個定義就具有源頭上的模糊性和不徹底性。

另一個不徹底的是科學。現代人習慣的把科學,特別是物理學定律作為判定“真或真實”的標準。但這依然是一個模糊的關於“真或真實”的定義。因為,科學的決定性特征是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並且,物理學或數學定律的起點究竟上是一個人為的“假設”(Postulate or Axiom)。所以,即使是在邏輯上,我們也很難說服自己用一個可以被證偽的,或起點具有人為假設性的東西去定義“真或真實”。

邏輯和物理學定律強化了我們對因果關係的重視。我們習慣了用因果關係去衡量一個事物是否為“真或真實”。然而,因果關係本身就代表著變化。我在(共同富裕的後果是可以預測的嗎?)裏麵聊過作家餘華講述的親身經曆,49年之前,勤奮的去發家致富,合法的去獲取財產是實現快樂人生的原因。但餘華的爺爺反向操作,丟掉了這個好的原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無產者。按照因果規律,餘華一家應該會遭遇到人生痛苦的果報。但49年之後,實現人生快樂的原因改變為“無產”了,餘華一家逃脫了原先的因果報應。反而是順應因果規律,買了餘華家田產,繼續發家致富的那家人遭到了痛苦的果報,不但財產被沒收,幾乎連命都沒了。由於因果關係中的“原因”也處在不停的變化之中,因此,如果把具有變化特性的因果關係當作“真或真實”的定義,那麽,這個“真或真實”依然是不可信賴的。

 所以,“真或真實”的定義絕不像我們平時認為的那樣是清晰而明白無誤的。我們口口聲聲宣稱我們是“求真”的,我們害怕被假象傷害。但我們所接受的關於“真或真實”的教導和定義,其真實狀態卻是模糊的和不可信賴的。這也就難怪我們會一直處在追求人類幸福,但實際卻是在製造人類痛苦的悖論之中了。而悖論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悖論對“人類幸福”造成的破壞是持續性的。通貨膨脹帶來的痛苦是有辦法消除的,而悖論帶來的痛苦則是如影隨形的。

所以,我們有必要把眼光集中到“悖論現象”的源頭,即究竟什麽才是“真或真實” 清晰而明白無誤的定義呢?而在我有限的閱讀量裏麵,我看到了佛法提供了相當不同的解釋和思路。特別是當西方文化或民主製度在遭遇到上述“通過競爭去達成人類幸福”的悖論也束手無策的時候。我們不妨回頭去看看人類思想史對於“真或真實”所展現過的,不同於西方思想史的思路和實踐。

《五燈會元》這部宋代編輯出版的思想史,通過記述從南北朝到南北宋800多年裏禪宗的傳承,來展示佛法關於這個世界,或這個生命真實狀態的理論和實證。那麽,沿著我們剛才對於悖論和“悖論現象”的討論,我們首先要去查看的,也是佛法關於發現悖論,麵對悖論,以及擺脫悖論的思路。

在《五燈會元卷一》比較靠前的位置,有一個“世尊因長爪梵誌索論義”的故事(為了方便大家對照原文,我用了“中華典藏”這個網站上的《五燈會元》簡體中文版,這裏要感謝這個網站。也可以進一步查看“國學迷”網站上的《五燈會元》影印版來作為簡體字版本的對照。所以也要感謝“國學迷”這個網站)。這一段的原文如下:

世尊因長爪梵誌索論義,預約曰:我義若墮,我自斬首。世尊曰:汝義以何為宗?誌曰:我以一切不受為宗。世尊曰:是見受否?誌拂袖而去。行至中路,乃省。謂弟子曰:我當回去,斬首以謝世尊。弟子曰:人天眾前,幸當得勝,何以斬首?誌曰:我寧於有智人前斬首,不於無智人前得勝。乃歎曰:我義兩處負墮,是見若受,負門處粗,是見不受,負門處細。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義墮處,唯有世尊大菩薩知我義墮。回至世尊前曰:我義兩處負墮,故當斬首以謝。世尊曰:我法中無如是事,汝當回心向道。於是同五百徒眾一時投佛出家,證阿羅漢。

有個不剪指甲的“長爪”要求與佛陀辯論,並且信誓旦旦的說“我義若墮,我自斬首”(如果我的主張或理論垮了,甘願斬首)。佛陀就問了,你的主張或理論是什麽呀?長爪梵誌道“我以一切不受為宗”。意思是,這世界上的一切主張,理論和學說都是有缺陷的,這也包括了佛陀您的理論和主張,一定也存在著某些誤判,所以我統統不接受它們,不被它們所誤導就是我奉行的宗旨。

於是佛陀就問他“是見受否?”。意思是,你接不接受你自己的這個見解或宗旨呢?“誌拂袖而去”。長爪梵誌以為佛陀沒有駁倒他,他的主張是一個完美的真理,因此甩了甩袖子,牛哄哄的走了。走到半道忽然想明白了,就跟他的弟子說“我當回去,斬首以謝世尊”。然後他自己解釋了他的理論和主張為什麽垮掉了。

對於佛陀“是見受否?”的提問(你接不接受你自己的“一切法不受”這個見解或宗旨呢?),如果長爪梵誌答“我接受”。那麽就與他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張或宗旨相衝突。但如果他回答“我不接受”。那就等於他承認自己“一切都不接受”的主張或宗旨也同樣是有缺陷的,同樣是一種誤判和誤導。等於是自己擊垮了自己的理論或主張。

因此,長爪梵誌歎曰:“我義兩處負墮,是見若受,負門處粗,是見不受,負門處細”。怎麽理解這裏的“粗和細”?(它顯然不是我們在磨咖啡豆的時候,為了口感的需要,選擇磨的粗一點或細一點)我覺得可以用定義太過寬泛和定義太過狹窄來理解。因為一粗一細,過寬或過窄的定義會形成模糊不清的概念或理論。而模糊不清的概念和理論就會背離“真或真實”而處在悖論之中。

那什麽叫模糊不清的概念呢?當長爪梵誌說“一切”的時候,這個“一切”的範圍究竟有多大呢?這個“一切”之中包含有多少具體的東西呢?以及我們如何才能完整的體驗到這個“一切”呢?顯然,這些問題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在上個視頻裏討論過“無限”,“最大”,“最小”等概念。我們會發現,並沒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無限”是我們可以去抵達的。也沒有一個真實存在的“最大或最小”可以被我們找到。“無限”,“最大或最小”與“一切”一樣,其實是來自於人類的假設,推論或想象而形成的籠統和模糊的概念。但問題是,我們已經習慣了的把假設,推論和想象出來的概念等同於真實的存在來看待和運用。而並不習慣如實的看到概念的模糊性,或清晰的意識到概念並不等於真實的存在。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我或自我”的概念上。當長爪梵誌說“我”的時候,他無法精確的意識到,“我或自我”的真實狀態其實是由許多不同的部分臨時組合在一起,且始終處在變化和消亡過程中的一個現象。譬如,我的感覺,我的身份,我的名字,或昨天的我,明天的我,或已經悄悄死亡了的“我的細胞”,以及不斷更新的“我的想法”等等。長爪梵誌隻是很籠統的把“昨天的我”的“我的觀念”,或“我的想法”等同於了整體的“現在的我”。

所以,在長爪梵誌的“粗細”之說中包含了兩個巨大的問題,首先是概念的誕生過程,也即是語詞或語言的誕生過程。這個過程是把真實狀態為不停變化的“我”簡化(細),或模糊化(粗)的處理為一個穩定的,整體的“概念化的我”。或者通過想象來假設出一個概念化的“一切”,從而形成了語詞和概念。這就使得建立在模糊概念或詞語上的感性和理性也具有了模糊性,從而背離了事物的真實狀態而處在悖論之中。那麽,我們能不能修複概念和詞語或粗或細,或由想象與假設帶來的模糊性,而使我們的感性和理性抵達“真或真實”呢?西方文化就是這個思路,並一直致力於這個思路,這也是當下的“主流思路”。但佛法卻認為,概念和詞語的缺陷是無法修補的。後麵會有詳細的討論。

其次是,長爪梵誌之所以對悖論缺乏自覺,或處在悖論的陷阱之中無法自拔,以至於“甘願斬首”。原因是我們的認知習慣,或思考的習性,也就是我們的感性和理性是無法離開概念或詞語來運作的,即使是你要著手修補概念的模糊性,你所能使用的也是具有相同模糊性的概念或詞語。這在佛法中被比喻為“用水來築水壩”,隻會造成更多的水,也就是創造出更多的概念和語詞。這個問題比上麵那個問題更隱蔽,也更麻煩,也是佛法的核心,後麵會一直出現,反複的被討論。

那麽,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長爪梵誌歎曰“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義墮處,唯有世尊大菩薩知我義墮”。意思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大腦,甚至天神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隻有佛陀知道。這是不是長爪梵誌或禪宗用誇大其詞的手法來宣揚佛法呢?或是不是因為兩千五百年前的長爪梵誌比較落後,不懂科學,缺乏邏輯訓練而大驚小怪的緣故呢?還真不是!因為與“長爪梵誌悖論”相同的事情,再次的出現在了二千多年之後的羅素悖論及其第三次數學危機的身上。

羅素悖論指出了現代數學的基礎 –集合論處在悖論之中。簡單的講,當集合論定義一個集合A是所有不屬於A的集合的集合時,羅素就問了,這個集合A屬不屬於A自身?這其實是與二千多年前,佛陀問長爪梵誌“是見受否”完全相同的情形。但它卻再次的出現在了現代數學的地基之中,其嚴重性是使得整個數學都變得模糊而失去了真實的基礎。

其實,使數學或物理學失去真實基礎的事情還可以從“公理化Axiomatic”上去了解。“公理化”的本質是想把人類的感性經驗與“真或真實”掛鉤,以表明感性經驗真實的反映了事物的真實狀態,也同時表明概念和語詞可以精準的反映事物的真實狀態。那要怎麽完成這個任務呢?關鍵就是要設定某個感性經驗或它的陳述是“自證self-evident”,或稱“不證自明”。譬如,把歐幾裏得幾何裏的兩點之間是直線這個感性經驗,包括這個陳述裏麵的“點”,“直線”等語詞和概念設為是“不證自明”的“自證self-evident”,而成為一個“公理Axiom”。但這也等於同時設“自證”的定義為,凡自己證明自己,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東西來證明的即為“自證”。此時。如果長爪梵誌或羅素多嘴問一句,依據“自證”自己知道自己,自己證明自己的定義,你是怎麽知道這個感性經驗或陳述是“自證”的呢?這就會立刻使得“公理化Axiomatic”的過程現出它悖論的原形。而讓我們看到數學或物理學的起點“公設或公理”並沒有“真或真實”的基礎,將會始終的處在悖論之中。

所以說,長爪梵誌感歎“一切人天二乘,皆不知我義墮處”絕非大驚小怪,或過分的誇張。因為他看到了我們所謂的努力探索,不斷進步,偉大正確,或現代社會語境下的人類幸福等等,其實都是處在悖論之中,並無法自拔。所以《五燈會元卷一》在講述了“長爪梵誌悖論”之後,馬上就講了著名的“外道問佛”來闡述佛法擺脫悖論的思路。這一段的原文很短:

世尊因有外道問: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讚歎曰: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乃作禮而去。

這短短幾句是大乘佛法的精髓。時間關係,我們要放到下回接著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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