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es出差回來了。她帶回家很多圖紙和資料，這幾天一有空，她就和Dan一起悶頭研究。我就乖乖地趴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參加他們每一次的會議。他們見我乖，就會拍拍我的腦袋說：“阿P是我們董事會成員，你的意見最重要。今天五個貓豆豆算你的分紅哈！” 嘿嘿，啥也不做就有貓豆豆分紅，真的不賴啊，難怪大家都喜歡當董事呢。
Dan從一堆資料裏抬起頭來對Frances說：“媽，我把圖紙和所有的照片都看了一遍。這個翻修工程可是不小啊。估計工期挺長的。舊金山的酒店如果明年三月完工的話，這邊應該要馬上開始，畢竟貸款不少。”
“是啊。而且我們需要很快讓舊金山的酒店走上正軌，馬上盈利。好在三四月份開始就是舊金山最好的季節了。春假和暑假是旅遊旺季，冬天其實也不錯。咱們酒店位置好，應該不愁客源的。”Frances活動了一下肩膀，最近發現五十肩的問題似乎有抬頭的趨勢。
“我是擔心資金是不是有點緊。咱們從來沒有這樣緊過。華盛頓那邊需要打個短平快，趕緊脫手。”Dan看起來有點不安。
“那個應該也不難。這次要不是裏麵情況差，銀行不好貸款，價格也不會這麽好。幸好我們和賣家談下來私人貸款，才可以推進這筆交易。”
“設計的事情還是交給GS&P？”
“對呀。我約了Sam周一來吃飯，順便聽聽她的意見。我喜歡她作品集裏一個酒店的設計風格。” Frances說著瞄了兒子一眼，察看他的臉色。Dan低頭看資料，不動聲色。
可是周一的晚上Sam並沒有來，好像是生病了。
Frances吃過晚飯，拿了一杯酒，在鋼琴前坐下。我跑過去，以為可以聽她彈個曲子。可是她就呆呆地坐著，目光空洞，帶著一絲哀怨。良久，她把酒杯換到左手，一個個單音彈起來。半晌，我發現是一首熟悉的老歌。
她瞟到我爬在旁邊的地上，於是說：“喜歡嗎？我和憶江都喜歡這首歌。你聽聽哈，歌詞有多美： 再回首，雲遮斷歸途。再回首，荊棘密布。今夜不會再有難舍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
我和憶帆也喜歡這首歌，雖然很悲情，但是初聞此曲時我們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覺得特別淒美：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麵對多少傷痛和迷惑。
我在監獄裏最痛苦迷茫的時候，想起這首歌來。那個人生的寒夜，要不是時時想著憶帆的溫暖，我恐怕支撐不下去。
Frances喝了一口酒，說：“每次送別憶江，我其實都很害怕。我怕他真的就再也不回來了。他果真不回來了。可是我們有過那麽美好的時光，真的可以在寒夜溫暖我的心。現在Dan卻麵對感情止步不前，如果一直這麽下去的話，那當他老了的時候，會多麽孤獨啊？沒有身邊人的陪伴，連溫暖的記憶都沒有......”
她又彈了一段，我仿佛聽到了憶帆最喜歡的那一段歌詞：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
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我總覺得，憶江生來就不屬於“平平淡淡”的人生。他是英雄，他的生命似乎都不屬於他自己。我曾經為大嫂和豆豆感到悲哀。憶江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適合有妻兒的。
而我和憶帆則從來都覺得自己是普通人，我們要的不多，我們肩負的社會責任也不大。我們甘於小人物小日子。可是我們想要的“平平淡淡”，卻是那麽難以實現。在美國我們有過極其短暫的美好生活，可歎一切嘎然而止。如今是“再回首恍然如夢“啊。
Frances的電話響了，她按了一下頻幕，裏麵傳來Dan的聲音：“媽，我把Sam送回家了。我...... 我想回家住幾天。”
“送回家就完了？”
“嗯，我叫小樹過去了。”
“小樹！”Frances一下子站了起來。“你一個人搞不了？非得叫小樹？”
“對啊，我們一起去把Sam的車從地鐵站開回來了，這樣她明天一早就有車用。”
“這個木頭！”
“什麽？”
“算了。那你就走了？”Frances皺起了眉頭。
“對啊。小樹留下來照顧Sam。他做了吃的......”
Frances掛了電話，看著我搖了搖頭。“他爸當年要是這麽木，是追不到我的。”她說著就自顧自地笑了。“其實，應該是我追他吧？那會兒有好多姑娘想追他呢。現在想起來，他也有點木。嗬嗬，真是的，遺傳。”
過了一會兒，Dan回來了。Frances看到Dan臉色發黑，問：“說說吧，怎麽忽然要回來住？”
“也沒什麽。就是想回來住幾天，可以嗎？”
“當然啊，還用問？我當然歡迎。阿P也歡迎對吧？”
Dan衝我點點頭，說：“嗨！你好嗎兄弟？”
我歪著腦袋，眨眨眼睛，試圖分析他的表情。到底怎麽啦？
“你吃飯了沒？”Frances問。
“沒呢。你還有剩的嗎？”
“我去給你盛一碗。”Frances說著走進廚房，過了一會兒，端出一碗麵。
Dan自己跑到廚房，拿出來一瓶辣椒油，然後在麵上麵猛灑。
“吃這麽辣！等下你又胃疼。”Frances看著兒子搖了搖頭。
Dan沒有說話，夾起一筷子麵吸進嘴裏，立刻被辣得齜牙咧嘴。我真是不明白，幹嘛要這樣虐待自己啊？我上輩子不喜歡辣，這輩子更是不喜歡。
“小樹......”Frances還沒說完，Dan就立馬接了一句：“媽，我是小樹的兄弟，準確地說是兄長，怎麽可以和他搶？”
Frances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她盡量耐著性子對兒子輕聲說：“你這麽說，就是承認了自己是喜歡Sam的！這不是謙讓的時候，也不是可以謙讓的事情。”
Dan埋頭吃麵，被辣得出了一頭汗。他用紙巾擦了擦額頭，拿著筷子停在那裏發呆。半晌，揉了揉眼睛。
難道被辣哭了？
Frances沒再多說，去書房工作了一會兒，然後我隨Frances一起上樓去睡覺。半夜的時候我自己跑出來喝水吃宵夜，看到Dan坐在廚房吧台邊，一隻手裏握著一杯熱水，一隻手按在肚子上，看起來有點痛苦。他看著我，說：“你也起來喝水？哎，吃太辣了，胃疼。”
我心想：活該。
他走過來一把抱起我，說：“今天你陪我睡好不好？當我的熱水袋？”
我看著他憂傷的眼睛，心軟了，沒有拒絕他。
那夜Dan睡得很不安穩。他先是側著身子睡，把我頂在他的胃前麵。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開始輾轉反側，我不得不移到他的腳邊。後來他幹脆坐了起來，擦了擦滿頭大汗，說：“對不起了，阿P，吵到你了吧？要不你還是回媽媽那裏睡吧？”
我有點擔心他，於是爬到他腿上臥下來。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謝謝你。你說我是不是太糟糕了？太狠心了？可是......可是為什麽就是放不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哼，我不懂？你才不懂呢。我心裏想。這個懦夫，這個木頭，這個笨蛋！
他抱著胃彎下腰，眉頭打結。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這是活該。”
今晚他總算是說了一句明白話了。
早上我們倆都起晚了。Dan匆匆忙忙地淋浴、換衣服，跑到廚房抓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向門口跑去。
“太太說了，讓我一定看著你吃早餐的。”管家阿姨在他身後叫道。
“來不及了。今天要開會。謝謝你。”話音未落，他人已經不見了。
管家阿姨看了我一下，說：“來，阿P吃早餐吧。這個Dan啊，老大不小了，也不成個家，還讓媽媽操心。我兒子比他還小幾歲呢，明年就要當爸爸啦。我要當奶奶了，厲害吧？”
看她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我也開心起來。
“Dan從來沒帶過女孩子回家。他不會是那個吧？”今天這個阿姨話可真多啊！
“不過，那個小姑娘，叫什麽來著？對了，Sam，送你來的那個女孩子，好像很不錯呢。你看看Dan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樣。Frances也喜歡她。怎麽最近來的少了？”
哎呦，真的是夠八卦的。我搖搖尾巴，自己踱出廚房，去客廳曬太陽了。我需要一個回籠覺，昨天讓Dan給折騰得夠嗆。我迷迷糊糊地想：大家都看出來了，Dan你這個傻瓜。
不過有時候男人很奇怪，明明知道有人喜歡自己，卻不敢在心裏承認。也許是不敢接受，也許是不願麵對，覺得一旦承認了，就是做實了一樣。隻要不承認，那就還是猜測，就還可以維持現狀。在這一點上，我自己的上輩子也犯過錯誤。畢遠空對不起律司墨。我是有點討厭，有點怕律司墨，但是我從很早就知道她是喜歡我的。可是我假裝不知道，以為那樣的話，她的感情就可以自動消散。尤其是最後，我還總是找她問法律方麵的問題，是不是給了她一些錯誤的信號？但是幸好律司墨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她不會插足我和趙憶帆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對不起她的是，她也許是為了查我的案子，丟了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說，她在明明知道有危險的情況下，還是不管不顧地去盡力救我。我和她的感情是不對等的。我覺得自己欠了她的債，而這筆債，永遠也沒有機會還了。
晚上的時候，Frances和Dan前後腳到了家。他們坐下吃晚飯，管家阿姨有事先回去了。
“好吧，現在可以說了？下午事情太多，我看你欲言又止的。什麽事？”Frances問。
“媽，我覺得咱們還是不要再用Sophia了吧？她這個人太難搞。而且，我有件事還沒告訴你。”
“出了什麽事？”
“Sam辭職了。”Dan的臉色烏雲密布。
“什麽？”Frances的臉色則是雷電交加。“為社麽？跟咱們有關係嗎？你們倆到底是怎麽啦？有什麽你一直瞞著沒告訴我的？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明明喜歡Sam，可是還要把她往小樹那裏推。你覺得這樣對Sam就一定好嗎？你......”
“媽......我才說了一句，你就跟了十句。你能不能先聽我講完？”Dan也有點急了。
唉，我最不喜歡人們在吃飯的時候吵架拌嘴。
Frances沒有說話，”啪“地一聲放下了筷子。
“首先，我早就受不了Sophia了。她......她......唉，算了。第二，小樹讓Sam給徹底拒了。第三，我......”Dan低下頭皺著眉頭，卡殼了。
“第三什麽？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也不要說什麽不敢開始感情。”Frances看著兒子，似乎是眼帶淚光。她把手蓋在兒子手上，柔聲說：“媽媽理解你。但是，在感情問題上，要尊從自己的內心。不能前怕狼後怕虎的。你尊重自己的感情，也是尊重對方的感情。”
Dan抬頭看了看媽媽，目光閃爍，但是繼續沉默。
“碰上一個喜歡你，而你又喜歡的人多麽不容易啊。你這樣傷害了Sam，你知道嗎？”
Dan苦笑了一聲，說：“你就那麽肯定人家喜歡你兒子？你是沒聽見，她對Sophia說我是gay。”
Frances先是一愣，但是她盯著Dan，卻忽然大笑起來，直到她開始抹眼淚才停下來喘了口氣。Dan讓她帶著也笑了。我想起今天早上管家阿姨的話，也要笑了。
可是Dan的笑嘎然而止。他歎了口氣，看起來老氣橫秋的。
“孩子，勇敢一點。你大了，有些事情咱們是該好好談談了。”Frances頓了一下，接著說：“這些年你爸爸不在我們身邊，我和你都有痛苦。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初嫁給你爸爸。一分一秒也沒有。相反，我覺得和他共同生活過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寶貴的資產，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繼續生存的勇氣的一部分。更不用說，我們還有你，我們愛情的結晶。”
母子二人的眼淚一同滑落，我覺得自己的眼淚也掉到肚子裏了。
“當年你爸爸離開北京南下工作，也就和你現在差不多大吧？我們聚少離多的，但是我毫無怨言。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那麽甜蜜又那麽酸楚，真是曆曆在目。我們不敢想未來會怎樣，但是我們都在暢想你的未來。我們想，豆豆長大了，會和爸爸一樣帥氣聰明，和媽媽一樣細膩體貼。他將來會有同樣火熱的愛情，會找到命裏注定的另一半。我們渴望上天的首肯，那就是你們不要經曆我們當時生離死別的痛苦。你們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就是你爸爸和我最大的願望了。”
Dan雙手把媽媽的手緊緊攥住，淚如雨下。
Frances憐愛地看著兒子，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吧，試試看？不要怕被傷害，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示給對方看，才能彼此信任啊。”
“可是咱們做得到嗎？咱們有秘密，咱們的痛處是無法示人的。我覺得自己無法坦誠待人，還不如不去招惹別人。”
“Dan，你要我怎樣做你會感覺好一些？告訴我，我會努力。”
Dan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讓我好好想想吧。”他說著皺起眉頭，按著胃部。
“又胃疼了？”
看Dan默默地點了點頭，Frances顯然心疼極了。“唉，以後還是要好好吃飯，不要吃辣。今天多喝點湯吧。我去熱一下。你自己先去吃藥。”
我以前也會經常胃疼。每次我不舒服，憶帆都百般嗬護，把我當個孩子寵著。唉，我真的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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