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蹊蹺
周六中午我來到燒鵝仔的老店,吃了一碗魚片粥,一碟蝦仁腸粉,就去後麵的辦公室找寬仔。
寬仔自從拿了圍棋小獎,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一口一個“師傅”。周末如果我沒事就會來找他下棋聊天。燒鵝仔說寬仔很期待這一天,因為周末是餐館最忙的兩天,根本沒人有空搭理孩子。
我和寬仔坐下來下了一會兒棋,燒鵝仔拿了一碗榴蓮給我們。這個東西我原本是很害怕的,覺得臭不可聞。但是看寬仔吃得那麽香,也壯著膽子嚐了一下,沒成想一發不可收拾。那種帶著奶香的臭和甘甜的味道相得益彰,絕無僅有。燒鵝仔總是把榴蓮剝好給我們,有時也給我們做榴蓮酥吃。
寬仔一邊吃,一邊問:“我能看看你老婆的照片嗎?”
“嗨,是女朋友。”我一直不太習慣,也不太喜歡廣東人嘴裏的“老公”、“老婆”的稱呼。
我從錢包裏掏出來趙憶帆的小照片遞給他。寬仔看了又看,驚歎道:“正點”!看著他與年齡不符的小小“鹹濕”樣,我有些哭笑不得。
“給我。你這麽小,別瞎琢磨這些。”我劈手把相片奪了回來。
“我們同學都有自己的條女。”
“什麽亂七八糟的。不要這樣說女生。”
“為什麽啊?我老豆不是也有很多嗎?”寬仔不服氣。
“真的很多?還是你瞎想的?”
“我沒見過。但是他們都說當老板的少不了呀。反正我媽咪也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可告訴你啊,如果你老豆真的那樣的話,你媽咪一定不開心,但是又沒辦法。”
“誒,女人真麻煩。”他搖了搖頭,像個小大人一樣說。
我都不知道如何接話。他又來了一句:“你條女唔喺呢度(不在這裏),你點解決問題?”
這句話讓我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他才幾歲啊?真的是港片看多了。正當我無話可說的時候,燒鵝仔進來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對寬仔說:“我和你師傅說些事,你先出去玩好吧?”
寬仔一臉不滿意地走了。燒鵝仔抓緊時間說:“這些天張總胡總還有你們沈經理來得很勤。我聽說你在做北方的項目?可是要小心。”
我有些猝不及防,沒想到燒鵝仔會注意到這些。
“他們以為我不懂就不防著我。我可是提醒你啊,這筆錢好像是張總問胡總要的。他也不是去做什麽藥,應該是去炒地皮。“
我心裏很是驚訝。“炒地皮?不是他們公司的業務呀?”
“現在很多公司都靠地產發財。有關係搞到地,比做原本的生意爆富得快多了。”
“那是還有個小公司?”
“也是有可能的。有的國企老板成立小公司,拉業務過去,賺到錢入自己口袋。”
“這違法啊。”
燒鵝仔被“違法”二字給逗笑了。他說:“很多小公司有不少股東。拿幹股的都是有頭有臉、有權有勢的人或者他們的親屬。互相纏繞,互相牽製。誰也不會斷自己的財路,係唔係?”
“你怎知道這麽多啊?”我實在很是佩服。
“你以為我隻會燒鵝?”燒鵝仔笑了:“還有更多呢。像是有的資金三轉五轉地逃到國外,然後再以海外投資的形式回來。名堂多了。”
“你告訴我這些,不怕?”
“我講乜啦?我乜都冇講喈......”
從燒鵝仔那裏出來,我驚歎自己從學校出來,抱著書本上的理論和對法製人性的高估,一頭紮進業務,對身邊複雜的人、事都隻是看到了毛皮。燒鵝仔隻是隨耳聽聽,卻心裏跟明鏡兒似的。看來我有空得多來和他聊聊天了。
我回去仔細想了一下,這次的貸款前前後後有很多蹊蹺之處。如果有什麽違規舞弊的計劃,沈時輝肯定脫不得幹係。所以對這個項目的問題,我不能不和他提,也不能不能不防著他。他們三個對我的熱情也讓我感到越來越另有所圖。而他們對於趙憶江又是個什麽態度呢?忌憚?還是垂涎?目前來看,他們在我和趙憶江的關係,以及趙憶江的仕途上壓了賭注。如果趙憶江這次凱旋歸來順利升職,那麽關照我就是間接抱了他的大腿。如果趙憶江繼續深潛,那麽他們也可以拿我當擋箭牌:萬一哪日趙憶江要射人射馬,他們可以把我舉在身前。萬一趙憶江出事,失寵了,他們也可以把我當成萬一事態失控時的替罪羊。
我越想越頭疼,於是打算自己到老街上走走。有時候我覺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有一種特別的安靜和安全感。我順著大街茫然地走著,經過一個個小店鋪,看到進進出出的人,聽到你來我往的討價還價聲,忽然感到十分的孤獨。眼看要到年底了,我有些想念北京的四合院,想念奶奶和父母。這次回去給趙伯伯辦喪事,也沒太多時間陪家人。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一天天衰弱,現在都不怎麽出院門兒了。
我決定給大家買點兒東西寄回去。在這裏砍價簡直是心理角力,就是跟商家比恨。尤其是我們這種不講廣東話的,經常在一開始就被抬高了不少價錢。我看上一身藏藍色繡著本色花邊的真絲裙裝,想買給我媽,一問,開價八百五。根據我的經驗,兩百塊差不多可以拿下。我先是挑刺兒說是化纖的,再假裝尺碼不對,然後試著對半兒砍。等練攤兒的說五百塊給我,我就故作驚訝,扭頭便走。他在身後大叫“你話幾多啦?”我走了幾步,擺擺手叫道:“兩百。”
“嗨,北方人咁孤寒。三百最低價。來來來,俾你。”
我假裝很生氣,衝回去頂著他的鼻子問:“你說誰孤寒呐?”
小個子的廣東商販退後一步:“你說多少你拿走?”
“兩百。”
“兩百五拿走,嗨。”
我拎著袋子,心裏挺爽,出門撞上一個女孩,抬頭驚見律司墨。
5 冷暖
“怎麽又是你啊?”我脫口而出。
“你撞了我你還有理了?”她虎起臉來。
“火氣這麽大?”我看她氣呼呼的。於是問:“又是發現了啥違法亂紀的行為啦?”
“唉,老廣賣個東西真討厭,非得開那麽高的價錢,然後等著顧客費勁去砍。”
“哈哈,你一看就是不會砍價兒的。看上啥了?我去給你砍,保證半價拿下。”剛才的勝利衝昏了我的頭腦。
“得了吧。我也不想買了。”她一扭頭,接著往前走。
“咱們打個賭,我可以對半兒砍。輸了的請客吃飯。”
律司墨瞪著她的青蛙眼睛,想了一會兒,說:“行啊,我倒要看看你吹牛的本事是不是漸長。”
於是我們一同折返那個鋪頭,我死纏爛打,終於以半價拿下了律司墨喜歡的一個顏色少見的墨綠色的手提包。
當我把提包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她居然有一點收到禮物的羞澀。
“你怎麽在深圳?來看你妹妹?”我問她,轉移了一點注意力。
“我年底以前在這邊紀檢委實習。”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說“專門抓你們這些壞蛋。”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哇塞,好嚇人喔。”
律司墨難得也笑了,說:“我們這次是專門針對執法機構的,管不著你們。不過你們銀行係統最近出事的挺多的。企業亂,但是都要錢。花花名堂都是銀行那批人搞出來的。你別說,我在大學修的財經課還真有用。謝謝你的筆記。”
“不客氣。對了,我也許會有一些財經法方麵的問題會找你請教呢。”我覺得律司墨這種公正嚴明的人會是好老師。
“什麽問題?”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我打電話給你吧。”
“好,那我先回去了。今天晚了,下次請你吃飯。“
“這麽快就成了空頭支票?算了,要不我送你?”我指了指路邊的摩托車。
“電單車啊?肉包鐵。我可不想早死。”這人還是一貫的嘴毒。
“嘿你怎麽說話呢?我不貪汙腐化,哪來的錢買汽車啊。這還是單位的呢。”
“開玩笑,好吧。”
她給了我地址,我們上車出發。律司墨坐在後麵好像不存在一樣。她很輕,而且離我挺遠,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平衡的。
“前麵車速快,你抓緊了。”我朝她喊。
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忽然想,要是帶著的是趙憶帆就好了,她會抱緊我,把頭靠在我背後。
我太想她了。
“你怎麽解決呢?”寬仔的聲音又在我腦海裏響起。此情無計可消除,他懂個屁呀。
我很想現在就辭職,回到趙憶帆身邊。這裏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水深。可是轉念一想,再堅持一年,就一年,情況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應該是一切向好的。我們還年輕,我們有時間一點點搭建我們美好的未來。
把律司墨送到門口,我看她跨下摩托,滿臉通紅。沒想到她坐在後麵還讓風給吹成這樣了。
“謝謝你送我。你說想了解財經相關的法律問題,是嗎?”
我點了點頭說:“是啊。”
“我可以給你本書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打電話給我。”
“那也好,多謝。”
她瞟了我一眼,說:“你等會兒啊,我去拿。”
見她跑上樓,我就靠在摩托上等,心裏想著今天要打電話給趙憶帆。
律司墨把書拿給我就回去了。兩個門口的女生把她攔下,嘰嘰喳喳地說笑,然後集體回頭看我。律司墨似笑非笑地扭頭跑上了樓。
回到宿舍,齙牙阮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封信說:“情書。你們老夫老妻還這麽肉麻。”
我懶得搭理他,拿了趙憶帆的信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發現裏麵似乎有卡片,硬硬的,會是照片?
拆開一看,是兩張硬紙卡片夾著一片銀杏樹葉。幹燥褪色的樹葉上,趙憶帆的小字清清爽爽地寫著一首詩:
脈脈又絡絡,
層層複疊疊。
冷冷還暖暖,
思思更長長。
我們學校有很長一排銀杏樹。到了秋天就是滿樹滿地的金黃色,似乎在提醒人們這是入冬前最後的溫暖了。我跑下樓去給趙憶帆打電話。她挺開心寄給我的那片脆弱的樹葉居然還完整。我告訴她剛才送律司墨回家,還借了一本書。她“噢”了一聲,就沒了下文。頓了一秒鍾,她問:“你們能常見麵嗎?”
“沒有啊。今天是碰巧了。不過她說現在深圳實習。”
“我好羨慕她。”趙憶帆聲音很輕。吃醋啦?這可不是她的風格啊。
“我想你啦。”我說:“我在想,不如咱們早一點登記吧?春節和家裏說,過了節去辦?”
“啊?”她顯然被我嚇了一跳。
“你不想嫁給我?還是要多考驗幾年?”
“不是........ ”她一定又覺得自己回答得太急,所以又不出聲了。
“那是什麽?我可是有彩禮的,備好啦。”我逗她。
“討厭。我就是......就是覺得咱們是不是太小了?我過年才二十三啊。”
“你要是去問我奶奶,她老人家就會說,老時候女孩子十八歲就當媽媽啦。”我學者奶奶的口氣說。
“哈哈哈,討厭!”
“你去問問要什麽手續吧?沒結過婚,兩眼兒一抹黑啊。”
“估計要單位證明?你也去問問吧。”
“那你是答應我的求婚啦?”我覺得自己太耍賴了,心想見麵一定給她補一個浪漫的儀式。
“太便宜你了。先問清楚再說。”我似乎能看到她紅紅的臉上掛著的笑意,如春風拂麵。
放下電話,我趕緊給家裏人打了個電話,心想這種事情還是要盡早稟報長輩的。我媽罵我先斬後奏,但是不停地笑。我自己也沒想到這麽快就會把婚事提到議事日程上。很多事情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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