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上,我和我妹妹在營部的辦公室前麵的球場上玩籃球,文書陳佳從辦公室出來,朝我們走來,我向她扔了一個球,她沒接,嚇得躲開了。她見我妹妹卷著褲腿和袖子,像男孩野叉叉的樣子,笑著對我妹妹說:“太野了,以後哪個男孩子敢娶你!” 我妹妹被她一句話氣跑了。
陳佳遞給我一張紙,說道:“寫得不錯,立意好,領導肯定喜歡。我稍稍改動了一下,你看完交給我,我送給廣播室播出。” 那是我寫的一個小小紀實報道,描述伐木工在山上的勞動熱情和艱辛。我稍稍過了一下,遞回給陳佳。她的幾處改動,的確見文字功底,我不禁讚歎:“陳佳,你比得上我高中的語文老師!”
這時,四眼走到我們跟前,一隻胳膊夾著腰間,外衣下藏著什麽,身上帶著一股酒氣。他另一隻手突然搶過陳佳手裏的稿子,“我看看,不能如實寫!” 他前後看了幾行,舒了一口氣,補充道,“的確不錯,我沒意見。”
陳佳從他手中抽回稿子,鄒著眉頭對四眼說:“文學家,酒悠著點喝!”
陳佳走開後,四眼跟我說,他當心我寫光屁股的事。他從外衣下掏出一本包在報紙裏的書遞給我,書名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介紹說:“這是關於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革命小說。但是,裏麵有些愛情的描述,所以,算一本禁書。悄悄地看,看完悄悄地還我。”
我回到家,躲在夥房裏,很快就被保爾和冬妮婭的初戀吸引住,想盡快知道那份逆境中的愛戀會是什麽結果。
室外傳來宣鬧聲,我立即把書藏在椅子的座墊下麵,出去看看什麽事。原來是隔壁家的兄弟倆在摘芒果。十一二歲的哥哥爬在幾丈高的樹上,正用一根長竹杆打樹上的芒果,六七歲的弟弟在地上揀著。我正要離開,忽然看見竹杆從樹上滑落下來,向弟弟的頭紮過去,弟弟向後閃了半步,竹杆劃過他的大腿落在地上。我看見弟弟的腿劃出幾寸長的口子,帶血絲的白肉往外翻著,抱起他趕緊玩醫務室跑,沿途跟著我跑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跑不動了,別人就接了過去。
我往回走,路過方醫生家,有吉他聲從她家的夥房後院傳來,我好奇地走到側麵的竹牆邊,看見朵娜坐在菜園裏的石凳上,懷裏抱著吉他,正在練習。菜園是個小斜坡,一直沿伸到一條小河。兩邊圍著稀疏的竹片,上麵爬滿了瓜豆的藤和紫紅色的爬牆草,園角各處長著紅黃蘭白紫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園子連著一個獨立的小茅屋夥房,我曾經在那裏趴過朵娜的牆角。
朵娜專心地彈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歌,婉約輕盈的曲調像是當地的山歌。我和她之間隔著竹牆、木瓜樹、芭蕉樹和豆角架。我想叫她,又怕她家夥房有人,便撿起一塊石頭,扔到她前麵的河水裏。
她環顧四周,看見我在招手,興奮地跑到我麵前,笑著問我:“你不會是來偷木瓜的吧?”
“早上見到你在水井邊,以為你會等我,你怎麽走啦?” 我問。
“我為什麽等你?” 她收起了笑容,眼睛轉望著別處。我望著她在陽光下楚楚動人的樣子,微風撩著她額前的一縷秀發,長長的兩隻辮子裏編織著紅藍絲帶,像孔雀的羽毛,比金銀首飾還好看,吉他斜掛在她的胸前,像一個擁抱的情人。我想說,好久不見,就想看一眼。還想說,講一個夢的故事給了你聽。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是問她:“我可以進來嗎?”
“家裏人很快會回來的,” 她有點遲疑。
“就幾分鍾,看你練琴!” 我忘記了我母親的告誡 - 離這個女孩遠點。
“好吧,就一會兒,” 她把竹牆扒了一個縫,讓我鑽過去。
她遞給我一隻鐵桶,我把桶翻過來,放在她身邊坐下,等她接著練琴。她低著頭,左手在弦上隨意地滑著,右手指在琴上扒著節奏,心思似乎不在琴上。
她不像以前那麽開朗率性,我問她:“怎麽啦?”
她取下肩上的背帶,把吉他放在腿上,想了想說:“你少來找我,好嗎?”
“你怕別人說?”
“我怕大人說。” 看她的臉,羽毛未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那我明白了,我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我理解她的擔憂,站起身準備告別。 自從我媽和她聊過,我就覺得她有意避開我。
“既然你答應我了,你不忙走,我把剛學會的曲子給你彈一遍,萬一我們十年後再見呢。” 朵娜抱起吉他,剛開了頭,忽然夥房那邊傳來她二妹的叫聲,“姐,你在哪?” 她一緊張,把琴弦刮斷了。
我準備從原來的地方鑽出去,已經來不及,乘著朵娜去迎她妹妹,我跳進河水,摸了出去。
我晚上躺在床上,回味朵娜和她的美麗的小後院,有一種衝動,想拿筆把它畫下來,像大曹那樣。
第二天,我到大曹的宿舍找他。他翻出很多素描讓我看。雖然我不懂畫,但能感覺到無論他的人物肖像或景物畫總有一種感人的地方。我問他怎麽做到的。
他說得很高深:“任何一個人,老的,小的,美的,醜的,都有自己的閃光點,畫家要用心去捕捉它,抓住了,畫就有了靈魂,給人以美感。畫景物也一樣,要相信大自然是有靈氣的,與人相通,把景物的生命呈現出來,它就能跟你交融,讓你感動。畫家的這份功力不僅需要勤學苦練,更重要的是用心而不是眼睛去看世界。”
他看我懵了,就自嘲地說:“其實我也是半調子。我父親是真正的畫家。有機會,讓他給你講講。”
“你父親在哪?”
“他沒畫畫,在五七幹校務農。”
大曹拿出一個小畫板,一本素描紙,幾隻鉛筆,遞給我,說是師傅給學生的禮物,學藝從此開始。
路過朵娜家的夥房,再沒有聽見她的吉他聲。我常常進山伐木,一去就是好幾天。我沉湎在小說裏,這些書向我展示了壯闊廣袤的世界,如夢如幻的人生,和令人憧憬的愛情,有時情不自禁地把朵娜裝了進去。我還學著大曹,背著畫板,畫東畫西,略略畫出了一點感覺。大貴回北京探親,我托他買幾副吉他琴弦,等著給朵娜一個驚喜。
偶爾在水井旁或大食堂遇見她,她也很少跟我說說話,最多問候一兩句,或對我微微一笑便離開了。她就像太陽裏的陣雨,在你麵前飄忽一下就消失了,然後要等很多天。望著她穿著打補丁的褲子,被陽光勾勒擁抱著的身影,聽著她與眾不同的踢踏的腳步聲,每每覺得她又多了一分迷人,總能讓我心裏蕩起一絲汔蓮。我記起名著裏的詞,“美麗的少女,帶著快樂憂傷的氣息”,這送給她很合適。
有機會要問問她,如何在那大片的膠林裏度過漫長的每一天?那與晨霧為伴,與星露共舞,自由而孤獨的味道能不能分享?
自從一年前朵娜父親去世後,她媽的收入已養不起她家姐妹四人。農場為了照顧她家,同意朵娜停讀高中,提前當上膠工拿一份工資,到山上管理一大片橡膠林。
她父親為公犧牲,但不是烈士。他原是直屬連連長。有一次,他帶隊去炸山,有一個炸藥包沒爆,手下一個知青魯莽地跑去排雷。她父親為了阻止那個青年,就追了過去,結果炸藥爆了,釀成兩人死亡的重大事故。
提起那個青年,人人搖頭,他經常做些蠻撞的事。他喜歡騎單車尾追卡車,不止一次撞在車屁股上,有次臉上的眼鏡把自己的臉劃了一個口子。讓他在建築工地的手腳架上接磚頭,他不知道叫停,一直要地上的人扔磚扔磚,直到手腳架被壓垮,自己和磚頭一起從空中掉下來。
朵娜失去了爸爸,命運因此而改變,別的孩子還在校園裏玩耍,她幾經扛起養家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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