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3 荒山與雪景
我在清晨醒來時,還是與夢境糾纏不清。在夢中,我與兒子---他還是少年模樣---和一個要帶走他的強盜同在一間山頂的小木屋中。那個強盜男人悠然自得地坐在屋裏吃飯,他對我說:你可以現在就報警。可是我卻沒有照他說的辦。我說:不!我等你走後才報警!我到現在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沒有按照他的話當著他的麵馬上報警,是想顯示自己的君子風度?或是想遵守公平的原則?還是因為我一如既往地虛偽謙讓的習慣?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並不是因為害怕。我心裏並不怕那個強盜,一開始也對他即將拐走兒子無感。
強盜吃完飯就帶著兒子走了,我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後才打電話報警。我變得心急火燎,雙手顫抖不已。話筒上貼著好幾個電話,有些號碼很長,有些很短,像內線電話那樣隻有4個號碼。我先試了第一個長長的號碼,卻沒能接通,便有試了一個短的,對方有回音了,但聲音太小聽不清,我隻好掛斷了,再撥了第三個號碼。這時已經過了好幾分鍾,我心裏非常焦急,隻聽到有個男人應了一聲,我便急迫地大叫:“我這裏有強盜!他帶走了我的兒子!快來幫幫我!”那個男人問我在什麽地方,我卻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隻記得前一天曾走過四周的山脈,而且我知道三個地名,可是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衝出木屋,看到前麵有幾個女人在走路,便急切地問她們這裏是什麽地方。但她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我又問了一個像是城裏來的有文化的女人,她看起來斯文秀氣,但她也隻是禮貌地笑著對我說她不知道。我氣急敗壞地盯著她,很想罵她一句什麽,卻又罵不出口,隻好強忍著怒火地對著話筒央求道:“我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記不起來了!請不要掛斷,等我想想!我肯定能想起!”對方隻是不痛不癢地“啊”了一聲,我便嚎啕大哭起來:“有個強盜帶走了我的兒子!你快派人去追他啊!別掛斷!千萬別掛斷!求求你,等我找找!我能找到的,請你再等等!”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了Google Map,但是上麵隻是顯示出密密麻麻的山峰,並沒標上名字。我記得不遠處應該有一個湖,但我卻找不到它。“我能找到!我一定能找到!我一定要找到啊!”
我驚醒過來,腦海裏還是不停地用手指不斷撥弄Google Map的山脈,想找到那些山峰的名字。那些航拍出來的立體山峰密密麻麻的,山頂都很尖銳,上麵卻一點雪都沒有,看起來像是南方的山。但那肯定不是我的故鄉的山,我的故鄉隻有線條舒緩樹木蔥蘢的山坡,沒有這樣的雄山峻嶺。那裏也肯定不是落基山脈,因為那些山峰完全沒有雪。落基山脈的山峰多是白雪皚皚的。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我把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丟失在陌生的荒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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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房是在二樓,夾在我和兒子的臥室之間,從書房的窗口看出去,隻能看見鄰居的灰牆和傾斜的屋頂。此刻,那屋頂上鋪滿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我走出書房,看了一眼左側的房門。那扇門總是緊緊關閉,悄無聲息。我轉向右邊,走進臥室,拉開落地窗的窗簾,後花園和與之毗鄰的高爾夫球場盡在眼底。廣漠的高爾夫球場地麵全是白雪,覆蓋了夏秋時節綠瑩瑩的草地,那些零星散布的鬆樹蒼翠透黃,好像一個個精疲力盡的老人,已經失去了青春的活力,看起來死氣沉沉。地麵的雪也是死白死白的,可以想象經過一夜的冰凍,雪麵已經變得冰硬,不再鬆軟如絮。
城裏的雪景總是這樣,整個冬天除了極少數的有霧凇的清晨能看到美妙絕倫的冰雪仙境之外,其餘的日子裏雪地並不會顯得特別美,反倒是顯得冷漠乏味和肮髒,正如人被困在城裏日複一日地乏味地活著一樣。這些乏味的日子都很相似,鮮少會留下特別的記憶,時間也會顯得特別飛快,沒有記憶的日子都是一樣的轉瞬即逝。整個冬天也許隻剩下那個有霧凇的清晨,我正好在霧凇沒被陽光或人跡損壞的時候爬起來,被那純淨無暇的景色感動,於是穿上了溫暖的大衣走出門去,輕手輕腳地踏入後花園中,凝神觀看那些銀裝素裹的玉樹瓊枝,幾乎不敢大聲出氣,唯恐損壞了那晶瑩剔透的柔絮---有時候,雪花依然飄著,有幾朵停在你的手背上,微微顫動,驚魂未定---我突然心生憐憫,一動也不敢動地靜靜地看著它們慢慢融化,消失在我的體內,變成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之後,那帶著美和生命的感動的一刻被記憶神秘地凸顯放大了,變成我關於整個冬天的回憶,仿佛其他的時間都毫無價值。
這就是時間、也就是生命的秘密嗎?你生命中的時間絕對不是以已經度過了多少個日曆中的日子來衡量的,你真正的生命隻存在於那些產生了美與生命的感動的瞬間。我在這棟房子裏已經住了20多年,曾無數次地從我的臥室觀看屋後的高爾夫球場,很多時候它顯得美侖美奐,但我從未因此愛上它。我對它、對這棟房子的全部記憶還比不上那個有霧凇的清晨的一刻。
而對於你,我的孩子,我對你的全部希望、還有你對我的生命的全部意義,就隻濃縮成這樣的一個景象:你在陽光下快樂地奔跑著,腳步輕盈、笑容滿麵、陽光燦爛。
那是很久以前,你在少年足球隊踢球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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