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為何?它是綿延不絕,而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卻是一種切割和斷裂,雖然我知道從彼時走到今天,它是一直延續不斷的。我能夠回憶當年那種痛苦,卻完全忘記具體的由頭,我覺得生活的環境在精神和心理上仄逼、庸俗、冷漠,一點光、熱、溫暖、希望和愛都沒有,我很想逃離,卻沒有能力做到。也許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有一個倒黴催的童年和少年?這讓我的心發緊,因為我的小兒子熱愛寫作,他告訴我,在其中得到想象力的馳騁和無限的自由,我則傻兮兮地擔憂他日後是否會認為是悲慘黑暗的童年觸動他走上寫作之路。
時間何為?我在湖南的約克納帕塌法小鎮長大,那麽靜止的,慢悠悠的時間。我記得夏日的燥熱,毒太陽和心煩意亂的蟬聲。我也無力追趕太陽和光陰,但是我被擱置在時光裏,長大吧!快點長大,雖然沒有蕭紅的老祖父對我說,“長大了就好了!”我卻似乎隱隱這樣哄騙著自己。
而今我終於長大了–過猶不及,我是老了,如果在過去,我已經可以當祖母了,可是感謝上帝,我並不需要非常年輕就生孩子,然後成為祖母。現在好了嗎?也許好了吧?不過我並沒有擁有輕鬆如意的人生–這幾個詞讓我躊躇起來,我可能從沒有追求過輕鬆的人生,我想要的是很嗨的人生。我並沒有做過修道士,但卻生來具有修道士的狂熱–我總覺得自己的熱情太多,而我的生活卻完全不需要這麽多熱情。很多人麵臨這種矛盾的時候,往往選擇談戀愛,可是,上哪找那麽多值得談的戀愛啊!也並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於是我選擇了階段性迷戀某些東西,總有一些看上去很正常,但是如果全加在一起真的太多而不正常的愛好–等著我,猴子掰玉米,我對它們總是那樣不負責任,始亂終棄。而且,我是一個女人,在我年輕的時候,並沒有什麽女人自己就可以生養孩子的選擇,而且我也懵懂到了不理解孕育一個嬰兒會得到無條件的愛這個奧秘,於是乎我就結婚了。
我有點兒懷疑自己是阿斯伯格症,這聽上去很時髦,但是有很多痛苦,總之,讓我去麵對婚姻和適應婚姻就像煉獄一樣,婚姻的意義是養育孩子,我又一次哄好了自己。而我全部的能量和注意力都放在文學上,我覺得它是我的親媽,和奶媽。
其實如果不自欺欺人,我什麽愛好也沒有,什麽也不愛,除了文學。就是因為太愛它了,我都決定不用它吃飯,用它吃飯,會毀了我和它之間全部的愛情,這個道理我好像五歲就知道了,唯一的一次早熟。而且如果由著自己的性子愛到瘋魔,可能真會走火入魔,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我裝作沒有那麽愛它,於是我裝得和世界上所有別的人一樣。是的,我沒有火熱的激情,我安分守時,熟諳中庸之道,從來不曾想過為了什麽燃燒我的生命,一直到最後一刻–終於我撐不下去了,崩盤了。
我的孩子們大了,他們即將奔赴和探索自己的世界,他們給了我那麽多的愛、熱、光,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生根本不需要追尋意義。有了愛,還要什麽意義填平焦慮呢?可是,我還是愛文學,不焦慮的時候,我也還是愛它,真愛無疑了!
我的母語是中文,可是我在母語裏流浪逃亡很多年了。我找不到母語的根基,沒有血肉相連,最早啟蒙我的是娭毑講的那些民間傳說,關於躲在太陽裏洗澡而害羞的姑娘,關於月亮拐杖越走越細。而我最愛,最最愛的娭毑,夏夜我躺在她身側,忽然想到如果她死了怎麽辦,我一下子感到極大的傷心–她已經離開我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隻記得死亡來臨的那刻,我悲慟得幾乎也死過去。瞧,我其實經常露餡–我永遠都有充盈得決堤的感情,這讓我從小到哪裏都如同一個格格不入的怪物。出於自我保護的動機,我必須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那麽,既然這層我都能想到,也許,我並不是阿斯伯格症。
現在我已經老了,然而我還是如孩提時代那樣,比如,我最近認識了兩個朋友,我都沒有見過他們,可是我特別喜歡他們,就像從前我在童年認識新朋友。於是我分別向他們問詢,我在中文裏的迷失,事關我的心靈,事關語言,這對我很重要,但是,我不可以隨便提出這個問題,那會被當成神經病,而問他們,我很放心–有的時候,即使沒有惡意,我也覺得很多中文母語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他(她)的思維就是這樣,並不是為了耍賴或者占便宜。
絡絡摑掌大笑,豈止是缺乏邏輯?中文是發散的,一片一片點亮,燎原。我想了一下,那也許我們兩個都是阿斯伯格症?絡絡的笑聲從網線裏跑出來震得燈光搖起來。絡絡的英語很好,也許她和我一樣是被英語蒙住了心,才會有這種想法。於是我又拿疑惑問燈,我從來沒有直接和他討論過他的外語能力,但是我知道百分之九十他的外語很糟糕,他的中文好極了,好得我如果不是怕他煩我,我就想每天催他一次,你什麽時候把你的文章整理出來我給你出版。燈說,對,是這樣,中國人喜歡認死理,所以邏輯不能在這裏得到長足的發展,這是民族性格的短板,而且,有的人不講道理是真的帶惡意,為了體現自己一言九鼎的權威,為了壓人一頭,體現自己的優越感。我對他表達了對於這種交流的愉快,是的,現在我一點都不想也不需要隱藏自己具有強烈的感情,而我年輕的時候,很沒有安全感,因為自戀而害怕與眾不同引人注目,現在,我因為解除一切桎梏而獲得自由。
我有時候在中文優秀作品裏逡巡,我貪戀母語的味道。當我剛開始看閻連科,我拍大腿叫好,等我一步三搖地看完–因為我要想一想,我就感到黑暗撲麵而來,堵心,那是作者的黑暗而不是作者描繪了黑暗的世界。當教員燒掉了文化的森林,空地上長出一些從前沒有的植被,閻連科是其中之一,他野蠻生長,帶有這片土地先天的不足與貧瘠,他嗜痂成癖,當我們注視深淵太久,自己也會變成深淵。
在中文裏流亡的路上,我是寂寞的,然後我看到了金曉宇,驚為天人。我找到一些他翻譯的文字,很想去摸一摸這些字,這是什麽樣的中文啊?有凹凸,有明暗,有立體感,有肌腱,有節奏,有音律,還有時間!我覺得自己應該給這些文字跪下來一會兒表達敬意。不過其實人們並不能真正認識他的價值,我甚至看到有人非常嚴肅地抨擊他毫無才華可言,對這個人我很想問是什麽讓您如此普通而如此自信呐?我完全理解金氏父子表示他們目前並不需要什麽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翻譯是金曉宇求證自我的途徑。沒有任何金錢可以買來這種用信仰澆鑄的文字,但是,我仍然希望他們能夠獲得更好的物質條件寧靜地在原來的軌道上生活。
我開始讀Crucible,不知道為什麽,我花了很久才記住這個英文單詞,和年紀衰老沒有關係,對於這個詞我就是缺乏語感。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位白左知識分子味道濃鬱的政治宣傳劇本,但是,這是我的教材。出於責任感我必須讀完,而且它對我有點難,我拖了很久都沒有看完,最後我終於開始拉進度條了!
我不想評論它,因為我的愛憎太過分明,而這種態度本身就是在抗拒真相和真理,我不想縱容自己如此任性而不講道理,於是我盡量擯棄自己的主觀,把它當作學習語言文學的材料來讀,這樣我的收獲不小。 文學作品之所以成立,魅力和精華就是語言,拋開了語言一切都是假的。而阿瑟·米勒是相當出色的作家,甭管他的創作動機,這是不錯的劇本,很值得我學習。
網絡時代讓一切反饋加速,我很快看到金曉宇的訪談,以及精神病院的病友在他未出名前的回憶。我想起了我的母親,那時候我太小了,完全不懂她的蒙難。她亦是精神病院的常客,她肯定也被捆綁和電擊過。她是一個貧寒家庭的理工類名校畢業生,迄今為止,我也無從得知她如何在離家幾千公裏的地方,畢業工作以後而患上雙相,也許是因為文革裏對知識分子的迫害也許是因為個人感情遭遇?或者兼而有之?所有的家人都不在身邊,通訊也極其不發達,那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愛我的母親嗎?我不愛,真的她從來沒有對我表達過感情,她從來不知道這是簡單而自然的本能,比如抱住我親一親。她隻是笨拙地用理性愛我,用“理性”–愛,這真是特別辛酸滑稽而荒唐可笑的事情。於是我也原諒母親了,媽媽啊!媽媽!可是您並沒有投胎成一個小姑娘來做我的女兒呀!
金曉宇已經50歲了,他仍然活在母親的世界裏,好像母親給他劃了一個圈,是保護,也是控製。他一生都在反抗,最後他還是進入了母親設定的軌道,雖然母親已經去世了。我熱愛偉大的玻璃球遊戲,但是我仍然祈禱金曉宇得到愛,對於個人來說,成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沒有愛,那是永遠活在荒涼黑暗裏。
我又想起了一位“中國當代散文第一人”,她高中都沒有上完,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很多次我看見她的童年經曆,我真想怒叱她的媽媽,真想穿越回去,把她摟在懷裏,當她的媽媽。可是她仍然那樣愛她的母親,這種愛讓我覺得自己挺沒勁的,真的我怎麽就沒有這種無私寬容的愛啊?後來她似乎和母親決裂了,我卻籲了一口氣,我是個特別庸俗而市儈的人,對於我所牽掛(雖然其實是一種自作多情)的人,我隻希望她過得幸福健康快樂,一點也不希望她像個聖人一樣那麽累。
無意中又讀AW,非常好,好極了,詩壇畢加索沒錯了,但是我並不喜歡他全部的詩,我幾乎不喜歡他所有的散文,可能是因為比起他來,我的智商和逼格都太低了。他的詩受到英文的侵襲和浸染那麽多,再加上他在美國教英語文學,我很想看到他的英語詩,可是他竟然沒有寫?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是我沒有找到吧?我發現自己是學院派和知識分子氣味的天敵,我就是個地道的柴禾老太婆。
辦出版社雖然很瑣碎,但是有趣極了!我一點一點進行著,在許多細節上必須實操、試錯,糾錯。我似乎和青年時期不一樣了,我越來越喜歡具體實際的事物,特別有煙火氣,特別有成就感,我站在大地上,和安泰一樣從母親這裏得到源源不斷的力量。
馬上就要開學了,我感到幸福極了!
我熱愛學習,就和我熱愛蘑菇一樣。
我再也不允許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幹擾我的目標,我會把一切幹擾物移出我的生活。
我喜歡“知天命”這個詞,完成自己的天命,是我餘生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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