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無意中點開了一個演奏《二泉映月》的視頻,二胡的哀怨淒愴的聲音響起,真有斷腸之感。我很快就關閉了視頻,但那稍縱即逝的二胡曲在我心中引起的淒涼之感卻久久不去。我從來都沒法把二泉映月聽完,不隻是這首樂曲,所有的二胡曲甚至於隻要是二胡發出的聲音,在我聽來都是悲愴淒切的。我大約是屬於對音樂很敏感的。有時候,當某一首歌或樂曲觸動我時,那感覺就像被一隻拳頭突然襲擊我的胸口。我的心髒被猛烈錘擊,接著又被那隻拳頭死死地捏住,不斷地受擠壓,像要被壓碎一樣。一股難以忍受的痛感從胸口不斷湧出,簡直令我痛不欲生。每當那種時候,我便選擇立即逃避,拒絕沉溺在引起痛苦的音樂中。
可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什麽樣的音樂觸動。音樂像風一樣不期而至、難以預測。關於二胡的回憶也是如此。現在,我又記起了下麵這一幕:
夜,黑乎乎、靜悄悄。隻有一兩聲狗叫聲不時響起。我輕手輕腳地走近栓在龍眼樹下的一匹馬---我們村裏沒人養馬,隻有深山裏的人偶爾騎馬出來,有時留在村裏過夜---在淡淡的月光下,那馬看起來很高很大。我慢慢溜到馬的兩條後腿中間,舉起剪刀伸向從我頭頂上的馬屁股懸下來的馬尾巴,剪下幾根馬尾巴毛,轉身就往家裏跑。推開家門,我興衝衝地大叫:
“爸爸!爸爸!看!我剪到馬毛了!我們可以做二胡了!”
我不記得爸爸說什麽了,隻記得媽媽緊緊抱住了我,大聲尖叫:天啊!天啊!阿曄!你怎麽這麽大膽!你嚇死媽媽了!都怪你!都怪你!成天念叨什麽要馬尾巴做二胡!天啊!要是阿曄被馬踢一腳,還活得成嗎?孩子!我的孩子!阿曄!媽媽要被你嚇死了!要是被馬踢了怎麽辦!”我被媽媽嚇哭了,也跟著她一樣全身發抖。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曾聽爸爸說,除了我們家,以前村子裏還有其他人來,住在小學操場旁的一排土屋裏。他們是知青,是城裏的知識分子上山下鄉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爸爸還說:他本來有一把小提琴,是從部隊帶回來的,很珍貴,可惜已經丟失了。是被一個知青借走的,一直到那個知青離開村子時也沒有還回來,現在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不然的話,就可以教我們拉小提琴了。
我一點都不知道爸爸的小提琴是什麽樣子,姐姐也說不知道。隻有哥哥還記得,他說:“那個琴可漂亮了!爸爸拉得好好聽!我還拉過呢!可是還沒學會就被那個知青借走了!那個家夥真壞!賊!小偷!真是壞透了!爸爸,你一定要找到那個人,把我們的小提琴要回來!我還想學呢!”
我很想見到那個漂亮的琴,想聽爸爸拉好聽的歌,還想跟哥哥一樣學拉小提琴。可是爸爸說,那琴已經被人帶走了!找不回來了。於是我就去看那些知青住過的土屋。我記得我曾從土屋的窗子往裏偷看---土屋的窗子沒有鑲玻璃,所謂的窗子隻是在牆上挖開一個四方形的洞,洞裏豎了幾根圓木---隻見裏麵黑乎乎的很嚇人,就趕緊跑開了。
土屋邊的操場是整個村裏唯一的一塊水泥地,秋收的季節,操場上有一架大脫穀機,一個人把割下的稻穀從脫穀機後麵的漏鬥放進去,另一個人用手搖動手柄,稻草就從上麵的出口噴出,稻穀從下麵漏下來,還有兩個人把分離出來的稻穀和稻草用耙子耙出來曬到操場上。那個場麵很壯觀,我很喜歡看。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去操場玩,好希望那些知青再回來,可是木屋一直都是空的,再沒人住過。
爸爸說:“沒關係,沒有小提琴了,爸爸可以教你們學吹笛子、拉二胡。笛子和二胡爸爸都可以自己做。”
於是爸爸便準備自己做笛子和二胡了。他先做竹笛:去河邊砍了一根小竹子,又鋸又削又用火燒的鐵棍穿孔,很快就做好了。哥哥很喜歡,每天都讓爸爸教他吹個不停。可是爸爸和哥哥把笛子吹得嗚嗚咽咽的,而且我怎麽試都吹不響,就不太喜歡了。我就隻是巴望著爸爸把二胡做好,因為爸爸說過,二胡跟小提琴一樣,是管弦樂,都是用手拉的。我覺得我更喜歡用手拉。
但是做二胡比做笛子複雜得多,要用大竹筒和蛇皮做琴筒,用上好的木頭做琴杆,還要用竹竿和馬尾毛做琴弓。爸爸把大竹筒、木頭和竹竿都準備好了,沒有蛇皮,爸爸說可以用青蛙皮代替。最後就隻差馬尾毛了。有一天,我看見村子裏有人騎來了一匹馬,我便跟在馬的後麵等著,滿心希望他們留下來。果然天黑之後他們還不走,我便悄悄回家取了剪刀,於是就發生了上麵那一幕。
後來,爸爸終於把二胡做好了,但我卻沒有機會跟他學拉二胡。我還記得爸爸把他親手做成的二胡抱在大腿上低頭拉琴的樣子,他眉頭緊皺,表情凝重。二胡聲有時唧唧刺耳,有時又嘶啞嗚鳴,好像一個人在沉悶地哭泣。我覺得那聲音我並不喜歡。我還偷偷試著拉過一次,手指壓到弦上很疼,拉出的聲音非常難聽。爸爸說:等我再長大一些就可以學拉二胡了。可是,就在二胡做好後不久,爸爸的左手就受傷了。他的無名指和小指頭被磚頭砸歪,之後一直沒能恢複受傷前的靈活,所以也就沒法再拉二胡,也沒法再教我們。
對沒能學小提琴和二胡的遺憾,我一直到自學吉他之後才稍微得到了一點彌補。我終於擁有一把古典吉他後,曾有1年多的時間非常迷戀它,每天都練習好幾個小時,直到指尖全是厚繭。我記得苦練過的曲子有愛的羅曼史、月光奏鳴曲、魔笛和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等。我一直期望著有一天能把那些名曲彈給爸爸聽,想聽到他自豪地讚揚我不愧是他的孩子,身上遺傳了他的音樂細胞。可是,還沒等到我覺得可以驕傲地彈給父親聽的程度,他便溘然長逝了。那之後,那把吉他便被我放入布袋藏到床底下。它就像一粒腐爛在泥土中沒有發芽的種子,永遠失去了暴露在陽光下的機會。
回想起來,我對吉他的放棄也跟我對詩文的回避一樣,是我軟弱的天性所致。因為天性的易感和脆弱,我無法承受令自己太心痛的東西。回避是心靈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但也因此將我變得平庸,失去磨礪天賦的原石使之變成光彩奪目的寶石的機會。如果我那時能勇敢地麵對痛苦,也許我會是一個能彈出非常動人的吉他名曲的人,或者成為一個詩人。
我卻不曾忘記爸爸教我們唱過的歌。好多個月光下的夏夜或圍著火堆烤火的冬夜,爸爸掏出他用簡譜記下的從某個地方聽到的歌,在微弱光月光或火光下教我們唱。有一首歌叫《小小竹排江中遊》,是我特別喜歡的。我們家的左側有一條小路直通山上,山腳有一條江,江水被一個水壩截住,水壩上方的江麵特別寬,江水綠幽幽的。水壩下方的江水平時隻是涓涓細流,從我們家的屋後流過,我們可以淌水過去對麵的學校上學。不過,每逢發大水時,壩頭上麵的江水洶湧而下,涓涓細流就變成了滾滾洪流。在那樣的日子裏,爸爸便會帶著我和哥哥姐姐走到壩頭上方相對平靜的江邊,撐著竹排渡我們過河。過河時,我們總是很開心地大聲唱《小小竹排江中遊》。一直到現在,每次看到在江河上撐船的人,甚至隻要看到那一類的圖片,我都會想起那些歌詞:“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
此刻,我久久凝視著一張從相冊翻拍的父母的合照,第一次深深覺得我的父母實在是非常俊美。尤其是我的父親是多麽的帥氣啊!他的臉輪廓鮮明線條完美、鼻子英挺、緊閉的雙唇堅毅性感。他那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的嚴肅目光從清秀的眼眸中射出,穿透了電腦屏幕,也穿透了60多年的歲月,永遠堅毅不拔、凜然不可侵犯。
他們又是多麽年輕啊!每看一眼,都能感到青春之氣撲麵而來,母親純真的氣質從她動人的大眼睛洋溢出來,照亮了她美麗的臉頰,也照亮了整個世界。
我用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撫摸著他們,內心滿是愛慕和愧痛。他們身上的熱情、純真和勇氣----那是人類中最純粹的美和精神的部分---後來都漸漸湮沒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沒能在他們健在時就認識到其傑出之處,以至於對他們的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全都置若惘然?就連他們留在我血液中的寶貴稟賦,也因我的軟弱而辜負了。一切都如風而至,又隨風而逝。
那時的樂音,也如風吹過,隻在我虛空的心中,留下了這一點點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