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聽風

今早起來，我點開了一個前些天做好的3個星期前去爬的黑岩山Black Rock mountain的視頻，想為那次的爬山寫一篇遲到的遊記。

重溫那天爬山的情景時我記起來，爬黑岩山那一天我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風。我還聽說：黑岩山上的風總是異乎尋常地猛烈的。那天我第一次意識到：每一座山都像每一個獨特的人一樣，有著自己獨特的樣貌和品性。風就是山的脾氣。有些山脾氣溫和，常常是微風習習的時候比較多。有些山的脾氣很大，常常咆哮不已。在脾氣發作的時候就一怒衝天，地動山搖。

是風塑造了大地的形象。風還把凝凍的積雪塑成了花的形狀，那一天在黑岩山的最高峰上，我看到每一塊石頭上都凝結著一堆雪花。那些雪花像一堆堆葉子非常尖銳的白色劍麻，讓人隻看一眼就能聽到淩厲的風聲。

此刻，我又記起了黑岩山上淩厲的風聲。那呼嘯不已的風聲令我聯想到莊子《齊物論》開篇講的子綦的故事（原文附注1）：

有一個名叫南郭子綦的得道高人靠著桌子坐著，仰頭向天慢慢呼氣，看起來好像靈魂已經脫離了身體。他的學生顏偃站在身邊看見這樣的情形，便問：

“怎麽會這樣的呀！一個人雖然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像幹枯的樹木一樣，又怎麽能讓自己的心變得像死灰一樣呢？今天靠著桌子的您，看起來不像平日靠著桌子的您了。”

子綦回答說：“偃，你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很不錯啊！今天的我已經忘記了“我”，你知道嗎？你聽說過人籟，而沒有聽說過地籟，聽說過地籟，卻沒有聽說過天籟吧！”

於是顏偃便向子綦請教。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叫風。風發作的時候，地上千竅百孔便會發出怒吼。你仔細傾聽過呼呼的風聲嗎？風吹過山林，巨大的樹木上有各種各樣的孔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吭吭凹凹形態各異，使風吹過孔穴發出的聲音千變萬化。在山穀深沉回蕩，呼應唱和。清風徐徐，飄風呼嘯，暴風突然停止時，大地便寂然無聲。你仔細觀察過風吹過時楊柳依依的樣子嗎？”

顏偃又問：“地籟是風吹過各種孔穴發出的聲響，人籟是吹奏竹簫發出的音樂，請問天籟是什麽？”

子綦答道：“風聲雖然千變萬化，能使風聲發出或停息的，除了天籟還能是什麽？”

仔細品讀上麵這一段話真有意思。子綦先說：“今者吾喪我”，然後才談到人籟、地籟與天籟。也就是說：要先忘掉主觀的“我”，之後才能聽出人的聲響---人籟、再聽到地的聲響---地籟、最終悟出使大地發出不同聲響的原始力量---天籟。

在日常生活中與人交往時也是一樣的道理吧！要先忘記自己虛幻的“人設”、避開先入為主的好惡判斷，才有可能透過熙熙攘攘的利害關係保持清明的心境，進而達到“知幻即離、離幻即覺”的境界。

在這樣胡思亂想中我躊躇良久，找不到我寫下上麵這些字的意義。這時，我留意到在2個星期前被凍傷的右手指尖已經開始大片脫皮，被凍壞後變得硬梆梆的舊皮裂成了一片片白色碎片，用手撕去後，可以看到像嬰兒皮膚一樣鮮嫩的新皮膚。

我不由感歎：“人的身體真是很聰明啊！”。在我毫無意識的狀態下，肌膚悄悄進行著新陳代謝，一直到新的皮膚完全長好後，毛細管已經失去作用的舊皮才宣告死亡。身體每一個部位的新陳代謝都是這樣在我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我想起之前被石頭砸傷的腳趾頭，腳趾變成紫黑色時趾甲還是非常緊固的，等到腳趾甲鬆動後，我剪去指甲洗掉淤血時，才發現下麵已經長出了新甲。

這樣看來，就像是操縱我的身體的是另一個不為我知所操縱的係統，這個係統比“我”更加聰明得多。可見，“我”即使是對於自己的身體也是所知甚少的，但是“我”卻又多麽容易沾沾自喜啊！“我”還特別喜歡跟“他人”相比較，隻要自以為比他人聰明就會越加自以為是、驕傲自大。其實，“我”和“他人”的所知都是非常有限的，兩者的差距隻是50步笑100步而已。

“我“到底是什麽呢？這個“我”真的存在於我的身體內嗎？我的心目中的“我”與別人心目中的“我”的形象肯定都是不一樣的，甚至於我自以為的”我“也隻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而已，都是”相“，是虛幻不實的。所以心經才說”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既然“我”隻是虛幻的”相“，為之而生的貪癡瞋自然也是荒誕的，但沉迷其中的人卻很難明白。

心經說的“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又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說：所有的佛法都是教你把眼前的”相“看空、也就是明白”相“是虛幻不實的，“相”背後的“真”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

能在忘我的狀態直接去體驗那股原始的力量時，或者“知幻即離、離幻即覺”就是“悟道”之時嗎？

若然，欲悟道者，需先進入“今者吾喪我”的狀態。這是莊子透過子綦的故事告訴我們的道理，這個道理也是與心經的“諸法空相”相通的。

有緣讀此文者，望能一起與君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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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遊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附：2021.11.07 爬黑岩山Black Rock Mountain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