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將傾的1936年,1130萬平方公裏的蒼茫國土上,狂風卷集著烏雲。
這一年,摸了一輩子書本的曆史學家連橫,留下的遺言竟是給即將出生的孫子取名為戰,可見形勢已經到了什麽樣的地步。這一年,上天永遠地收回了魯迅的筆,又把另一支筆交給了胡蘭成,叫他參與到混亂中國的絞殺之中。
一、第一次預言
此時的胡蘭成31虛歲,受聘做了《柳州日報》的編輯。在此之前,他就沒有妥妥帖帖幹完過一件讓人省心的事兒。
胡蘭成生於浙江鄉下一個沒落的耕讀人家,十來歲才靠義父的接濟得以上學,又因為學潮而退學。換個教會學校重讀了幾年,又因寫文章得罪教務主任被開除。
20歲時,他謀了個郵局文書的職位,因看不慣領導的嘴臉而辭職。後又在燕京大學當臨時工,幹了半年便放棄北漂的日子,跑回老家討生活。工作不好找,他閑居數年,期間經曆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與一位16歲的姑娘搞曖昧,另一件事是老婆病死。
快30歲了,好不容易謀了個在中學教書的營生,又因受同事的激將惹了禍——他與同事打賭敢不敢吻一位女老師。打賭後的第二天,胡蘭成被開除的公告上寫著:“行為不檢,非禮女同事。”
31歲,在舊中國快當爺爺的年紀,窮酸書生胡蘭成終於有份自己喜愛的工作了,說年少得誌,靠不上邊,說大器晚成,離得也有點遠,就算是混口飯吃吧。
然而這份工作胡蘭成也隻幹了幾個月,就把天捅了個窟窿。
1936年6月,桂係軍閥的李宗仁、白崇禧聯合廣東軍閥陳濟棠,以反對蔣介石消極抗戰積極內鬥為名造反,史稱“兩廣事變”。
《柳州日報》是桂係的喉舌,本應搖旗呐喊的胡蘭成卻不陰不陽地唱起怪調,他發表文章稱:地方不能與中央相爭,從中國曆史上反抗入侵的規律來看,發動對日抗戰,必須首先發動民間主動抗戰的力量,還要結合開創新朝的氣運。
說的是些什麽玩意!這些觀點同時得罪了桂係和中央。
從桂係來看:《柳州日報》難道是我花錢給中央養的嗎?
從中央來看:“新朝”是什麽意思?我堂堂中華民國還不夠新嗎?
9月,交戰雙方以陳濟棠下野、李宗仁白崇禧臣服、中央妥協的形式收場,桂係騰出手來,立即把胡蘭成抓進監獄待審,關了一個月零三天。胡蘭成沒有錢,也沒有關係,在監獄裏很遭罪,這一段日子如今拍成電視劇,應該叫《失聯33天》。
胡蘭成的預言,被曆史證明為真。
所有人都隻看到國際國內的政治環境很緊張,隻有胡蘭成看到了隋亡唐起、明亡清立的影子,嗅到了新的朝代建立的氣息。而爭取社會底層勞苦大眾的支持才能成就偉業,也暗合了以後的曆史走向。
可當時的各種力量還沒有發育到推翻蔣介石的政府、建立“新朝”的程度,也預料不到9年後勞苦大眾竟然真的翻天覆地。所以比較前衛的呼籲,也隻不過是蘇維埃政權喊出的“建立聯合政府”。
領先時代半步的是天才,領先一步的是瘋子,隻有站在天才的位置再往前多看半步的人,才能理解胡蘭成的話。白崇禧就覺得胡蘭成是個瘋子,希望他早點消失才好,卻又不願意做殺禰衡的黃祖。胡蘭成在監獄裏給白崇禧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自辯信,白崇禧順水推舟,稱自己見信惜才,資助了胡蘭成500元路費,遣送出境。
對於有野心另立門戶的汪(精衛)係來說,胡蘭成的文字簡直太有用了。汪精衛親自邀請胡蘭成為旗下《中華日報》主筆,汪夫人陳璧君親自過問胡蘭成工資事宜,在以後的數年合作中,高傲的汪精衛始終稱胡蘭成為“蘭成先生”。
1940年1月,胡蘭成的政論文集《戰難和亦不易》出版,鼓吹應當同日本講和。3月,汪精衛偽政府在南京成立,胡任宣傳部政務次長兼《中華日報》總主筆。胡蘭成這段期間的論調是:中日應當罷兵講和,日本不應把中國當做殖民地,而是要扶助中國的工業化,兩國共同養精蓄銳,等待歐美戰後疲弊,中日聯盟稱霸世界。如果日本不講和,中國打不過日本必轉頭向他國尋求強援,等到中日兩敗俱傷後,包含中日在內的亞洲將被蘇、美等境外強權瓜分。
這些論調成了汪偽政府“和平運動”的理論基礎。胡蘭成成為了蔣介石政府口誅筆伐的漢奸。
二、第二次預言
胡蘭成做漢奸,也要做一個讓領導不省心的漢奸。
南京政府成立當天, 汪精衛舉行就職典禮,“宣傳部”秘書長古詠今在談到德國在歐洲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時,顯得非常高興,胡蘭成潑冷水說:“德國必敗。”
古詠今拉下臉:“這種話不要亂說。”胡蘭成說:“我跟德國外交官也是這麽說的。”古詠今大怒:“你怎麽可以對盟友說這種話!”胡蘭成說:“日本稱霸亞洲及汪先生的政府亦不會長久。”
1941年12月,日本對美英宣戰。汪精衛欲追隨日本之後,以南京政府名義對美英宣戰,特召見胡蘭成聽取意見,胡蘭成不讚同,他認為,德國是必敗的,如果日本不及時割裂與德國的關係,繼續與英美為敵,日本也跟德國一樣走向失敗的道路,南京政府的末日也就到了。
汪精衛對胡蘭成很失望,這也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麵。
1943年,日本大使館新組織懇談會,邀請胡蘭成參加,日本大使館書記官清水董三和池田篤紀主持了這次會議。清水先開口問道:“日本憲兵檢查城門口及火車站,中國人民諒解麽?”南京政府駐偽滿洲國大使陳濟成回答:“中日既然親善一體,當然諒解。”胡蘭成說:“不諒解。中國憲兵檢查東京大阪的交通站,日本人至少清水先生就不會高興。”
眾人又談起近年來的戰爭,做過蔣介石秘書的羅君強道:“當初國民政府從南京撤退時十分倉促,若友軍(日軍)一口氣直追而下,重慶已被拿下,如此戰爭肯定早已結束了。”胡蘭成說:“中國不亡自有天意,豈在一戰得失?”此言一出,眾人竟不知如何接話。
偽南京政府糧食部長顧寶衡在問到日本國的糧食能否自給時,池田回答說:“完全自給,不靠外米。”胡蘭成反駁道:“我剛看過一篇日本散文,是宣傳克苦奉公的,寫一個教授病倒了,親戚送來五升米,他女兒就專門留下來給父親吃。教授吃了感歎說,我今天才知道日本米的味道這麽好。由此可見,日本國內已不易吃到日本米。”眾人又一陣無語。
池田請胡蘭成寫一篇形勢分析文章,胡蘭成閉門三日,撰成一篇長文。文中曆敘汪精衛政府與日本的和平運動,並預言日本必敗,汪精衛政府必亡。日本唯有從中國撤軍,在國內革新,才能避免失敗命運。而中國則必須返回孫中山時代,召開國民會議才有真正的前途。
池田一夜之間將其譯成日文,交給日本駐華大使穀正之傳回東京,據說連日本首相近衛文麿也讀了這篇文章,也因為這篇文章,胡蘭成被汪精衛投進監獄。經過池田的斡旋,胡蘭成坐了48天牢後,在大年三十這天出獄,從此取了幾個化名四處躲藏,直到全國解放。
三、第三次預言
按照正常劇情,日本戰敗,漢奸是要逃跑的。胡蘭成偏不。
1949年10月1日,溫州舉行建國閱兵儀式,寓居在此的胡蘭成站在橋頭觀看。人山人海之中,他忽然想起了顧炎武,數百年前,亡國的顧炎武曾登山望清兵在山下經過。
胡蘭成的品性和明朝遺民顧炎武當然無法相比,但他一向是尊崇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的理論的,並寫過類似的文章。
顧炎武在《日知錄》說:“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胡蘭成致書梁漱溟,托他替自己向政府進言:中國要想有前途,就要做到四點,一是停止階級鬥爭;二是保持產業平等;三是開向現代西洋;四是如實建立國史。
1950年,梁漱溟把胡蘭成推薦給政府做文化比較工作。同年3月,胡蘭成受邀動身去北京。既然已經投靠了政府,那就洗心革麵好好做貢獻唄。胡蘭成偏不。
去北京的途中,他拜訪文人舊友,發現舊友大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發現一路上有很多暴戾的行為,胡竟斷言:此是秦,不是漢。於是連家鄉的孩子都顧不得帶上,連滾帶爬從上海乘船到香港,又亡命一般溜到日本去了。
數年後,長得最像他、學問最好的長子胡啟,因畏懼批鬥而提前自殺,確實有乃父一不做二不休的風範。倒是蔣介石在七十年代初允許胡蘭成去台灣省講學,享受“行政院”特殊津貼,胡還收了幾票女徒弟。
胡蘭成要是當時留在國內,下場自不必說。
四、死前對國共兩黨的忠告
既然已經到了日本,那就跪舔吧?胡蘭成偏不。
一直到死,也沒有申請過一次日本國籍,臨終時,依然持中華民國護照。他在寫旅居日本的文章中提到:“首相在台上領導日本民眾三呼萬歲,而許多人淚流滿麵……我亦隨眾起立,但是我不呼。”
有一種說不清是小人還是君子的得意在裏麵。像畫不圓一個圈的阿Q。像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人。
他的書法成就很高,好友川端康成(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評價他:“於書法今人遠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國人。如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也比不上。”
那就好好賣字賺錢唄?胡蘭成偏不。
按他自己的說法:“我若願意,我可以書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隻作得善書者。”他用大量的時間去解《尚書》《易經》,研究黃老佛學、戲曲小說,寫《禪是一枝花》,也寫《今生今世》《山河歲月》。
那就好好寫書唄?胡蘭成偏不。
按他自己的說法:“文章小道,壯夫不為,惟以文學驚動當世,流傳千年,於心終有未甘。”一官不名的他自稱是“幹政治的人”、“縱橫家”。
1951年,他寫了篇五千字的文章《論毛澤東》。其中的預言,諸君自己找吧。
在去世前的數年,先後給蔣經國以及鄧小平寫了兩封《萬言書》。
在第一封的兩萬字裏,他很自信的建議台灣當局將信公布於眾以便群眾討論,實際結果是他被台灣省文化界群起圍攻,不得不再回日本。而第二封的九千字,如石沉大海,連一點浪花都沒翻起來。
第一封萬言書裏,他痛斥台灣文化界“已經變為像外國的文化人一樣,完全失去了士的傳統”,痛斥當時的學生已經不讀《三國演義》與《紅樓夢》如同日本學生已經不讀《源氏物語》。
他建議學校要小學開設經書課:“西洋人至今皆讀舊約與新約聖經,阿拉伯人讀可蘭經,印度人讀四吠陀與奧義書,戰前日本人讀古事記,否則無以為其文明的根底與其民族精神之所以涵養者。”
在第二封萬言書裏,他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恢複祭祀”。他說:“中國史是世界文明史的主流,西洋史是被汙染了的旁支。我們可以食用西洋的東西,但是不可用輸血的方式……血型不同,侵犯到我們民族的染色體了。馬與驢交而生騾,但是騾隻得一代,不能傳代的……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都是因為注射了不同的血型,犯了漢民族的染色體而起的狂暴痙攣……中國是政事不言政權,祭祀不言宗教,合起來是禮樂教化以治世。西方是其後奴隸製與蠻族入侵,物質的權欲背遠了大自然,才墮落而為政權與宗教”。
又說:“孫文先生是近世最大的革命思想家,知於西洋議會製之外自創中國的五院製,以知性的政治教導國民。但因他是基督教徒,打倒清朝,連數千年來的祭祀亦打倒了……西洋社會建設的骨子是歐幾裏德的原論與牛頓的總論,邊外再擺個基督教,而中國的人世的建設的骨子則自有易經與禮記,我們為何不研究?”
近半個世紀以後的今天,種種社會問題以幾乎不可逆轉的姿態出現,仔細想想,這些問題歸根結底是因為過於徹底地砸碎了祖宗。
沒錯,你、我,他,全中國人的靈魂都是騾子,隻知來路,沒有歸途。
未來的文豪,在評價我們的時候會說:我翻開這群騾子的曆史一查,他們的腦袋裏隻寫著兩個字,吃!草!
四、人算不如天算
1981年7月,漢奸、浪蕩子、薄情漢胡蘭成在日本永遠閉上了邪惡的眼睛和一張臭嘴。
他在軍閥手下混的時候力挺中央,在中央混的時候力挺敵人,在日本混的時候力挺中國禮樂。所以他混不起來。
算命的人往往算不清自己,胡蘭成也一樣,用他晚年自己的話說:“我對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般的糊塗。”政治道路選擇的失敗,令他至今背負一身罵名。
好在他比同期的很多所謂“民主人士”多活了不少年,像中國曆史上的範蠡、李淳風等預言家們一樣,找個山頭歸隱也不失為善終。國內有作家評價他為畸形文人,有詩人評價他“其文可留、其人可廢”,聽聽也就拉倒。
評價一個人,要麽懂他,要麽高於他,這樣的人,死絕了。前半生,胡蘭成的尷尬在於妄想扶起東亞的阿鬥。後半生,胡蘭成的尷尬在於企圖叫醒裝睡的巨人。
前幾天,偶得一副不太工整的對聯,倒是可以挽他一下:
千文兩獄,八部風流債;
梅心菊命,蘭花俱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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