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是誰?---寫在讀“形而上學的迷霧”之後

 

劉曉波是誰?---寫在讀“形而上學的迷霧”之後

在去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發之前,我隻是恍惚記得聽說過劉曉波這個名字,卻從來不了解劉曉波這個人。諾貝爾頒獎之後,我也並不以為然,因為我對政治的毫無興趣。不過在網上看到了劉曉波的“形而上學的迷霧”的書名後,便立即產生了興趣,並最終找到了pdf的文件,在僅僅讀了前言之後就被其文字中的思想所深深吸引。

魯迅說過中國書盡量少讀,最好不讀。本人就是很少讀中國書的人,但這絕不因為魯迅如是說,而是因為本人很少在中文書中得益,尤其當代的。然而劉曉波的這本書卻是例外。此書是我讀過的最好的哲學著作之一(在幫助我對西方哲學發展的理解上勝過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更讓我從一定的程度上了解到到劉曉波的思想。

本文不是為了給劉曉波立傳,更不是為了給此書寫書評,而隻是想忠實地記下我在讀了這本書之後的對此書和作者的印象。

首先談書。“形而上學的迷霧”從表麵結構上看是一部西方哲學簡史 - 從古希臘開始,一直寫到現代和當代的西方哲學,但和一般的哲學簡史不一樣的是,作者雖然以時間為順序,但卻不是流水賬一般地平鋪直敘,而是前後左右融會貫通,使整部書形成了一個前後相關的“生命體”,展示了一個動態的西方思想發展曆程。這個“生命體”,就是由理性的“終極夢想”和感性的“非終極的現實”之間的矛盾所組成的“矛盾體”;這個思想的進程,就是一個人不斷地樹立(形而上學的)“終極”又不斷地推翻這個“終極”的過程。

此書表麵上是一本思想簡史,實質上是一部非常原創的哲學著作。在談史的同時,劉曉波灌注了大量的對人性的個人認識,尤其在開篇的緒論中。劉曉波否認“終極實體”的存在的,所以他把哲學對“終極”的追求稱為“迷霧”-既虛幻之意。並且,在他眼裏,不光是形而上學的終極,人對任何一種“終極”和“絕對”的依賴都是虛妄,比如西方古典哲學中的“理性終極”,中世紀時期的“上帝”,近代的“經驗”和“科學”。也就是說,人,永遠不可能認識到那個能使人超越“暫時”的終極實在,或許這個終極實在根本就不存在。人隻有在自己短暫的終將消失的生命中“體驗”生命本身,才是唯一的實現生命價值的方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藝術”,尤其是“音樂”,是人實現自身的最直接,最本質的和最透徹的方式。

關於本書我不想做過多的細節描述,一是我的水平有限,而是我無心重複他人的思想。希望對哲學感興趣的人親自去讀這本書,相信會有自己獨到的心得體會。接下來我想談談我對劉曉波的“印象”。從書上看,劉曉波顯然受到西方近代和現代哲學的影響非常大,包括存在主義哲學,甚至現代文學藝術等等。然而,這並不等於他的思想是來源於模仿。劉曉波是一個視野非常開闊的獨立思想者。在這部書中他對西方哲學曆程的把握是宏觀的,他對西方哲學的嫻熟和極其獨到的透視角度也決不是一個書呆子似的哲學專業人士可以與之媲美的。讀完此書後我個人對劉曉波這個人的印象可以歸結為三方麵:獨立的思想者;反理性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

劉曉波首先是一個獨立思想者。僅僅這一條,就使他(也使任何一個獨立思想的人)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反中國傳統文化的人。這是因為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不但不會輕易接受任何一種既存觀念,更會反對一切權威的思想。“懷疑”,是理性(獨立思想者的最大特征)的最重要的內涵。而這一點,恰恰和中國的傳統文化理念完全對立,因為中國的傳統思想是權威似的,是不允許被懷疑的。而人隻要有理性,就會懷疑,就會發現人的對外界的任何解答都是暫時的。所以劉曉波在書的開篇就說了非常精辟的話:“人類的一切知識都是提問和解答的過程,思想史就是問題史。”(注一)

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家,劉曉波對“人”-這個哲學(或者說形而上學)的終極命題有這非常獨到的解釋:“。。。對於一個人來說,生命首先是一個感性的動力係統,理性是生命所具有的自我意識(自我反思)的機能。隻有在感性生命的迸發中理性才有可能發揮對生命狀態的反思作用。”(注二)。我認為劉曉波對人的這個注解意義非凡。這句話實際上是在說,隻有感性和理性都充分發達的人,才能體會(感性功用)和反省或者意識(理性功用)生命的最深層意義(根據劉曉波的理解,康德就是這樣一個人,而黑格爾就僅僅是一個理性發達但感性枯萎的僵化學究)。

從這一點人事出發,劉曉波自然對作為整體的中國人作出了從生命意義上最根本的否定:“如果感性生命本身處在萎縮或壓抑的狀態(奴隸狀態),就不可能有理性精神,如果有,也隻能是對權威的盲目服從。。。如果硬要說中國有理性的話,那也決不是西方哲學中的理性,而是以中國的封建專製為基礎的權威理性,。。。”(同上)

劉曉波對中國文化的批判是徹底的,不留情的。他認為中國的古代社會根本沒有任何“知識”可言,因此也沒有獨立的知識分子階層可言:“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中,沒有獨立的知識階層,沒有獨立的企業家和商人階層,隻有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注三)

由此,劉曉波和魯迅一起,分別從感性上和理性上對中國傳統文化判了死刑。從理性的角度看,劉曉波可能比魯迅看的更為透徹,但兩者的態度都是堅定而徹底的。

和魯迅一樣,劉曉波是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在介紹存在主義的章節中他這樣說道:“我相信,人最自由,也是最有價值的時刻,不是向全世界宣布:我是人類的代表;而是宣布:我市獨一無二的個人,全世界隻有一個,我不代表任何人,隻代表我自己。”(注四)

這,也許是我個人見到過的最“準確”的“個人主義”的宣言。

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者,劉曉波否定中國文化,欣賞西方文化,但他絕非所謂“盲目的”“崇洋媚外”。他的“形而上學的迷霧”對西方哲學的理性部分作了深刻的反思甚至鞭策。劉曉波認為西方的形而上學起源於對理性的自信,然而這個“自信”,其實是人的自欺欺人似的盲目樂觀,最終將徹底坍塌。他對這個“理性”崇拜的最精彩的抨擊體現在他對黑格爾的論述中:“。。。哲學史上從來沒有過任何一個哲學體係相黑格爾哲學這樣大腹便便,臃腫不堪,也沒有任何一個體係這樣金光燦燦,高聳雲霄,更沒有一個體係這樣愚蠢,這樣蒼白。它確實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金字塔,但在下麵埋藏的不是一株幼芽,而是一具腐爛的僵屍。墳墓在輝煌也是死亡的象征。曆史的高明之處在於:形而上學的終結不是由最大的反形而上學者康德來完成,而是由最大的形而上學者黑格爾來完成。他的哲學的保守和封閉正好為形而上學掘墓,在客觀上加速了全麵的反形而上學的現代哲學的誕生。”(注五)

劉曉波不但是個具備充分理性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感性極度發達的人。正因為如此,他才看到了理性的局限,對西方的理性主義作出了反叛。所以,劉曉波在一個更高的智力(intelligence)意義上又是一個反理性主義者。

出於劉曉波對人的生命本身的認識,他認為理性永遠不可能像人所期望的那樣把人帶到“真理”的彼岸,而人隻有在生命-這個“感性的動力係統”的運作中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生命的目的。這導致了他對藝術的推崇:“非理性並不是動物狀態,人的非理性在高層次上是生命的充分開放,沒有這種開放狀態就不會有創造力。。。。歡樂也好,悲哀也罷,人生命的巔峰體驗都伴隨著全身心的沉醉。人的生命始於音樂而終於音樂。”(注六)

西方現代哲學中強烈的反理性主義思潮,體現出人對生命本身回歸的傾向。劉曉波正是在這一點上在現代哲學中找到共鳴。他把現代哲學和現代藝術相比,認為如果現代藝術對理性的反叛使其成為“純藝術”的話,現代西方哲學對形而上學(也即是理性的)反叛就使其成為了“純哲學”。

這樣的反理性主義精神,使劉曉波的文筆中處處透露一種宗教情懷。雖然劉曉波決不可能是個盲目信仰宗教的人,但他對宗教的認識是深刻的。他認為宗教是出於人的本能需要。“人類,作為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不僅僅要求現世的滿足,現世的有限和短暫使人們更要求來世的滿足。。。人對宗教的無法消滅的虔誠信仰,就是源於這種對來世的滿足的本能追求。科學真理和啟示真理的對立極其文藝複興以來科學對宗教的節節勝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假象。對於人的價值來說,宗教決不次與科學。而且,相信科學萬能這本身就是一種新的宗教”(注七)

除上麵兩點(獨立思想和反理性主義)以外,我認為劉曉波還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主要歸因於他對理性的“局限”的認識。他認為人,由於有了理性,有了對生命的暫時性的認識之後,就會有“超越”的需要,而同時人又知道這個超越的不可能,因為人的理性也是有限的,所以悲劇是必然的。“人的自我束縛的頑固遠遠勝於其他的束縛,這一悲劇的原因是:人所創造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夠超越自身有限性,然而有限的存在根本無法創造出能夠現實地超越有限性的東西。所謂超越,對於人來說,僅僅存在於意念,渴望,幻想之中。”(注八)

當然,這個“悲觀主義”決不是在一般意義上的,而是哲學(或者說“形而上”)的意義上的。這種悲觀主義,不是一般人理解的怨天尤人的態度,而是是一種對生命的正視,是對生命的悲劇內涵坦然接受甚至熱情擁抱的態度。這樣的悲觀主義者,不需要用“終極”,“絕對”或者“上帝”等等幻象來自欺欺人。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劉曉波又和魯迅站在一個層次上。

 

以上便是我對劉曉波的“印象”。“形而上學的迷霧”寫成時劉曉波在三十歲出頭(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不知道他的思想會不會有所發展,或者改變?),在這樣的年齡寫出這樣的著作,我個人認為堪稱思想天才。而這樣一個思想天才,卻不被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所容納,實在是悲哀。所以最後我隻希望,劉曉波在獄中不要受到太多的折磨,出來後不要再生活在那片沒有生命的土壤之中,因為,這個“國家”和“民族”(以及任何一個沒有生命的土壤)不值得他(以及任何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為之作出任何犧牲。

 

2011.9.5 北卡

注一:“形而上學的迷霧”,“開頭幾句話”,第一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
注二:劉曉波“論理性精神”
注三:“形而上學的迷霧”,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1頁。
注四:同上。第322頁。
注五:同上。第261頁
注六:同上。第51頁。
注七:同上。第27頁。
注八:同上。第6頁。

 

 2013 年 12 月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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