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清明節前,我們家中數人千裏迢迢,赴鄉間為外公外婆掃墓。按照中國人的傳統,母親家的族譜裏,並不會出現外孫們的名字。可外公外婆對我們來說,有著同樣的血緣和親情關係,更有一段刻骨銘心及不能忘卻的曆史。鄉間的小路,泥濘不堪,周圍一片寂靜。我們在思緒中,又回到了遙遠的過去。話題要回到50年前的文革,更早還要追溯到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
1968年,我正在上小學。有一天,學校的老師把我叫到了校長室。進去後,裏麵已坐滿了十多位著軍裝人員和幾位學校的老師。班主任本身是個紅衛兵,但她溫柔地安慰我,不必緊張,有啥說啥。原來這些人是父親專案組的。那個年頭在這個重要軍事單位,被專案的人多如牛毛,大家見的多了,並不見怪。所有人都打開本子,認真地記錄著,而我的好奇心,遠遠勝過緊張,不知這些人想調查什麽。他(她)們轉完抹角地套問我,何時見過外公等問題。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外公曾當過國民黨軍醫,並在“解放前”去世,自然回答的天衣無縫。後來,又來了幾批不同單位的紅衛兵,我幹脆用背”老三篇”的方式,把他們擋了回去。不久外婆遭批鬥,她掛的牌子是“曆史反革命家屬”。我聽到她和小將們激烈地辯論:”他是革命軍人,抗日英雄!”。小將們不停地嘲笑她,揮舞著拳頭。我則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遠遠地觀望著。幾年後,老父才告訴我,因為沒有找到外公的墳墓,紅衛兵們堅信他去了台灣,或者潛伏了下來,所以一定要追查到底。我們都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這件事也不願意再重新提起。
轉眼到了80年代,國內政治形勢好轉,而外婆身體已每況愈下。她一生的遺願,就是和外公葬在一起。大家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開始尋找外公的墳墓。文革前,農村經曆了多次的政治鬥爭,公社化及平墳造地運動,行政和地貌已麵目全非。我在農村下放時,也親眼目睹了多起挖墳拋屍,破四舊的鬧劇。“解放後”,我們下一代都散居在各地,加上長輩們從不同地點得到相同的外調紅衛兵證詞,大家對找到外公的墳墓,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又過了幾年,外婆已經去世。正當希望快要破滅的時候,家人通過村村拜訪,取得了鄉民的信任,找到了當年曾參與為外公處理後事的當地農民。由此,揭開了一段讓我們百感交集的血淚護墓史。從他們的口中,也了解到了真實的外公和他經曆的艱難歲月。如今第一代守墓人,卞家的祖父早已去世,可他已成為我們全家人的傳奇人物。直到今年清明,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遺像。
卞姓老人,時年90餘歲
在守墓人家裏,我們暢談了很久。這是隔壁一位80多歲的沈老太太,她清楚地回憶著當年的情景。她講述了“解放後”和文革的經曆。外公當年國軍高官的身份,周圍方圓幾十裏無人不知。加上他的宗族族長,後來逃去了台灣,因此整個家族是新政府的眼中釘。幸運的是當地一位領導,“解放前”曾是外公的病人。所以外婆當年並未受到太大的衝擊,還有幸成為全省的第一位女西醫。在土改和鎮壓反革命的曆次運動中,周圍熟人無一能逃脫被整肅的命運。那位當地的首長最後也被抓了起來,政治氣氛越來越緊張。外婆不得不離開鄉裏,並成為多個外地子女的隨軍家屬。對於“解放前”的曆史,外婆一直守口如瓶,自然也和鄉下斷絕了聯係。文革的到來,這個小村莊,再也不安寧了。一批批的紅衛兵和軍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尋找和核實外公的墳墓。清楚了解外公曆史和為人的卞家和眾鄉親,串通起來,一口咬定不知道外公的墳墓,以防遭到外人的破壞。他們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會和當地黨政軍部門的壓力,冒著查出後可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及被判刑的危險,經曆了數年最黑暗的時期。幸運的是卞家長子,在文革期間成為大隊書記,並巧妙地躲開了上麵多次要求的平墳造田運動,保住了墳墓。卞家並不知道墳墓主人後代的下落,但憑著善良和直覺,認定這是一件必須代代守護的事情,否則愧對墓的主人和先祖。
直到90年代的一天,卞家終於等到了墓主人後代的到訪。在當地縣政府領導的陪同下,卞家和我們的家人來到了墓地,並哭成了一團。不久外婆的骨灰,也順利地歸葬故裏,完成了她一生的心願。如今卞家的第三代繼續看顧著墓地,但老人們的離去和時間的推移,讓兩家的後代們對這段曆史的了解越來越模糊,也產生了很多的疑問和不解。這次清明,在眾多長輩的幫助下,我們大致還原了外公的全部曆史,並簡述如下。
外公出生在這裏,家境一直貧寒。曾外祖父是個地道的農民,沒有田產,農閑時靠當轎夫養家糊口。他自小聰明好學,受到宗族祠堂的栽培。在李鴻章創辦的新式學堂完成學業後,受到北洋政府的資助,完成了大學學業。沒有當年許多保定軍校學生的豪情壯誌,外公學的是醫科。畢業後,他回到鄉下開辦了“德生醫院”,回饋社會和鄉間。在那個年代,外公是方圓百裏,唯一受過大學教育的人。相信風水的鄉民們認為,外公祖先的墳頭冒了煙,才讓宗族祠堂屏蔽生輝,出了個“大秀才”。
1948年“德生醫院”舊址的一部分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蔣中正在廬山發表全民抗戰的宣言。幾個月後,從滬寧等地逃出的大學同學找到外公,轉達了時局的變化,商量著一起報國從軍。外公賣掉醫院房產,讓外婆和其弟妹等數人,從水路沿江而上,逃往四川。外公加入了國民革命軍裝甲部隊(後考證為戴安瀾的第120師),作為軍醫,開赴廣西。路上,他發現患上了肺結核,已無法適應軍旅生涯。在貴州離隊後,他徒步前往重慶,成為“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的醫生。巧合的是外婆等三人因為懂醫療技術,在西逃的路途中也加入了該組織。一年後,全家出乎意料地在四川保育會重逢。由於工作繁忙,包括我母親在內的四個子女也分別送入了各地的保育會,並隨後升學,參軍等。因此,他(她)們對家族的曆史所知甚少,也造成了和鄉裏的生疏及後續的諸多故事。
蔣夫人宋美齡女士親自參與,國內諸多名人發起的“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
外公再次加入國軍,服務“江北醫院”,很快晉升為上校軍醫(國軍醫科最高軍銜),科主任。他同國共兩黨高層,政商名流都有交往。抗戰中後期,日寇加緊向中國戰時首都進犯,外公一家經曆了數次重慶大轟炸。外婆曾回憶,每次轟炸完畢後,防空洞口清掃的皮鞋,可堆成一座小山。因此,外公的醫務工作非常繁忙。不久國民政府命令他趕往下遊的豐都,參與組建“陸軍後方醫院”,已便更快地搶救長江前線抬下來的傷員。這裏靠近“宜昌戰役”的主戰場,勝負關係到國民政府的安危和整個抗日的大局。他先後任醫務長,副院長,院長,直到抗戰勝利。作為豐都一帶最高的軍事長官,外公在那裏主持了抗戰勝利遊行和聚會,無數傷殘軍人和家屬打著火把,狂歡了一整夜。
因為參與抗戰有功,蔣中正代表國民政府,向外公頒發了嘉獎令。外婆秘密地保留了這份曆史文件,直到文革時被突然抄家搶走。我當時在現場,是所有後輩中唯一的嘉獎令見證人。外公隨後在漢口,參與了日軍遣返工作。作為醫生,他開始為日軍俘虜服務。戰後,國民政府曾決定送外公去美進修。但長期的勞累已拖垮了身體,他決定退役回鄉休養。1946年,政府派美軍登陸艇護送他和全家沿長江水路,從漢口返鄉。
當地軍政部門熱情歡迎外公和家人回歸故裏,他參與抗戰的事跡迅速傳遍了四鄉鄰裏,族親宗祠也以他為榮,並且分擔了子女在外地的教育費用。此時內戰時局緊張,而外公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他努力支撐著複辦“德生醫院”,並由抗戰中訓練出的外婆主持日常工作,惠澤鄉裏。1948年農曆2月16日,外公病重,撒手人寰。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方圓數十裏的鄉民百姓都來送行。國民政府再次嘉獎,並頒發了長期撫恤金。他去世後的安葬,是按照中國人的傳統儀式舉行的。卞姓老人正是當時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我們的往事回顧,隻能暫時停留在這裏。謹以此文,感謝卞家三代70年的無私奉獻和友誼。老人們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卞家老宅
卞家設席款待我們,並準備了大量有機蔬菜,讓我們帶回城裏
(外公遺像和墓碑,待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