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0年12月招工返城的。當時工廠規定:新職工不許談戀愛,新職工三年內不許結婚。三年期滿,1973年歲末我結了婚成了家,一年後做了父親。可以說,在知青當中,在無權無勢的人群裏,我還是比較幸運的。
1974年,因為勞動積極,不怕吃苦,政治表現沒有問題,而且寫得一手好文字,單位把我從第一線調到“打擊刑事案件專案組”當調查員,給予黨員身份,參加“429、430專案”工作。這種身份很有特權,上級發給我一本《機密筆記》本,還給配了一把手槍,就是電影裏常見的那種駁殼槍,還有十發子彈。這時還沒有普及五四式的輕型手槍。從此我的肩膀上挎上了一個軍用帆布包,用它裝著這兩樣東西,以便工作時隨身攜帶。
當時,我們淮南市有一幫人“文革”大造反時期沒有過足癮,利用“批林批孔運動”,說毛某人身邊還有一個比林彪更大的“定時炸彈”,要“誓死保衛偉大領袖”,要“與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血戰到底”,又尋死判活地大鬧起來。他們打人、抄家、搗毀政府機關乃至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鬧的太瘋狂。後來,北京下命令把這些人都抓了起來,“打擊刑事案件專案組”就是專門整治這一些人的。他們中間的首要分子都是不知死活的政治歹徒,大腦都像進了水似地特別瘋狂。有的家夥被判了死刑,直到被執行的前夜,還夢想著北京突然“傳來喜訊”:第二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那個“比林彪更大的‘定時炸彈’”被公開點名批判了!
禍亂中華民族的妖魔確實說過“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搞一次”,但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到底沒有來。翌年,這些人該殺的殺了,該判的判了,專案工作實際上即將結束。就在這個時候,我卻遇上了一個女瘋子。此人叫章家雲,是工程師老胡(高工,今年70多歲,出家在八公山白塔寺,去年我還和幾個朋友一道看望過他)的老婆,平時為人極其強梁。因為老胡家是地主成份,“文革”初期有人批鬥了章家雲。結果,章家雲精神上吃不消,瘋掉了。一直瘋了八、九年,鬧騰得越來越厲害,影響老胡沒法工作。省會合肥有一所精神病院,單位決定由專案組抽出一個人強製押送章家雲前往就診。結果抽到了我,因為我平時與老胡關係很好。還給我配一個人做幫手,姓韓,與我同齡。章家雲是老高中底子,頭腦特別好使,知道我們要押她上精神病院,在自己家裏脫了個上下無條絲。我們都很年青,不好與一個光著屁股的中年女人打交道,隻好假裝走掉,躲在外麵等著機會。老胡給章家雲喝了帶有安眠藥的糖水,但是安眠藥對她不起作用。不過,倒是把她的尿給催下來了。乘章家雲自己穿上衣服,上完公共廁所出來,我亮出駁殼槍鎮住她,叫小韓拿了麻繩上前捆綁。章家雲掙紮著不許捆綁,大聲嚷嚷道:“男女綬受無親,你們懂不懂?你們這兩個特務分子,不要拿槍對著我,不要動手動腳,我跟你們去就是了。我章家雲無限忠於毛主席,砍頭隻當風吹帽,有什麽了不起?走吧走吧,前麵帶路!”
我把駁殼槍藏回軍用包裏,與小韓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總算把這個女瘋子弄到了合肥,弄進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人滿為患,病房住滿,樓道住滿,連樓門口的廊簷下也一張挨著一張地打著地鋪。精神病患者也是五花八門,唱的、跳的、說胡話的、沉默不語的,什麽樣的都有。最可怕的是狂躁型的,一發作起來就罵人打人,甚至行凶傷人。有一個年青的女子,身體異常壯碩,大家說她是花柳瘋。第一天,小韓就被她一把摟住,滿臉地親吻,口裏還不住地說“我要和你悃覺!我要和你悃覺!”小韓身體弱,掙不脫,急忙對我大喊“快點救我!”因為聽說了有精神病患者殺死親人的事,老胡很害怕,要求我們不要馬上回單位,一定等到章家雲辦成正式住院手續再說。正式住院是封閉的,不要家屬陪護,裏麵的護士大多五大三粗,身體健壯,且配有橡皮棍,可以製住精神病患者。但是,正式住院的事必須要等上20多天到一個月。
除了正式住院的之外,所有的精神病人都算是“臨時就診”,醫生的治療手段不外乎給藥、打針、電衝。據護士說,藥和注射液都是有毒的,精神正常的人受不了。有一些病人,服藥、打針以後就像木頭人,站不直,坐不下,沒有觸覺反應,聽不見別人說話,五六個小時以後才能漸漸蘇醒。電衝更可怕:醫生在病人人中、太陽穴上紮入銀針,在針柄上連上儀器的電線,然後送電。這時,病人立即縮成一團,嘴裏、鼻孔裏噴出許多肮髒的東西。對於發病現象嚴重的病人,一般都是接連三次電衝。電衝以後,這個病人至少兩、三天是非常老實的。
我和小韓住在市內長江飯店,每天早晨乘公交車到精神病院,在那裏監視章家雲一天,晚上再回去。大約過了三、四天以後,我認識了一個名叫藍蝶的姑娘。
精神病院裏充滿難聞的消毒藥水的氣味,令人難受。出門右拐有個藕塘,塘岸上種著一行垂柳。時至5月,每有風起,藕葉搖弋,柳絲依風,景致十分好看。我經常到那裏去呼吸新鮮空氣,很喜歡聞著藕葉的清香的味道,藍蝶也經常過去。幾次遇見以後,相互打個招呼,漸漸就熟了起來,還互相通了姓名、年齡,她比我大兩歲。從交談中得知,她也是全國範圍第一批“上山下鄉”的,但是她目前仍在農村。她告訴我,她是一個病人,也在這裏治療。她很美麗,生得眉清目秀,麵如傅粉,亭亭玉立,斯斯文文,看起來哪一點都不像精神病人。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她的母親私下裏找了我,問我成家了沒有。知道了我的情況,老人家歎了一口氣,對我說,藍蝶愛上我了,在偷偷地給我寫情書哩。老人家很是愁苦,央求我,如果藍蝶向我示愛,一定不要說實話,不要一口拒絕,不然,藍蝶又會犯病了。她說,現在醫院要他們預交住院費,藍蝶她爸爸掏盡了家底,好不容易湊夠了錢,馬上就要送錢來了。正在我感到為難的時候,有一天突然聽到臨時病房裏傳出藍蝶淒厲的哭叫聲和罵人的話語。我和小韓湊到那間病房的後窗看去。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挨著藍蝶的母親坐在藍蝶床邊,垂著頭一聲不吭。藍蝶坐在床上,架起胳臂,全身劇烈地抽搐、顫抖著,非常憎恨地罵著他:“你這個沒臉沒皮的老右派!你為什麽不死?為什麽還要連累我……”
原來是藍蝶犯病了。在精神病院,一個病人大發作,往往會刺激其他病人跟著發作。不大一會兒,幾個護士循聲跑來,藍蝶一見他們,立即赤著腳跳下床,尖叫著往外逃。有人抓過藍蝶,用橡皮棍在她頭上砸了一下。藍蝶當即昏了過去,護士們拖起她就走,這時她已經失禁,尿液順著褲腿流下,撒了一地。
晚上回到長江飯店,小韓吃一碗麵條先回房間了。我有飲酒的習慣,一個人在餐廳的一角坐下來自斟自飲。就在這時,卻意外地遇上了那個被藍蝶辱罵的中年男子。原來他是藍蝶的父親,也住在這裏。老藍也要了四兩白酒,正在等菜。看到我,就主動地湊了過來。他說,當我站在窗外看藍蝶犯病的時候,他已經從藍蝶母親那裏知道了我。他說他知道藍蝶看中了我,但是,別說我已經成家,就是沒有成家,他家藍蝶也不配。服務員送上菜來,我們二人並在一處,一邊共同喝酒,一邊由老藍談說他的家事和這個女兒。老藍是個知識份子,曾是一位中學的教導主任。“反右”時被學校內的宗派勢力給打成了“右派”。沒過多久,這個宗派勢力的代表人物也被打成了“大右派”,他這個“小右派”因此而得以平反。老藍有五個子女,藍蝶是長女。藍蝶於1968年11月份與戀人小李一起插隊。小李於1971年招工回城,臨走前幾天,兩個年青人曾在一起同居,約定等到藍蝶也被招工回城的時候,他們就把婚事辦了。
過了一年多,那裏開始針對女知青招工。招工辦的主任名叫周抗,三十多歲,造反派出身,是一個頗有能耐的人。周抗是個好色之徒,趁著招工的機會玩弄了好幾個有姿色的女知青。他當然也看中了藍蝶,但是他把自己的意圖表露出來以後,卻遭到藍蝶的斷然拒絕。於是,周抗故意把藍蝶給刷掉了。藍蝶去找,周抗說:“這次招工隻招‘工農兵’子女,家庭出生沒有問題的才行。你父親是‘右派’,你屬於‘黑五類’子女,不在招工範圍。”
藍蝶回家找父親。老藍找到校方,出具了一紙公文,證明老藍是“錯劃右派”。周抗看到這個證明以後,依然說:“錯劃右派也是‘右派’,反正我說過了你不夠條件,你就是不夠條件!”這以後又是兩年過去,由於藍蝶沒能返城,那個沒有良心的小李悔掉了這門婚事,在城裏另找一個姑娘結了婚。這個打擊摧毀了藍蝶,精神開始出現錯亂現象。去年再次招工,藍蝶去找周抗,周抗乘藍蝶精神恍惚,以可以考慮額外照顧返城為誘餌玩弄了她。事後,無恥的周抗竟然當麵指責藍蝶原來不是處女,說他吃虧了,罷消了事先的承諾。藍蝶被徹底逼瘋了,卻把一切罪過算到了自己父親的頭上,見到父親就罵。憤怒的老藍到縣裏告了周抗,藍蝶被公安局帶到縣醫院檢查身體。周抗先一步到縣醫院找了專查婦科的醫生,利用人際使了手腳。於是,專查婦科的醫生隻給藍蝶做了一條診斷:處女膜陳舊破裂。公安局以此宣告藍蝶一案為“右派份子誣告革命幹部”。周抗沒事,老藍卻被拘留了15天,還在學校遭到了行政記過的處分。
與我說著這些,文弱的老藍早已淚流滿麵,幾番氣噎。我的拳頭也早已攥出了兩把汗,如果此時周抗就在旁邊,我想我保不準會抽出駁殼槍,一槍敲掉這個畜生!老藍說:“藍蝶罵的對,是我對不起這個女兒,我也的確早該死掉!我不該被打成右派,連累了她,使她不能招工!我幾次下定決心尋死,但是藍蝶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其他四個孩子不是也在‘下放’就是尚未成人,我死了怎麽辦?我的妻子是小學教師,每個月隻有30多塊錢,他們怎麽生活?我一個月50多塊錢,好歹可以養活他們呀!”回到房間裏,小韓還沒有睡著,見我滿臉煞氣,便問我怎麽了。我把藍蝶的遭遇對他說了一遍。小韓也是知青出身,大家當然同病相憐。他激動地跳了起來,大叫道:“這狗娘養的,告他、告他!到省委書記那裏告!”恰恰湊巧,我們單位還有一個人出差在合肥,就住在我們隔壁。他叫葉天盛,曾經是省委書記李任之的警衛員,在合肥認識很多高幹,很有麵子。他是一個極端老實的人,也是為人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人。我和小韓跑去找他,三言兩語一說,葉天盛滿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我把我們準備幫藍蝶告狀的事告訴了老藍夫婦。老藍說,狀紙是早就寫好的,他因為過來省城看女兒,也做了順便上訪的準備,所以身邊現成的就有一份訴狀,隻是有些害怕,還沒有拿定主意。當天下午,小韓留在醫院,老葉帶著老藍,我作陪同,我們一起去找門路。因為老葉的特殊作用,老藍的訴狀最終送到了李任之的手上。這位軍人出身的省委書記素有辦事雷厲風行的作風,當時看完訴狀,當即簽署了命令,責成老藍所在的那個縣的領導對這件事必須“認真調查,嚴肅處理!”叫人做成公函發給了那個縣。
老藍歡天喜地,感謝萬千。此後,就趕回他們那個縣等待消息去了。
又一個多星期以後,章家雲正式住院的手續終於辦妥,我們可以返回單位了。藍蝶已經恢複到了正常的狀態,但是,我再也沒有給她接觸我的機會。因為我是已婚的男人,不能再讓別的女性愛上我,這是不道德的,也是沒法為對方負責的,尤其藍蝶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在藍蝶母親的一再乞求下,我最後還是和藍蝶做了道別。藍蝶送我到了那個藕塘邊上,站到一株垂柳下,把一張折疊成小燕子的信紙塞到我的手裏,湊空把我的一根手指頭緊緊握了一下,然後就電光火石般地放開了。她側對著我,臉迎著風,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劉海,忽然輕聲地背誦起來:
總希望腳下的路越走越長,
總希望天氣好風逐夕陽;
總希望天上的雲緊隨月亮,
總希望有一個沒人的地方。
用不著相互說“心儀已久”,
用不著相互說“地久天長”;
真相愛哪來的山盟海誓?
相約的隻是那僻靜的池塘。
當月光映照在無波的水上,
當柳絲輕拂在發燙的臉上;
當心上人依偎在身上,
愛情的火焰就會燃燒在心上!
背誦完畢,她低下頭,仍然還是那麽輕聲地說著話:“剛才給你的信就是這首詩,我自己寫的,專門為你寫的,你要好好保留住,保留在心裏。”
我看到她在流著眼淚。她依然沒有回頭,用右手的食指彈了一下滑到腮下的淚珠,又平靜地說了三個字:“你走吧。”
我不知怎麽回覆她,隻好說了一句“多多保重!”就像逃命似地快步走開了。當我快要走上馬路的時候,聽到了藍蝶完全失控的號啕聲,聽到她的母親在哄騙她:“淮南小夥子還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
35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回到合肥精神病院去,歲月早已抹淡了藍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今年元月11號的晚上,我的博客裏突然有了陌生人的紙條,打開一看,竟是藍蝶的父親老藍!他說,他的二女兒看到了《我的知青歲月》一文,介紹讓他看,他看著就想起了我,於是就找來了。
通過紙條,我了解了以後他們家以及藍蝶的情況:
省委書記親筆簽署的公函送達他們那個縣以後,周抗立遭逮捕。在公安局進行調查的時候,至少有二十幾個女知青揭發了周抗。結果,周抗以“嚴重破壞上山下鄉”的罪名被判了死刑。親眼看到周抗被公審,被拉去槍斃,藍蝶的病情好轉了許多。縣領導特殊照顧,讓藍蝶回了城,安排在縣中學做收發員,負責遞送報刊信件,她的病從此完全好了。
但是,不堪回首的悲慘經曆使她從此閉鎖了愛情之門,她始終不肯再與男性接觸,也堅決拒絕別人對她言及婚姻之事。退休以後,她被檢查出了婦科癌症,於2008年春天去世。臨終前,藍蝶對父親、母親說:“你們要好好保重身體,替我多活幾年。”
老藍說,他們老夫婦依然健在,工資待遇很高,生活沒有問題,隻是都快到九十歲了,已顯得嚴重衰老。對於我,藍蝶從來沒有提起過,倒是她的媽媽常常念叨“那個淮南的小夥子,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知青》被指美化文革,網民呼籲停播,因為知青的故事應是個徹頭徹尾的慘劇。被奸汙的女知青身心受到嚴重傷害,有的留下婦女病,有的終身不育,有的成了色情狂,有的成了性冷淡……所有被奸汙過的女知青心靈上都會一輩子有一塊無法痊愈的傷痕。
這些賬僅僅記在那些色狼身上嗎?難道沒有其他的責任者嗎?日軍占領南京時奸汙了兩萬名婦女,成為震驚世界的慘案!而數萬女知青慘遭奸汙,不應該讓曆史和人類記住這悲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