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鄭永輝祭 (知情民間曆史)

回答: 《知青》不敢公開的真實故事4sure2012-06-18 07:34:56

鄭永輝祭

http://mjlsh.usc.cuhk.edu.hk/book.aspx?cid=6&tid=158&pid=2088

鄭永輝祭

--作者:王東風

鄭永輝是我小學校友;也是我小學同班同學鄭學勤的妹妹。原名“效梅”,“小妹”之學名也。她父親是個海外留學歸國的知識分子,曾任原是外資經營的上海鋁材廠總工程師兼資方代理人。家境優裕,獨立的花園洋房,出入汽車代步。她母親則操持一家大小飲食起居,出門總是打扮入時。我與她二哥是好友,時常去她家玩,記得她家裏養過一條“賽虎”的小黑狗。五、六十年代,世人還在搖扇驅暑,她家已用上了冰箱、空調。五個孩子,大哥玩無線電,大姐學鋼琴,二哥好體育,她是老四。當年印象中的她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不步好好學樂器。小弟則還是個吵鬧的小毛頭。她叔父是現代控製理論專家,美國大學教授。

文革伊始,她家就首當其衝。輪番抄家,多次的淩辱,使她母親深受刺激。有形無形的枷鎖,極大地曲扭了鄭永輝的靈魂,掙脫“資產階級家庭”的藩籬,成了她一生的追求。名字改“效梅”為“永輝”,以示絕不當“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

上山下鄉,到安徽蒙城插隊落戶,她又與我同在羅集公社。她處處逆“闊小姐”之道而行之,想要脫胎換骨地改適自己,表現得比誰都“左”。苦活、累活、髒活搶著幹。集體戶輪到她做飯,同學們的胃就要遭殃:她煮紅芋連泥都不洗!也可能是以前在家從不做飯,也可能是故意“自討苦吃”。這個樣子使她很難與人相處。

招工她到了羅集供銷合作社任統計兼倉庫保管。生活的空閑,用看書填補。看的竟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之類艱深理論大部頭,想弄明白為什麽“無產階級要專資產階級的政”。我也啃過《資本論》,故曾有幸與她交流過心得。馬克思用詩般的語言揭示了資本積累財富的秘密;卻無意讓資本家個人對這種關係負責,他用解放全人類的胸懷呼喚更為明白合理的人與人之間關係。曲高和寡使鄭永輝愈加孤芳自賞。

到了談婚談嫁的年齡,窮街出身的上海知青張榮國闖進了她的心扉:“徹底背叛資產階級家庭”,就要找這樣的人嫁!張榮國才華出眾,年紀輕輕當上了立倉公社書記,引來許多女知青的追求,他卻獨獨選中鄭永輝:一見鍾情來信的大膽表白,與生俱來無法背叛的貴族氣質,不俗的談吐,吸引了張榮國。共同的高傲,使他們走到了一起。然而鄭永輝的父母卻不認同這樣的婚姻。他們已經被整怕了。女兒居然敢不忌出身和階級路線,嫁一個共產黨書記,這不是惹禍嗎?!自己作為資產階級受專政,共產黨內部也是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哪有太平日子過?但女兒認定了的事就絕不回頭,與母親大鬧一場,差點把電視機都砸了。父母無可奈何,隻得隨她去了。新房就安在虹鎮老街的小閣樓,雖然局促,卻無礙鄭永輝憧憬美好的未來。

當時“路線教育”運動正在蒙城如火如荼地展開,主持運動的上海女知青俞自由,曾是全國知青先進集體組長,受安徽、上海乃至中央領導大力扶植,從大隊書記、公社書記,擢升到縣委副書記。運動中,一批上海知青受到提拔,被委以重任,試圖用他們與當地無宗派瓜葛的單純,衝擊當時蒙城的種種腐敗現象。在這種背景下,張榮國擔任了蒙城縣勞動局長,鄭永輝當上了縣城關派出所戶籍員。當年曾是“專政對象”家庭子女的鄭永輝,如今卻一身警服,佩帶手槍,颯爽英姿。心中的翻身喜悅,溢於言表,連走路都一蹦一跳,拉住小樹轉個圈。

招工指標與城鎮戶口的管轄權,多少官夢寐以求的肥缺,多少人前程予奪的關卡,居然被上海知青攥在手心!不知有多少紅眼在盯著他們。不諳人情世故的鄭永輝,走馬上任,就依法行事,大刀闊斧地清退了一些不合手續的城鎮戶口。這一舉措,使那些費盡心機鑽營混到城鎮戶口的、與大小幹部沾親帶故的、被清退的家族對其恨之入骨,蒙城地頭蛇的生財之道也為之所斷,能不引起怨毒?!

1977年初夏,安徽開始清查揭批幫派體係。俞自由被認為是“四人幫”幫派體係在蒙城扶植的代理人。怨毒之氣有機可乘,一下子冒了出來。從七月份開始,蒙城掀起了一股風,“砸爛俞自由在蒙城的幫派體係”的大標語、大字報貼遍了全城大街小巷,聲勢越來越大,調子越定越高,打擊麵越來越寬,凡是從上海知識青年中提拔起來的幹部都被劃進所謂的“上海幫”。大字報、大標語點名的上海知青(包括提幹的與一般群眾)有幾十個人。當年上麵扶植俞自由,一些人靠攏唯恐不及,如今俞自由要倒黴了,這些人又反戈一擊唯恐不狠。鄭永輝又一次首當其衝,成了怨恨者的眾矢之的:在某次縣委大會上,有主管局級幹部點名誣陷鄭永輝,將“上海資產階級闊小姐、社會關係極為複雜、有嚴重經濟問題”等罪名安在她頭上,並說她是俞自由的“小姐妹”,被俞自由私自安插到派出所來奪戶口大權的。1977年8月2日,兩個縣常委違反組織原則,匆匆召開縣委常委會,擅自決定拿鄭永輝開刀。當天下午,公安局和派出所負責人全班來到鄭家,宣布三條“決定”:“鄭永輝立即交出手槍,戶口室鑰匙,調回羅集商業部門工作”。

鄭永輝此時因先兆流產和嚴重的,妊娠反應,在家休息。飽受身心折磨的她想不通,又怎麽能想得通?!說“社會關係極為複雜”,當時調她來當戶籍警時,政審是怎麽通過的?說有嚴重經濟問題,更是無稽之談!那些人若稍有常識,就不會鬧這樣的笑話。鄭永輝生平獨不缺錢,更厭惡銅臭,貪汙的贓怎麽能載到她頭上!

就如阿Q最傷心的是“不準革命”,鄭永輝最傷心的是叫她“資產階級闊小姐”。原來在世人心目中,在檔案袋裏,她永遠是一個被打入另冊的“資產階級闊小姐”,永遠不可能“脫胎換骨”,不管她如何表現,不管她如何表裏一致地背叛家庭。祥林嫂捐再多的門檻仍是“不潔”,不可以染要職。剝奪已經擁有的,比從未奢望擁有更讓人絕望,更讓人倍感羞辱。一生的追求成了泡影,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的?連腹中胎兒,也有階級烙印,是有“原罪”的“資產階級子孫”,這個社會沒有他的地位與前途,根本不該出生!

“想叫我活著受他們淩辱是不行的”。去意已決,她反而顯得無所謂,與怕她想不開而來陪她的曹揆昕老師下棋,還耍小孩子脾氣賴皮。最後她說累了想睡覺,笑著把曹老師送出門。一轉身,就服了毒。

張榮國回家,鄭永輝服毒還未超過三小時,幾步之遙就是醫院。按理說完全可以搶救,可值班醫生卻說胃管插不進去!張榮國眼睜睜看著鄭永輝宛轉斷氣,看著三個月的胎兒流產夭亡。事後才知道興災樂禍的值班醫生的姐姐就在戶口被清退之列!

如她遺書所言,“我一直到死都是一個光榮的公安戰士。”鄭永輝穿著警服離去,穿著警服走向焚屍爐,成為蒙城火葬場的第一個顧客,化作哀哀青煙,直上九霄。這身警服的代價,竟是她24歲的年輕生命!

不想步鄭永輝後塵的上海知青們,以各種方式紛紛離開蒙城。鄭永輝的死為蒙城的上山下鄉運動劃了一個句號。

如果鄭永輝能忍受“不該她承受”的一切,一切都會轉變。可惜沒有如果,這不符合她的孤傲與剛烈,隻能留下無盡的遺憾。

不久,鄭永輝的家庭被“落實政策”,發還“抄家物資”,幾個哥姐弟也陸續上大學、考研究生,出國,歸國,學問、事業均有所成。到如今,登記表中取消了“家庭出身”一欄,不再以出身決定親疏。相反,她一輩子想擺脫而未能擺脫的“貴闊”,已成為世人追逐的目標。如果鄭永輝泉下有知,看到今天,該作何想?

當年我曾作詩一首:

追日未及歎餘輝,
逐鹿難有完璧歸。
長庚終逝啟明徊,
何必乘風覓蘭桂。

趙國屏,父親曾當過國民黨上海市代市長,是共產黨統戰對象、重點保護對象,一家人安然渡過曆次運動,沒有遭受鄭永輝一家所經曆過的苦難,故仍不失理想主義的赤子之心,他看了我的詩,認為太消極,遂和詩一首:

追日有幸沐朝暉,
渴飲大河泣神鬼。
鄧林千年待後人,
到此莫作痛哭歸。

(本文作者:1969年1月插隊羅集公社,現在上海交通大學任教。)

轉自《上海知青網》,版權歸《上海知青網》所有。

文責由作者自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