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維護中國統一的最大功臣

中世紀的歐洲與古代的中國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在政治上,歐洲表麵上不像中國一樣實行中央集權,但羅馬教會掌握了除拜占庭外的整個歐洲的終極權力(至少在表麵上)。相信“君權神授”的歐洲,各大小領主(或王朝)的合法性都來自於作為上帝的代理人的教會的授權。雖然不能說是一個統一的國家,但至少可以說是一個內部有千絲萬縷聯係的綜合體,歐洲內部沒有民族或國家的概念,隻有因貴族婚姻或繼承的關係分分合合的不同王朝和領地。中國人所說的“同文同種”在當時歐洲也得到了體現,所謂同文,就是整個歐洲,雖然方言土語千變萬化,但書麵語隻有一種拉丁語。在當時強大的天主教勢力下,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宗教,促成了全歐洲人的共同身份認同: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都用拉丁語作禱告,書信往來、寫書作文也離不開拉丁文,因此都是親親熱熱一家人。

但是與中國不同的是,歐洲自中世紀結束後進入了近代至今,在它並不很大的版圖裏,陸續分化出來好多大大小小的獨立國家。這個過程在19世紀下半葉達到高潮。直到20世紀晚期,隨著前蘇聯和南斯拉夫的解體,還又給聯合國帶來16個新成員。而在中國,這一百年來雖然也經曆了經曆了不少曲折,大大小小的外戰內戰一直打到1949年。但中國始終保持統一。中國沒有分裂,除了別的很多原因外,老祖宗傳下來的漢字在這方麵功不可沒。

歐洲的分裂,首先要從民族主義思想和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觀念說起。在中世紀,歐洲各地隻有王朝和領主,沒有真正的民族,也沒有現代意義的國家。現代民族的誕生的原因是民族主義觀念的興起。是民族主義造就了民族。按照民族學家安德森的理論,是一個群體中的每個人,因為共同的語言、宗教信仰、曆史回憶、血緣等等方麵的因素,把所在的群體“想象”成一個民族,然後民族就真的誕生了。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這個著名的概念就是這樣提出來的。

導致民族主義產生的各種因素中,語言最為關鍵。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都把是否說同一種語言作為區分民族的重要標準。如中國有 “同文同種” 之說; 英文中barbarian “野蠻人”,古義是“外(族/國/鄉)人”,其原始印歐語詞根是barbar,意思是“聽不懂的語言” 。 語言聽不懂的即外人。中世紀結束後,原來一統天下的拉丁文已成明日黃花, 取而代之的是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來的方言文字。這些方言文字就是為民族語言打前炮的。有了民族語言,人們就起了 "分別心”(借用佛教用語),以是否說同一種語言來區分自己人和外人。於是就有了民族主義,進而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民族。

說起民族語言的誕生,免不了要提及當時印刷業的飛速發展。發展中的印刷業需要盡可能大的市場以賺取盡可能多的利潤,這就是資本的特性。而在文藝複興之前,西歐主要的書麵語言就是高高在上的拉丁文。所有宗教、教育、政府管理等等都隻用拉丁文,拉丁文就像我們的文言文一樣深奧難懂,同樣也隻掌握在少數上層精英手中。大多數人日常使用的方言土語地位低下,基本上沒有文字。絕大多數不懂拉丁文的人,目不識“丁”,就隻配當文盲了。但對於饑渴的印刷業來說,有限的拉丁文市場根本填不飽它的胃口。印刷業的市場需求和宗教界推廣聖經的需要(當時正值宗教改革時期),是方言文字誕生的主要推動力。有了方言文字,識字率飛速提高。報紙、聖經、文學作品等等出版物的各類和數量都迅速增加。

早期的歐洲存在著無數小方言,如德語區就有多如牛毛的小方言,互相之間甚至無法溝通。法語、英語也都一樣。小方言的人數太少,對出版業來講不經濟,所以形成文字並用於出版的隻是這個區域的主流或強勢方言。印刷業的推動和政治經濟本身的需要,區域內的語言趨於統一。比如德語,是馬丁·路德用德語中無數方言中的一種翻譯《聖經》之後,這種方言就成了德語的標準。統一了所有的德語方言。在英國,是《欽定聖經》和莎士比亞作品的出版,統一了英語,給現代英語打下了基礎。在各區域方言轉化為正式語言的同時,以前流通於整個西歐的拉丁語走向衰落。以前不同方言區之間都用拉丁語為書麵語,溝通不成問題。而隨著拉丁語的退出,各自都用自己的書麵語,不同語區之間在語言上和心理上的距離越來越大。原來存在於精英人群中(因為懂拉丁文的就是少數精英)對拉丁文的認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本方言區中絕大多數使用同一語言的人的彼此認同,這種因語言而產生的認同,加上宗教、地域、曆史等其他方麵的認同,就是民族的認同。持這種認同的人,不約而同地把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想象成一個語言共同體,一個稱做民族的大家庭。

因此也可以說是印刷業製造了民族和民族主義。

拉丁文的是羅馬教會的工作語言,教會就是拉丁文的後台。文藝複興後,在科學的緊逼下,人們心中一千多年來堅如磐石的宗教信仰鬆動了。同時,在世俗王朝勢力也向教會索要更多的權力。教會勢力和拉丁文兩個難兄難弟江河日下,民眾對各自民族的認同取代了同為上帝子民普世性的宗教認同。信仰退潮所騰出來的灘地,馬上被民族主義的大潮所攻占。原來由上帝提供的歸宿感和安全感,在民族主義那裏照樣可以拿到貨。民族成了另一個上帝。

在近代歐洲,民族和國家差不多就是一個意義。民族和國家,在英語裏是一個詞:“NATION“。 意大利民族解放運動領袖馬誌尼說過: “每個民族都是是國家,一個民族隻有一個國家” (Every nation is a state, only one state for each nation) 。語言==》民族==》國家,水到渠成。這在聖經中已經看出端倪: 大洪水消退後,諾亞的子孫後代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各隨各的方言, 宗族立國” (《聖經 · 創世紀》)。於是,歐洲就有了這麽多的國家。即使到了現代,這種民族國家潛在的獨立渴望始終強有力地存在。上世紀90年代,原來在斯大林主義高壓控製下委屈地待在蘇聯和南斯拉夫的眾多民族,一俟枷鎖散掉,都迫不及待地宣布獨立。即使像科索沃這樣小的不起眼的民族,也情願為獨立付出血的代價,並在那些年裏成了全球的焦點。還有捷克和斯洛伐克,合在一起過日子已經很久了,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可調解的矛盾,到最後還是分開各過各的,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它們倆不說同一種語言,不是同一個民族,不能捆綁在一個國家之內。

歐洲的國家,除了英國、法國、西班牙等等少數國家是在原有王朝基礎上建立的外,其餘國家,特別是那些小國,都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可以說資格很淺的方言文字是這些國家的母親。中國的麵積相當於歐洲,當大清帝國倒下,幾千年來一直尊享帝國語言寶座的文言文跟拉丁文一樣突然被拋棄,但同樣的事卻沒有發生。中國也有眾多的方言,方言之間的差異比歐洲更大。比如吳語、閩語、粵語,幾個方言區之間的人口語完全無法交流。但中國並沒有像歐洲一樣出現各種方言文字來代替文言文,也沒有像歐洲一樣,突然冒出許多民族及國家。除了其他一些因素外,最重要的是我們擁有漢字這種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表意文字。

在歐洲,人們用的是拚音文字。沒有比用拚音文字為現有的方言口語造出一種新文字更容易了。字母都是現成的:西歐的拉丁字母,東歐的西裏爾字母,拿來給口語注音,就成了一種新文字。所以在短短的時間裏,歐洲一下子湧出了幾十種文字,也就是說,幾十種原來地位卑微的無文字方言土語,發育為全功能的語言。但在中國,雖然文言文退了位,但構成文言文基礎的漢字地地位還堅如磐石。隻是書麵語變成了更接近口語的白話文。再多的方言,用的書麵語還是隻有一種。操不同方言的人都用自己的口音去讀,雖然聽上去南轅北轍,互相聽不懂,但在書麵上溝通順暢。約翰·約瑟夫在《語言與政治》一書中提到,“。。。在漢語普通話中,’然‘ 這個字發’RAN' 音,粵語發 ’JIN' 音, 吳語發 'ZO' 音。三個發音不但輔音和元音有差異,聲調也各不相同。雖然 講普通話、粵語和吳語的人完全清楚他們之間的發音差異,他們講的話相互聽不懂,但他們能百分之百知道他們在用各自的方言在講同一個漢字 ‘然”。如果你去問他們原因,他們通常會拿出這個詞的書麵語和為證據,在他們看來,這才是 ‘然’ 這個字。" 隻因為用的是同一種書麵語,哪怕口音天差地別,大家都還是自認為是在講漢語,並對自己的漢族身份確認無誤。這就是漢字的天然凝聚力。在歐洲,情況往往完全相反。比如塞爾維亞語和克羅地亞語口語完全相通,隻是信仰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使用西裏爾字母來拚寫,而信仰基督教的克羅地亞人用拉丁字母來拚寫。因此形成了兩種文字和兩種語言,進而成為兩個民族和兩個國家。

跟拚音文字相比,難寫難認的漢字反而在維護國家統一方麵有獨特的功能。是否我們老祖宗造字時有意而為之?有人把這歸功於秦始皇的 "書同文“, 但 "書同文” 隻是統一了漢字的字體,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功勞最大的是漢字這種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表意文字的發明者。如果當初他們發明的是跟歐洲大同小異的拚音字母,國家可能早就分崩離析了。(這隻是一種假設。漢語似乎不存在使用拚音文字的可能性。參見拙作《淺論漢字的表意宿命》。)

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們一直在用拚音文字,我們的近現代史會怎麽改寫呢?當大一統的帝國語言隨著大清帝國的倒塌而遠去,各個方言區也會像歐洲一樣,在渴求市場的印刷業的推動下,誕生出自已方言獨有的拚音文字。於是每個方言區有了各自獨立的語言。不同方言區之間,不但口語不相通,書麵語也完全不同,隔膜日深。對講同一語言的人的彼此之間的向心力和對講不同語言的人的離心力的作用,在西方民族主義理論的影響下,必然生成本語言區的民族主義情緒,進而會追求天下所有民族主義者共同夢想的民族獨立。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況且當時本來就天下大亂, 軍閥紛爭。如果地方的民族主義勢力抬了頭,正好給那些本來就無事生非的軍閥們一個師出有名的難得機會。民族主義訴求有天生的合法性、傳染性強,又如宗教信仰般地極富煽動性,如果跟軍閥勢力結合起來,何愁不所向披靡?

感謝漢字,讓這些都不可能發生。說漢字是維護我們國家統一的最大功臣,實至名歸。

下麵是題外話,說漢字是功臣,是否暗示著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統一永遠是正確呢?細想也並不盡然。中國文化最燦爛的時代,就在四分五裂的春秋戰國時代。那時留下的文化老本,讓我們一直吃了幾千。秦始皇雖然統一了中國,但正因為統一,他的焚書坑儒才有可能造成中國文化史上第二大的浩劫(第一大不言自明)。而在歐洲,你願意選擇活在大一統的中世紀還是分裂的現代?

最近看到一份資料,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主張 ”共產主義者無國界“ 的激進黨人們,如瞿秋白、聶紺弩、胡繩等,還很認真地提倡過漢語拉丁化。他們不僅是要用拉丁字母代替漢字,而且還要實行用拉丁字母拚寫方言,即為各方言創造文字。他們至少推出了包括廣州話、潮州話、廈門話、福州話、江南話、上海話、南京話、寧波話、無錫話、溫州話、漢口話、藍田話、四川話、廣西話等十幾種方言拚音方案。當時要是他們成功了,現在的中國會是怎麽樣呢?

再看看他們視統一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繼承者們,真此一時,彼一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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