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維熙:恢複使用甲骨文如何?
今年春日,在全國政協會上,一位政協委員提出了一個文字改革提案。在簡體漢字用了幾十年之後,這位委員竟然提出逐漸恢複繁體字的使用,讓簡體字退出文化舞台。其理由是:繁體漢字中深藏著中國古老的文化底蘊,而簡化了漢字之後,這部分文化精髓便遺失了。
不知國人如何評斷這個提案,反正我讀了這則新聞之後,最初被嚇了一跳:我的天哪!都到了什麽時代了,還有政協委員提出這樣的議案,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似又找到了此類提案出籠的依據:幾年前,浙江橫店不是提出在該地再造一個圓明園嗎?其理由也是重現中華文化之精髓,不惜動用財力物力大興土木,直到近日才被國家一紙停建的通告,徹底“吹燈拔蠟”。與此相映成趣的,也是以弘揚中華文化底蘊為題的動議:去年全國人代會期間,山東一位人大代表麵向全國媒體,拋出一個在山東某城籌建“中華文明城”的新聞,聲言在該城要再現濃縮了的中華重點曆史文明景觀,並說此舉已然獲得一些科學院院士的有力支撐,並舉出科學院院士的名字,現在隻待國家批複雲雲……嗣後,《南方周末》派記者去科學院進行了采訪,那些用來當作建築“中華文明城”“地基”的一個個院士,不是聲言“子虛烏有”,便是聲言自己受到了戲弄。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那位政協委員回歸繁體漢字的動議,與上述兩件不得不偃旗息鼓的事件,其精神十分近似,都聲言為了弘揚(包括消失了的)中華文明,真可謂是異曲同工。筆者是過來人,親曆了文字改革的年代:新中國成立之後不久,國家曾組織了一個文字改革委員會,發動了一些文字專家,先討論繁改簡的利弊並權衡其得失,隨後步入簡化繁體漢字的繁瑣過程。當時,雖然有一些老者,提出類似於今天這位政協委員的意見,但人單勢孤寡不敵眾。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此舉利國利民,是一個推動文化發展、與世界文化逐步接軌之舉。我之所以對此舉記憶清晰如初,因為我當時已經在稿紙上開始塗鴉文字,那些繁體變簡體的文字,每天在我頭腦裏“過篩”多次,以免文稿郵到刊物和報紙,給文字編輯增加勞動負擔。
站在今天的曆史高度,回首文字簡化之舉,不妨視此為中國文化改革先聲。說得通俗一些,雖然長袍馬褂內含祖宗文化,但在今天眼花繚亂的世界競爭之中,我們不能總穿著長袍馬褂上班;難以割舍的“辮子情結”,不僅不能為中國的騰飛助燃,反而會讓曆史倒退。我覺得這位政協委員,在提出簡體字回歸繁體字時,至少忘記了兩點:一,中國今天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大發展,而文字改革的繁改簡,也符合科學發展的原理,此為其一。其二,我們不能忘記:“落後就要挨打”,“發展才是硬道理”。經濟要發展,文字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也不能鼾聲如雷地老躺在古老的土炕上。今天的世界,已然進入電子時代,一按鍵盤上的鼠標,整個世界都呈現在電腦屏幕上了,我們不能舍棄康莊大道和時代立體交叉橋的快捷,而重走那彎彎繞的曆史古道——那兒是演繹曆史劇的劇組的去處,是工作之餘旅遊者休閑的去處。而我們前進的路標,是“嫦娥”奔月和“神七”飛天。
挺有意思的是,在近日的報刊和電視傳媒上,看到台灣的馬英九先生力挺繁體漢字簡體化的報導。我想隻要是積極進取的中國人,不分地域、民族以及誌趣、信仰,都會對漢字簡化舉雙手讚成。我在訪問美國、法國和澳大利亞期間,曾接觸過一些漢學家和華語教授,雖然簡化了的漢字,給他們的工作一度帶來困難,但當他們適應了之後,都認為漢字簡化方便了世界對中國的認知。記得,墨爾本漢語教授張再賢先生(他是從台灣大學去澳洲的)前兩年飛回北京探親,我們見麵時,他說了一句深深觸動我的話:“文化人中的低能弱智,常以弘揚老祖宗的文化為名,而不思進取;隻有真正的文化精英,才具有才能和智商,在中華的文化積澱中汲取營養,用於開拓中國的未來。”我也向他說了我的內心感悟:“國粹瘋狂日,曆史倒退時。”
更具有幽默色彩的是,在筆者即將寫完這篇文章時,正好有兩位青年作家光臨寒舍。他們問我在寫什麽,我把文章內容說給兩位青年人聽,他倆笑了好一陣子,吐出這樣幾句黑色幽默:“都說我們這一代人中有‘啃老族’,這是我們的恥辱;但是國人中的‘啃老老族’,還在前人的辮子上打秋千,是不是另一種恥辱呢!年輕人‘啃老’應當批評;那些‘啃老老族’兩隻腳可是原地踏步。更有甚者是向後走的——那叫複古!”
我的心被年輕人點燃了,便以幽默回答幽默:“人家說簡體字回歸繁體,是找回失落的中華文明。按照這個邏輯推理,何不恢複甲骨文的使用,豈不更有中華文化底蘊?甲骨文字,由一個個龜形和弓形的筆畫組成,內藏陰陽八卦和中國風水,實在美不勝收呢!”
兩位青年作家哈哈大笑:“那麽一來,中國人要沿著時間隧道倒退,有的怕要成為電子時代返古的木乃伊了……”
筆者對辛勤的考古工作者,對真正傳承中華文明的文化人,內心充滿了敬意。但是目前有一種以傳承中華文明為由,實則背離了科學發展的人,筆者不能視而不見,故寫此一紙短文。期待讀者評說。
2009年7月於書齋
(原載文匯報)
推薦者語:
我近年來所讀文章中,印象最深,最為讚賞的是文匯報上叢維熙先生的《恢複使用甲骨文如何》,這是篇講繁體字和簡體字的文章。
如果進一步問我,這篇文章中有什麽名句、警句嗎?有呀!“國粹瘋狂時,曆史倒退日”這兩句,就完全值得寫成門對貼在大門上,寫成對聯掛在屋堂裏。
遺憾的是,我名下既沒有大門,也沒有堂屋,更沒有書法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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