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讀《古文觀止》(二)“鄭伯克段於鄢”讀議
鄭伯克段於鄢
(議:“鄭伯克段於鄢”。好個“於”字!準而狠,且含著雄與渾。後,成為軍事語言:“陣於城下”“白崇禧兵團於左,黃維兵團於右”。
副詞不副,用在窩窩裏,能“小三”壓倒正宮。)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薑,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薑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議: 《左傳》吝墨,勝於歐也尼.葛朗台。
一個“初”字,打發了多少“到現在為止”“自從改革開放以來”“多少年沒見了”了的叨叨。且多了字的韻。
嚐試加個字,減個字。不果。“增之一分嫌長,減之一分嫌短”之恰,妥妥於此。
“寤”而“驚”,而惡,名“寤生”。女性好惡之特征,盡顯。椽筆之力作工筆之描,這就是。
用了“愛”。秦王母趙姬對嫪毐“絕愛之”,也用了愛字。
總以為,斯重情緒,女性專屬。上帝造心於男人,添加進更多的瞎想;於女人,注入許多情緒。一見鍾情,男人誰不“眼見為實”為準?沒有“窈窕”之實,哪來“好逑”之意?女人不看,心已歸之,定定有譜。好幾十的男拐著二十幾的女,多了去。女不看故也。反之亦然的,有幾雙?看不到色故也。
於子女間的偏心,於情人的耿耿於懷於不渝,是上帝為女人開的小灶。男人,吃饃去!
於是“愛公叔段”。左氏筆,這準頭!
“公弗許”,不是“不許”。透露出武薑的枕邊叨,案上叨。武公由“不”而“弗”,在讓步。
喜歡《左傳》對讀者智商的尊重!恨死大陸影視裏,博文裏不停嘴地叭叭叭叭!
有種恐怕,彌漫到處:就怕人不懂。理解都萬歲了。“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動不動就“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
《左傳》,幾個字,多少心!)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製。公曰:“製,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譯文:到莊公即位的時候,武薑就替共叔段請求分封到製邑去。莊公說:“製邑是個險要的地方,從前虢叔就死在那裏,若是封給其它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辦。”武薑便請求封給太叔京邑,莊公答應了,讓他住在那裏,稱他為京城太叔。
(議:事先,曾請,不果。於是,又兩個“請”字,寫出武薑的無奈而又不肯低頭,為了“偏心”又不得不求之態。不準頭請準次請,寫出莊公之詭。
春秋筆法,豈止於“弑”?先秦文雄,也在這“弗”,這“請”。
哪有尋常字眼,隻有庸俗心眼。誰不會“不要不要”“請,請,請”,幾個“弗”出這精細,“請”出這麽多名堂經!
知道這些個後,再在史書讀到“某某,通《易經》,精《左傳》”,不敢不駐目。)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製: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製也,君將不堪。”公曰:“薑氏欲之,焉辟害?”對曰:“薑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譯文: “大夫祭仲說:“分封的都城如果城牆超過三百方丈長,那就會成為國家的禍害。先王的製度規定,國內最大的城邑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過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過它的九分之一。京邑的城牆不合法度,非法製所許,恐怕對您有所不利。”莊公說:“薑氏想要這樣,我怎能躲開這種禍害呢?”祭仲回答說:“薑氏哪有滿足的時候!不如及早處置,別讓禍根滋長蔓延,一滋長蔓延就難辦了。蔓延開來的野草還不能鏟除幹淨,何況是您受榮寵[4] 的弟弟呢?”莊公說:“多做不義的事情,必定會自己垮台,你姑且等著瞧吧。”
(議: 這樣的文章,光是個讀,可惜了五成不止。誦之,得另外五成還多。敬佩古人帶著樂感行文。祭仲言如慢板加快,莊公答如“曲終收撥當心畫”。這哪是行文,分明是作曲!
古曰誦吟,文章原是可從當歌唱,當曲吟的。怎能叫人不想她!
不言母而呼薑氏,這恨有多深!明明知是“害”,卻以“焉”字敷衍,心有多狠!但hold 住不言,讓祭仲說。爾後凶相畢露,使“斃”。
這幾乎是個短篇的素材,竟在三言兩語裏了卻。
讀《左傳》,常會想,這左丘明大約一天隻能寫幾行,而一行要想好多天。好實誠的文格!)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卜:“不義,不暱,厚將崩。”
譯文:“過了不久,太叔段使原來屬於鄭國的西邊和北邊的邊邑也背叛歸為自己。公子呂說:“國家不能有兩個國君,現在您打算怎麽辦?您如果打算把鄭國交給太叔,那麽我就去服侍他;如果不給,那麽就請除掉他,不要使百姓們產生疑慮。”莊公說:“不用除掉他,他自己將要遭到災禍的。”太叔又把兩屬的邊邑改為自己統轄的地方,一直擴展到廩延。公子呂說:“可以行動了!土地擴大了,他將得到老百姓的擁護。”莊公說:“對君主不義,對兄長不親,土地雖然擴大了,他也會垮台的。”
(議:“你是我的兄弟”是眼下男人學女人的話“這是我的閨蜜”。莊公告訴:兄弟是什麽?縱然是親兄弟。
莊公不裝什麽“手足情”“同胞誼”。用“多行不義必自斃”,盡了天下難得的手足情同胞誼。每讀每感,這一輩子也不能企及的情商。
以計謀論,可謂好兄弟間專計專用。任其性,等結果。
為什麽不規勸?三十歲以後的男人,(女人亦然。)勸得了嗎?縱然受勸的,有人信嗎?所以,聽之任之,彼此留下彼此。
以手足情論,任胡鬧,縱性情,很難得。
《左傳》在說人之倫常,所以循並非別人規定下的三綱五常,而是以著實的發生詳細道來。
兄弟情,盡到這份兒上,是曆史上少有的夠意思。
“多行不義必自斃”,是不是春秋筆法的另一例:褒像貶,貶中褒,抖露出人情世事的真相。)
大叔完聚52,繕甲兵53,具卒乘54,將襲55鄭。夫人將啟之56。公聞其期57,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58以伐京。京叛59大叔段,段入60於鄢,公伐諸鄢61。五月辛醜62,大叔出奔共63。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64,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65;稱鄭伯,譏失教也66;謂之鄭誌67。不言出奔,難之也68。
譯文:“太叔修治城廓,聚集百姓,修整盔甲武器,準備好兵馬戰車,將要偷襲鄭國。武薑打算開城門作內應。莊公打聽到公叔段偷襲的時候,說:“可以出擊了!”命令子封率領車二百乘,去討伐京邑。京邑的人民背叛共叔段,共叔段於是逃到鄢城。莊公又追到鄢城討伐他。五月二十三日,太叔段逃到共國。
春秋》記載道:“鄭伯克段於鄢。”意思是說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說他是莊公的弟弟;兄弟倆如同兩個國君一樣爭鬥,所以用“克”字;稱莊公為“鄭伯”,是譏諷他對弟弟失教;趕走共叔段是出於鄭莊公的本意,不寫共叔段自動出奔,是史官下筆有為難之處。”
(議: 《左傳》行文,很大男人。不碎嘴。攻公叔段,浩大的國是,兩個“伐”字打發了;也不大嘴巴。打掉了事,不大擺慶功宴,不《東方紅》史詩;舉重若輕,莊公做了樁該做的事而已,有什麽好多說的。
左丘明對“鄭伯克段於鄢”的解讀,說明著原作“春秋”的厲害,不虛置一辭,簡則簡矣,卻不遺不漏。讀者左丘明更厲害,一展微言大意,更於其中說出了自己的獨立文格,思想格和人品格。)
遂寘69薑氏於城潁,而誓之70曰:“不及黃泉71,無相見也。”既而悔之72。潁考叔73為潁穀封人74,聞之,有獻75於公,公賜之食76,食舍肉77。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嚐78小人之食矣,未嚐君之羹79,請以遺之80。”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81!”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82?”公語之故83,且告之悔84。對曰:“君何患焉85?若闕86地及泉,隧而相見87,其誰曰不然88?”公從之。公入而賦89:“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90!”薑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91。”遂為母子如初92。
君子93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94。《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95。’其是之謂乎。
(議:沒法喜歡這種演戲,做作,裝蒜。
穎叔,頗魏征,司馬光,周恩來,即魯迅所說的道士:“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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