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時代落水者的尊嚴,是東北文藝複興的最大意義

作者:蹦迪班長 ,來源:往事叉燒

 

東北文藝複興的昨天與今天

 

1.

 

如果一座城市可以表達自己的感情,那麽1995年的沈陽一定很悲傷。 

 

這一年的11月12日,甲A聯賽倒數第二輪,遼寧足球隊坐鎮沈陽五裏河體育場,迎戰廣州太陽神。

 

終場前六分鍾,是遼寧足球史上的至暗時刻。太陽神連進兩球,2:1逆轉遼寧,把昔日的“十冠王”踢到了甲B。

 

比賽結束,太陽神的遼寧籍主教練張京天,在勝利之後卻是老淚縱橫,仰天長歎:

 

“遼寧不該是這個結局的!不該啊!”

 

那一刻,沈陽城裏覺得自己不該是這個結局的,又何止遼足。

 

早在這年春天,有二十七萬名工人淪為“下崗大軍”,還有數量更龐大的“富餘職工”準備加入他們的隊伍。

 

沈陽曾是中國最重要的工業基地和技術基地。它為全國提供二十萬台機床、六十萬台冶金設備、兩億千伏安的變壓器,還有四十萬中級和高級人才。

 

在長達三四十年的時間裏———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甚至還有80年代,單論一個城市對國家做出的貢獻,沒有幾個城市敢說能贏過沈陽。中央政府給它一元錢,它就還給中央政府三元錢。

 

可是,一個城市的過去越是輝煌,麵對猛然來臨的劇變,往往就越是狼狽。

 

政府手裏沒有留下一分錢的養老保險基金和失業保險金。當時的市長張榮茂竭盡全力,讓下崗工人每月可以領到119元失業救濟,或者85元最低生活保障金。

 

對張榮茂來說,這已是竭盡全力,可還是不能讓大家滿意。

 

他跑到沈河區那條最繁華的街道,走進勞力市場,希望在這裏為他們找到出路。

 

結果一大群人把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我們該怎麽辦?”

 

工人們還不明白“下崗”意味著什麽,還等著政府為他們安排工作呢。

 

他們還在懷念自己在車間裏生龍活虎的年代,還在盯著政府頒發的金燦燦獎狀,還在反複盤算怎樣用下崗救濟金養活全家人。

 

時間長了,官員們喋喋不休地說的那些大道理沒有人聽了,電視裏播的新聞沒有人關注了,大堆大堆的報紙看也不看就扔掉了。

 

過去大半輩子的輝煌,漸漸都成了一場遊戲一場夢。

 

1995年即將過去的時候,一個名叫毛浩的記者這樣寫道:

 

“沈陽的痛苦在於它承載了某種中國的宿命。”

 

沈陽痛苦,但它並不孤獨。整個遼寧,整個東北,都陷入到相似的痛苦之中。

 

曾經冒著濃煙的煙筒漸漸沉寂,曾經轟鳴作響的機器慢慢生鏽。許多舊式建築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新建築裏,有不少是卡拉OK廳、娛樂城、洗浴中心和洗頭房。

 

破敗的、新興的景象,就這樣混雜在整個東北大地。

 

2.

 

沈陽陷入痛苦的1995年,雙雪濤12歲,班宇9歲,鄭執8歲。三個男孩都生活在沈陽鐵西區,那裏聚集著100多萬國企職工。

 

那時,和他們同齡的東北孩子們,能享受到的物質條件說不上有多好,但精神娛樂卻並不貧瘠。

 

黑吉遼的城鎮化程度在當時領先全國,加上鐵路公路網發達,改革開放帶來的新鮮文化潮流在東北平原暢通無阻,奔湧在各個大城小城。

 

音像店、錄像廳、遊戲廳成群結隊地湧現,有線電視的鋪設速度也快過多數內陸省份。

 

計劃經濟時代,長春電影製片廠就有譯製國外電影的傳統。80、90年代,東三省的許多文化事業單位延續了這個喜歡睜眼看世界的習慣。

 

長春電影製片廠、遼寧兒童藝術劇院譯製的國外動畫片:《布雷斯塔警長》《聰明的一休》《百變雄獅》《魔神英雄傳》《大力水手》《機動戰警》《聖鬥士星矢》《七龍珠》《海底小精靈》《灌籃高手》......在東北各地電視台接連上演。

 

《布雷斯塔警長》,長春電視台引進,長春電影製片廠配音 

 

遼寧兒童藝術劇院的演員們在為《聰明的一休》配音,前排左二為給一休配音的李韞慧

 

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一流動畫,對一代東北少年進行了最早的文藝啟蒙。他們並不富足的童年,卻擁有一個與現實並存的龐大精神世界。

 

他們當然也會聽到大人們對下崗的抱怨,聽到“刨锛隊”的恐慌傳說。

 

走在街頭,他們還能聽到街邊錄象廳響起的港片國語對白,聽到迪廳裏動次打次的嘈雜伴奏。

 

這些紛繁雜亂的記憶,通通駐留在東北少年的腦海裏。

 

至於這些記憶到底有什麽意義,他們要等到許多年以後才看得清。

 

3.

 

1995年不過是下崗大潮的序幕,自1998年到2001年,東三省每年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工人下崗。

 

其中1999年是最為慘烈的一年,有將近180萬工人失去了飯碗。

 

為了讓下崗工人振作起來,劉歡唱了一首《從頭再來》。那些年,這首歌在電視台裏,在街頭巷尾任何有喇叭的地方回響。

 

 

幾年後,趙本山導演的《馬大帥》在央視開播,範偉飾演的範德彪失業後帶著幾個老鄉一起創業,給自己打氣時引用了這首歌的歌詞:

 

論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唄。

 

沒了經濟來源的工人們,當然需要鼓勵,但從頭再來的出路卻不是打打雞血就能找到的。

 

當年吳曉波去東北調研時,就聽到了這樣一件事:

 

“一戶家庭夫妻下崗,生活艱辛,一日,讀中學的兒子回家,說學校要開運動會,老師要求穿運動鞋。家裏實在拿不出買鞋的錢,吃飯期間,妻子開始抱怨丈夫沒有本事,丈夫埋頭吃飯,一語不發,妻子抱怨不止,丈夫放下碗筷,默默走向陽台,一躍而下。”

 

 

那年春晚,黃宏說了一句特別紮心的台詞:

 

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然而不論工人怎麽想,黃宏這個解放軍總政歌舞團的領導,是不太可能下崗的。

 

從此,東北人民心裏的小品王隻可能是趙本山,再無半點可能是黃宏。

 

而在此三十多年前,有句口號響徹全國: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

 

 

誰又能想到,光榮地成了工人以後,不僅沒有領導了誰,反而成了國家的累贅?

 

沒錯,誰都知道時代要前進,總是免不了新陳代謝,總有人要承受斷臂之痛。

 

總結原因時,有個無比正確的答案:

 

誰都沒錯,都是時代的需求。

 

但能把控時代的究竟是誰,更有能力承擔痛苦的是誰,誰又能說清楚?誰又敢說清楚?

 

4.

 

1999年,有人站在最高舞台上,未經選舉就主動為下崗工人們代言。有人引吭高歌,想為他們的苦澀日子灌點雞湯。

 

隻是少有人直接將鏡頭對準這些被逼近時代角落的工人,記錄他們是怎麽活著的,聽聽他們到底想說什麽。

 

不過少不等於沒有,32歲的導演王兵就這麽幹了。

 

1999年年底,他單槍匹馬來到鐵西區,將自己的DV鏡頭對準了工人們,每天早上8點和他們一起上班,晚上12點甚至淩晨2點多和他們一起回家,完全融入了他們。

 

這一拍,就是18個月,積攢的素材足足有300小時,連工人們爆粗罵領導不管廠子死活、洗完澡一絲不掛在辦公室聊天、賭錢看毛片的鏡頭都有,可見拍攝進行得非常自由、順暢。

 

 

後來,他將這些素材剪輯成紀錄片《鐵西區》。

 

許多年以後,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當時的工人時,有說他們混吃等死的,有說他們隻會吃大鍋飯的,甚至還有說就是他們把國企搞垮的。

 

昔日的先鋒隊淪為弱勢群體,不僅在經濟上弱勢,在道德上也要被踩進窪地。

 

但是在《鐵西區》的鏡頭裏,人們看到的卻不是這樣。

 

 

在下崗之前,他們依然在破敗的廠房裏煉著礦,冒著生命危險維修漏著高溫鋼水的管道,哪怕上麵沒人當回事。

 

 

盡管廠子就要黃了,有位工人依然在操心,對著鏡頭仔細算著賬:

 

一噸原料煉成銅的純利潤是3000元,一天能產300噸,一年就算隻開工十個月,淨利潤也能有2個億。但是廠子進的全是假料,煉出來的東西根本就賣不出去,能不虧嗎?

 

可這事上麵根本沒人管,他更管不著。

 

 

有個工人在反思自己的前半生。他上小學時就學造反派,沒好好念書。這樣一個時刻緊跟時代潮流的人,最終落了個被潮流反噬的結局。

 

 

有位工人的媳婦已經下崗。兩口子買了一輛倒騎驢,在菜市場賣菜為生。他和媳婦淩晨三四點就得起床到菜站買菜,然後推著一百多斤的菜,花七八十分鍾才能走到市場,然後他再來上班,一天下來能睡4個小時就不錯了。

 

 

下了崗的工人們被召集到療養院療養。由於常年在嚴重汙染的環境下作業,很多工人的血液鉛含量超標,必須接受注射治療,代價是血液裏的有益細胞也一並被殺死了。

 

一位工人在療養院用薩克斯吹著《紅星照我去戰鬥》

 

誰還不是如此的過了三十年

 

更多時間裏,他們或嚴肅或調侃地聊著沒有著落的未來,滿麵愁容,眼神黯淡,無力地等待著洪水的衝擊。

 

年底工人們聚會,他們知道下一年的日子更不好過,但依然享受著短暫的歡樂,輪番提酒,唱著《走進新時代》。

 

 

 

輪到一位領導提酒時,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今日有酒今日醉。

 

 

《鐵西區》分為三部,全長9個小時,王兵沒有對工人們做任何擺拍,也沒有給片子做任何配樂。

 

但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工人們的迷茫、掙紮和無助,依然被這些沒有任何加工的畫麵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一代人的痛苦曆史,也是共和國長子的痛苦曆史。王兵評論自己的作品時,說到:

 

曾經有一群人,為了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而付出了一切,他們最終失敗了。

 

《鐵西區》在墨西哥、法國、日本都拿了獎,可惜的是不能在國內上映,也不能發行。

 

 

每一個人都說要銘記曆史,但真銘記起來,卻往往有選擇性。

 

我們記住了東北在九·一八事變中淪陷。每年紀念日,很多人都會在社交媒體上說一句勿忘曆史。

 

但對於自己親身經曆過的苦難史,被新的宏大事業拋棄、碾壓的痛苦,很多人卻不願銘記甚至回避,習慣性地說一句: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但如果連親曆者都忘記了,還能指望後來人從這些曆史中找到什麽經驗和教訓嗎?

 

在宏大事業依然高於一切的輿論氛圍裏,個體被輕易拋棄的曆史,真的不會循環上演嗎?

 

5.

 

就在王兵拍著即將退出曆史舞台的工人時,有個22歲的搖滾青年,在夜幕下的哈爾濱唱著不掙錢的搖滾樂。

 

這個青年名叫梁龍,他給樂隊起名叫二手玫瑰。搞搖滾之前,他在賓館裏幹過保安。

 

大半個世紀前,東北作家蕭紅也曾在哈爾濱生活了8年,在這裏深受現代文明衝擊,走上文學之路。

 

 

那時的哈爾濱,一眼望去都是俄式與歐式建築,西餐館林立,外資企業有上千家,是遠東首屈一指的國際化都市,人稱“東方小巴黎”。

 

但不論哪個時代,哈爾濱似乎隻能完成對青年們的文藝啟蒙,卻無法成為他們的歸宿。

 

一年以後,梁龍第二次南下走入山海關,到北京去唱那些還無人問津的歌謠。

 

他在舞台上穿著大紅大綠的棉襖褲衩,他的歌詞總是充斥土了吧唧的俗語,所以有人說他的搖滾不過是二人轉加了一把貝斯,還有人說他是嘩眾取寵。

 

還有很多人,在他的歌裏聽出了時代變幻與命運無常。

 

2005年,管虎導演的《生存之民工》在很多東北的電視台開播。

 

 

這片在吉林鬆原拍攝,講的是農民工討錢的殘酷經曆,畫麵質感與紀錄片很接近。

 

電視劇的最後一幕,梁龍帶著二手玫瑰樂隊登場,在大草原唱起新歌《生存》,後來也叫《命運》。

 

 

在這首歌裏,梁龍反複吟唱,生存啊,命運啊。兩句歌詞之後,人們能清楚聽到他的哀歎。

 

那是隱藏在戲謔外表下,保持克製的憂傷。每一個在生活中真正掙紮過的人,都能聽出許多滋味來:

 

為何人讓人去受罪,為何人為人去流淚。

 

就算心裏滋味再苦,東北的文藝工作者們也不願意用傷春悲秋的調調唱出來。

 

這種即便悲傷也正經不起來的美學傾向,對他們來說似乎已是根深蒂固。

 

那些不識真正愁滋味的小布爾喬亞們,又怎會聽得明白。

 

6.

 

世紀初,梁龍的歌無人問津。但從東北走出的歌手裏,卻不乏火遍大江南北的大腕。

 

90年代闖出名堂的,有毛寧,那英,李春波,胡海泉,火風,孫楠,孫悅,付笛聲,馮曉泉,水木年華,艾敬等等。

 

到了新世紀,雪村這個出生於哈爾濱,在北大德語係肄業的怪才,又打響了網絡歌曲第一槍。

 

 

英達導演的《東北一家人》在世紀初熱播。片頭曲用了雪村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片尾曲則唱到:

 

黑吉遼現在好極了,你來不來?

 

來還是走,對於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沒有統一意見。

 

但無數個答案匯總成的大數據是明明白白的——黑吉遼都成了人口淨流出大省。

 

然而東北的尷尬,在昂揚的時代主旋律麵前,顯得微不足道。

 

新千年以後,舉國歡慶的喜訊連連。光是2001年,就有北京申奧成功,國足晉級世界杯,成功入世三件大喜事,中國與世界融合的腳步越來越快。

 

大家憶苦思甜時,回想起共和國長子的昔日榮光。

 

於是在2003年,“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口號響徹全國。“複興”二字,自此開始與東北掛鉤。

 

不過在那幾年,很多人聊起東北,會說起一個更火熱的口號:


出了山海關,有事找本山。

 

這一年4月,趙本山在構建喜劇帝國的長征路上,邁出關鍵一步。

 

他帶著一批二人轉演員在沈陽大舞台劇場進行專場演出,並將劇場改名為“劉老根大舞台”。

 

 

小品之王通過電視積攢的影響力,迅速滲透到現實。趙本山成了東北文化的名片,甚至是東北的名片。

 

戲外的他,經濟地位早已和普通老百姓不在一個階層。他買過私人飛機,給蟻力神拍過廣告,為此沒少被人罵。

 

但是這個幼年成了孤兒,跟著叔叔在街頭賣過藝,吃著百家飯長大的人,始終擁有和普通老百姓共情的能力。

 

觀眾們很難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他留下的一些作品,證明他確實有過成為人民藝術家的追求。

 

 

在他導演的《馬大帥》裏,他把進城農民嚐過的苦,幾乎都演了一遍:

 

被小偷摸了錢包,裝瞎子拉二胡討錢為生,遭遇城管驅逐,被警察當成造假鈔的拘留,在飯店裏洗盤子,在澡堂裏搓澡,去工地裏搬磚,住不起旅館隻能在火車站裏過夜。

 

為了給媳婦看病,他替有錢人哭喪,充當富二代拳擊手的人肉沙包,幫老板們討債。為了生存,他拚盡全力。

 

 

但不論遭受怎樣的挫折,他始終沒有被打趴下,還能開導落魄的有錢人,對他說你得支棱起來。

 

在《落葉歸根》裏,他演的農民工背著工友屍體,奔走了一千多裏地把他送到老家安葬,一路嚐盡酸甜苦辣。

 

 

最為動人的一段戲,是他坐在運水泥的工程車上,看著公路兩旁的遼闊風景,高興得張開雙臂,放聲朗誦從小學生那裏學來的課文:

 

如果我的祖國是一條大路,我就是一輛汽車,我跑啊跑,我多快樂。 

 

如果我的祖國是一棵大樹,我就是一片樹葉,我搖啊搖,我多快樂。

 

趙本山演的這兩個窮人有小心機有小缺點,但總會在某個時刻,讓人覺得他們活得特有尊嚴,特別浪漫。

 

2011年以後,趙本山再也沒有上過春晚。那些輝煌、那些爭議都已是昨天的故事,漸漸煙消雲散,但東北人民沒有忘記他,年輕人甚至繼續對他的作品進行著二次開發。

 

在聚集著大量90後甚至00後的B站,他是讓改革春風春吹翻全網的念詩之王,他是能夠成功話療小醜的心理醫師,他拍的電視劇與港片碰撞成了東北蒸汽波。

 

他的作品依然生機勃勃,上不了春晚又如何呢?

 

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不是沒有原因的。

 

7.

 

也是在2003年,長春有個名叫董寶石的高中生,在網吧裏聽到了剛剛興起的中國嘻哈。隱藏、竹遊人、功夫、黑棒這些組合的作品,他翻來覆去聽了許多遍。

 

董寶石喜歡音樂,有同學想拉他一起搞搖滾樂隊。他雖然會寫歌,但什麽樂器都不會,索性搞了一個嘻哈組合,起名叫右翼黨。每天寫歌、玩滑板、塗鴉。

 

在崇拜體製的東北,董寶石幹的這些事有一個統稱:扯犢子

 

 

振興東北的口號喊了十幾年後,老工業基地到底能不能複興,很多人已經沒有興趣再扯了。

 

社交媒體裏但凡與東北有關的話題,總有人像個複讀機一樣,一遍又一遍地說:

 

東北重工業燒烤,輕工業喊麥。

 

關注東北的人,當然知道他們創造的流行文化遠遠不止有喊麥。

 

這幾年原創音樂很頹,但東北卻有李健、梁博、毛不易這些還在認真寫歌,能拿得出像樣作品的人。

 

但真正讓全國人民注意到這一點的,卻是當年在長春網吧裏聽嘻哈的那個高中生。

 

 

2019年,董寶石推出單曲《野狼Disco》,每句歌詞幾乎都能讓人想起90年代的流行文化。此歌一出,迅速成為年度最火神曲。

 

與《野狼Disco》一起躥紅的,還有“東北文藝複興”這個概念。

 

身為“東北文藝複興”兩個重要人物,梁龍和董寶石在2019年一起參加了《吐槽大會》。

 

 

董寶石說梁龍是自己音樂道路上的引路人: 

 

"龍哥是我音樂道路上的燈塔,指引我前行,你看我龍哥平時演唱會上穿的花花綠綠的,那絕對不是一般的燈塔,那是紅綠燈。 我們這些後輩就在後邊看,路上遠遠望去,唉呀媽呀,搖滾的盡頭就是這玩意啊,拉倒,趕緊變道吧老鐵,當時我就決定我搞說唱了。"

 

下場之前,他說從紅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一定會過氣的:

 

"估計差不多了,也就剩兩個月吧。這兩個月我盡情蹦躂,多露露臉,該吃吃該喝喝,同時多看看直播,跟我們佳琪哥學學銷售,沒準哪一天我又回去賣水龍頭......

 

希望在將來,大家還會偶爾在想起《野狼Disco》的時候,可以說一句,這是我老舅的作品。"

 

也許是身邊樓起樓塌的事情太多了吧,董寶石這些話,一夜成名的小少年很難說得出來。

 

 

輪到梁龍登場時,他先自嘲自己穿搭是“紅棉襖、綠棉褲、東北大花布,二手時尚三要素”,然後回擊董寶石:

 

"寶石說他要振興東北文化,什麽文藝複興——就一首歌振興啊?東北就差這一首歌被振興啊?

 

然後他說我是他的引路人。我哐哐哐哐在前邊跑,我走著,你跟著,我一回頭,你把東北文化振興了,咋的,我踩踏的?"

 

話音一落,董寶石笑得不能自已。

 

8.

 

東北文藝複興能成為一個話題,當然不隻是因為一首《野狼Disco》。

 

2019年2月,易烊千璽在自己的Instagram上曬了班宇的《冬泳》。此後,這部短篇小說集一再加印,到9月時已經印了6版。

 

 

《冬泳》浮出水麵後,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在嚴肅文學凋敝的當下,東北卻在這幾年湧現了一批青年作家,再一次形成了“東北作家群”。

 

早在2016年,雙雪濤的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就入圍台北文學獎,並斬獲多個重要獎項;成名更早的鄭執,在2018年寫了短篇小說《仙症》,被人稱為“東北魔幻現實”。

 

雙雪濤

 

當年的三個鐵西區80後男孩,如今都成了青年作家。


鐵西區的很多記憶,在他們腦海裏曆經二十多年依然揮之不去。

 

年過三十的他們,活到了父輩當年的歲數後,能把那些人那些事看得更清楚,最終成了他們作品的一部分。

 

在2019年走紅的東北“文化人”,還有主播老四。

 

在他自導自演的視頻裏,老四一個人“扮演全世界”,演繹東北的酒桌文化、家庭日常、親戚鄰裏,把人看得前仰後合,數以百萬計的粉絲每天都在視頻下麵留言催更。

 

老四加上班宇、董寶石,被人半認真半調侃地評選為“東北文藝複興三傑”。

 

一場無組織無口號的“文藝複興”,就這樣誕生了旗幟型的人物。 然而很多人聽完《野狼 Disco》之後,說它不過是又一首速生速朽的洗腦神曲。所謂的“東北文藝複興”,更是一個偽命題。

 

複興必然要有一個過去的參照,比如意大利文藝複興指向的是古希臘古羅馬,而近三十年東北輸出的文化,多是供人一笑,帶著苞米碴子味的小品喜劇和土味喊麥,與文藝毫不搭嘎,有什麽可值得複興的?

 

這些人犯了兩個膚淺文青難以避免的錯誤。

 

一是意大利文藝複興,本就不是什麽陽春白雪。

 

如果把那些代表作品放到當時的時代去看,十有八九都會被高高在上的教會打成“三俗作品”。

 

大膽展示全裸人體的油畫、壁畫、雕像有多不像話就不說了,薄伽丘的《十日談》更是個黃色笑話集,高高在上的院長需要偷情,聖潔的修女也得做愛,這成何體統?

 

但這些作品正是因為肯定了人的欲望,才能讓當時的人掙脫神性的束縛,擁抱人文主義,結束了漫長的黑暗中世紀。

 

而東北文藝,也沒有他們想的那麽下裏巴人。

 

9.

 

就像拉美文學繞不開革命一樣,東北文藝也難以回避下崗大潮帶來的創傷與衰退,許多作品都帶著濃重的傷痕色彩。

 

早在雙雪濤與班宇的小說出版之前,就有一批電影在訴說著東北小人物的困頓人生:張猛導演的《鋼的琴》《耳朵大有福》,韓傑導演、賈樟柯監製的《樹先生》,耿軍導演的《錘子鐮刀都休息》。

 

有這些“傷痕文藝”擺著,“東北文藝複興”就不會是一個偽命題。

 

東北文藝複興的意義,不是火幾首歌,幾部電影,幾本小說。


在這些“東北傷痕文藝”的作品裏,我們可以看到時代落水者的故事,看到這些小人物在一無所有之後的尊嚴時刻。

 

東北老工業區在半個多世紀裏的曆史沉浮,成為這些作品共同的背景布。

 

我們可以看到工人曾有過陽光燦爛的日子,身為實現祖國四化的主力軍,他們的雙手能創造一個世界:

 

《平原上的摩西》裏的老李,一個人用三把扳子,裝一整個發動機,時間是兩分四十五秒;《盤錦豹子》(收錄於《冬泳》)裏的孫旭庭,能在沒有任何圖紙的情況下,成功完成前蘇聯大型印刷機的組裝。

 

時代洪水來臨後,工廠與工人的落魄,也在他們的作品裏展現。

 

雙雪濤在《平原上的摩西》裏提到一位下崗女工,到廣場擺攤賣雞蛋。結果城管一來,攤直接被端了。

 

這些東北文藝工作者著墨最多的,不是控訴、發泄,而是記錄這些時代落水者的尊嚴。

 

哪怕那尊嚴的時刻隻有一瞬間,哪怕對改變自己的生活毫無用處,哪怕曾經相信的一切早已不合時宜,他們依然選擇堅守內心不容侵犯的東西。

 

 

《耳朵大有福》中的模範職工王抗美,退休之後走向社會,麵對新的潮流完全跟不上節奏。即便如此,他依然細心照顧在醫院臥床多年的老伴。

 

《盤錦豹子》的孫旭庭,被印刷機卷掉了一條胳膊,下崗後媳婦跟著更有錢的跑了,但麵對上門找前妻討債的地痞,他衝進廚房拿起菜刀,像個豹子一樣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

 

 

而最有儀式感的瞬間,出自電影《鋼的琴》。

 

主角陳桂林下崗後,媳婦找了一個賣假藥的跟他離了婚,要爭女兒的撫養權。女兒喜歡鋼琴,陳桂林買不起,於是就帶著一幫遊走在社會邊緣的工人兄弟,回到一起奮戰過的車間,打造了一台鋼的琴。

 

 

當他們從時代舞台謝幕之後,主流世界在唱完一首《從頭再來》後就幾乎把他們給忘了。

 

但東北文藝工作者不接受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為這一代人獻上一場體麵盛大的、充滿尊嚴的告別儀式。

 

哪怕什麽也改變不了,但這是工人階級最後的浪漫。

 

10.

 

“東北傷痕文藝”不是在2019年才開始的,但卻是在2019年被更多人關注、談論的。

 

為什麽?也許是在2019年裏,被凍著的人越來越多了吧。

 

一代人創造了一個時代,但是又屈服於時代,這樣的黑色幽默總是輪番不停地上演著。

 

昨天還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一員,麵帶笑容相信未來。但時代瞬息萬變,轉型總在發生,沒有誰能保證那個要被優化掉的人不是自己,現實中從來沒有“一個都不能少”。

 

賈樟柯說,不能因為整個國家都在跑步前進,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為了集體的宏大夢想,一代又一代人燃燒著自己。等到必須謝幕的時候,他們不應淪為毫無保障、毫無尊嚴的落水者。

 

 

當個體要保障、要尊嚴時,得到的答案往往是“還不到時候”。

 

然而宏大夢想是永遠追不完的。總是讓個體提高覺悟,為集體無條件換位思考的狀態,究竟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而東北文藝複興說到底,終究還是人的複興。

 

關注那些被時代痛擊的人,記錄他們的尊嚴,是這場東北文藝複興的最大意義。

 

這些意義能照進現實嗎?終究還是看有多少人看到了它,並願意捍衛它。

 

如果沒有,那所謂的複興,終究跟那些來了又去的熱點一樣,散去之後皆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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