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作者:陶洛誦
在我心裏,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可以和三十年代媲美的黃金時期。盡管當時在各個領域裏逐鹿中原的勇士豪傑天生學養不足,但他們利用手中有限的資源,利用曇花一現的大好時機,向激進勢力宣戰,在中國社會被文革摧殘到瀕臨絕境時打出一片天,在中國曆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一筆。
作為一名親臨那段曆史的過來人,願意為有興趣者提供僅知的史料,權作一斑窺豹。今天,我把遇羅錦給我的信再次發表。1986年這些信曾在香港《百姓》雜誌發表。
編輯手記裏這樣寫到:
因為原文較長,有些和我在微信公號“新三界”上發表的內容重複,在此不再贅述,挑選些大家沒見過的打印出來,並加上一些解說,供有興趣者參考。
遇羅克和妹妹遇羅錦
寫作真的是每個生命的需要,我看到文章中的這段,百感交集,我對這場景沒有絲毫記憶,但它肯定是真的:
數九寒冬,清晨,我被一陣敲門聲叫起,開門一看,是兩頰凍的通紅的忠培。他伸出粗糙的手遞給我一張電影票。
“羅錦請你今晚看電影。”
“請進來暖和暖和吧!”
“不啦,要不上班該遲到啦!”
我媽媽望著他的背影,說:“真不錯,老婆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遇羅克全家照,1963年
我給幼年的兒子寫下了十幾萬字的日記,這事多虧遇羅錦。這部沉甸甸的日記扉頁上,是她情深意切的題詞。以下是題詞全文:
1987年6月,陶洛誦出國前和兒子告別
我兒子是個非常知恩圖報的人,2016年,我和多年沒聯係的羅錦聯係上了,他知道羅錦阿姨的日記題詞在他生命中的積極作用,他讓我邀請羅錦來悉尼我家住一陣子,我轉告了羅錦,羅錦沒時間沒來。
兒子是個理工男,IT工程師,為了給我和他妹妹一個好的生活,四十出頭,至今未婚。我告訴他,蕭蔚阿姨說他是鑽石王老五,他說:“王老五是真的,鑽石倒不是。”他勤奮好學幽默謙虛,孝順之極。我說:“誰能嫁給你太福氣了!”他說:“這倒是真的!”(是不是有征婚廣告之嫌啊?)
這部日記的價值在於,我在記錄兒子成長的同時,無意中記錄了一個偉大的曆史瞬間和參與創造這個偉大瞬間的我的出類拔萃的朋友。
1983年陶洛誦北京電視大學畢業證
一九八零年四月九日,我接到羅錦的一封信:
遇羅錦報告文學《一個冬天的童話》
我到德勝門外她工作的玩具六廠找到她。她拿出一本《新華文摘》,裏麵轉載了她的處女作《一個冬天的童話》。她簽了字送給我,有些抱歉地說:“《當代》雜誌沒有了,送你這個吧。”
“忠培找我來了,對你思念萬分,說你會過日子,一毛錢的帶魚尾巴幹爆沾鹽香極了,誰讓我沒能耐,給媳婦吃不上好的,我愧得很。”我說。
“我們倆不是這個問題,當初嫁他是無奈。”
“你們家我也去了,你爸說你就會往自己腦袋上扣屎盆子。”
“哎……”她興奮起來,“我又寫了一本書,叫《春天的童話》,這回我給自己扣得更厲害了,不信,明兒你瞧瞧!”
外界對她已是沸沸揚揚,議論紛紛,她毫不在意,還把她該不該進行第二次離婚拿到《新觀察》雜誌上討論。她會闖禍的。
我不由“騰”地站起身來,猛地看見她稀少的頭發,想她在艱苦卓絕地孤軍奮戰,一激動差點兒沒掉下眼淚。
離婚案在法院公開審理,被告席上的忠培舉著一個繡花飯袋,聲嘶力竭:“大家看看,這是羅錦給我繡的,若沒有感情能給我繡嗎?”
蔡忠培話還沒落音,一個憨直的聲音要求:“讓我發兩句言!”
羅錦坐在前排原告席上,一聽這聲想:“喲,怎麽這麽耳熟?”回眸一看,原來是闊別當年的前夫,也被法院請來列席,就是《一個冬天的童話》裏的誌國。他要把多年的積怨傾訴一番。
他還是那麽膀大腰圓,頭上戴著大皮帽子,腳不用看了,還是穿42號鞋。
“這兩個不得意的丈夫!”羅錦想,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左起前排:陶洛誦、遇爸爸、遇羅錦;後排:遇羅勉一家三口,吳範軍。殷凡攝。這組照片提供給報紙製版後,原照下落不明了
左起:陶洛誦、遇羅錦、遇羅文
陶洛誦與遇羅錦(右)
就在遇羅錦為自身的解放與幸福左右衝殺之際,《人民日報》內參登了一篇名為《一個墮落女人》的文章。指名道姓說遇羅錦不檢點,追求老幹部等等。
原來她在給哥哥平反的過程中,認識了《光明日報》的一個副總編輯,她愛上了這位副總編輯。她以前對此事守口如瓶,隻是聽她常說:“我想找個年紀大的,讓他好好疼我兩年,他老了我就用小車推著他,伺候他,用手絹給他擦哈拉子。”
她的感情純真美好,可惜的是副總編輯是有婦之夫。這事不知道怎麽被《人民日報》記者知道了,就寫了這麽篇足以把羅錦打趴的文章。
喬雪竹很是替羅錦抱不平,忿忿地說:“那麽大報紙,跟一個女人過不去!”
羅錦也沒被打趴下,反而越挫越勇,繼續尋找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羅錦終於找到了吳範軍,她向往期待一生的白馬王子。
遇羅錦和吳範軍
羅錦和忠培的離婚案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熱烈討論。我把羅錦在內地激起的波瀾寫信告訴移民香港的邢泓遠,泓遠一開始對她不感興趣,問我:“她有什麽主要缺點?”我告訴泓遠:“她的主要優點就是帶著渾身的缺點衝了出來,這句話是喬雪竹說的。”泓遠在香港《爭鳴》上開始報道羅錦,並讓我寄羅錦的相片給她。很可惜的是,一張羅錦在北大荒的照片寄丟了。
幾經波折,離婚被批準,羅錦恢複了自由的單身。很多認識與不認識的人蜂擁給她介紹對象,裏麵不乏名人商賈。但羅錦選中了北京鋼鐵學院的教師,剛剛摘掉“右派”帽子的吳範軍。
羅錦與範軍來我家做客。範軍個子很高,氣宇軒昂,彬彬有禮。羅錦有了真愛,重獲新生。她的眼睛變大了,重獲神采,留著披肩發,她送我一張倆人的訂婚照,她的頭微微偏向著範軍,一副可愛的小鳥依人狀。
範軍的爸爸在台灣,範軍比羅錦大11歲。一九五七年,身為北京鋼院青年教師的範軍被劃為“右派”,係裏把他留下來做“反麵教員”,範軍告訴我說,每有運動一來,係裏先讓他發言,他就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大家再發言批判。範軍一直單身。
1980年代,遇羅錦和吳範軍在北京留影
羅錦告訴我,範軍對她心儀已久,每當有批判她的文章出現,範軍都會興致勃勃地複印,然後裝訂成冊,保留起來。
羅錦和範軍在一九八二年八月結婚,新家安置在北京鋼鐵學院範軍的宿舍裏,門口的上方掛著大畫家範增先生為他們題的墨寶:童齋。
直到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九日,羅錦乘國際列車去西德之前,這應該是她最幸福的一段生活。
這位愛我,理解我,無私地幫助我的女人走了,從此海角天涯,不知還能見麵否?
我保留著她在國內給我的全部信件。先前征得了她的同意,我把一部分發表出來,諸位將看到的是一顆火熱的心。
吳範軍在台灣拜會作家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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