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 離醫生近了,就離契訶夫不遠

離醫生近了,就離契訶夫不遠

張辛欣/文

 


  我退伍了,十九歲,像電影裏大戰後的士兵,懷揣生死線的經驗,穿著不帶領章的軍裝,在廢墟的都市中搖晃。
  胡同裏樹砍光了。城市下麵布滿抵抗原子彈的洞穴。陌生地看著自己的街,我能找個什麽活兒幹?可供選擇的職業不多。1972年整個國家十億人口隻有三個職業:工人,農民,解放軍。後麵兩個我幹過了,工人還沒幹過。女孩兒可以做翻砂工、鉗工、車工、鍛工,工種男女不分。兩種“工人”燙手,售貨員和司機,下世紀最無聊的職業,燙到一般人得不到。我想當工人隻為一個秘密念頭。
  但是,我的職業已經被決定了。退伍軍人辦公室上年紀女人掃一眼我的檔案,抬頭說:“從軍隊醫院來,那就到地方醫院去。你本是護士,繼續做護士。”
  我沒有跟這女人解釋我是傷兵。在人事檔案裏你是一目了然的:家庭出身(最重要的)、海外親戚關係(等於特務)、學曆(我能從小學填到初中),還有職業。你按年份從出生填滿,獎勵懲罰俱全。但是,沒病曆。哈,唉,讀一讀我在軍隊醫院度過兩年的簡曆,人家按正常邏輯推斷,你不是護士是什麽?醫生?
  就這樣,我離開醫院,又回到醫院。我決定撒謊。
  醫院總護士長跟我談話。這位斯芬克司要我在“人”的答案之後兩命題中選一個:精神科?小兒科?
  精神科是探路石子,考驗你對醫學的獻身精神,也試探你白癡到什麽程度。每天麵對瘋子是什麽滋味,切掉大腦也可以想象。精神科甚至不敢跟其他病房放同一棟大樓裏,說明一切了。我也拒絕去小兒科,我肯定無法忍受病孩子哭泣。
  在這位通過白口罩仍然透露著高雅氣質的女人麵上隱約晃著一幅遙遠的肖像,一個戴夾鼻眼鏡的男人,這個男人的圖像給我某種答案的線索。
  “內科護士。”因為我有足夠的內科住院經驗。
  哪裏知道,我選擇了一個難度最大的科。

  寬大中廳,兩邊長走廊,地麵擦洗出倒影。走廊中間懸著綠色大圓圈,框住一個字:靜。
  總護士長帶著我瀏覽了一圈,把我交到病房護士長手裏。這位護士長簡直沒什麽特征。白帽子下麵不露一絲黑發,大口罩上麵隻留一雙眼睛。這眼睛圓溜溜的,挺天真,但是口罩後麵口氣幹巴:“你把口罩戴上!”
  好,都戴著口罩,麵對麵活像太空艙裏的人。圓溜溜眼睛護士長帶著我走一遍她管轄的地盤,每一間病房,大間八人,小間兩人,特護房間躺一人。大炮彈式的氧氣瓶,心跳起搏器什麽的。一個白大褂,領兩個白大褂,後麵跟著一群白大褂,這個三角行列在走廊上飄過,領頭白大褂對圓溜溜護士長致意。我心裏開始打鼓,這地方比我住過的野戰醫院和軍隊總院都更神聖,這裏不僅是一家正規大醫院,還是醫學院的教學醫院。在這裏當護士兼有帶醫學院實習生的責任。我幾乎忘了,我全想起來了,我一天臨床護士沒幹過,像這裏躺的人,當過危重病人。
  圓溜溜眼睛護士長劈頭盤問我:“你在哪裏學的護士?”凡在這家教學醫院做護士的,不僅念過護士學校,還都是這家醫學院護士學校。人家不信任外邊的。“也許你需要念念我們護校。”圓溜溜護士長堅定建議。
  她回頭去看窗下。我也跟著看窗下。
  大樓側翼之間,一群白帽子女孩圍成圈,笑嗬嗬輪流托起一隻白色排球,那是剛幹完臨床實習的護校學生“她們也太輕鬆了,當年我們念三年半。我總說,現在隻念兩年怎麽成!”圓溜溜口氣不屑。
  哦!敢批評精簡課程的“教育革命”?念兩年您還嫌太短,對我可太漫長了!我掄過鎬,扛過槍,走過南闖過北,我是羊群裏的狼,跟那幫小幾歲傻妞兒一起托兩年排球?我有我要幹的事!我含糊著說:“嗯,我都幹過,軍隊醫院可能不正規,您帶我試試?”
  護士長用圓眼睛看我,命令我準備注射用品。這個我會。被護士打過無數針,當病人當到最後幫護士幹過。
  護士長一轉身我就開幹。打開一個盒子,把盒蓋放在一邊。剛這麽動手,旁邊幹活的護士都叫起來了。咦,叫什麽叫?巨大“靜”字威風哪裏去了?!我驚奇地看護士們,護士們在口罩上都用驚奇的目光瞪我。
  “怎麽啦?”我無恥地問。
  “你怎麽可以這樣做?!”
  一上手我就犯一條戒律:無菌操作。打開消毒的蓋子必須裏朝上放,蓋子才不可能和桌麵細菌接觸。我犯規犯到像是朝眼睛裏吐痰一樣不可饒恕。
  護士們沒警覺到,我這個動作說明我沒有基礎概念。但是精銳著圓溜溜眼的護士長沒看到這一出。她回來了,我還沒準備完注射用品,她叫其他護士接手,讓我跟著她,“去給病人輸液。”
  想看我的基本操作?
  我說我去一下廁所。我鑽進了更衣間,順帶著從辦公室偷的《護理學》。躲在更衣間翻閱“輸液”一段。飛快細讀在我身上實行過無數次的每一步驟。合起書的時候,我順便讀到“無菌概念”。盒蓋打開必須朝上,這一條明確寫在《護理學》第一章。
  推起帶軲轆的治療車,我跟在護士長身後。邊走邊看白治療巾上一溜擺著的玩意兒:消毒碘酒瓶、去碘酒酒精瓶、捆血管膠帶、咬口鉗、棉球、膠布帶。在書中更在我身上它們的用場我都明白。
  我們來到八人女房間,走到一個病人跟前。這中年女病人極消瘦,沒頭發,亮亮頭皮。圓溜溜眼護士長對病人也對我簡潔地互作介紹:
  “肺癌。新來的護士。”
  禿頭女人對我微笑,以我當病人的經驗,這是位“老病人”,一個常出入病院的“自己人”。我在口罩裏對她熟悉地微笑。她躺下來。她要輸的液體我也用過的,化療藥物。她胳膊很瘦,血管超清晰。按照書上複習和人家對我幹過的,我把輸液管的空氣排
  空,把輸液管用咬口小鉗夾緊。消毒——當然了。我捏起小針頭順著血管一針進去,鮮血倒流回來。
  護士長和病人都為我喝彩,給我新人鼓勵。然後應該是固定住針頭。書上和我的體驗都是這樣的。但是這時護士長叫起來:“把針頭再送進去一點!”理論上她是對的,怎麽能讓針頭隻進一點血管,回頭病人稍微一動,針頭活動,會掉出來。但是,讓一根鋼針在肉做的血管裏走?我還從來沒想到過,這一刻認真起來,這實在超出道理!
  “不鏽鋼是很溫順的。”禿頭病人柔和地鼓勵。
  我硬著頭皮推進針頭,鋼針前進了,接著,就從血管裏穿出來了,那條手臂上頓時鼓起一塊青色大包。
  我又做第二次。這次成功了。嚴厲護士長誇了我。肺癌女病人在枕頭上側過禿頭對我溫厚地微笑。
  我的職業護士生涯的第一次操作。那位女病人,後來又出院了,又入院了。再入院的時候我已然很熟練了。然而我們幫不上她太多忙了。她死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又幹了好多種職業,仍然記得她溫厚的微笑。她是一個測試鋼鐵成分的研究員。
  當護士第一天,我打碎一個注射器,打碎一支體溫表,還打碎一個病人留小便化驗的瓶子。注射器和體溫計都從工資裏扣,化驗瓶本是空藥瓶,免了。我猜想,照我這樣毛手毛腳打碎下去,到月底發三十七塊工資時恐怕得倒交錢了。但是我覺得愉快。
  下了班,我給我的“蘋果樹”寫信,給還在鄉下種地並種著理想的林地寫。寫我的精和傻了嗎?寫這個職業貼近著我秘密的理想?也許沒有?但是,我一定跟他說到我正讀的書:《護理學》。
  有什麽必要上護士學校?就像後來沒有人讀Windows手冊。連給病人換被單這種操作常識也詳細地寫在護理書中。一動作一動作,包括疊床單尾部兩位護士同時掀起彈簧床墊,將床單三角折疊一起放下。傻念的話念上大半天你還糊塗,跟著幹一遍,一清二楚。
  不過,很多護士操作是複雜的。操作之前我再讀一遍《護理學》。跟在護士長身後,第一遍護士長上手,然後,當著她的麵我做,再下一次我自己去做了。這樣三個月之後,夜班護士不夠,班排不過來,我獨立值夜班了。
  夜班。哪位病人按鈕,護士值班室紅燈無聲亮起。你輕輕快步奔去,叫醒醫生之前先作處置。
  每隔半小時要把病人查看一遍。戴呼吸器和心電圖器的危重病人最好檢查,看儀表的搏動就知道病人怎麽樣了。查看一般病人不能開燈,不能搖,總不能叫醒看人活著嗎。你用手遮著手電光,借偏斜微光,觀察呼吸狀態。
  我喜歡上夜班,尤其喜歡後半夜班。搖來晃去的白大褂通通不見了,天藍色斑馬條紋病人都躺臥了。深夜的病房,空曠,安寧。一個人,一條長走廊,亮一盞護士燈一邊警覺著生命,一邊讀書。
  做了三個月。有一天當圓溜溜眼護士長表揚我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跟您說實話,我一天護士也沒過。”
  護士長本來圓的眼,這時候眯起來了。看我好久,小聲地說:“好大膽子你!”
  圓溜溜眼護士長給我講了一個嚇人的故事。有個女孩,是醫院自家培養的護士,郊區窮山溝姑娘……護士長開說我就點頭,我倆都明白這女孩托文化大革命的福,念中專技校跟念大學一樣,不靠考試,靠家庭出身,貧窮等於好分數。她脫離山溝,念護校,畢業了,獨立上夜班了,像夜班護士做的一樣,每隔半小時把病人查看一遍。
  這天她值後半夜班,到早上夜班醫生起來例行檢查病人,發現一個病人已經死了,並且出現“屍斑”。
  “屍斑。”我倒吸一口冷氣。
  “人死亡四到六個小時後,表皮下的微血管開始溶解,便會出現青紫色痕跡,這就是所謂的‘屍斑’。”圓溜溜眼護士長解釋,“注意,前半夜和後半夜交接班是在夜裏一點半,醫生起來查看病人是早上六點,這中間有四個半小時,病人究竟是什麽時候死亡的?死在交接之前?兩個護士交接時候都沒發現?共同有責任?”
  護士長盯著我。我盯著護士長。
  “值前半夜的是個老護士,因此一般分析,值後半夜的新護士失職嫌疑更大。”
  我看著護士長口罩上圓溜溜眼。死亡,刑警偵探,有純技術成分。
  “但是誰知道,這女孩有家族癲癇史,這種隱性遺傳不一定發作,除非刺激性誘因出現。當懷疑的焦點落到女孩身上,隱性遺傳顯現了,她雙眼瞎了,白學了,再也不能當護士了。”
  “她回窮山溝?回去能幹什麽?”
  “算有福氣,她是正式護士,是職工了,於是我們送她到福利院去,跟瞎子一起摸索著糊紙盒為生了。我剛去看望過她。這事就發生在咱們病房,就在你來之前。”
  我沉默。感覺後怕。感覺前麵也可怕。
  護士長突然說:“我不認為責任一定在這個女孩身上,我一直在想,也許前半夜的護士也有責任。現在一切都亂套了,也許不隻是年輕人出問題,人可能都喪失照規章自覺做事的準則。”
  看著護士長。這時候認出她了。好幸運,我這個在危險的生命叢林中闖蕩的家夥,遇上這雙高度職業化的圓溜溜眼睛。摘下口罩,去掉白帽,圓溜溜眼睛下麵,一個圓圓的翹鼻頭,嘴兩邊彎起,很孩子氣。她曾是業務尖子。不僅內科各病區難下手的技術來找她,小兒科輸液針頭找不到孩子的細血管,找圓溜溜!外科人工喉管插不進,找圓溜溜!婦產科人工呼吸器不順暢,找圓溜溜!她的傳奇故事是總護士長告訴我的,說的時候本能地看看左右。業務優秀,是一種顯然的罪。因為業務太優秀,文革一開始,醫院大樓貼滿批判圓溜溜的大字報,都是護士寫的,連她結婚請大家吃的喜糖是奶糖,比水果糖貴一點,高級一點,也寫在大字報上。她隻跟我說過這個細節,說的時候圓溜溜的眼穿過我。吃下好糖生出的嫉妒心,讓她還在傷心。

  我把懸疑無解的深夜病房秘密,寫在給種蘋果的前軍事電信大學生的信中。不知道他如何解讀我的護士日記。
  蘋果樹,你知道,圓溜溜眼護士長對我沒幹過護士,保持著某種沉默。她一邊讓我繼續獨立操作,一邊找所有機會手把手教我。在旁邊的人看來,嚴厲的她壓迫我幹活!
  我遇到危險。這夜我接後半夜,急診送來一個超衰弱的糖尿病老者,剛做的血液化驗單顯示,鉀鈉氯嚴重紊亂。夜班醫生是外地來進修的,他沒叫主治醫生,開出治療方案,囑咐一句:“快做!”就回值班房繼續睡覺去了。身體化學成分出問題,按部就班補充缺失成分就是,叫起來主治醫生也是一樣。
  遵照醫囑,我作治療準備,醫囑裏麵一個符號引起我的注意:vi,這是靜脈注射縮寫,我應該遵照醫囑把急需補充的大劑量鉀從靜脈推進去。我想起書上說,鉀能讓心髒跳得有力,但是大量的鉀會引起心髒驟停。
  我停下手,進了更衣間,打開衣櫃,打開我的小圖書館。我的衣櫃裏不僅有《護理學》,還有《藥物學》、《心電圖學》,比《大英百科全書》厚度不遜色的《內科學》。在這本書裏我搜尋。果然,書裏明確指出,絕對不可作直接靜脈注射。
  我到值班房敲大夫門,告訴他醫囑不能執行,大夫不高興才躺下又被叫起來。我說其實隻需要修改一下,從輸液點滴瓶按劑量配比慢慢給入就是,書是這樣說的。我把書送了過去。大夫看看書,“好,就這樣做吧。”他繼續睡了。
  病人平穩了。清晨到了。主治醫生起來。我在作治療準備,聽見他在大夫辦公室,我知道他在例行檢查夜間病曆。主治醫生跑進護士室,驚慌失措點著病曆急問:
  “你執行了?!”
  “執行了。不過,我改了一下執行。”
  主治醫生走了。那個夜班大夫隻是有點懶,他當時應該改一下醫囑。
  接著,是全科例行晨會,交接危重病人。晨會總是醫生們為主,他們坐在中間,我們護士二等公民坐四外角落。突然,我聽到我的名字,主治醫生在對我提出表揚,那個大夫受到批評。我很自豪!蘋果樹,你應該為我自豪,我畢竟一天沒念過護校啊!
  但是,蘋果樹,知道嗎,過了一天我高高興興來上白班,圓溜溜眼護士長讓我跟她一起去給昏迷病人作護理。那病人在特護單間,我掀開失去知覺的嘴唇,用棉球擦洗口腔,護士長在後麵注視我的操作,然後我得和護士長一起動手,幫沒知覺的身體翻身,替病人做血液流通。這時候,護士長突然低聲說:
  “你要小心!幸虧那是個外地來的大夫,不然,你就得罪人了。”
  “我救了人,做的是好事。”
  “但是,人是很壞的東西。”
  “但是,你就是一個好人啊。”我在口罩下麵答。
  “好人是要吃虧的。”護士長圓溜溜答,也通過口罩。

  人需要把埋在心裏的什麽傾訴給什麽。於是,傳奇說,人把秘密傾訴給大樹洞。而我,悄悄告訴給我的“蘋果樹”。不過,我告訴你口罩後麵這段對話了嗎?
  在給你的那麽多信裏,我是不是告訴你,在一個病房,一條走廊,來去走了五年,一直到最後,我的保護神,我的圓溜溜眼護士長,大概以為我想一輩子幹護士,甚至後來我自己做到護士長。然而,從頭到尾我另有打算。蘋果樹,我告訴你我的秘密了嗎?

  我在看周邊世界,看我的同代人的生活方式。我們下鄉,我們當工人,我們當兵,我們回城市,我們繼續幹活。每一個人都走著艱難的大彎路,其實是很小的迂回術。在不得不為每一步生存努力的時候,我的任何冒進,其實都不真是主動的自我選擇。度過生命的方式原來這麽稀少,這麽單調,全部生命源好像一座病房,在疾患的危險背後,在政治的險惡背後,是千篇一律無以逃遁的庸常。
  所有的現實日子裏,隻有一種生活方式是我向往的,這是我小時候看到的,一盞孤獨的台燈下我爸爸寫小說的背影顯示給我的。它漸漸顯露出來。
  因為爸爸寫小說,當生命走到病房走廊的時候我遲遲認識到,我曾有過的日子好過周圍很多孩子。因為爸爸寫小說,他跟我有很多可說的“小事”,給我補著開口小鞋,講著他小時候的故事,什麽時候我會在他寫出來的故事裏找到給我講的故事的影子。我們曾經的日子雖然看起來和周圍人一樣具體,一樣瑣碎,但是我們更富有,平凡的日子在悄悄地生發著另一個世界,雖然那世界並不真實,但是它依托在真實裏,把真實的日子照耀得有了神秘,有了陰影,有了光芒。何況,因我爸爸寫小說,掙一點小稿費,於是我跟公有製軍隊孩子有著微妙的區別。爸爸因此能給媽媽買好衣服,給我買好多兒童書,小點心,小糖果。哦,我遲遲地發現,我是這麽地想念小時候有過的小情調,有過的一切小東西,我想當一個小說家,憑一支筆,在被全部安排的一律化世界裏給自己鑄造一片主觀世界。你知道,我想當工人是想體會工人的生活,分派我當護士的時候我安慰自己,不要緊,小說家契訶夫不是醫生嗎?護士離醫生最近啊……
  我告訴你了嗎,蘋果樹?
  這種想法是絕不能說出口的。與其說是天真狂想,不如說,我憑心知道,這是罪過。我自己看得見自己的荒謬。這時候,想要幹的和社會分配給你的職業不一樣,僅僅是念頭不一樣,連自己都感覺在犯罪。
  於是,連對秘密樹洞,對他,我一字沒吐。文字是如此的不安全,而你頂著狂妄天真的夢想,當籃子裏的雞蛋全掉下來的時候,會顯得特別的慘不是?
  唉,我的蘋果樹軍事電信大學生。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但我有時覺得,半夜時分,有異形的東西悄悄飄蕩,細菌,疾病,政治,暗算,就像魔鬼深夜裏特別會浮現,沿著地腳燈,在燈倒影的走廊邊無影兒地悄悄溜達著,尋找下手的時機。護士值班室,病房走廊上唯一的無門空間,為了方便出擊,一個守衛者,伺伏在生命的生死邊緣。
  而這,可能是最好的時刻和地段了。查巡一遍病房,病人都安穩入睡,沒有危重搶救病人,走廊一長溜昏暗地腳燈,你獨守一盞綠罩小燈讀書。
  讀巴爾紮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讀描寫美國現代醫院的長篇。你知道嗎,我發現美國和中國當代醫院的運作很多地方相近,這個地球並不因為巨大而彼此遙遠吧。我再一次讀《契訶夫傳》。十二歲時讀蘇聯人寫的這本傳記,那時我喜歡這個人寫的短篇,《跳來跳去的女人》、《出診》、《小公務員之死》。帶著這本傳記到我的新西伯利亞,我給書包了皮,讀到身在醫院時,包皮破了,封麵四角卷了,爛了。我又給書皮貼了底子呢,又厚又硬,好像鞋底,穿得——看得太多回了,鞋底——封麵裂開了。打開裂著的封麵,看著這個人的黑白照片,年代和距離都讓照片顯得遙遠,其實本來就不很清楚。在裂著的封皮裏的扉頁上雖然被不斷保護著,照片仍在磨損著。不過,這個人的形象,在我眼前越發地幻覺了清晰。你知道嗎,我喜歡這位作家的模樣,小圓眼鏡、蝴蝶結領帶,沉靜而有教養。到二十歲當護士複習19世紀這位醫生成為作家的傳記,我好像更新鮮地讀到,他出生農奴家庭,父親酗酒粗暴,他很小就幹活,被空前地鼓舞啊,一個人優雅外形反射的內心是全然可以自我培養再造的……
  一位作家的傳記,讓心怦怦狂跳,耳邊呼呼生風……我聽見了呼喚,抬起頭,看到一張男人的臉,白底藍條病人服,揉睡眼報告:“男廁所堵了。”
  於是,我放下契訶夫,提起通廁所的膠皮拔塞。
  哦,我的蘋果樹軍事電訊大學生。

  你可知道?在被社會安排的有限職業選擇中,我選擇的內科病房,讓我經手死亡遠遠多過假如去精神科或是小兒科。在一所醫院的各種病房裏,經曆死亡最多的是內科病房。
  老年病人的死亡多半發生在後半夜,陽氣和陰氣交替時刻。每遇老人死亡,我作完記錄,拔掉死者身上連接的各種管子,打電話叫太平間來接屍體。夜班醫生填寫死亡報告,然後睡覺去了。電梯均勻上升,停頓,打開的聲音,太平間車來了,軲轆在水磨石地麵摩擦著。推屍體的是一位麵目猙獰的高大漢子,永遠穿灰黑色衣服。
  屍體推走了,我把死者的白被單和白枕套撤下來卷成一包,扔進雜物間白色大吊袋裏。我打開病房的白色窗框的窗戶,用來蘇水擦著白色的床頭,白色的櫃子。紫色的夜和魚肚白的晨霧一起飄進來,一個靈魂也許就那樣飄走了?

  死亡也發生在白天。白天的死亡幾乎全部是年輕生命結束。
  你知道了吧,我們用病人床號稱呼病人,這樣,打針發藥不會出錯。32床,看病曆這是一個跟我同歲的男生,在內蒙古插隊,然後回城當工人。瘦長的身子,吃激素的臉胖成滿月,皮膚白白的,眉毛黑黑的,得的是白血病。除了滿月臉顯示治療痕跡,32床沒有任何症狀,走來走去,慢慢晃著,不聲不響。每當我上前半夜班,32床會到護士辦公室來幫我搓棉簽。
  我們各從大棉花卷上撕下一小塊,在小棍上卷著,裁著廢報紙,將一小把棉簽包在廢報紙裏,折疊成倒三角形。我們默契地幹著,不對話的。然後,他幫我把棉簽拿到消毒間。等他睡了,我去開消毒鍋,取回,棉簽就可以用了。這樣的小日子,似乎可以無限循環,好像是32床在內蒙古跟隨人家的遊牧生活的某種延伸,然後是在工廠帶著飯盒上班下班三班倒的某種延伸。不過主治醫看到的更多。帶實習醫生檢查完一回到辦公室他就說:
  “要注意32床的情況了。”
  32床開始內出血。實習醫生沒有發現。是每天下午例行發藥和測體溫兼問大小便的時候,我多問了他一句,大便什麽顏色,他想想回答,好像是黑色。於是醫囑給32床開“特殊護理”,他從八人普通病房搬到兩人小病房,不讓下床活動,大小便由護士來幫他做。
  我給他小便器,看到他滿月臉紅了,當他把小便器從被子裏拿出來的時候,他把臉轉過去了。32床內出血止不住,輸液裏加凝血素也無助。我從被子底下接出來的便盤裏是血大便,一股強烈的惡臭。
  什麽時候,我發現32床空了。32床帶著輸液瓶在廊上走,他想自己上廁所。
  32床被嚴禁下床。我得幫他翻身了,突然,他的手臂碰到我的胸,32床的手拿開了,32床扭過臉去。
  “32床腦內可能開始有出血了。”主治醫生對實習醫生解釋,“這是為什麽32床看東西帶很多斑點的原因。接下來,他也許會發生大痙攣。”主治醫生預見性地描述未來。於是,我跟護士長給他的床兩麵加上欄杆,防止他突然發作痙攣時掉下床來。
  32床躺在欄杆裏,像躺在嬰兒床裏,我在外麵俯下身給他喂水,他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低下眼,在看我胸的地方。那種景象,讓人很難忘掉。
  我抽出32床的病曆,想知道他的父母兄弟。醫生寫的住院記錄,不論是生動的文筆還是枯燥的塗鴉,你一樣能讀出人的故事。他父親不在了,這是他回來接替當工人的原因,父親和母親早離婚了,兩個妹妹,不是同父母生的,各在遙遠地方,他沒有什麽人可以通知。
  32床口腔出血,我給他作口腔護理,突然,他在棉花球擦洗中含糊地問:“你吃過綿羊尾巴嗎?”
  綿羊尾巴?油乎乎啊,我想,但是職業護士我從沒和他說過任何私人想法。“好想吃草原上吃過的羊尾巴……”32床喃喃地。我沒有回答。
  他轉過頭去,突然,又開口:“我死的時候,能抱我一下嗎?”
  我也沒有回答。
  像主治醫預料的,32床果然出現劇烈抽搐,我們趕緊把床欄杆拿掉,醫生、護士、實習醫生一起上手按住他。主治醫生急叫外科會診,考慮給32床開顱減壓。
  但是32床心髒突然停了。我們立刻上胸外起搏,做電擊,實習醫生趕緊上手摸索數著左肋骨第幾根胸骨左邊幾寸……主治醫師大叫:“太慢!太慢!”
  我推開實習醫生,雙手交叉疊起在32床胸上一下一下擠壓。32床心率在顯示器中回來了。外科主治醫趕來了。實習醫生像綿羊緊貼站滿牆邊。32床心率又沒有了。我們又電擊。我又做胸外擠壓。再次電擊。32床沒有回來。
  太平間車來了。太平間車走了。
  過了兩天,主治醫給我一張單子,讓我去太平間推他。他失去那個床號了,他的名字也不重要了,他的屍體被指定送醫學院一個大樓的一個房間,在那裏他將繼續幫助完成教學。
  醫學院和醫院就隔著一道牆。這是白天,我把通知單交到太平間灰黑衣大漢手上,在一個鐵盒子裏領出了他。
  我在醫學院林蔭道中間推著車,病房實習生往同一個方向走,在前,在後,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在口罩後麵和他們打著招呼。陽光和樹葉的斑點,不斷地撒在眼前不動的白床單上。
  我推著他進那個指定的樓。找到那個指定的房間。房子中間有一張床,四周有很多大玻璃瓶,瓶子裏泡著各種器官。
  主治醫推門探頭,然後出去了。我聽見醫學生在走動的聲音,我把門鎖起來,把他抱起來,在懷裏抱了一下。我很清楚,再過一會兒,他將成為實物教材,在學生四麵圍起的中間,被從下頜到小腹部筆直地劃開,他的頭顱會用一把電鋸旋開頂蓋,他的腦子和髒器被現場解剖和病例記錄對照著,向醫學生們顯示診斷學的威力。然後,一塊塊被分解的器官,會分別泡入周圍一樣的瓶子裏。

  我想,我從來沒有跟你寫到過他,我那時候不做這樣的寫作實習。
  沒有人知道,你也不會知道,在半夜時候,我可能擅自撥一下死亡的真實時鍾。
  這病人是個老工人,也是個老戰士,長征時期的小紅軍,換個人夠住我曾住過的軍隊總院高幹病房。他大字不識,一輩子是兵,革命勝利了,軍隊幾次番號,當政大國,他沒文化,做過最小的官,還是副的,文革挨鬥,拉下來了,病的時候還在幹活,在燒磚,說背疼,疼了好久,兒子偷偷背著他從外地來看病,是心肌梗死,好幾次了,大麵積梗死。
  一家人,老伴,兒女,從各地來,三個兒女從不同的插隊地方來,破棉襖,爛鞋子,眼神憨厚,聚在病房,當著他,商量他走時候穿什麽。大兒子舉一身藍中山裝,畢竟當過幾天最小芝麻官,覺著他該穿革命幹部服走;二女兒抱來帆布工裝,繼承爸爸的工位;小兒子攤開一件舊軍裝,抗美援朝時候的,老伴摸著壓箱子底兒的對襟褂子,說那時候就備好後事了……幾身衣服擺在病床邊,小聲討論著,老人在生悶氣,因為腸梗阻,好多天沒大便了,執行了灌腸的醫囑,沒有任何效果。
  我讓家屬帶著衣服都出去,好幹我的活兒。醫院的活兒,延續著農活兒。本以為離開農場一輩子不再接觸屎尿了,進了醫院發現,這活兒更平常了,一樣是人糞,更新鮮,戴手套掏的時候,直接感覺直腸的溫度,糞便的堅硬程度。護士,某種程度,是處理人的機體的更熟練農工。糞便像石頭一樣硬,要非常小心地用手指尖摳,用自己手指背抵擋著保護著腸壁,靠著感覺,一點點往前,摳出來的糞粒,掉在搪瓷便盆裏,當,當,響著……穿什麽衣服走,一直不能定,討論著,拖延著,春節前的半夜時候,這個人走了。
  半夜時候,如果不報告,沒有人知道。我關上搶救室的門,把幾身衣服,一個老伴,三個兒女,和老戰士小官老工人,關在再無搶救動作的門裏。我在護士間裏坐了一小時。然後,作死亡報告。因為常識,一個外地人推到太平間,直接上火葬場了,外地親人再沒有個私下的地方和這人告別。
  寫著死亡報告,蘸水筆尖,在墨水瓶底,清晰地碰響,隱約地,不會不想到爸爸寫下的那些沒當將領的老戰士,不知道,在被他的筆書寫出來的人中間,有這樣的人嗎?雪山,草地,幹糧袋,綁腿,槍子,批鬥,燒磚,誰謝過這個一輩子當兵的人一聲嗎?填寫著死亡報告,我不可能不記著,掏出石頭樣的糞便,這人對我低聲說,謝謝……

  我卻不能和你說。我的蘋果樹。

  蘋果樹,從表麵看,我一定在染上好護士應當具有的“冷酷”。這天傍晚,接了前半夜的班,病人相對平穩,我心情輕鬆地接過一個少年病人來還的體溫計,同時,聽他有點拍馬屁地報告:“25床挺恨您。”
  “哦?”
  我意外。25床,是現役軍人,大學生,北大中文係的,班上黨支部書記,探視時間女生圍滿他的床邊又說又笑。他的病其實挺輕,重感冒轉肺炎。一位時代幸運兒,他有什麽可恨我的?也許我嚴厲了點,叫他的探視者說笑輕點別吵其他病人。職業護士是有著職業冷酷的。
  “不是,”少年病人說,“25床恨你,是因為你說話和醫生一樣。”
  “我說什麽和醫生一樣?”
  哇,你知道嗎,原來病房背後有著這麽多的小動作?當每天下午護士給病人量體溫,問大小便,問沒有任何什麽了不起的話,病人會順口反問為什麽體溫高之類的小問題。我都不知道我順便地回答,比如,“今天化驗單表明你還有炎症,我想,明天早上醫生查房也許給你換藥治療。”我從來沒有想到,這類回答幾乎跟第二天醫生回答一樣!也許因為癡好閱讀,我每天讀一遍所有病曆的新報告。我熟悉病人的情況。如此而已。
  25床,這位應該是最讓我羨慕的人,最好的大學我最向往的中文係大學生,他恨我?!——“不,他是嫉妒你。”少年病人診斷說。
  於是,我知道了病人的更多秘密。護士晚上查過房,替病人關燈關門後,病人會悄悄討論各自大夫的水平,互相分析病情和治療。而病人可能把我的話當參考。有時候,他們在拿我打賭,他們好像不很關心,其實默默聽我回答裏隱含的診斷,他們等著第二天看醫生是不是如是說。
  “那麽多同學寵25床,你卻從來不正眼看他。”
  在護士值班室。我默默搓著棉簽聽著。少年病人一走,我跳了起來!替護士職業好驕傲!一個悶在口罩裏不得聲張的小護士能讓一流大學頭牌生嫉妒!哈!護士了不起!
  那是我對護士職業給予最大崇敬的時刻。我可不想當一輩子護士。
  我的秘密我以為藏得很深。但是,半夜時候,外科主治醫生來看過轉到內科的一個病人之後,到護士值班室來。我和他有時候在圖書館遭遇,我們在那裏輪流讀同一部曆史小說。他拿起我讀的《地下室手記》看看,“早看出來了,你跟別的護士想的不一樣。”
  “你從哪裏能看出?”我害怕起來。
  “你的嘴角。”
  “可是我戴著口罩啊。”我在心裏回答,謹慎地看他。
  外科主治醫生晃著下角飄散的白大褂走了。
  看來我需要更多的遮掩。我特別要學著跟護士們說一樣的話,從家帶什麽飯菜啊,怎麽做的啊,給孩子做衣服花布多少錢一尺啊。絕對不能讓人看出我還有其他夢想。
  現在,我的夢想長了,成為兩個了,當契訶夫寫小說,還有念醫學院。
  想用寫小說改變自己,比任何出路都渺茫。這時候整個國家幾年裏隻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歌頌農村基層幹部。另一部是曆史小說,寫明朝農民起義將領李自成。作家寫著後麵的,出版著前麵的。醫院圖書館有,隻有一套,不出借,少數幾個讀者在圖書館誰先搶到誰坐在那裏讀。
  小說的道路遙遠,而大學很近。我幹活的醫院離念醫科大學是這麽近,群眾推薦,就可能直接跳到牆那邊去。
  在更衣間小窄櫃裏,除了堆著高高的醫學書,還有英語課本,要比醫學院本科生的英語深。我們的醫院保持著文革前的提升製,住院醫師提主治醫師,除了修課,還要提高英語。靠這種英語課本詞匯你無法點西餐菜單,酶,醇,腺體,都是拉丁化的,課文的寫法像是意識流小說,一頁紙上沒幾個標點。學了一段時間,我能憑借各種跡象清理幾乎不分句子的一頁紙上的文字邏輯關係了。學這種英語,不花錢,不分等級,是我唯一能上的超大學課程。隻要把夜班換成護士都不愛上的後半夜。這樣,傍晚的時候,我能坐在住院醫生中間聽課,坐在離我最近的夢邊。

  我肯定對蘋果樹訴說了這個夢。因為,我收到一本磚頭厚的英文字典。
  我給他寄去我省下的口糧,是換成全國糧票的。
  我的信一定寫得不長。往同一個地址不斷寫信的時候,你不會不想到收信人的身邊,人家的媳婦。當他讀我的字的時候,她在一邊會怎麽想?
  但是,我一定告訴他,我說出來的,讓人都大大吃一驚的內容。

  每天早上工作之前我們都開全科會。像蘋果樹的鄉下一樣,像新西伯利亞一樣,交流病情的時候我們也有政治學習。政治學習的基本內容是念報紙,一人念報大家聽。護士打著毛衣聽,大夫翻著病曆聽。
  我給大家念的報紙是我都預先讀過的。我大概是唯一看全國所有報紙的小護士。而所有報紙,不過三份半,一份是全國都念的《人民日報》,一份是地方報紙,我們念《北京日報》,還有一份跨兩者的《光明日報》,半份是《參考消息》國際新聞,這份隻有普通報紙一半大小的報,不是人人有權訂閱,不過公家可以訂。報紙通通四頁,沒有廣告。(我們的世界根本沒有“廣告”這詞。)
  私下裏,我關心《光明日報》在討論的孔子問題。我讀孔子,從生病時候學曆史和哲學開始。自學給我另類目光,我不把孔子當做準宗教領袖,覺得他是老師的老師。讀《光明日報》讓我注意到,關於孔子的討論從學術第四版挪到第一版了,然後挪到《人民日報》上來。孔子變政治了。這對我是一個震動。我發現自己還有沒被顛覆的角落:孔子=老師。原來,老師,學問之本,可以被徹底推倒(後來公元21世紀時人人被稱“老師”,我聽著總有超現實的感覺,老師是你隨便安的?)。
  對於醫生護士,《人民日報》社論出現的詞匯遠比“竇房性心律”、“異體排斥”生僻多了。我念著報紙得不斷地停下來。“等等!什麽是儒家?”“等等!道家和儒家是敵人嗎?”“不吧,儒家和法家才是敵人吧?”“那春秋戰國的道家、儒家、法家三個國家啊?”“那孟薑女千裏尋夫哭倒長城,看到丈夫白骨很反動?”“聽報紙!報上怎麽講的!秦始皇焚書坑儒活埋人是對的!”
  所有人一頭霧水地爭論。
  唉,我把報紙扔掉,開講故事。
  我講春秋、戰國、秦滅六國故事,把孔子,老子,墨子,商鞅,把我的哲人們安排在戰亂景象裏,布下“吳宮教戰斬美姬”的孫子和遭嫉妒被斷膝蓋的孫臏,因為可以借此大講打仗啊!
  沒有扇子和驚堂木,就憑一張嘴,我調動千軍萬馬,指揮兩千五百年前的中原各國領袖,我安排說客們在各國奔走於道,我密謀,我攻占,我屠城,我逃亡……
  我描述破國詩人投河自殺時吟誦的仙女,扮裝孤獨的刺客,我是四麵楚歌聲中的楚霸王,我甚至給私心所愛的詭辯術家也找到生還地方,我能把“白馬非馬”、“飛矢不動”的哲學命題生動地塞進故事……
  哦,我,女荷馬,在內科晨會上吟唱古代史詩,讓政治學習好玩起來。曆史故事很長,每天早上隻能講一段,政治學習結束時間一到,醫生和護士們帶著“且聽下回分解”的懸念,回到處理疾病的現實,等著第二天晨間政治學習到來,繼續聽我講遠古的故事。
  講故事透出去了。我被叫到院政工處。沒人相信一個小護士能講古代史,讓我給政工幹部們講來聽聽。
  互相拚死的辦公桌,把住小屋四麵,中間一個十字小過道,是我的說書台。坐在十字過道中間一把無背椅子上,轉著圈兒,我跟四麵堵著的表情嚴肅的政工幹部講春秋戰國。
  雖然他們沒有表情,不過,接下來,全醫院年輕人被召集起來,在巨大的職工食堂聽我說書。我獨站一條十米長飯桌,桌麵深刻著刷洗幹淨的一道道木縫。整條長飯桌是我的驚堂木。
  接下來,我周遊我的列國,奔走京城到醫學院所屬各醫院給年輕醫護人員和醫學實習生說書。我站在醫院講台上,是高級講師給主治醫講課的地方。我在這級別!聽好了諸位!
  驚堂木!我們偉大的古老國度有古風啊,每一次政治事件都用古典人物和曆史故事襯底,文革到來之前是明朝的海瑞。驚堂木!林彪事件清算必須扯到兩千年前,聲討秦始皇太簡單了,必須牽連孔子。驚堂木!文革初期刨開孔子墳墓太潦草了。驚堂木!我們全民都來研讀批判孔子!驚堂木!曆史上世界上任誰見識過這麽深刻刨根清算自己的民族?驚堂木!驚堂木!驚堂木!
  要說,我說的書和小時候我聽的看的說書人有什麽不同,人家舊說書人,是師傅對徒弟,一對一口授故事,我是把自學的曆史、哲學、神話、傳記,雜燴到一起,走上台來,即興開說(哼,下個世紀發大財上電視的易中天於丹們算什麽啊,我們全國人民習孔子的時候您還在尿床?或者那時你批判孔子如今反過來歌頌?以後想來,孔子和林彪,風馬牛不相及,不過,全國人民都習慣毛式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他的任何想象沒有什麽人民跟不上的!)。
  滔滔地說著,一雙內眼在奇異地睜開。我看到免費革命大串聯中所見的破肚泥胎孔子,看到我自己的腳站在挖開的孔子墓沿。了得的挖土方工程!巨大的坑,四邊高黃土,四外散落一些灰黃色骨頭,孔子的?孔子後裔的?還是死狗野獸的?革命參觀者的眼神啊,我滔滔地說著,我清晰地看見,眼神連考古的還是盜墓的好奇心都絲毫沒有,是超級冷漠的。可憐的孔子,可憐的糟老頭子,作為一個人,一個活過的人,你,如果站在我的麵前,有任何什麽魅力嗎?我滔滔地說著,我深深地懷疑。
  借一可憐之枯骨,做我的夢,說我的書,而孔子究竟是誰?值得我說?值得我們一再地崇拜並一再地打碎?孔子,你要真是一大傳奇也值了,我們用你,一再地用你,各說當下自我?重複著變幻著聽傳奇的曆代各自的我們?從古到今我們真有偶像崇拜嗎?真心崇拜任何偶像嗎?還是表演般地反複利用你而自我表演著投入?
  滔滔地說著,麵對同樣的年輕麵孔,在古老景象裏,一雙雙黑眼珠幽幽地燃起光來,在黑色眼珠的夢幻反射中,我看到,我漸漸看清楚,塵土滾滾的古代路途上,在商旅馬隊和挑夫行進的邊上,在戰車輪子滾動的邊上,有一個逆行奔走的人,那人沒有麵孔,隻能看到背影,煙塵飛揚中,時隱時現,他,可能叫孔子……我生出幻覺,我回到兒時,嗚呼,我最愛說書!
  舞台下麵等著我的大不妙。我應該稍微麵對一下身邊的現實。應該想到爸爸啊。爸爸的工作讓他跟林彪那條線的將領很接近,批判林彪生生意味著整肅那條線上的所有人。爸爸被軟禁了,我卻在台上演義我的春秋戰國。政工係統來找我,痛心我對黨隱瞞、撒謊。因為黨看我這麽能說,想要發展我入黨,於是對我進行調查。我下了夜班就在護士宿舍專心讀史,一心想著說書,有一段時間沒回父母家了,是“黨”替我發現我爸的問題。
  我被叫回醫院政工處。在周遊列國講故事開頭的地方,得知爸爸的處境時十分難過。為爸爸,也為自己。我是這麽想入黨,入黨是時代青年的理想,最實用的是,黨票能為“群眾推薦”上大學助長分數。一邊聽著“黨”訓,一邊從人家辦公桌上拿了一張白紙,寫下小感慨,聽完訓話,我把那張紙團了,扔人紙簍。
  立刻,我又被叫回政工處。女政工對我更痛心了,歎息我隱瞞的太多了。我趕緊搜索所有我能知道的和不可能知道的爸爸的情況。雖然有些政治實在無法跟醫院政工說的,越說越糟,越描越黑,但是我必須交代點什麽,編造點什麽爸爸的情況,好讓我順利地走出政工處。就在我打算開口的時候,女政工把一張皺巴巴的小紙展在桌上,是從紙簍裏找出來的。
  我讀著自己寫的小感慨,幾行字,一點愁,句子有點契訶夫味道?那是對黨不忠的證據。
  我回家了。爸爸解除軟禁了,也回家了。爸爸眼睛不敢看我,低聲說:“對不起你了。”他知道我那邊的“黨”調查的事,他覺得他恰好在這時候出事誤了我的前途,他深知女兒多麽奮鬥。我想安慰爸爸,於是告訴他我幹的事,我寫的小紙條,半斤八兩,彼此彼此。爸爸沉默,久久沉默,突然爆發了:
  “跟你說了多少次!”然後,他聲音放低,很低很慢,慢得讓你心跳會停止:
  “怎麽就是記不住!從小就跟你講,講了多少回,不要亂寫亂說!你怎麽就是記不住呢?”
  我該怎麽記?
  爸爸被軟禁的時候,媽媽沒有給我任何暗示。假如她暗示一下,也許,我不會在“黨”那裏愚蠢地自哀自戀?我會主動表現一下,出賣反正掉在井裏的爸爸?那我很可能借死孔子加活爸爸火線入黨?我上大學的夢會逼近現實?媽媽卻沒有吐露哪怕一個字!媽媽過去沉默,這時沉默,以後也沉默吧?沉默的媽媽,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以絕對沉默應對國事、家事,應對發生在身邊的事與人?
  當代中國政治裏有一位小人物,一個愛說敢言的真女子,很多年在曆史縫隙裏沉默著,到下個世紀成為地下聖女。名字林昭。她滔滔地寫,因言論獲罪,被捕入獄,當這塊大地稀少人傑全部沉默的時候她割腕寫血書,用鮮血不斷大寫自我見解。上大學時候,她睡在下鋪,我的媽媽睡在上鋪,每日在她身邊爬上爬下,上下枕著同一時光。她和媽媽有一點相似,都是江南女生投奔革命的新聞生。在媽媽眼裏,這位女生癡狂地酷愛古典文學。媽媽沒有描述過沒有透露過一個字。後來天下尋找的聖女就這樣埋在上下鋪之間。沉默地埋在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媽媽知道什麽。爸爸也可能不知道。更可能是知道但是保持沉默。1968年冬天,當我坐在首都的萬人體育場和民眾一起聽政府公審宣判的時候,我們這位聖女貞德上了中國的十字架,代替被活活燒死,她被槍斃。她的爸爸媽媽收到一張欠款單,征收槍斃子彈費:5分錢。她媽媽暈過去了。
  從小爸爸老是跟我說,不要亂說!不要亂寫!當爸爸焦慮警告的時候,媽媽在角落裏默默看著我。爸爸當然知道那位女生。那時候她到爸媽的年輕小家來解饞,抱著我一起吃我媽做的飯。哦,媽媽要是知道我借孔子大說特說來著,很難想象,她的沉默會流露什麽樣的表情!爸爸隻知道我寫了張小資風味的小紙條,要是知道我說書來著,他又會爆發什麽呢!當我們的聖女在公元1957年開口批評時政,同一時候,爸爸對大躍進虛報高產說了一句“不真實”,爸爸軍銜升級因此被耽擱。然後,一個戰爭短篇文字讓爸爸遭殃。以後所有下筆之前爸爸是怎樣的膽戰心驚?爸爸說話越來越慢,吐字帶著落筆的掂量。要是爸知道我說書,他定會讓我小聲重複說過的,對我每一句胡說八道用放大鏡挑剔!不,更可能的是,他一字都不敢說,看著我,死死地,全然地,沉默……
  沉默地遺忘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記性?我甚至該感謝爸爸媽媽的沉默給我一種因為無知身邊曆史從而放縱自我的微小機會?

  我肯定沒有告訴蘋果樹。我沉默。
  我得知,蘋果樹在結果,從信中得知他有了個兒子。蘋果樹,我隻要保持你的心:
  蘋果樹,我要上路了,路多遙遠,你猜不到。

  本文選自《我:BOOK 2》,張辛欣/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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