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5年多以前我與大學同學們在班級微信群裏的討論記錄,主題是當時香港的“占中運動”。鑒於目前香港正在經曆更大規模的民主抗議,重讀這些文字能給人一種時間與社會大勢的連貫感,從而幫助讀者更透徹地理解香港的大局,所以我把它們整理出來、與大家分享。這些微信貼子本來發出在2014年10月1日到22日之間。出於尊重同學們的隱私,這裏隻收錄了我自己的文字,並且用假名字代替了提及的其他人。又為了忠實地再現當年微信對話的語境,我完全沒有修改貼文,所以語言自然還保持著原有的網絡風格,可能不完全標準,但不影響讀者理解。
2014年10月1日@土子啊
讀了你轉的《香港死局...》,又讀了@王裏 很長的回帖,有點感想。
這次香港民主示威,幾萬香港人站出來反對大陸政府,根本在於後者言而無信,單方麵撕毀具有法律地位的《中英聯合聲明》和相關的政治保證,摧毀了香港人對北京政府的信認。北京政府有軍隊,有國安,有香港地下黨員和間諜網,控製法律和宣傳。而香港相對隻是彈丸之地。它的政治未來,因北京的無賴行為,突然變得風險重重。和大陸人一樣無權,而又老實本分的香港人,被強大的北京政府嚴重欺騙和欺負了,有理無處說,除了示威還能幹什麽!?一般正直的人,自然同情被欺負被欺騙的弱者,並反對欺負人的強大一方。而作者米糕,自己可能隻是個大陸屁民屌絲,內心卻幻想自己與強權站在一起,打擊作為弱者的香港人,猥瑣可惡!
這次香港民主示威,不是香港人反對大陸人,不是香港人要“港獨”,不是他們要回歸英國(雖然很多香港人對比後,想念當年的英國政府,因為英國政府更言而有信,更遵守法律),也沒有什麽經濟或商業上對大陸的新訴求。他們現在最主要的要求就是,回歸1997年曾保證的“真普選”。作者米糕東拉西扯了很多香港和大陸間的問題,什麽“親媽”“後媽”等,像市儈吵架,遮蓋了關鍵問題,侮辱了與我們一樣同為中國人的香港人。香港人也是中國人,一點不比大陸人少愛國。本是亞洲驕傲的香港,如在回歸中國後衰落了,則是全體中國人的恥辱,任何中國人都不應該譏諷嘲笑或幸災樂禍。
米糕的文章,用廉價調侃來掩蓋其邏輯的混亂和實事的不清。大陸人裏麵,糊塗的人很多,隨聲附和。 我們不應該輕信米糕這種廉價的蠱惑。
2014年10月4日 @Cindy
讀了你的帖子,我有些想法。你離香港近,很希望聽聽你的評價。
我覺得,目前北京管理香港的基本思路是,政策利益輸送給幾個大資本家家族,換取他們的支持,或至少是政治上的忍耐。而對香港一般中產階級及以下,北京基本無心也無力多理睬。北京對香港的這種政策,短期保證了香港頭麵人物不反大陸,香港平穩回歸,並與北京基本相安無事,但長期的壞影響正逐漸顯現。比如造成了你所說的“房地產等主要行業市場被幾個金融大鱷家族控製瓜分”。當年英國治下的香港,靠商業和技術創新和冒險,從一個邊陲小城,幾十年一躍而成世界商業中心之一。那時社會機會較均等,法製清明,所以窮人也有機會成功。現在香港的富豪家族,那個時候大多是靠冒險,靠創新,而非靠關係或優惠政策起家,從底層窮人變成大富。那時香港社會階層間流動性大,社會矛盾自然較少。而97後的幾十年,香港精英逐漸習慣於靠大陸政治利益輸送發財,而丟掉了當年的創新和冒險的勇氣和能力。就像你講的,北京生硬地壓上海深圳以保香港,香港高新技術不再風光等等。這樣的社會,貧富階層相對凍結,階級間隔閡,社會矛盾自然大。占中的社會背景,其實就是這個。香港經濟不再創新,好的工作機會自然少,年輕人工作就難找。北京不計社會成本支持香港大資本家,讓他們壟斷房地產和金融業,使得年輕人即使有工作,薪水也不夠買房。
從大原則上講,解決香港這樣的“貧富不均”,社會利益過分集中於少數頂層,而忽視社會大多數的問題,現代民主製度是個好辦法。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討論的美國兩黨製和泰國的“紅衫軍”問題嗎?在現代民主製度下,因為一人一票真選舉真民主,使得社會不可能再忽視社會底層的大多數。你說“香港人應該深刻反省自己的問題”。我倒覺得,就是因為香港人深刻反省,他們才發現,大陸的利益輸送,最開始覺得好,像“味精”,但幾十年長期吃下去可能讓社會“致癌”。一大部分香港人已覺醒,他們認為真正能讓香港長治久安,有光明前途的道路,就是民主。從非民主到民主,社會可能有短期動蕩和成本,但這一步可能非走不可,早比晚好。英文中有句話“Freedom is not free”就是這個道理。
2014年10月5日 @Cindy
大陸開始對香港的全麵影響和控製,遠早於97年,大概應在80年代中期,《中英聯合聲明》簽署附近。其實從更遠的60年代始,北京就對香港有較大影響力,比如文革時紅衛兵就大鬧香港。但《聲明》簽署前,社會人心還是把英國當主角,北京影響力再大,也還是配角。《聲明》簽署後,人人皆知北京是香港未來的老板。英國雖還控製政府,但自知大勢已去。北京勢力則大舉南下,公開地扶植親北京政治人物和勢力,收買媒體,用政治力威逼利誘立場不定的大資本家等。隱蔽地,地下黨和軍情特務機關如總參二部三部,外加親北京黑社會勢力,延伸到香港每個角落。同時期,傾向西方文化的中產階級技術專才,潮水般移民出香港。大陸權貴子弟大舉移民入香港。香港社會完成了整體性大換血。所以你到深圳的25年裏,香港自始至終都是北京控製。你可能從沒有近距離體驗過現在香港人懷念的老香港。
1960到80年代的香港,社會經濟文化科技爆炸式蓬勃發展,從一個人民吃不飽飯的小城,一躍而成世界矚目的經濟中心。在亞洲僅次於日本,各方麵遠遠領先於大陸台灣新加坡等華人聚居地。當時香港的成功,不但是香港人的驕傲,也深深地鼓舞了全世界的華人,給華人提供了可以學習的榜樣。更重要的是,給華人自信:我們中國人第一次可以說,中國人聚居的地方也可以像西方一樣現代化。當時的台灣韓國新加坡等都把香港當作追隨的榜樣,甚至可以說,在經濟社會等政策方麵的模仿,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當時對香港的推崇,遠超過政府層次,已深入到東亞各國人民之中。比如從漢城到曼穀到台北新加坡,甚至到東京洛杉磯,大家都看香港電影,聽香港流行音樂,追香港明星。我多次在美國遇到年齡與我們相似的韓國人泰國人,竟然會唱粵語原版歌曲,對譚詠麟張國榮等比我了解的多得多,當時讓我吃驚。
談到創新,計算機行業之初的70,80年代,香港是亞洲反應最快的地方,比日本更開放靈活,領先於台灣新加坡等。記得個人計算機剛出現時(大概70年代末),我父母單位買的第一批現代化計算機就是香港華科牌蘋果II仿製機。日本台灣生產的個人計算機整機,當時還沒有出現。創新,不限於技術,更重要的是製度和商業模式的創新。香港在華人地區中,最早最堅決地采用全麵開放的經濟社會製度,第一個引入現代化連鎖經營模式,擁有最開放的股票金融市場,在商業領域最大規模重用西方歸來留學生,可能第一個(或最早之一)大規模為窮人建設公共住房,創造了廉政公署製度等等。你現在覺得平常的香港的“來料加工”模式,在當時也是新生事物。70年代末,鄧的“改革開放”製度,無疑受到香港成功經驗的直接啟發。80年代末,趙紫陽的“兩頭在外”政策,就是照抄亞洲四小龍(香港最領先)的“來料加工”模式。
為什麽同一個香港,以前是那麽生機勃勃,而現在卻如你所說“25年,從沒有聽說哪家香港公司靠技術創新”?很簡單,北京幾十年的政策,使香港完成了“劣幣驅逐良幣”式的改變。在同一個老板下,香港現在已和大陸一樣:誰附庸權貴誰發達;誰正直誰倒黴;誰創新誰傻瓜。香港大多數創新人才,離開了。沒有移民的,即使有能力,也不能或不願創新了。成龍就是個例子,在港英時代,他靠玩命工作,靠獨創的電影模式,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街頭小子,變成亞洲家喻戶曉的明星。北京管製時代,成龍繼續風光。但明白人都懂,他現在的成功,關鍵靠和北京保持一致,為權力搽皮鞋。拚命和創新則已不值一提。最好的理解香港人的辦法,就是理解大陸人自己。比如我們在大陸的的幾十個同學,為什麽寒窗苦讀十幾年後,大多放棄技術而做官經商,隻有一兩個人還在真正搞技術?利益也!在中國做技術,哪來錢?哪來權?哪來地位?查己可以知人,我們好好反省自己的人生選擇,就可以明白香港人為什麽不再創新。香港人麵對和我們一樣的,壓製創新的,外在大環境。而占中就是要改變這個大環境,使香港重新回到靠努力靠創新求發展的道路上。最後我想講,我們大陸人(包括深圳人)批評香港人“不創新”和“照抄西方技術”,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甚至不是“百步笑五十步”;我覺得,也許至少是“千步笑五十步”吧。
2014年10月5日 @Cindy
謝謝你這麽快,這麽仔細的回複。
@Cindy @bill 你們覺得我偏激,我理解並認為正常。當聽到新的,與自己不同的觀點時,覺得對方”偏激“或“極端”算是很好的情況。覺得對方“大逆不道”都正常。“極端”不代表對錯。評判對錯的標準應該是論據和邏輯。下麵我爭取對@Cindy 講的做些解答。我可能有錯,你們指出時不用客氣。
97年後,香港移民部分回歸,但精英基本留在國外,回流的人質量相對遜色。市場不傻,別的國家也不傻。移民中能幹的,外國資本家和政府都搶。那些能靠技術或本事自己創業的,西方的矽穀等地條件比大陸或香港好。另一更深刻和可能讓人吃驚的情況是,同一個人,在中國或現在的香港,和在西方或過去的香港,可能表現出不同的人格。約二十年來,我遇到很多這樣的人,如能留在美國,他們就兢兢業業,誠實認真地做事做人,努力靠學術或技術創新發達。如不得不回中國,他們就選擇忽悠說謊,靠拉關係投靠權力生存和往上爬。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上篇講到的成龍,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人。最近王朔寫了篇文章,就講“中國壞人到了美國之後都變好了”,真是“橘逾淮為枳”。製度壞了,移民回流也不能把原來的創新和活力帶回來。
你說得對,李嘉誠等大鱷,D不能像對待中產階級那樣輕易控製。這就是為什麽D要大規模利益輸送給香港大資本家,而不給中產階級。大資本家也是人。D輸送錢給他們後,他們至少會少說反對的話,讓D高興。李嘉誠等人,幾十年從D手裏收到巨大利益,可是現在也要放棄香港了,更說明在明白人眼裏,香港的未來暗淡到什麽程度。
深圳發展快,我為這個城市和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同學們高興。但多數人認為,香港在保護鼓勵創新(如知識產權的轉化和交易)和懲罰破壞創新的人(如打擊盜版,打擊偷竊知識產權和山寨)方麵,比深圳好得多。@Cindy 同時講“香港不再創新”和“深圳技術創新大發展”,可能是不公平的。需要強調的是,鼓勵和允許山寨和偷竊版權,也能在特定時間和條件下,使某地的經濟大發展,但那不是創新。我也認為深圳經濟大發展本身是大好事,但“深圳高新技術公司很多發展好”不能證明深圳有創新。
至於我們同學裏,到底有多少,甚至有沒有,真正靠技術創新而升遷和事業發達的,每個人自己知道,我不想說太多。隻是提醒,靠文憑不等於靠技術創新。升遷時要求技術背景,也不等於靠技術創新。靠技術創新發達,是你發現了一個別人和前人沒有發現的技術,並因此得到社會承認而發達。誰有技術創新並因此發達?
評判D的“隱蔽戰線”,不宜太仔細。
你說你身邊去香港滯留香港的人都不是高幹子弟,那隻是因為現在高幹子弟已經看不上香港了。D的高級幹部就這樣,對自己管不了的資本主義社會,充滿羨慕和好奇,如70,80年代習仲勳對香港非常推崇,要子女都出國,其中就有去香港的。50年代前D的幹部對當時的上海也很崇拜很尊重。高級幹部搶著娶上海女子作太太,進城後都不敢像往常一樣“打土豪”而選擇睡馬路。但當他們權力覆蓋這樣的社會後,他們就看不上了。上海經曆了這樣的榮辱興衰,香港正在此過程中。現在幹部子弟都去美國。
@Cindy @井青 你們都很珍惜這30年來經濟的發展和生活的好轉,認為什麽理論大道理都沒有這樣實在的成就重要,並反對任何人任何力量破壞你們身邊的成績和發展。我很理解,尊重並實際上同意這種思路。世界各大文明,都有一個道德原則,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你們用心嗬護自己身邊的發展成果時,也希望你們理解並尊重香港人對他們身邊的發展成果的珍惜。香港50年代的起點,不比80年代改革初期的福建好。香港80年代最輝煌時,遠比福建最好時更好。當香港人看到回歸後社會的停滯和墮落,回想起80年代及以前的輝煌時,他們對過去的珍惜,比你們對現在的深圳福建的珍惜,還要強烈。他們對現在的香港,痛心程度,你們應當理解。占中就是無它路可走時,香港人奮起保護自己的利益和道路的新嚐試。
@Cindy @井青 我們的討論,集中於香港。我就不在此談大陸了。
2014年10月13日 @PX @木士水
我們都在國外,在有一定言論自由的國家。我們說話,都有人身安全保障,所以我在這兒,問你們一個較直截了當的問題。可能有些“挑戰”味道, 但隻是在思想交流範圍內,不傷同學情。
香港學生為普選占中,但影響了交通,因此也影響了一部分市民的正常生活和工作,給社會造成經濟損失。大家包括你們和我,都感痛心。你們因此反對占中,最大的理由是,學生違法。
現在,北京在習的領導下,開始把國內支持香港占中的學者,如傳知行經濟研究所創始人之一的郭玉閃等,因其言論,秘密逮捕,投入監獄。並秘密命令,禁止一批學者出版書籍。把已出版的,強行下架。這明顯違反了中國的憲法。
你們怎麽看?你們會同樣以法製為理由,反對北京政府嗎?還是因為對方是北京,所以放棄你們的“法製”原則?
2014年10月19日@bill
很多人都相信了國內的宣傳:“香港是中國的,輪不到英國說什麽”。其實那是不對的。依據1984年的《中英關於香港的聯合聲明》,英國有中國自己認可的法律依據來“說香港”。《聯合聲明》就是兩國政府在平等自願的條件下簽署的一個國與國間的,有關香港的合同。因為這個合同的內容,關乎香港的基本法,政治製度,法律製度等,所以作為合同的一方,英國有權質詢,考察和申述有關香港的基本法,政治製度,法律製度等。
2014年10月22日@王裏
實際上,國內已開始推動權力獨裁,搞個人崇拜和小文革。同學們不應太掉以輕心。
像對待香港,如前幾天大家熱傳的劉亞洲的文字所揭示,北京從來沒有認真準備過履行自己的諾言,給香港人真正的自主和自治,但卻花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錢,為可能的與香港的對鬥和攤牌,幾十年來精心地做了全方位的準備。北京不傻,知道自己生存和地位的真正根基是什麽,就是以暴力為基礎的權力。它要人民因恐懼而服從。它不要與人民商量或討論。這種偏執已經極端到如此地步,任何與國內人民的談判,在北京的眼裏,都是恥辱,都代表自己的權力受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