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與在國內的父親通電話,他提到了死亡,我就難免心情沉重。父親早已是耄耋之年,相對於年齡,他一直非常健康,頭腦清晰,但是最近感到走路必須用拐杖了。在通話中他感慨道,很多老朋友都走了,在這個年紀裏,死亡變得常見,不能回避。當他說這些話時,好像一片烏雲飄了過來,籠罩著電話的兩端。是啊,仔細想想,死亡可能隨時降落到任何人身上,無論年齡。
在我的印象裏,每次談到或想到關於死亡的問題,好像都在計劃之外、意料之外。死亡令人不快,所以我很少主動想到它,其實故意躲避它,但是最終還是躲不掉。當它出現時,它總顯得陰森沉重,而且占據我的整個頭腦,擠掉其他所有想法。年輕時我曾嚐試了很多次,試圖在思想上想透死亡、然後忘記它,但都失敗了。於是後來我就相信,沒有解決和忘記死亡的辦法。我隻能把有關死亡的問題放在腦後,在每日的生活中假裝它不存在,有點類似於癌症患者假裝一切正常,但實際上從來忘不掉自己身患絕症。
一 小時候害怕死
1. 宰牛的故事
在大約5、6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想到有關死亡的事。當時我們全家剛從農村回到城裏,我還沒有上小學。中國還處在毛澤東時代,毛仇視知識分子,東北又特別左。我的父母在大學裏做“老師”,因為政府已經廢除了大學裏的“教授”頭銜。毛要求知識分子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於是在我出生後不久,我父母就被攆出校園,“下放”到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裏種田。最初東北的政策是讓下放的知識分子成為永久的農民,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年裏,毛澤東與他的欽定接班人之間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後果之一就是鬥爭中的醜陋內情暴露,毛的威信下降,他的一些政策推不下去了。於是,我父母又被召回了城市,重操舊業。
有一天晚上,父親有了興致,講起他在農村的經曆。那時他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總希望靠自己的努力不斷進步。他以為自己的下半輩子就是一個農民了,所以總想參加村裏的各種事務,學習一切能學到的農村技能。有一次他去幫助一家養牛戶殺牛。當時的東北農民非常窮,可以說各個家徒四壁。村子裏沒有什麽現代農用機械,牛是田裏幹活的主要勞動力,所以非常金貴。牛都屬於集體所有,整個村子也沒有幾頭,平時都寄放在養牛戶家裏。養牛算是好差事,所以養牛人都非常重視牛,平時與牛同起居。隻要牛還能幹活,農民們絕不會殺它。隻有當它變老了、或生病了,他們才會殺牛吃肉。
父親講,在殺牛之前,牛其實知道自己就要被殺了。一般一頭牛從小到大都被寄養在同一個養牛戶家裏,白天與那家人一起下地幹活、晚上與那家人同睡在一個屋簷下。牛與養牛戶經常在一起相處十幾年,所以牛非常熟悉那些要殺它的人。對牛來說,他們就是自己的家人。屠宰前,院子裏的人們忙裏忙外,準備長短刀具、器皿和場地等。牛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眼睛裏不斷流出大滴的淚水。
父親講完故事後不久,全家人都睡覺了。當時沒有電視或互聯網,又經常停電,而且電費也很貴,所以人們普遍睡覺早。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我一直都沒有睡著。在黑暗中,我想了很多事,也流了很多眼淚。我想到死。牛會死,我也會死,父母親人都會死。我回想起農村的景象和村裏的人,都還曆曆在目。我甚至還記得村裏的幾頭牛。我為故事裏的那頭牛傷心,覺得太不公平了!它為那家人幹了一輩子活,最後卻被他們殺掉。那家的孩子們從小和牛一起玩兒、一起成長。他們和牛當然是朋友,但是長大後他們卻親手殺了牛,隻為吃它的肉!
生活很殘酷,而死亡就是生活裏最殘酷的部分。自從那天晚上,我就有了死亡的概念,並且經曆了因為想到死而感到的壓抑和絕望。我自然需要一個應對辦法。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每當我想到死,我就幻想自己將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永遠不會死的人。我為什麽一定要死呢?我沒有感到任何跡象我會死。每天我都很快樂,並且一天比一天強壯。實際上,我感到自己離死亡越來越遠、而不是越來越近,而且我也沒有理由相信這種情況會改變。可惜的是,這樣的信心很難維持,尤其是在我看了電影《未來世界》之後。
2. 《未來世界》
大約十歲出頭,我看了一部美國科幻電影《未來世界》。裏麵的反派角色是一家邪惡的科技公司,研製出了最先進的機器人,普通人看不出它們是機器人。表麵上,這家公司經營一座遊樂場。而實際上,公司挑選出社會地位重要的遊客,按照他們的模樣製造出機器人,然後殺掉真人、再把機器人放出去。通過控製這些機器人,公司就可以主宰社會。這些機器人的外觀、舉止等都與被換掉的真人一樣,即使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也分辨不出。電影裏的男女英雄也差點被殺,求生中學會了通過仔細看眼睛來分辨真人與機器人。最後,兩人擊敗強大的公司,解救了大眾。
圖1:左圖是《未來世界》的廣告。人臉下不是血肉、而是精巧的機械和電子線路。右圖是秘密的機器人製造車間。(網絡照片)
毫無疑問,這是我看過的最恐怖的電影!看完後我非常驚恐,因為它擊碎了我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但是具體是什麽東西,我當時也說不清。我本以為其他人也會被嚇壞,可是沒有想到,別人都輕描淡寫,隻覺得電影很有趣。這部電影駐留在我的頭腦裏很多年。後來我總結,它嚇壞我是因為它破壞了我對生活的基本假設。小時候我本能地以為,我的生活被“拴在”周圍人的身上。如果我的家人和學校裏的人都認識我、與我互動,我就安全了,我的生活也就了有意義。但是在《未來世界》中,別人可以一如既往地“認識你”、“與你互動”,而實際上你已經死了,死得悄無聲息,他們完全感覺不到。
我被這部電影嚇破了膽,差不多得了恐懼症。我開始害怕在任何黑暗的地方獨處,因為我覺得在那樣的場景裏,機器人就可以把我換掉,而別人都不會察覺。當時我家住在一棟宿舍樓的三樓,單元裏每層住5、6家人。因為大家都不願多付電費,所以樓梯上的燈泡永遠是壞的。每當日落之後要回家,我就會站在單元門外等待,看到任何鄰居也要上樓,我就假裝偶然遇到,然後跟在人家後麵走過黑暗的樓梯。經常是鄰居住在2樓、到了2樓就不走了,我就會找個借口跟進他家,然後時刻注意走廊,再等下一個要去3樓的鄰居。
這種恐懼伴隨了我很多年,最後我還是逐漸擺脫了它。倒不是因為我解決了什麽深處的心理問題,而純粹是因為童年旺盛的生命力把恐懼“擠走”了。在那個年齡,我在白天狂玩、狂笑,非常興奮和快樂。這些興奮和快樂自然延續到夜晚,排擠著隨夜幕降臨而來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流逝,快樂越來越深地侵入黑夜,恐懼也就慢慢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恐懼從未完全離開我,而隻是轉移到我的腦後。我一直知道在自己的內心深處還隱藏對死亡的極度困惑和忌憚,在理智上我還沒有解決它、在情感上我也不敢觸碰,雖然我每天過著外表正常的生活。
3. 鐵軌驚魂
我有幾次接近死亡的經曆。與本文主題最相關的一次發生在我上初中時。我們的校園坐落在山腳下。在校門和山之間有一條鐵路穿過。我經常在下午跑出校園,跑到山裏去,不顧違反校規,隻為了一個人閑逛或發呆。有一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在鐵軌上,想著心事或做著白日夢,同時低頭看著腳下的枕木。我向前走,一道道枕木就仿佛慢慢向後移動。它們排列的樣子單調,我看久了就仿佛被催眠了,迷陷在自己的思緒裏。直到一陣尖銳的巨響從身後傳來,才把我喚醒。我轉過頭,看到一節小火車從我的背後衝上來。我趕緊從鐵軌上跳下來。火車一邊瘋狂刹車、一邊拚命鳴笛,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經過我時,我看到它的一排輪子都被卡住,在軌道上滑行而不是滾動。鋼輪與鋼軌摩擦,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車上有幾個人把頭和手都伸在窗外。他們用手指頭指點著我,有的高聲叫罵,有的向我吐口水。
圖2:從我背後衝過來的小火車與圖中的樣子類似,但更簡陋一些。(網絡照片)
火車離我而去,消失在遠方。我開始明白剛才有多危險。如果我再多做5秒鍾的白日夢,現在我已經死了!在鐵軌旁和之後的一兩天裏,我都有些後怕,但並不很難受。又過了幾天,連那點害怕也消失了。於是我就有了心得。以前我一直籠統地以為,“宰牛的故事”和《未來世界》帶給我的極端情感,都是“害怕”,原因都是自己怕死。而在鐵軌驚魂中我真的差點死了,卻不怎麽害怕。我並不那麽怕死!那麽當年我為什麽如此害怕“宰牛的故事”和《未來世界》呢?我再回想,在宰牛的故事裏我把牛想象成了自己,臨死前發現最親近的人從來沒有真在乎自己、而且要殺自己,於是覺得一輩子都錯了,非常傷心。《未來世界》讓我恐懼黑暗,因為如果一個機器人在黑暗中把我換掉,我的父母老師朋友就會把那個機器人當作我,根本不知道我死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可以被篡奪、而周圍的人都不關注也不會發覺,所以我感到恐怖。但是鐵軌驚魂的情況不同,如果我當時死了,小火車上的人知道、我的家人和學校也都會知道,所以我就不太怕。如果有人知道、在乎、還記得我,死亡就不那麽可怕了。原來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人生中的其他深層問題。
二 青年時期的摸索
1. 馬克思主義的死亡觀
在國內的高中、大學和研究生階段,我都學過馬克思主義唯物論。根據這個理論,人的死亡與動物的死亡、或者一座老房子的毀滅,本質都一樣,因為人、動物和房屋都是物質。人也隻是一種物質,並沒有什麽特別。我學習這套理論很多年,自始至終沒有感到它幫助我疏解了任何關於生與死的深層疑問、焦慮或恐懼。它也沒有觸動過我的內心、或激發過我的精神。唯物主義對我沒有什麽實質作用。
我身邊的所有人,上至父母、教授,下至同學、朋友、和熟人,都學習過唯物論。長期看這些人,我發現這套理論對他們的作用很膚淺。大家利用它通過考試、取得晉升、入黨入團、書寫官樣文章等。但我還沒有見過哪個人真的受到它的啟發,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人生和世界的態度。
從童年到大學畢業,我一直暗藏著有關生與死的焦慮和恐懼,也有過零星的感悟。比如我對比《未來世界》與“鐵軌驚魂”帶來的兩種恐懼,獲得了一些心得。 但是我一直缺乏思考生與死的思想框架。我接觸過的幾個意識形態體係都沒有感動我,包括馬克思主義、佛教和道教。我覺得它們在最基本的層次上說不通。沒有一套成熟的哲學,我就無法主動、深入地思考生與死,而隻能守株待兔,期望偶然的頓悟或靈感撞上我。
2. 《聖經 新約》論永生
三十多年前的六四運動徹底改變了我。之後不久我開始閱讀《聖經》。《新約》中有兩段著名的關於永生的經文,基督徒們經常提及:
約翰福音3:16(耶穌說)“For God so loved the world that he gave his one and only Son, that whoever believes in him shall not perish but have eternal life.”(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約翰福音17:3(耶穌說)“Now this is eternal life: that they know you, the only true God, and Jesus Christ, whom you have sent.”(認識獨一的真神,並且認識他所差來的耶穌基督,就是永生。)
《新約》中大概隻有這兩節經文明確提到“永生”。它們的大意是,真正相信神的人就擁有永生。但我在20幾歲時讀到它們,並沒有什麽更深刻的理解。六四之後,我想的最多的是關於真理、正義和愛,不是死亡或永生。
3. 大女兒出生
從20幾歲到40幾歲,我忙於職業和家庭,沒有多少機會靜下來思考生與死。小時候的相關記憶和半生不熟的思考,都被我冷藏了起來。我知道圍繞死亡的恐懼和焦慮也躲在心裏的某個角落,隻是因為眼前太忙,所以它們沒有顯現出來。
成年後的第一個有關生與死的感悟發生在我家老大出生時。當時在產房裏看著她來到這個世界,我感到內心深處震動一下。我對死亡的恐懼在那一刻大幅降低。這個嬰兒延長了我的生命,而且她將來也可以有孩子,這樣子子孫孫,我的生命就可能永遠延續。後來幾年我們又迎來了更多的孩子,每次我都有類似的感受,隻是不如第一次那麽強烈。
4. 母親去世
大女兒出生後不久,我在國內的母親去世了。從我記事開始,母親就在我心中占據著特殊的位置,大概會延續到我死那天。她又是我親近的人群裏第一個去世的,所以我感受強烈。大女兒出生後,我安頓好母女,就匆匆回國去看母親。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她還有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但是她對我說她不怕死,因為她的孩子們都長大了,而且都身體健康、已成家立業、算得上幸福。從她的眼神中我也看得出來,她真的不怎麽害怕。她不懼死亡,驗證了我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時悟到的心得。有了下一代,人就本能地覺得自己的部分生命跨越了死亡,死就變得不那麽可怕了。
5. 初步想法
在短短的一兩年裏,母親走了,我也從沒有孩子變成了有3個孩子。我對死亡的恐懼明顯緩解了。我還是害怕死亡,但是從原來的高度恐懼變成了一般的害怕。在我的頭腦裏,死亡的問題從原來的不可觸碰變成了可以考慮。我可以平靜地思考死亡了,雖然死亡還是顯得陰森、令人不悅。
我遠談不上深入、透徹地理解生死,但確實有了一些自己的初步想法。生與死的問題是如此宏大,也許沒有凡人可以完全看透。但是它又如此重要,每個人都應該真誠麵對、努力思考。我慢慢領悟到,一個人對死的態度,其實是他對生的態度的一個部分。雖然很多人不自知,但是每個人其實都對自己的一生有基本的預期,包括人生的根本目的、外部世界怎樣對待自己、這個世界的本質,等等。如果人大致達到了自己的預期,他就相對滿足,就可以較平和地接受生命的結束,不太怕死亡。相反,如果生活與預期南轅北轍,他就會有各種病態反應,比如極度恐懼、逃避現實、幻覺幻視幻聽、精神崩潰、自殺,等等。
比如小時候我聽到宰牛的故事就很傷心,因為我把牛擬人化了,覺得它就像我自己。牛活著的時候為所在的家庭努力工作,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家人,最後卻被他們殺害。我想象自己就是那頭牛,死的時候覺得一輩子都錯了、白活了,於是悔恨、傷心。如果我早知道這家人對我無情,我會一輩子都努力逃跑。即使最後沒有逃掉、同樣被殺,我的悔恨和傷心也會少很多。我當時隻有5、6歲,卻也有了一些對人世的基本的預想、或人生觀,比如希望自己愛的人也愛自己、自己的努力獲得恰當的回報等。雖然這些基本觀念並沒有在我頭腦裏形成抽象的語言,但是它們確實存在,並且已經令人驚訝地根深蒂固了。
再比如我看《未來世界》後竟然有了恐懼症,因為我當時本能地覺得,我的生活就是我與周邊人的所有互動,包括家人供養我、朋友和我一起玩、老師讓我罰站、同學和我打架等等。他們對我的熟悉就是我存在的證明和保障。但是這部電影告訴我,所有人都是不可靠的,即使我死了他們也可能完全不察覺。電影在我看來很可信,它講的道理擊毀了我對世界的基本假設或預期,所以我的思路被攪亂,變得對日常生活恐慌,對黑暗和死亡恐懼。
母親在臨終之前沒有多少畏懼,因為家庭和孩子是她人生觀裏的核心部分。她的家庭和孩子們都好,她對人生就基本滿意了,所以麵對死亡時她就從容。
人對生命的基本預期、基本假設、或人生觀,其實就是信仰。信仰回答以下這些看似不同、其實緊密相關的問題,“我的最高追求是什麽?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什麽?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我與外部世界的基本關係是什麽?我對世界的價值是什麽?我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等等。兩百年前的一些歐洲哲學家,包括康德、黑格爾、馮·洪堡等,希望切斷基督教思想對哲學領域的主宰,發明了新詞“世界觀”來替代信仰。“世界觀”和它的孿生詞“人生觀”,後來隨著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成為日常漢語裏的時髦詞匯。造成現在很多人不知道人生觀、世界觀和信仰其實是一回事。
信仰是一個人思想的根基與核心,決定著他對待生死的態度。其實每個人都有信仰,而且每個人都需要在信仰上不斷努力、不斷進步,但是很多人意識不到這點。就像我在5、6歲的時候,其實已經相信公平、“不能恩將仇報”等原則。它們就是初級的信仰,但是當時我還不能把這些原則抽象成語言,就更談不上知道自己有信仰、或需要在信仰上進步了。
三 中年後的思考
1. 李冰和都江堰
幾年前我在國內看望父親,期間去了一趟四川的都江堰。每個中國學童都在課堂上學過,距今大約2300年前,戰國時代秦國蜀郡郡守李冰建造了這個龐大的工程。它把凶猛的岷江水引入人工運河網絡,把旱澇災害頻繁的成都平原變成了天府之國。作為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水利工程之一,都江堰直到今天還在正常運行,支撐著數千萬人的生活。
圖3:俯瞰都江堰,工程如此龐大,卻沒有築壩,是它長命兩千餘年的關鍵。(網絡照片)
我在那個小城裏看到過各色各樣的李冰雕像,也登上山頂俯瞰雄偉的都江堰工程,每次都心存敬畏,不由自主地佩服這位民族英雄。李冰已經死了數千年,但是他的影響到處可見。就像我的孩子延展了我的生命,都江堰就是李冰的孩子,也延展了他的生命。我的孩子可能再活100年、也可能再生孩子,但都不能保證。而都江堰可以輕而易舉地再運行1000年。李冰身後的影響力比我的大多了。偉大的事跡和成就確實能夠讓人的生命超越肉體的死亡。
圖4:大概是現存最古老的李冰石像,造於東漢靈帝時期(157年-189年),在李冰之後大約400年,距今大約1800多年,現藏於都江堰的伏龍觀。(網絡照片)
人人都敬仰英雄領袖,希望跟隨他、讓自己的生命也超越死亡。於是理工科出身的我就一邊在小城裏遊蕩,一邊做起了工程師的白日夢。我想象自己穿越到戰國時代,加入李冰的團隊建設都江堰流,成為他的左膀右臂,然後也像他那樣名垂青史。但是回來後我查了一些史料,就發現自己的夢想太天真。億萬中國人在學校裏學到的李冰事跡,可信性其實很低。他很可能不是那位讓都江堰造福了川蜀大地兩千餘年的真英雄,而且中國人很可能早就遺忘了那位真英雄。
首先,關於李冰最早、最權威的曆史記錄來自他身後150年左右的《史記》裏的一句話,“蜀守冰,鑿離堆,避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這句話是《史記》中關於李冰的唯一記載。它的措辭簡短而模糊。其中談到的“沫水”,是大渡河的古稱,不是岷江。《史記》裏麵還有其他兩個地方談到“沫水”,都是指大渡河。而官方曆史竟然用這句話來佐證李冰主持建設了都江堰,簡直可笑。
第二,關於“李冰建設都江堰”的第二權威文獻證據是李冰之後大約600年寫成的《華陽國誌》。關鍵的一句是,“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撿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其中“壅江作堋”直譯就是“攔江建壩”,明顯不符合都江堰的基本工程理念,更可能講的是其他河流、或岷江的其它地段。把這句話作為駁斥“李冰建設都江堰”的證據,倒是很合適。
第三,《華陽國誌》模糊地講到,在李冰之前,古蜀國曾經為了解決水患,在現在的寶瓶口附近開鑿山體。按照這個描述,古蜀國才是都江堰的建設者。古蜀國就是產生了三星堆文明的民族,不屬於華夏族。它在春秋時代被秦國滅掉,文化和文獻都被搗毀。現在研究發現,古蜀國與人類的其他古代文明中心,包括兩河流域和古埃及,有文化和商業上的密切聯係。
第四,李冰隻是諸侯國的一位中級官員。一般認為他是山西人、在蜀地擔任郡守隻有5年左右。他沒有那麽重要,所以史書中的記載少、且模糊。依據最簡單的常識,一個古代地方主管通常沒有足夠的權力、資源、精力、時間、興趣或才能去主持、設計和建設這麽龐大的工程,尤其當時秦國的政務和軍事都很緊迫。即使我們退一步,假設他就是主持項目的官員,後人也不應該推崇他。都江堰的偉大之處是它的設計理念。這麽龐大的水利設施,竟然沒有一處築壩,是它運行數千年的關鍵。那位提出並實施這個理念的工程天才才是最大的英雄,才是後人應該感激和推崇的人。可惜的是,幾千年來的國人早就忘記了他,甚至沒有誰嚴肅地尋找他。
第五,中國人崇拜李冰,始於東漢民間傳說。那時,李冰已經死了三、四百年,並且已經幾次改朝換代了。假如現在市井間有人吹捧一位明朝布政使有多偉大,一般人會覺得是編造。東漢民間崇尚戰國時的李冰,內容的可信性更低。 到了李冰之後八百多年的唐朝,都江堰附近才出現李冰祠。到了李冰之後千年的北宋,民間又開始流傳李冰父子治水的神話。現在國內對李冰的推崇,是民族主義宣傳的一部分,目的是政治效果。主管宣傳的人大概覺得,借助已有廣泛群眾基礎的民間傳說與民間崇拜的力量,宣傳工作就會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於是真實與否就不重要了。
我又想起了自己旅遊時做的穿越夢、小時候父親講的“宰牛的故事”、和電影《未來世界》。假如我做時間旅行,回到兩千多年前,找到了那位都江堰的天才設計師。我看他殫精竭慮,提出了讓工程持續數千年的偉大方案。然後工程建成,造福天下,英雄默默死去。子孫們享用都江堰,但很快就忘記了設計師,甚至從來就不知道他。再往後,曆代王朝借民間傳說之勢,把官員李冰樹立成都江堰的英雄,天下百姓無障礙接受。我仿佛看到了放大版的“宰牛的故事”和《未來世界》在重演。設計師就像故事裏的那頭牛,貢獻了自己生命裏最寶貴的才智。後世子孫就像故事裏的養牛人,坐享偉大設計師的工作成果,卻忘恩負義,根本不在乎恩人,徹底遺忘、埋沒了他。曆代王朝就像電影裏的邪惡公司,製造出假英雄李冰,取代了天才設計師的地位。兩千年來的中國人就像電影裏那些把機器人錯當親人、看不出親人已經被殺掉的大眾。
在5,6歲的時候,我就為“宰牛的故事”裏的牛傷心,對養牛人失望到憤怒。我下決心,如果自己處在牛的位置,一定要努力逃跑。在10歲左右,看到《未來世界》裏的那些常人,自己的親人被換掉而不察,我就覺得他們令人恐怖。現在我發現,真實世界裏人們就像那家忘恩負義的養牛人,經常還不如《未來世界》裏的大眾。比如絕大多數人發現李冰是假貨後,既不在意,也不想去探尋真英雄。而電影裏的那些一般人發現自己被騙後,還會奮起與邪惡的公司鬥爭,努力尋找真親人,即使親人已經死了。總之,看懂了這個世界的人就會傷心、憤怒,覺得它恐怖,想逃離,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世人冷漠、愚昧、甚至奸詐。他們既容易被欺騙,又欺騙別人。這不僅適用於現代人,也適用於古人;不僅適用於中國人、也適用於外國人;不僅適用於一般人,也適用於他們敬畏的曆史學家們、學校、政府和國家等。基督教徒和民主社會裏的公民,平均比非基督徒和獨裁社會裏的老百姓好一些,但本質也一樣,也不公平、不可靠。基督愛世人,即使世人可憎,基督徒也要愛他們。但任何人都不應該把自己最高的人生目標、最深的信任、或生命的信仰寄托在世人身上,因為世人無以承受。把信仰寄托在人的身上,更可能帶來深深的失望和生命的敗壞,而達不到名垂青史、讓生命超越死亡的目的。
許多人直覺地以為,如果一件事情很重要、而且很多人知曉它重要,那麽經過足夠長的時間以後,關於它的真相就會浮現出來。可惜的是,這個美好的想法不適用於都江堰工程,而且也不適用於曆史上的很多重要事件。比如,究竟誰發明了造紙術和指南針也都是糊塗賬。很多人知道林肯的名言:“你可以短期內欺騙所有人,也可以長期欺騙少數人,但你不能長期欺騙所有人” 。林肯的說法可能更適用於基督教世界,而不是中國社會。因為基督徒把真實視為最高信條,而中國人信仰權力和政治,並把真實置於它們之下。獲得真實經常不容易。如果有很多人信仰真實,瞄準真實努力奮鬥,那麽經過足夠長的時間,真實就有機會浮現出來。但是如果人們崇拜權力並願意為之犧牲真實,經過幾千年以後你就會發現,他們已經成功地毀掉了真實。
基督教的神代表真實與正義。這兩者緊密相連,沒有真實就沒有正義。基督教強調正義與邪惡的鬥爭,經常也是真實與虛假的鬥爭。這樣的鬥爭不但發生在任何社會裏,也在每個人心中。人不努力捍衛真實與正義,虛假和邪惡就會大行其道。比如曆代國人不在乎誰是都江堰背後的真英雄、沒有奮力保護曆史的真實,於是掌權者們就找到了製造假曆史、假英雄的機會。幾千年來,真英雄被剝奪了應有的曆史地位,從人們心目中消失;假英雄登上神壇,老百姓被欺騙。邪惡得逞,正義不彰。可見,虛假與邪惡經常是手挽手的兄弟。
2. 香港的抗議學生們
我最近一次有關生死的領悟發生在香港。在“反送中”民主運動期間我在香港呆過大約10天,幾乎每天都到理工大學附近,觀察防暴警察與抗議學生們的對峙。我通常站在警戒線旁邊,與那些負責封鎖校園的警察們咫尺之隔。他們全身上下穿著防暴裝束,配備霰彈槍和製式左輪手槍,神態放鬆。因為警方主要靠重型武器進攻學生,不太需要警察個人衝鋒陷陣。在這些警察身後,高壓水炮向抗議學生發射添加了非常刺激的化學品的藍色水柱;新型的聲波炮向學生發射“聲音炸彈”,就是非常尖銳的聲波,可以引起目標人群的強烈惡心和喪失方向感;軍用裝甲車衝擊學生們搭建的臨時障礙牆;全副武裝的警察用榴彈發射器向學生投射催淚彈,等等。很明顯,那些抗議學生有可能嚴重受傷、甚至死亡。
圖5:香港理工大學外,防暴警察正在進攻校園內的抗議學生。校園和抵抗的學生在照片的右手邊。照片裏的煙霧是催淚彈飛過後在空氣中留下的痕跡。
絕大多數香港老百姓支持民主,但是他們的想法對這座城市的政治發展無足輕重,因為親北京的勢力集團雖然人數很少,但是權力非常大,幾乎控製了所有他們認為值得控製的領域。抗議學生承載著香港人民對民主的希望。如果這些學生也放棄了,香港將失去最後一支還有點份量的民主力量,香港的民主就將再後退一大步。躲在理工大學校園內的那幾十個學生,是拒絕放棄的最後一批香港人。他們在為正義而戰,寧願麵對巨大的危險。我在1989年也曾處在類似的境況,所以能體會他們此時的精神狀態。學生們需要一種信念、一個高遠的目標、或一個希望來激勵自己。沒有這樣的精神支柱,他們不可能堅持下去。
“此時此刻,這些學生能在心裏依靠什麽呢?”我一直默默地問自己。首先,他們不能寄希望於現實的成功。被包圍的學生不可能指望自己能戰勝警察。警察與學生之間的實力非常懸殊,警察可以在任何時候輕而易舉地粉碎學生的抵抗。隻是出於政治考慮,他們不想馬上那麽做而已。第二,學生們也不能指望自己的行為可以立竿見影地推動香港的民主。香港老百姓都懂,香港民主的短期前景不樂觀。第三,他們不能寄希望於群眾的有力支持。大多數香港老百姓都膽小怕事。即使內心支持民主,也不敢公開違逆北京,所以不會真站出來挺學生。第四,他們也不能指望海內外的廣大中國人支持或同情自己。世界各地的中國人,即使那些在歐美發達民主國家長期受教育、已經紮根的人,絕大多數還保持著臣民思想,把國家權威看得高過同胞的生命和自由。這樣的人不理解、也不相信民主,很多堅決反對當前香港的民主運動。第五,學生們也很難指望未來的中國人會記得或理解自己的艱苦努力和犧牲,因為中華文化一脈相承,如果沒有思想理念上的根本變革,未來兩千年的中國人還會與過去兩千年的中國人一樣。
後來,一段久違的《聖經》文字跳入我的腦海:“Now this is eternal life: that they know you, the only true God, and Jesus Christ, whom you have sent.”(認識獨一的真神,並且認識他所差來的耶穌基督,就是永生。)那些被困在理工大學校園內、孤苦無助、但堅持為正義而戰的學生,還可以指望神!其實世上所有相信公義、卻被大眾忽略、忘記、誤解、拒絕、甚至憎恨的人,都還可以指望神。這節《聖經》就是對這樣的人說的!其實,當一個人內心真實---就是睜開眼睛看自己和外部世界,尊重自己---就是相信自己與王侯將相和所有天下人都靈魂平等,愛人---就是盡力貢獻去服務世人,他就會發現自己從根本上孤獨,因為世人陰險不可靠、不公平、忘恩負義。他唯一的靈魂出路就是信靠耶穌和神,因為隻有神可靠,因為耶穌和他一樣,也崇尚真實、與人靈魂平等、愛世人、但被世人拋棄、直至殺害。當這樣的人信靠神,他們的精神就與神的精神融合,他們的正義事業也就成為神的事業的一部分。神是強大的,所以那些信仰神的人就會獲得內心的力量與和平。神是永恒的,所以義士的精神就會因為與神同在而變得永恒。這就是永生。
四 結束語:永生
基督教誠實地對待死亡。其他宗教許諾信徒死後重生,就是死去的人還有機會重回人間,或繼續過人間生活。例如佛教和道教承諾輪回或投胎。很多穆斯林認為,他們死後每個人可以得到很多處女。基督教沒有這些東西。基督教拒絕用糖衣包裝陰冷的死亡,因為真實是基督教的核心信念之一。每個人都會死。耶穌也沒有避免肉體的死亡,也沒有投胎或輪回。《聖經》上講,當耶穌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他“甚是憂傷”(馬太福音26:38),並“大聲哀哭”(希伯來書5:7)。
耶穌的信徒們應該專注於精神的永續,而不是死後重回人間。基督教隻許諾精神不滅,基督徒應該為永恒的精神而奮鬥。生兒育女、建功立業、名垂史冊等等,都可能讓一個人的影響力跨越死亡,並減輕人在活著的時候對死亡的恐懼,但是所有這些辦法都有本質的局限性。一個人通往永生的唯一途徑是把自己的精神融入神的精神,讓自己的精神隨著神而得到永生,因為隻有神是永恒的。
小注:
最開始是與父親的一通電話,然後對孩子們談起他們的爺爺和奶奶。話題自然轉到了生與死、怎麽看待生死、以及信仰。再然後寫成了一篇英文稿。最後才有了這篇,與大家分享。也許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某個人讀到後會有共鳴,覺得對自己有幫助,那就是對我花精力把這些想法寫出來的最大回報。對那位我還不知道在哪裏的朋友說,“嗨,你好!”
二零一九年聖誕至元旦期間 於美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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