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以來,在學術界最出名的是胡適之先生,從其《中國哲學史大綱》看來,他本是一個講中國哲學的人,但其實他對中國哲學一點都不了解,沒有一句相應的話,所以隻寫了上卷,後來也寫不下去了,轉去做考證,考證禪宗,也以外行人瞎考證,根本不知道禪宗內部的問題,隻去做些外圍的事,如考證版本的真假,這與禪宗有何本質的關係?況且憑什麽你就能斷定《六祖壇經》一定是神會造的呢?
照我一看,我不須考證,就知道神會寫不出來,因為神會的思想是另一個思路,神會禪是「如來禪」,《六祖壇經》是「祖師禪」,祖師禪是真正的禪宗之禪,是神會了解不到的。胡適先生連這一點都不清楚,還想跟人辯,難怪被鈴木大拙當麵斥為外行,其實他是真的外行。以像他這種人來領導學術界,出大風頭,這當然非國家學術之福。所以他雖以哲學起家,到後來不但不講哲學,並且反哲學。
他極力宣傳科學與考據,考據也並非不可以講,不過考據是曆史家的本份,但胡適先生既不讀曆史,亦不讀哲學,亦不讀科學,他隻去考紅樓夢。考紅樓夢能考出科學來嗎?——他所有的學問就是這樣——浪費、無成。所以馮友蘭出來寫哲學史就超過他了。
說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比胡適進了一步,至少表麵上很像個樣子,一直到現在,西方人認為中國哲學史,還是以馮友蘭所作的為最好,餘英時也這樣說。但他的討好,其實是表麵的,因為他此書有一討巧的地方,平常人看不出來。他用的是選錄方式,西方人寫哲學史大體是用詮釋的方式。選錄方式不是不可以,但馮友蘭作這本書很狡猾,說好聽是很謹慎,所以很能保持一種「學術謹嚴」的氣氛。
因為他很少對所引的文獻加以解釋,他盡量少說自己的話,盡量不做判斷,所以讀者實在很難猜透他到底對那些文獻懂呢?還是不懂?到了他該說話時,他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若有真正下論斷的大關節,則一說便錯,由此,我們便可看出他實在不了解。所以很早我就說他這本哲學史是「膿包哲學」,膿包的特性是外皮明亮精光,但不可挑破,挑破便是一團膿,我是一向不欣賞那種書的。
這本哲學史大體上卷還象樣,主要是他用了他那一點邏輯知識整理了名家,有一點成績,其它講儒家、道家都不行。先秦都講不好,後來魏晉道家、隨唐佛學更難講,他根本是門外漢,於宋明理學更是門外的門外。他以為他懂得朱夫子,但他何曾知道朱夫子是理學家,不是西方的新實在論,他以西方的新實在論來解釋朱子,這當然是不相應的。他後來又講「新理學」,以程朱自居,這都是妄人妄作。《中國哲學史》表麵上寫得那麽嚴肅,出版時是那麽鄭重其事,他請金嶽霖與陳寅恪來作審查報告。
其實金嶽霖先生是外行,陳寅恪雖是史學家,並不讀哲學,但他的見聞實比馮友蘭博洽得多,所以多少也能看出一些問題,隻是馮友蘭不承認罷了。像陳寅恪這個人也了不起,其考證曆史確是當行,但這個人也有其缺點,我稱之為「公子型的史學家」,他為人為學帶有公子氣,公子氣有什麽不好,我們暫時不去詳論它。
近代中國史學界頗有成就:例如講殷周史以王國維為最好,講秦漢史,以錢賓四先生為最好,隨唐史以陳寅恪為最好,宋史尚未見有誰最好,明清史則有孟心史,這都是眾所公認的。史學之所以有成,因為他們上了軌道,有當行之客觀的了解。
近代中國人對中國哲學的討論就未上軌道,像馮友蘭的哲學史,對中國哲學的發展中曆代各期哲學核心問題根本未接觸到,更遑論有什麽有價值的討論。以如此之書,而不論中西都公認它是一本代表作,這表示這一代的中國人實在太差勁了,不但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世界,這真是這一代中國人的恥辱。
又從那個地方可以看出馮友蘭對中國思想沒了解呢?在紀念熊先生的文集中,有一篇馮友蘭的文章,他以九十高齡,平生寫那麽多書,理應有些心得,誰知他卻說:熊十力之新唯識論和老唯識論的爭辯是一個老問題的複活──就是說有關這些問題在古代就有人討論過了,現在他們又拿來討論而己—我一看,這樣說倒是出語驚人!我仔細看他說的是什麽老問題的複活,原來馮友蘭是指南北朝時代神滅不滅的討論,我覺得這簡直是胡說八道了。
熊先生的《新唯識論》和玄奘《成唯識論》的不同怎麽會和神滅不滅扯在一起呢?請問熊先生是主張神滅呢?還是神不滅?而《成唯識論》又是神滅還是不滅?我看兩邊都安排不上,這種故作驚人的論調實在太差了!神滅不滅的問題重點在那裏都不能把握,後來佛學的高度發展更不容易契接得上,故其侃侃而談者,大體不可信。
此外如梁漱溟先生、馬一浮先生與我老師熊先生在所謂「客觀的了解」上也都有缺陷。梁先生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和熊先生不同,熊先生講學或許有錯誤,但他的民族文化意識縱貫意識很強,而梁先生在這方麵很欠缺,梁先生的頭腦是橫剖麵的,如他的「鄉村建設」之理論便是在橫剖麵下了解中國社會而寫出來的。
他並沒有通過中國曆史文化的演變去了解中國社會,隻照眼前的風俗習慣而想辦法。他對中國社會的具代表性的了解是在其《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所說的:「倫理本位,職業殊途」,他這樣了解並不算錯,但若止於這樣了解,是隻了解到現實的社會狀況,若其社會所以形成之文化根據及背後之曆史淵源,則並未接觸到。
以上是說梁先生的文化運動之無所成,至於純學術上的對中國儒、釋、道三家的研究,也是很薄弱的。所以熊先生每次勸他不要再搞鄉村建設了,要出來講學,梁先生兩眼一瞪,說:「我有什麽學問可以講呢?」梁先生對西方哲學的認識是得自於張申府先生講的羅素,與張東蓀先生翻譯的博格森的創化論。博格森在西方哲學上的地位並不高,羅素於邏輯有貢獻,於真正的哲學並無多大貢獻。當時中國哲學界對他們兩位推崇備至,也可見學風之淺陋。
梁先生對中國的學問則欣賞王學再傳門下的王東崖,對「自然灑脫」一路頗寄其向住,欲由此而了解孔子之「仁」。其實從這一路進去也可略有所得,但畢竟不是了解儒家的正大入手處。梁先生是謂有性情、有智慧、有誌氣之人,思考力很強,也有創發力。他寫《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年紀並不高,全是自己憑空想出來的。
但也因如此,其中所造的新名詞都是無根的,所說的文化類型也太簡單,如說西方是前進的,印度是後退的,中國是適中的,這樣講都是一些影子罷了。所以思考力強,性情真,誌氣高,也有相當的智慧,可惜無學以實之,結果盡成空華,白白的浪費了一個人才。這種人間大憾,平常人是看不出來亦感受不到的,就連他自己也不自覺。他的這部書實並無多大價值,他本人亦不予以肯定。他最後是相信佛教,而不再做儒者,在中國這樣的亂世,生命人格想要卓然有所樹立是很難的。
馬一浮先生隻能作文章,作高人雅士,不能講學問,他文化意識並不如熊先生強,他自己也承認悲願不夠。文化意識不足不能講學,悲願不夠也不能講學。所以他的架子擺得很大,他說現在一般人都不足以教,若要教,也「隻聞來學,未聞往教」,要人去他那裏請教才行,他決不接大學的聘書。
他從年青時起便隱居西湖,二十七歲就不見外人,也不出來。到熊先生寫出新唯識論時,那時他和熊先生都已四十多歲了。熊先生聽說西湖有此一高人,想往見之,或告之曰:他不見人,熊先生想找人介紹,介紹亦不行。熊先生不得已,就自己將稿子附一封信寄去,結果好久都沒下文,正待要發脾氣,馬一浮親自來了,真是「惠然肯顧,何姍姍其來遲」。
一見麵,熊先生責問他為何久無回音,他回答說:「你若隻寫信,我早就回了,你又寄了著作,我要詳細看,看看你的份量,如果份量夠,我才來相訪,現在我不是來了嗎?」兩人於是結為好友。由此可以想見馬先生的為人,這個人的名士氣太重,從學識方麵說,他比梁先生、熊先生博學,但客觀的了解則沒有,譬如他好用新詞,但往往不通。
以上都講老先生的毛病,大家不要誤會我對前輩不客氣,其實我還是很尊重這些人,在這個時代,出這種人物,有真性情、真智慧、真誌氣,已經是很難得了。我隻是要強調「學」的重要,無「學」以實之,終究是浪費了生命,辜負了時代,這大體也是整個時代的毛病。
即如我老師熊先生念茲在茲想接著現有的新唯識論寫出「量論」部份,也寫不出來。本來依熊先生的計劃,新唯識論應有兩部,上部「境論」,講形上學,下部「量論」,講知識論。但「量論」一直寫不出來,其實就是因為學力不夠。因為熊先生的所得就隻有一點,隻那一點,一兩句話也就夠了。一提到儒家大易幹元性海、體用不二,熊先生就有無窮的讚歎,好像天下學問一切都在這裏。當然這裏有美者存焉,有無盡藏,但無盡藏要十字展開,才能造係統,所以後來寫好多書,大體是同語重複。
我奉勸諸位如果要讀熊先生的書,最好讀其書劄,其文化意識之真誠\自肺腑中流出,實有足以感人動人而覺醒人者,至於《新唯識論》不看也可,因其係統並沒造好。不過雖說熊先生所得隻有一點,但那一點就了不起,不可及。當年馬援見漢光武,歎曰:「乃知帝王自有真者」,此語可移於讚熊先生,熊先生之生命是有「真者」在,這「真者」就是儒家的本源核心之學,這點抓住了,就可以立於斯世而無愧,俯視群倫而開學風,這一點是儒家之所以為儒家之關鍵,我們就從這點尊重我們的老師。但他的缺陷我們也應知道,知道了,就有所警惕,警惕之,則可以定我們這一代學問奮鬥的方向,此之謂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