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英雄有個比較好的地方,那就是雖然他留下的文字記錄很多,我讀過的主要有兩部,一個是《周保中抗日救國文集》,一個是《東北遊擊日記》,兩部書都可以說是很好的“認識材料”,前者是利於我們認識什麽叫“以革命實現救亡”,見到“大中華”與“共產主義信徒”的辯證統一。後者是利於我們認知東北抗聯的艱難,認知到一場難以看到勝利希望的遊擊鬥爭會把人的精神折磨成什麽樣。
1、為“大中華”而戰的列寧主義信徒
“大中華”,這是閱讀東北抗聯史料很容易會見到的一個詞,張正隆作《雪冷血熱》時,即專有一小章節“大中華與小日本”,隻不過是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由當年抗聯高呼的“大中華”談起近世中國的恥辱百年,談起曆史的怪異轉折。
在中國的傳統裏,“大”就是強,抗聯戰士們是為“大中華民國”國土重光而戰,可為什麽中國人要自相殘殺,為何“大中華”的國土會大片淪喪在“小日本”的鐵蹄之下,“大國”的勇士們隻能在“小國”的壓迫下絕望求生?
張正隆先說這是由於腐敗,而後又上升到更高一個級別,說近世中國曆史上絕對有一個極大的問題,造成了中國人像是害了病,發了瘋,一麵自相殘殺,一麵受人屠殺,這個重大的問題需要我們當代人去發掘,去認識。

這個被掩藏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張正隆扮了謎語人,沒有說明,但我想他的思維大抵是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即對“民族性”或者別的什麽根深蒂固的東西的反思。
這種反思這是“後革命時代”默認了“失敗”的產物,而對張筆下的主角,那些堅持到底的抗聯鬥士來說——特別是對周保中來說——這個問題無需什麽挖掘,他們隻要沿著當下之路前進即可。因共產主義的革命平等與救亡圖存的政治目標在革命年代早已實現了統一,共產革命的勝利意味著對帝國主義的戰勝,也即意味著中國民族之解放。
來自“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國家民族”的革命者,所要做的就是以共產革命去驅逐帝國主義、去創造一個光明的新國家。
這一點在周保中的作文當中就能看出:他同戰友之間自豪的以“列寧主義的戰友”作稱呼,自稱為“列寧主義的信徒”,要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和主張而鬥爭”,此處的“理想和主張”,便是要讓國家民族擺脫“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可悲狀態,完成民族革命,再進而“創造共產主義的新東方”,“遍豎蘇維埃旗幟於東大陸。”
故此,“列寧主義的信徒”、“國際共產黨的黨員”,所肩負的“偉大無比,光榮無比的曆史革命”之一,便是將日本帝國主義這一侵略中國的惡獸打倒,即使是要付出生命代價也在所不惜。接著,周保中即用詩一般的語言描寫了他的誌向:“我們滴最後一點血來拚,我們決心用我們的骨灰來培養被壓迫民族解放之花。”

也正由此,“列寧主義信徒周保中以“帝孫”(黃帝子孫)為筆名,自居為“大中華民國”的戰士、“黃帝子孫東方優秀民族”。在致黃克清信後不久,周保中就在給第五軍依、方地區全體戰士的信中如此呼喊口號:
“敬祝同誌們振起黃帝子孫東方優秀民族的精神:堅持抗日救國民族革命的大旗!反對民族叛徒奸細走狗!鞏固抗日聯軍的基本實力,爭取東北遊擊運動的最後勝利!國共二次合作勝利萬歲!為陣亡先烈同誌死難同胞複仇!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法西斯蒂!中華民國獨立自由萬歲!東方被壓迫民族解放萬歲!”

這是周保中喊出的口號,也是抗聯鬥爭的現實目的。
而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的“中華民國”是有靈活性的:盡管國共合作後抗聯不再譴責“蔣賊介石”與“張賊學良”,但抗聯的“大中華民國”並非蔣介石的國民黨民國,而是“人民革命政府”的“大中華民國”。
這一“大中華民國”,有自己的“國旗”、軍旗,有自己的一套政府名號,顯然是要與關內那“蔣賊介石、汪賊精衛”的“國民政府”劃清界限,其是cpc領導的“中華民國”,而非國民黨的“民國”——當然,在現實的抗日鬥爭裏,抗聯指戰員到底是忠於哪個“民國”並不算多麽重要,畢竟作為一支cp領導的武裝,抗聯人歸根結底是為民族為革命而戰。
而當民族抗日戰爭結束、革命戰爭開始,在抗日年代要同日寇戰鬥到最後一滴血、燒盡最後一身軀的周保中結束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任務,又旋即投身到“創造共產主義新東方”的事業中去。
為了這個目的,同日寇頑強對抗多年的周保中可以用自己這個抗聯領袖的招牌,去招攬過往的敵人同眼下的國內反動派作戰。
2、愛恨分明的革命人
收編敵人,這是現實鬥爭的需要,絕不意味著周保中沒有民族感情,沒有鮮明的對敵人的仇恨——遊擊年代的周保中有著濃烈的恨,有著鮮明的愛,他珍視犧牲的戰友,他鄙視侵略的敵人,他毫不避諱的在日記中記錄自己殺死俘虜的事跡,又花費更多的寶貴筆墨為犧牲的同誌書寫傳記。感情之強烈,在字裏行間都能見出。
1940年9月,周部活捉一日本士兵名曰神兵作,其人“粗通我國語言,俯首帖耳,但求免死耳”,若以今天常談的“優待俘虜”之論,我們該用“愛”,用階級的感情革命的理論來改造這麽一個有望轉變的日本俘虜,起碼也要“凡俘虜日兵,大體上,接觸武裝後加以適當之教育,而後釋放之。”

但這裏是冰天雪地的白山黑水,在熱血寒霜之中曆經無數磨礪的抗聯戰士不願對敵人以禮相待,更遑論這是個“前據而後恭”的紙老虎,“此等人平日依勢欺淩與奴役我工農同胞,今則屈膝稽首,一若就縛之豬狗”,“慣於壓迫欺侮殖民地人民之流”,周保中對日賊輕蔑,可見一斑。
“本部及警衛隊大多數同誌(無不欲食日賊之肉而寢其皮),請將日本人神兵作處死刑,餘決定照辦。派警衛人員執行”。
欲對日賊食肉寢皮的抗聯戰士,這在周保中日記中也不是首次出現,1940年6月24日日記中,他也寫了一樁擊殺俘虜的事跡:5月28日周保中率隊襲擊孟家崗日偽采金隊,打死八名偽警,傷二偽警,四名日賊則逃一死二傷一,其中一人聽聞抗聯“不打中國人口號”後即喊“我是中國人”以圖免死,結果偽警將之告發。

此種日人,當如何處理?抗聯戰士們不願留這人做俘虜,“彼實係日賊,於是某突擊隊員猛以槍刺將偽裝中國人之日賊戳死。”
日賊逃去一名,死二名,傷一名。渠聞“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之口號後,亦裝作中國人求免死,但不懂中國語,隻叫:“我是中國人”。而偽警狗俘虜中有恨日賊者告知我隊,彼實係日賊。於是某突擊隊員猛以槍刺將偽裝中國人之日賊截死。
這在周保中麾下,算不上“違反紀律”——殺死敵人,算不上多大的過錯,不要說是日賊,便是為日作賊的“韃子”,他也完全不想講民族政策,既為“漢奸”國賊,殺之便不可惜。
這樣的“周保中思想”,也記錄在他的日記中:“北部隊於富錦邊運輸途中,將經常出沒山林打獵之蒙古韃子三名逮捕處死,並沒收其槍、馬、糧食、用具及日文畫報、日軍護照等”。

周保中屬下部隊何以如此擒殺蒙古獵戶?這是樁偽滿時期的民族問題,“對於所謂韃子,自應予以同情攜手。但散在富、寶一帶為數極稀之韃子,頭腦冥頑不靈,向來依日寇為護符,日寇亦多方利用之,春夏秋冬出獵山林,熟悉地勢,借以探查我抗日遊擊隊之行動、方向位置、臨時後方根據地之所在。日寇每次出擾進攻搜查,多以此輩所謂打圍韃子充向導,其害匪淺。”
對這樣危險卻難以爭取的敵人,那就隻有用最粗暴的辦法來解決,“我方聯合之既不可得,捕殺實屬必要。”
但周保中不像趙尚誌,不是個“仇恨衝昏頭腦”的人——盡管他曾因哨兵打瞌睡而殺人——就像之前說的,對他眼中的敵人,他毫不留情的予以刀槍,對他心中的同誌,他從不吝嗇讚美與紀念,這從他日記中數量眾多的人物小傳就能看出。
例如他在1938年以“列寧主義的戰友”相稱的黃克清。1940年6月24日,周保中領導隊伍襲擊永豐金礦後轉移,部隊陷入糧荒之中,周保中不得不開始思量“設法求得與中共中央和內地抗戰之直接的,或間接的進行基本方案之有力解決”,此時黃克清前來匯報工作,周保中困難之中見戰友,思緒遂起,在他的眼中,眼前的忠實同誌值得可以說“最高最大”的讚美:
“黃玉清…張鎮華…兩同誌有至高之布爾塞維克信念,有為民族犧牲到底之決心表示,加以總部留守人員及直屬部隊人員,都經過長期艱苦鬥爭,巨風駭浪俱未稍動搖。工作活動亦有鍛煉,遵守紀律,實為忠貞不拔、堅忍耐勞之革命誌士。換言之,乃六七年來千萬人損耗後之碩果與結晶,洵非殘敗剩餘、頹萎不振可同日而語。”
如果說“忠貞不拔、堅忍耐勞之革命誌士”、“巨風駭浪俱未稍動搖”算是公式化的誇讚,那麽“千萬人損耗後之碩果與結晶”,實在就是“天大的榮譽”。
3、夢
睡呀!腦筋總是縈繞著:帝國主義日本強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睡呀!腦筋裏並不很迫切的,有時也許很平淡的、稀薄的憶念到經常懷念的人們。
睡呀!很甜美的翻來複去地睡,翻身並不是睡的不舒服,正是迎著暖爐似的太陽的光,把渾身曬遍。
真是舒服,真是妙不可言!
什麽長春大樓,用不著在鋼絲床上。
睡呀!足足睡了四個鍾頭。
醒來的時候,農村中半秘密造作的飯,四、五個農民挑著,走好幾裏路程,繞過好幾架山,找到了我們的大休息地點。
如果不是肚腹饑餓,如果不是農民辛苦蒸就的、黃金般橢圓形的玉蜀黍大餅,還有很久日子未曾嚐過的豆芽菜湯和可吃的醬,那麽,情願睡,情願睡很長很長的時間……。

嗬!這不是夢麽?
嗬!太陽光真聽受我的要求,使我渾身曬汗流。
伸伸腿,用白布巾把臉蓋上,朦朧的又入“黑憩鄉”了。
不言語,微笑,近遠地站著,忽然又愁眉深鎖,就好像嫌怨著我不果敢。
嗔怪著說:“成天家,大膽、豪放,為什麽假裝斯文,臨陣退縮?人生的時光兒何?你怕的誰個?”哈哈——,又笑了。
我真難過,我無話可說。
突然到另一處所,隊伍好幾個連散開臥倒,在一個極縱長很高的山上,相對著的高山毯線發現敵人有埋伏兵的模樣,我大聲喊叫:“史同誌,趕快帶著隊前進,防著敵人側射呀!”話未說完,對麵山上的日寇兵目標顯露,輕重機槍,向我們陣線猛烈射擊,敵人居高臨下,我方仰蒙彈雨。
戰死的多於負傷的,狀況極悲慘與不利。
我的左右兩臂貫穿十數粒敵彈,兩臂已不能動彈。
噫!敵彈中傷遍體,為什麽還不死呢?一麵退卻跑著,自己這樣想。
啊喲,痛極了兩臂。
哈哈,睡覺時候太多了,原來是側身的臂被壓麻痹了…

然而,為什麽做這樣的夢呢?蓮花泡戰役的慘敗印象太深了!俠妹和她,精神多少役使了我,時光易過,既這樣,就這樣,那能有這麽許多那麽許多?!
陳同誌!集合隊伍走吧,今晚經頭道溝晚餐後,夜行軍向馬廠前進。
周保中作於1936年4月16日夜 馬廠東南宿營中

1936年,周保中也有過可愛的夢,有過美好的遐想,甚至可以說算不上多美好,隻不過是幻想可以在睡夠了四個小時後吃上玉米麵、豆芽湯而已,然而現實讓他連這樣的條件也沒有,讓他在夢中也夢到自己被敵人擊傷……
正如他在1936年8月的《懷想》中所寫的,“時光是一支善飛的妖魔,一秒鍾一秒鍾從身旁掠過,俏麗的姑娘倏忽成了蹩腳老婆婆。”
於是美麗的想象在白山黑水間的苦鬥中消失了,寒冷、絕望的遊擊鬥爭改變了周保中,他的情感不再這般柔和與輕快,而變得濃烈、深沉,變得殘酷無情,他的戰友們也是如此,曆經殘酷鬥爭的人要麽成為鋼鐵,要麽折斷腐朽,化為隨風而去的曆史風沙。
“是日午後,東步哨位石維申懈怠步哨勤務,或值哨警戒中睡眠,經陶副官雨峰查覺,斥責之猶不服,遂替換其哨兵勤務,解除武裝。…去年此時,四軍屬之老遊擊隊員曲文,因七次以上之警戒哨玩忽職守,結果被處死刑。石維申為當時參加應否處死刑而讚成處死刑中之一人…經參謀長崔石泉同誌召集部全體人員會議,十之七八主張石維申應處以死刑。…石所表現於最近時期中之一切工作行動,前途希望極為薄弱。因此餘遂決定處以死刑。判決既定麵詢石維申有無申訴,自足辯護而能為之重新判決者。石無足以剖白自矢者,遂於午後四時將石維申執行處死”
“依照幹部同誌之建議,以及估計內部鞏固,免致叛逃助敵,將警衛隊隊員陳熙文、邊永林兩名處死刑。因該兩人平日在隊服務過犯累累,從來玩忽職守.不忠實於所負擔之工作……邊永林、陳熙文自覺不安,大有伺機逃亡之模樣,為該隊領導者所察覺,報告於餘…決定各給資百元,遣發離隊,在未離隊時交由第一中隊看守監視。乃邊、陳兩人於監視中,屢屢企圖伺機潛逃,因此將邊、陳處死刑。”

(摘自知乎用戶“無為上單”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