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屯子裏的剃頭匠老鄭是從長春市放逐到農村的曆史反革命分子。他年輕時在國軍部隊當兵,是一名後勤兵,負責給官兵理發和日常雜務。在一次戰鬥中,老鄭當了共軍的俘虜,接受教育後沒領那一塊大洋的回家路費,而是變身為東北民主聯軍的一員。反正是當兵吃糧,在哪兒還不是剃頭呢?
一年後,老鄭在一次遭遇戰中小腿負傷掉隊,被國軍的收容隊碰個正著,藏無處可藏,跑又跑不動,隻好束手就擒當了俘虜。他本來就是國軍的人,便順理成章地繼續為國軍剃頭。又過了一年,他部隊的長官陣前倒戈,帶著數百人槍投了共。於是,他又當上了共軍,接著剃共軍的頭。
朝鮮戰爭期間,他隨部隊赴朝作戰。在一次戰役中,他那個團傷亡慘重,不成建製,撤回後方休整。由於部隊減員,沒有那麽多頭可剃了,上級派他去戰俘管理處為聯合國軍戰俘剃頭。老鄭在那裏為十來個國家的戰俘理發,還跟著他們學會了幾句英語,說自己是“壩波兒”,意思是理發師。這個英語單詞,我還是跟他學的呢。
回國後不久,老鄭在師後勤部助理員任上複員,懷裏揣著一張革命軍人退伍證明書落戶在長春市。他也算是解放戰爭負過傷、抗美援朝過過江的革命功臣了,民政局將他安置在一家國營理發店當副主任,國家幹部編製。他習慣了給人剃頭,當不慣這個副主任,大部分時間到營業廳給顧客理發。
三十三歲那年,老鄭經人介紹娶了媳婦,本以為可以安居樂業,生兒育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沒想到遇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兩人一天到晚饑腸轆轆,營養不良,全身浮腫。媳婦生了一個兒子僅三斤半,沒幾天就夭折了。好容易熬過了困難時期,安穩日子沒過幾年,又迎來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文革初期,有人揭發他那次被國軍俘虜是假,投敵叛變是真。群眾運動是暴民政治,隻要有人揭發,不容當事人申辯,眾人便群起而攻之,先將其打翻在地再說。洶湧的群眾運動落潮後,組織介入審查,老鄭找不到自己被俘的證明人,組織也找不到他投敵叛變的證據。工作做了很多,總不能沒有戰果吧?最後的結論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曾兩度在反動軍隊服役,定性為曆史反革命分子,開除公職,下農村勞動改造。
這樣,他失去了城市戶口,戴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和媳婦一起來到屯裏落戶,反正到哪兒都是剃頭,倒也隨遇而安。憑著剃頭的手藝,老鄭在農村走屯串戶給全大隊的人剃頭掙工分,不用起早貪黑,不用勞筋苦骨地修理地球,日子比一般社員過得還好。
我們和他同病相憐,常在一起聊天。他已經下到社會的最底層了,也沒有那麽多的忌憚,同我們嘮起嗑兒來無所不談,國共兩軍中的逸聞軼事,長官們的蜚短流長,國軍敗而不服,共軍勝之不武,以及在聯合國軍戰俘營中的見聞。
在他的軍旅生涯中,雖然沒有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但剃的人頭不計其數。士兵的頭,團長、師長的頭,國軍的頭,共軍的頭,聯合國軍的頭,全都剃過。甭管是什麽官階,在戰場上多麽驍勇善戰;甭管是哪路英雄豪傑,百萬軍前橫戈躍馬,在他的剃頭刀下,誰都不敢亂說亂動,一個個老老實實地任他擺布,讓低頭就低頭,他想剃哪根毛,就剃哪根毛,想在哪兒來一刀,就在哪兒來一刀。當年曹操耍了一個割發代首的花招,如果發能代首的話,老鄭割下的首級可謂成千上萬。
七十年代末的一天,在大街上有人喊我,我回頭一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衝著我笑,定神細看片刻,不禁驚呼道“老鄭!”多年不見,他顯得有些老了,但精神頭十足。上級給他平反了錯案,落實了政策,讓他回原理發店工作,不過沒有恢複副主任的職務。他不在乎那個虛職,還是那句老話:在哪兒還不是剃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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