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或者木綿這個名稱,在棉花和攀枝之間造成困惑。以致於同一作者,在不同文本用這個名稱,有時指棉花,有時指攀枝。
唐白居易(772—846)《新製綾襖成,感而有詠》:“水波文襖造新成,綾軟綿勻溫複輕。晨興好擁向陽坐,晚出宜披蹋雪行。鶴氅毳疏無實事,木棉花冷得虛名。宴安往往歡侵夜,臥穩昏昏睡到明。百姓多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饑凍聲。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這裏木棉花冷,隻可能是棉花,白色、冷色調。攀枝花火焰一樣地熱烈。白居易這件新做的綾襖,裏麵填充的可能是絲綿,也可能是攀枝棉。鶴氅,形狀像鶴的大衣。他用不起鶴氅和棉花,隻能在詩裏酸這麽兩句。又,白居易《早夏遊宴》:“未收木綿褥,已動蒲葵扇。”道理相同,但這裏白居易用的被褥,隻能是攀枝棉。
北宋蘇軾《金山夢中作》:“江東賈客木棉裘,會散金山月滿樓。”木棉裘應該比較貴重,外麵是皮,裏麵是布,中間可以填絮。麵料,棉布好。填料,攀枝絮好。詩中木棉,到底是棉花,還是攀枝,不好確定。
南宋胡三省《資治通鑒注》:“身衣布衣,木綿皂帳(木綿,江南多有之,以春二三月之晦下子種之。既生,須一月三薅其四旁;失時不薅,則為草所荒穢,輒萎死。入夏漸茂,至秋生黃花結實。…紡績為布,名曰吉貝;今所貨木綿,特其細緊者耳。當以花多為勝,橫數之得百二十花,此最上品。)”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身衣布衣,木綿皂帳”數字取自唐姚思廉《梁書·卷第三本紀第三·武帝下》:“日止一食,膳無鮮腴,惟豆羹糲食而已。庶事繁擁,日儻移中,便嗽口以過。身衣布衣,木綿皂帳,一冠三載,一被二年。常克儉於身,凡皆此類。”姚思廉這一段,專門讚美南朝梁武帝如何如何節儉。其中所謂木綿,隻可能是普通材料——攀枝,不可能是當時珍稀的棉布,後者南宋胡三省都認為是“最上品”。皂,黑色。木綿皂帳,就是攀枝絮做成的黑色粗布帷帳。
“木綿皂帳”中的“木綿”,是攀枝。但胡三省注中的“木綿”,如前所述,無疑是棉花,符合棉花的全部特征。到南宋,南方種植亞洲棉,已不少見。資治通鑒這段,寫的是南梁的事。胡三省注中描述的,卻是他見到南宋的事,前後差700年。雖然是誤注,卻無意中讓今人了解到宋朝棉產情況。倒是元朝官修《宋史》對宋朝棉產情況隻字未提。
有時比較容易判斷。
唐朝丁儒(647-710)《歸閑詩二十韻》:“漳北遙開郡,泉南久罷屯。…醉宜藷蔗瀝,睡穩木棉茵溫。”藷(shǔ)蔗,甘蔗。茵,褥子。寫福建漳泉的事情。唐代棉花珍稀,而福建攀枝常見。此處木棉,當為攀枝棉。
唐李商隱(813—約858)《李衛公》:“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暖色調,攀枝花無疑!《河陽詩》:“憶得蛟絲裁小卓,蛺蝶飛回木綿薄。”還是攀枝花,更能招蜂引蝶。
五代十國孫光憲(901-968)《菩薩蠻·木棉花映叢祠小》:“木棉花映叢祠小,越禽聲裏春光曉。”春天開花,攀枝。
宋鄭熊《番禺雜記》:“木棉樹高二三丈,切類桐木,二三月花既謝,芯為綿。彼人織之為毯,潔白如雪,溫暖無比。”長這麽高,切類桐木,而且二三月花謝,就是攀枝。
北宋《廣韻·下平聲·仙·緜》(1008年成書)“棉。木棉,樹名。《吳錄》雲,其實如酒杯,中有綿如蠶綿,可作布。又名曰緤,羅浮山記曰,正月花如芙蓉,結子方生,葉子內綿至蠶成即熟。廣州記雲,枝似桐枝葉,如胡桃葉而稍大也。”這裏所謂木棉,正月開花如芙蓉,枝似桐枝,必是攀枝。但如前所述,《吳錄》裏的木棉是棉花。而且“緤”字無論古今,都不讀疊。有人誤讀為疊,意指白疊。另有人稱攀枝布為緤,簡直是錯上加錯!
北宋蘇軾《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塚。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靜者也》:“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上巳日,三月三,花謝。攀枝。
南宋楊萬裏《三月一十雨寒》:“卻是南中春色別,滿城都是木棉花。”方信孺《南海百詠》(約成書於1206年):“甘溪…夾溪南北三四裏,皆植刺桐、木棉,旁側平坦大路。…甘溪依約舊城東,陵穀遷移一夢中。春盡踏青人不見,桄榔老大木棉紅。”春天開花,攀枝。
清謝堃《花木小誌·木棉》:“此花惟兩粵有之。其樹合抱,其花純赤,花大如盌,開時與餘霞相揜暎,雖張南本亦不能寫其形似也。”樹幹粗、紅花,攀枝。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木語·木棉》:“木棉,高十餘丈,大數抱,枝柯一一對出,排空攫挐,勢如龍奮。正月發蕾,似辛夷而厚,作深紅、金紅二色,蕊純黃六瓣,望之如億萬華燈,燒空盡赤,花絕大,可為鳥窠,嚐有紅翠、桐花鳳之屬藏其中。元孝詩:‘巢鳥須生丹鳳雛,落英擬化珊瑚樹。’佳絕。子大如檳榔,五六月熟,角裂,中有綿飛空如雪。然脆不堅韌,可絮而不可織,絮以褥以蔽膝,佳於江淮蘆花。或以為布,曰緤,亦曰毛布,可以禦雨,北人多尚之。綿中有子如梧子,隨綿飄泊,著地又複成樹。樹易生,倒插亦茂,枝長每至偃地,人可手攀,故曰攀枝。其曰斑枝者,則以枝上多苔文成鱗甲也。南海祠前,有十餘株最古,歲二月,祝融生朝,是花盛發。觀者至數千人,光氣熊熊,映顏麵如赭。花時無葉,葉在花落之後,葉必七,如單葉茶。未葉時,真如十丈珊瑚,尉佗所謂烽火樹也。”
關於攀枝,屈大均這裏講得很清楚。他集中提到攀枝的不同名稱,木棉、斑枝、珊瑚樹、烽火樹。此外,攀枝還有斑芝、瓊枝、紅棉、英雄樹等別稱。屈大均有一點說的不對,緤並不是攀枝布。
又,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山語·白雲山》:“白雲者,南越主山,在廣州北十五裏…吳刺史陸胤、唐節度使盧均,常疏浚以通舟。胤傳雲:州治臨海,海流秋鹹。胤畜水,民得甘食。是也。均又築堤百餘丈,瀦水給田,建亭榭其上,列植木棉、刺桐諸木,花敷殷豔,十裏相望如火。”其中木棉“花敷殷豔”,必為攀枝。
西京雜記·第一》:“趙飛燕【墟:西漢成帝第二任皇後】女弟居昭陽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匠人丁緩、李菊,巧為天下第一。締構既成,向其姊子樊延年說之,而外人稀知,莫能傳者。積草池中有珊瑚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條。是南越王趙佗所獻,號為烽火樹。至夜,光景常欲燃。”攀枝。
還有一個叫婆羅樹的名稱,亂上添亂。
唐朝樊綽《蠻書·卷七雲南管內物產第七》(863年成書)“白銀生城、柘南城、尋傳、祁鮮已西,蕃蠻種並不養蠶,唯收婆羅樹子破其殼,中白如柳絮,組織為方幅,裁之籠頭,男子婦女通服之。”這裏婆羅,就是婆羅多,印度的別稱。棉花和攀枝的原產地,都包括印度。它們的絮都可以織布。缺乏進一步的描述,這裏婆羅樹,不好說是棉花還是攀枝。
北宋《太平廣記·草木一·娑羅綿樹》(978年成書):“黎州通望縣【墟:今屬四川雅安】,有銷樟院,在縣西一百步。內有天王堂。前古柏樹。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羅綿樹,三四人連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後生葉。其花盛夏方開。謝時不背而墮,宛轉至地。其花蘂有綿。謂之娑羅棉。”這裏婆羅樹樹幹粗,而且先花後葉,應該是攀枝。“其花盛夏方開。…其花蘂有綿。”其實盛夏方開的,不是花,而是成熟張開的蒴果,暴露出裏麵的絮。
明徐光啟《農政全書》:“吉貝之名…相傳至今不知其義意是海外方言也…蓋《南史》所謂林邑吉貝,《吳錄》所謂永昌木棉,皆指草本之木棉,可為布,意即婆羅木,然與斑枝花絕不類。”徐光啟說的婆羅木,卻是棉花——吉貝,具體說是亞洲棉。語言混亂到這種程度,連上海寧,都未必拎得清。
攀枝學名Bombax ceiba中ceiba跟吉貝發音相似。有人據此推測攀枝才是吉貝。《吳錄》記錄的是三國時吳國的曆史,裏麵有吉貝,指棉花。那會兒有植物分類學嗎?純屬添亂。
還是《金瓶梅》好。明《金瓶梅》(成書在1573-1620年之間):“…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匹布帛加三利息…”稱棉花為棉花,可能就是從明朝開始的。
至此我們可以對古代棉花進入中國的情況,作一梳理。首先關於名稱:
- 棉花最早的漢名,是梵名音譯。西漢或稱罽,三國或稱吉貝,南朝或稱古貝、白疊。這些梵名音譯,有諸多變種,其音近似。後世都有延用。
- 西晉開始有木緜(今作綿)這個名稱。宋朝開始有棉字。或寫作木棉,或指棉花,或指攀枝,不可一概而論。木棉指棉花,始自西晉。木棉指攀枝,不遲於唐朝。這種混亂狀況,到清朝都沒有停歇。但根據語言學和現代植物學知識、以及當時社會條件,大部分疑難都可以迎刃而解。
- 稱吉貝為“棉花”,可能始自明朝。
關於引進的步驟:
- 中國人見到棉花,應該不遲於西漢張騫出使西域。
- 棉花、棉織品進入中國,可能也不遲於西漢。但《史記》裏找不到關於棉花的記載。
- 雲南種亞洲棉,不遲於東漢。新疆種非洲棉,不遲於南北朝。北方種非洲棉,南方種亞洲棉,以後一直保持這個局麵。
- 一直到唐朝,棉花、棉織品,都是珍稀物品,經常出現在國禮當中。
- 到宋朝,棉花種植開始在江南普及。但藩方仍不時進貢棉織品,說明當時棉產普及程度不高。
- 元朝官方推廣亞洲棉種植,棉布開始進入日常使用。自此官史不再提及藩方以棉進貢。
- 明朝官方強力推廣亞洲棉種植,棉花得以普及。
棉花是人文精神很強的植物。不像攀枝、野棉花,撒了種子,有了泥土、陽光,自己就能開花結果。也不像其它植物,長大後可以年年開花結果。絕大多數棉花都是一年生,須要年複一年重新種。初春給棉籽做營養缽,一籽一缽。出苗後移植到地裏,不時除草,防病除蟲。幹不得,濕不得,很難伺弄。種植棉花要求極高的農業技術和人力投入,是棉花進入中國後長期得不到推廣普及的原因之一。
這裏給點閱讀的獎賞。明《金瓶梅》:“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清《紅樓夢》:“他不過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那麽,一張棉花嘴兒能說動一對兒棉花耳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