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房東(續篇)
前樓是這棟房子最好的房間,許多房客都看中它,並願意出更高的租金租用它,但他就是不同意,要留給自己回來居住,盡管他每年難得回來一次。此時,與他僅一板之隔的西廂房裏住著一位中學老師,大家都稱他為陳老師,因為他是一個中學教生理衛生課程的老師。他們倆年齡相仿,都四十多歲了。但他如今還是個單身漢。上海人也把單身漢稱之為王老五,他與唐先生的不同之處,他至今未婚,至於什麽原因?恐怕誰都不知道。看他的外表,身材魁梧、體魄健壯,北方人說起來很‘爺們’。又是寧波人、中學教師,這在上海灘算是鑽石王老五了,可是他似乎從來沒有過兒女情長的事。他下班後,就早早的在外小攤上用過晚餐,就回到了這棟房子樓上的西廂房裏,躺在躺椅裏休息。
兩個單身漢都在僅一板之隔的房間裏,特別在那物質和精神都十分匱乏的六十年代裏,他們隻能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但他們都知道隔壁的房間裏住著誰,一個是房東,一個是房客,原本就有斷不了的關係。在各自都感到寂寞、無聊之際,彼此幾乎都有相互搭訕的意願,也並不在乎搭訕的主動與被動。
還是由陳老師先過去敲唐先生的門,唐先生也斷定敲門的是陳老師。因為這個時候,這棟樓的其他人家還都在忙著做晚飯或吃著晚飯,隻有單身漢一人吃了,全家都飽。他聽到敲門聲,即走過去開門,正是陳老師。他忙上伸出左臂攤開手掌做了個請進的Posture,陳老師沒有寒暄走了進來。唐先生引著和他在前麵窗台下的一對椅子上坐下。
陳老師畢竟是個教師,在委婉地向他問候後,直接詢問他以後有何打算?唐先生一時不知所雲,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以後,以後可能就老死在那該死的農場。但有一件事一直在困擾著他,那就是,雖然他擁有了這棟房子,是房東,但是他身在遙遠的青海,租房的許多事務無法及時處理,一直是他的一個心病。他曾考慮過把房子的管理權還給前妻,可是她正在忙於工作,又是個女流之輩,怎能擔當得起?委托他人,在上海灘可以說沒有一個使他信得過的人,除了他的前妻以外。在那些房客中間,雖然都老實巴交的,從來沒有一個拖欠過他的房租,也沒有與他計較服務的不周。但他們都一家好幾口,住房條件都那麽差,說不定那一天把我的前樓給占據了,我怎麽辦?人心難測啊!想到這裏,突然想到了陳老師,他倒是單身漢,西廂房也足夠他一個人居住的了。但是,他是鑽石王老五,未必以後不結婚生子。
不過,他也隻能這麽想想而已。也沒有想趁著陳老師的突然來訪之際,試探著談這些事。更多的是想通過聊天打法時間,獨自一個人是相當無聊的。所以,他停了片刻反問:“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以後嗎?”陳老師被他的反問問住了。他又接著說:“我不能與你比,你是個知識分子、中學教師、上海灘的鑽石王老五,在上海灘可以撈一把挑挑,何必讓自己一直獨守空房?”陳老師似乎被說的無以回答,因為他說的句句在理。但他卻說:“我喜歡自由,不願意受家庭瑣事所擾,更受不了女人的羅裏吧嗦、嘮嘮叨叨,我不想為這些整天吵吵鬧鬧,讓左鄰右舍看好笑。我有一份可靠的工作,獨自一人、獨來獨往、非常的瀟灑自由,何樂而不為?”唐先生聽了以後,覺得他講的也不無道理,看來他真的將實行他的獨身主義?看來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那困擾著他的事似乎有了破解,我的代理人找到了,他突然又這麽想。但不知對方的意下如何?不妨試探一下,便對陳老師說:“陳老師,我今天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意下如何?”陳老師是個聰明、精明的人,心想:“房東相求的事,無非是房子租賃的事,且總共才六七戶人家。”但他裝著什麽都不知道,而反應迅速地問:“什麽事?願意效勞,請盡說無妨。”唐先生便直率地說:“我雖然是房東,可是我一直在青海,每年也難得回來一次,每次呆的時間也很短,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做的很有限,我一直想找個代理人,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現在,我考慮再三認為,你比較合適。“為了說明合適的理由,他補充說:”我接觸下來,你為人正直、坦率,又獨自一人,有足夠的時間來幫助我處理房屋租賃的各種事務。我比較放心。當然,我也不會要你白幹的。不過,這可能是我的一廂情願。“陳老師顯得很大度,隻字不提白幹與否兩字,而慷慨地說:“隻要唐先生信得過我,為你做點事在所不辭,我平時閑著也閑著,你不用與我客氣。”唐先生聽了非常感動,高興的說:“那麽我們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下午你下班以後,我們一起去‘一家春’飯店聚一聚。陳老師豪爽地答應了。
‘一家春’飯店坐落在南市區中華路黃家路口,算是這個地區比較著名的飯店,店麵不大,底麵和二樓一共才不到十張桌子。但這裏的幾個招牌菜肴在這附近算是有點名氣,譬如鬆鼠黃魚、糖醋排骨、雪裏紅黃魚湯、菜心蘑菇,加上‘全家福’的大砂鍋,幾乎都是這裏食客的首選。唐先生下午四點多鍾就來到了這裏,他在家裏也閑得慌,還不如早點來先挑個‘雅座’和了解一下菜譜。他對這家飯店並不陌生,在他的青少年時代沒有少來這裏,隻是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今天隻顧著與陳老師的聚會,直接上了二樓,二樓也隻是個統樓,並排放著三張桌子,他覺得靠裏麵的那張桌子比較安靜,並且兩邊都有窗戶,於是先占領了這張桌子。服務員連忙跟隨上來,倒了一杯開水笑臉相迎的端了過來,放在唐先生的麵前說:“我們這裏五點鍾營業,您先喝點水休息一下。”唐先生想還要等半個多小時,還不如要他泡一壺龍井茶來,慢慢的品嚐慢慢的等待。於是他與服務員商量,能否為他泡一壺龍井茶來?服務員陪著笑臉說:“當然可以,馬上就來。”片刻後,服務員端著一壺茶和一隻茶杯過來,並說:“這是上好的龍井茶,請慢慢品嚐。”說完迅速地離開。他獨自一人慢慢的品嚐著龍井茶。
食客都陸續進來,另外兩張桌子上也都來了人,看此趨勢,我這張桌子也將會淪陷。他突然覺得這家飯店最大的缺陷就是清一色的八仙桌,要麽你人多包桌,否則你兩人私自約會要談些什麽很不方便,如果你兩個人獨占一張桌子,那還讓飯店做不做生意?顯然唐先生覺得選錯了地方。但已經快到了陳老師來的時候了,那隻能既來之,則安之。過後再想,昨晚我們要談的都已經談了,我已經把口頭協議寫成了文字,隻要在其上雙方簽字就有法律效果了。而且其中最主要的一條就是,乙方不得將前樓的房間以任何形式轉讓給任何人,這間房間為房東所居住,任何人都對它沒有任何支配權。他認為這是協議的核心所在。剛才他獨自喝茶品嚐的時候,還拿出來看過幾遍,覺得寫的非常嚴密,又放心地把它藏進了一直隨帶的皮包。
下午六點半左右,陳老師赴約而來,畢竟是個小飯店,很快在二樓找到了唐先生,此時他們的桌子上已經多了四位食客,他們是兩對老夫妻朋友,唐先生以與多年朋友相約為由,占領了一邊一個的兩個位置,他們看見唐先生早早就來了,又是與朋友相約(他們不知道約的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為成人之美,沒有絲毫的不快,自覺地坐在另外兩邊的位置上,一邊是兩個老太太,另一邊是兩個老先生。他們穿著得體、舉止高雅,完全是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
陳老師在空著的位置上坐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有點歉意的說:“讓你久等了。”唐先生表示:“正好。我已經點了菜,隻是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可能馬上就上菜了。”接著又說:“怎麽樣?今天我們倆來一瓶酒如何?隻是不知你喜歡喝什麽酒?”陳老師擺了擺手:“我不會喝酒,你能喝你就喝吧,我喝茶,以茶代酒。”唐先生原來會喝點酒,隻是環境所致,漸漸的也不喝了,他便建議:“那我們以茶代酒,多吃菜。”他又叫服務員重新泡一壺龍井茶,再拿一個茶杯來,並告訴可以上菜了。
一會兒,服務員端來了油爆河蝦、蔥油海蜇頭、白切豬肉、油煎花生四盆冷菜,都是下酒的菜,可惜他們都不會喝酒,以茶代酒倒別有一番風味。唐先生連連催促他:“多吃菜,後麵還有炒菜和湯。不要客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兄弟。可能有許多事要麻煩老兄。”陳老師也非常仗義地說:“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客氣,有什麽事需要我去辦的,請盡說無妨,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效力,請老弟放心。”看來陳老師比他年長一些。老弟連連地說:“一定,我一定會的。”他倆雖然都沒有喝酒,但兩人越談越興奮,臉色越發變紅,幸虧他倆的言行舉止完全正常,否則還真的誤解他們喝多了呐。當油爆鱔絲、鬆鼠黃魚、糖醋排骨等熱炒;還有一隻小砂鍋三鮮湯都上來以後,陳老師覺得老弟太客氣了,連連稱:“太破費了,太客氣了。”說實在的,兩個人要了那麽多菜確實有點多了。但是,那時正是六十年代初,國內大饑荒的前夕,國人基本上都缺吃少穿,即使上海的條件要優越些,但對於這兩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來說,他們完全可以把它掃蕩掉。隻是他們都吃的紅光滿臉、大腹甸甸、走路也變了樣,猶如兩個吃飽喝足的醉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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