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珍寶島事件上,毛澤東起先確有失察之處。他盡管下達了軍委指示,但對一線部隊並未起到約束作用。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文革掀起的政治狂熱,使中國人滋生出一股義和團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覺得毛澤東思想真的可以戰無不勝,“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而在中蘇邊境糾紛中,中方也有意利用這種政治狂熱,讓大量邊民手持紅寶書,天天與蘇聯邊防軍纏鬥。一旦老百姓吃了虧,民族情緒就會進一步助長政治狂熱,從而形成一種自我驅動機製。中國邊防軍對此本無免疫力,何況在與蘇軍的棍棒毆鬥中一直處於下風,所以早就怒火中燒了。軍中少壯派不光在尋找機會,而且在製造機會,以圖報仇雪恨、建功立業。一旦有更高層的將領助力,那就不是一道軍委指示能夠攔得住的,子彈必先出膛、先見血。
毛澤東具有驚人的應變能力,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仍然能夠大開大闔,迅速改變中美蘇之間的政治角力,不僅化險為夷,而且使局勢大大朝著有利於中國的方向發展。但不能因此就說他先知先覺,主動挑起珍寶島事件來——這樣的“雄才大略”,未免有些“諸葛多智而近妖”了。何況他的一通縱橫捭闔也並非沒有代價,那就是他最為珍視的政治遺產——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將麵臨被斷送的危險。他既然選擇了“聯美抗蘇”的道路,就必然要起用鄧小平這樣的“洋務派”,而“四人幫”天然幹不了洋務,不堪大任。毛澤東是很清楚這一點的,就算在1976年把鄧小平最後一次拿下,也沒有開除他的黨籍,並且任其神隱,留下了“以觀後效”的想象空間。可以說,珍寶島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把毛澤東從理想主義引向了現實主義,他就算再恨“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也不能把他們趕盡殺絕,因為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這樣做無異於自毀江山。
對於珍寶島戰役的“勝利”,毛澤東最初是很興奮的,還在“九大”上高調接見了戰鬥英雄孫玉國。但隨著事態急劇惡化,甚至要準備應對一場核戰爭了,他必然會調查這場仗是怎麽打起來的。當他知道自己的軍委指示被突破時,他不會遷怒一線指戰員,甚至未必怪罪肖全夫這個級別的將領——這些人以殺敵為本業,軍中不能沒有勇士和悍將。但是對於林彪,他不可能沒有想法,因為林彪不光是軍委副主席,還是國防部長,直接控製著總參謀部,尤其與黃永勝之間有著類似於“主仆”的私密關係。沈陽軍區違反軍委指示,林彪無論如何是難辭其咎的。
從目前披露的各種材料,看不出林彪在珍寶島戰役中起過什麽作用。周恩來都有批示,甚至按照陳錫聯的說法,直接參與指揮了第二次戰鬥。可並無片言隻字顯示林彪作過任何指示,這本身就不正常。就算林彪後來成為“林賊”,他在戰爭年代的各種指揮記錄並沒有被抹去。而在珍寶島這樣關乎全局的戰役中,他卻完全隱身。這背後的玄機,尚待新的證據解釋。但現在已經可以問幾個關鍵問題了:在總參謀部作出“部隊不要上島潛伏”的回複後,肖全夫怎麽還能把部隊派上島打伏擊?黃永勝是怎麽給他開的綠燈?黃永勝知道此舉違反軍委指示,是否向林彪請示過?
到這個環節,林彪就難逃幹係了。假如是黃永勝、甚至肖全夫自作主張,先斬後奏,那麽林彪有失察責任,因為這二人都是他的部下。假如黃永勝請示了林彪,而林彪表示同意,事情就更嚴重了。林彪不是赳赳武夫,能夠預料到此役必將引起巨大後果。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予以放行,隻能說明他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軍人天然嗜血,因為隻有打起仗來才能得勢。林彪雖然貴為“副統帥”,但文革以來並沒有幹多少實事。一旦進入臨戰狀態,他的權力就可以大到天。半年之後,“林副主席第一個號令”,在極短時間內就調動了百萬大軍,可資佐證。毛澤東也是從那件事上看到林彪的現實威脅,但更有可能在珍寶島戰役打完不久就對他產生猜忌。因為軍委指示被突破,沒有一個說法是不行的。毛不見得問林彪討要這個說法,但內心疑竇既起,也不會自行消除。而後的種種跡象,則一步步加深了他的懷疑,最終把自己“最親密的戰友”送上了不歸路。
所以說,珍寶島戰役雖然打贏了,卻讓林彪陷入一種難以擺脫的窘境。他的失寵應該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2024-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