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顏

前些日子隨筆寫了“安子“,有些調侃,有些矯情。不過這兩天反反複複的想著跟安子的交往種種,覺得自己終究是老了,還有些”矯情“值得紀念,趁著阿茲海默沒把我”同化“之前,幹脆就提筆寫下了,紀念60後,70後那些有趣的靈魂,純真而又激情燃燒的歲月。

 

安子是我在天津剛加入外企時的同事。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張臉。他的臉怎麽說呢?簡直就是一個黑色幽默,就像以前不知道在哪兒看到的評論葛優的話:有點兒狡猾,但又不失善良和幽默。

 

天津人應該是全中國最具幽默氣質的,一個天津人說話是單口相聲,兩個天津人說話是雙口相聲,一群天津人講話就是群口相聲。而安子又是天津人中的天津人。

 

那時候我們這群年輕人沒心沒肺的一起拚命工作著,開著玩笑,起著哄,有時開些不葷不素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誰也不會往心裏去,用天津人通俗的話說叫做: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當時我們的公司正處於蒸蒸日上的階段,展現在我們這群年輕人麵前的是無限的機會。我們在業餘時間組織很多質量改進小組。安子跟我是一個組的,他是組長,我是秘書。他說思路安排工作,我負責整理成具體的數據報表和分析報告。我們都是非常敬業的人,單獨一起工作的時間也很多。有一天,我們又留下加班兒,按照慣例是他說思路,我把它們具體化。很偶然,我可能是一個問題沒抓住他的思路抬起頭望了他一下,可能是時間比正常的目光對視長了些。他以天津人特有的直率,誇張和幽默說:姑奶奶,你可別再那麽看我了,您那麽一瞟,我的腦子嗡的一下就不好使了。我向他踹過去一把椅子。我們都笑著化解了那一瞬間的尷尬。

 

老老實實的說,我們互相有好感,我們喜歡一起配合工作時的那種氣氛:我佩服他思路敏捷,他欣賞我踏實肯幹。我們都家庭穩定,生活的重心都在事業上。我們一起配合的項目總是能得到獎勵,因該說我們很享受那種共同奮鬥的成就感。我們的小組參加很多的全國性比賽和研討會。我們一起去過九江,一起拜訪過嵩山少林寺,一起登過武漢的黃鶴樓,一起爬過江西的廬山。在廬山的時候突然有天晚上通知要聯歡,每個小組出一俗一雅的兩個節目。以天津人非凡的曲藝才能,不出一個小時就搞出了一個以天津快板為基調表演的三句半。但是那個雅的節目還沒有著落。當時有個同伴帶著一本《簡愛》的小說旅行。那段羅切斯特和簡愛的著名對話是經典的電影對白。我們決定表演這一段。一群天津人裏,男的,普通話說的最字正腔圓的是安子,女的是我。排演的時候我們還需要不停的忍住笑才能進行下去。但是,當我們真正站在舞台上,四周的燈都配合的熄暗時。每一句說出來的台詞都會深深的刺到心裏去:

 

羅切斯特:還沒睡

簡:沒見你平安回來怎麽能睡!梅森先生怎麽樣?
  
羅:他沒事!有醫生照顧。
  
簡:昨兒晚上你說要受到的危險,過去了?
  
羅:梅森不離開英國很難保證!但願越快越好!
  
簡:他不象是一個蓄意要害你的人!
  
羅:當然不!他害我也可能出於無意!坐下。
  
  
簡:格雷斯·普爾究竟是誰?你為什麽要留著她?
  
羅:我別無辦法!   

簡:怎麽會~
 
羅:你忍耐一會兒,別逼著我回答!我,我現在多麽依賴你!唉,該怎麽辦?簡!有這樣一個例子,有個年青人,他從小就被寵愛壞了,他犯下個極大的錯誤。不是罪惡,是錯誤,它的後果是可怕的,唯一的逃避是逍遙在外,尋歡作樂。後來他遇見個女人,一個二十年裏他從沒見過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了生活的機會,可是世故人情阻礙了他,那個女人能無視這些嗎?
                        
 簡:你在說自己?羅切斯特先生?
  
 羅:是的!
  
 簡:每個人以自己的行為向上帝負責,不能要求別人承擔自己的命運,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羅:哼!你不覺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獲得完全的新生?
  
 簡:既然你問我,我想不會!
  
 羅:你不喜歡她?說實話吧!
  
 簡:我想她對你不合適!
  
 羅:啊哈~,那麽自信!那麽誰合適?你有沒有什麽人可以推薦?哼!唉~
  你在這兒已經住慣了?
  
 簡:我在這兒很快活!
  
 羅:你舍得離開這兒嗎?
  
 簡:離開這兒?
  
 羅:結婚以後我不住這兒了!
  
 簡:當然!阿黛勒可以上學,我可以另找個事兒。……我要進去了!我冷!
  
 羅:簡!
  
 簡:讓我走吧!
  
 羅:等等!
  
 簡:讓我走!
  
 羅:簡。
  
 簡:你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她跟你與我無關!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象現在我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麵前。
  
 羅:簡~    


   簡:讓我走吧!
  
 羅:我愛你!我愛你! 


    簡:不!別拿我取笑了


  羅:取笑?我要你!布蘭奇有什麽?我對她不過是她父親用以開懇土地的本錢! 嫁給我!簡!說你嫁我!

  簡:是真的?


  羅:唉!你呀!你的懷疑折磨著我!答應吧!答應吧!


  簡:我愛你,愛德華.


  羅:上帝饒恕我!別讓任何人幹擾我!她是我的!我的!

 

當我說到: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麵前。這一段時我是哭著迸發著激情說出來的。

 

我們的演出獲得空前的成功,很多年以後當時在場的人還能回憶起演出所營造的強烈氣氛。

我是個異常敏感脆弱的人。那天我的情緒非常的低落傷感。作為我的搭檔,安子覺得該關心我一下。那天我們坐在外麵談了很多。我把他當成可以信賴的朋友,我談到始終困擾我多年的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他也跟我說了很多他的事。那天他不像個天津人,我們談的非常的嚴肅。從那以後我們變成了很好的知己。有時我們會開玩笑:我說他是我的藍顏,他說我是他的紅顏。

 

公司跟北京上海的業務很多。我和安子經常會飛來飛去。一次我們從上海虹橋機場起飛返回北京的時候,飛機的起落架出了問題。飛機在上海上空盤旋了近三個小時,最後緊急迫降。機身在夜空裏跟跑道劃出了長長的火花。那難熬的三個小時我們是一起度過的。我們說現在我們是一起經過生死的弟兄了。

 

後來我們先後離開天津到北京工作。他還在原來的公司。我換了一家,但是兩個公司離的很近。都說從公司的LOGO上就可以看出公司文化—藍色係列,如IBM,一般沉穩嚴謹,紅色係列,如CISCO,一般激進好鬥。我是從藍色係列轉到紅色係列的。在最初的日子裏。我非常的不適應。安子開玩笑說他對我4.5X24 Available。我最開始找不到國貿嘉裏中心地下食堂,而他們公司(也是我的前公司)是管午飯的,有好幾個星期,我都是跑到對麵他們公司食堂去蹭他的飯—他每次故意裝得沒好氣的把盤中的菜分好,把給我流的那份推過來給我,憤憤的說“哎哎,你最近是越發“富態”了, 張老師(我先生)找我,我可不負責任啊!越是這時候,我就越是故意要吃的多。他們公司那時候中午常有個“魚香肉絲”,一晃快30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找到過能把食堂大鍋飯都做的那麽好吃的一道“魚香肉絲”。

 

那時候,如果不出差,我們會經常一起吃中飯,吃晚飯,有時也一起泡泡吧,然後各自回家。周五我們會一起搭城際特快回天津,我們都下天津北站。照例我的先生早就像個“古惑仔”一樣,靠著他的摩托車,腋下夾著兩個頭盔在等我了。安子會在他的肩膀上給一拳說:交給你了。那種友誼的感覺非常溫暖。我們都是成熟有家室有責任感的人,我們可以從容的麵對生活。我們珍視我們的友誼。

 

我家先生年輕的時候非常會做飯(他現在早就退化了),他曾經跑到武清去弄回來“半隻羊”,在家裏大辦“全羊宴”,烤羊肉串,燉“羊肉泡饃”來招待我當時的那一幫年輕同事。到現在,那一幫人網上吆喝,都還喊“ 還欠著我們半隻羊呢!”我也是常想,大流行,大阻隔深遠的影響了這個世界,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回到那個純真,溫暖,大家歡聚一堂的時代。

 

我跟安子的友誼也發展到兩個家庭,有時打電話給家裏時,另一方碰巧在場,也多會跟對方家屬聊聊天兒。這段友誼到現在還一直延續著。

 

對安子記憶深刻的一個場景是:周五我們蹭另外一個哥兒們的車從北京出發回天津,京塘高速堵得一塌糊塗。天津人最可愛的地方就是隨時隨地都能給自己找樂子。安子開始給我們講笑話:

 

有個人開輛夏利在路上跑,突然看到一個人開著大奔從他麵前過,那人探出頭大聲喊:開過大奔嗎?開夏利的心想,有什麽了不起呀?不就開個大奔嗎?沒理他。過了一會兒那個開大奔的又回來了,還是探出頭大聲喊:開過大奔嗎?開夏利的那個氣呀,還是不理他。過了一會兒,開夏利的開到前麵一個路口,看到那輛大奔撞在了樹上,那個司機滿臉是血的一見他就嚷嚷:哥兒們兒,我就想問你知道大奔的閘在哪兒呀。

 

本要這也就是個笑話,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安子突然打開車窗,把腦袋伸出去衝著四周堵得滿滿實實的車扯開他的大破羅嗓子用大天津話嚷嚷:哥兒們!開過大奔嗎?嚇得我和另外一個哥兒們趕緊把他揪回來。

 

後來我移民加拿大,一晃20年過去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麵。機緣就是這樣,也沒什麽遺憾的。

突然想起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真真是:

 

勸君共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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