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子永遠是一身熨得妥妥帖帖的藍色中山裝,錚亮的三接頭牛皮鞋,春秋季一件米黃色風衣搭在手臂上,沒見他穿過。這派頭不像大學生,倒像是大學校長。小分頭梳得齊刷刷,那是在“四聯”剪的,四聯兒是當時北京最貴的理發店,在金魚胡同西口路北。有一天我們同寢室的小孫拿來一把推子,說他會理發。朱子說:“是嗎?你給我推推。”我們都在旁邊圍觀。推了一會兒,朱子摸摸推過的地方:“這兒,這兒再給我去點兒。”“哪兒啊?”“就這兒。”“這兒挺好的。”“你再推推。”小孫隻好給他推。又過一會,朱子又摸另外的地方,又讓“再推推”。小孫急了:“你他媽又看不見,你怎麽知道這兒就該推呀!”“一摸還摸不出來嗎?讓你推你就推!”返來複去,倆人都白了臉。後來我們據此新創了一個歇後語,叫做“小孫給朱子剃頭——誰都不尿誰。”
朱子看書專看內容簡介和小冊子,掌握了大量知識。一次我們去潭柘寺,碰到劉海粟在畫寫生,夫人站在他身旁,當年潭柘寺遊人極少。我們圍上看,朱子上前一步,說:“劉先生,您是中國第一個畫裸體的,您把人體引進了中國。”眾人一片喝彩。那時劉海粟重新出山才沒幾年,不像現在婦孺皆知,更不知道這個畫家是怎麽回事。朱子一語點出了劉海粟的曆史地位。從此,他落下了個“小冊子派”的美名。
相比之下我就差遠了。有一次當代文學課組織我們去人藝看《茶館》,幕間休息時,在大廳裏看見了蕭軍。蕭軍遭雪藏20多年剛露麵,被文藝界稱為“出土文物”,名氣很大。同學們圍上他,還是朱子主聊,評論、提問無不得體。蕭軍矮個子,叼著煙鬥,答話簡潔。我擠過去,接上他的話說:“蕭老高見!蕭老高見!”蕭軍連眼皮都沒抬。過後,同寢室的小流氓們著實把我嘲笑了一番,我也覺著自己夠傻的。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啊!再後,不論遇到什麽名人我都拔腿就溜,一句話不說。
畢業前,我們幾個定了個計劃,要吃遍京城的飯館。那時,北京的飯館零零星星就那麽幾家,實施計劃並不難。有一次先在我家集合,然後去前門飯店。剛要走,外係的痞子大熊來了,也跟著一起去。前門飯店的川菜當時非常不錯。吃完一算賬,每人出1塊多。大熊摸摸兜,隻找出了5毛錢:“對不起啊,我沒帶那麽多。”朱子拈起5毛錢票子,用《水滸傳》的修辭說道:“武鬆將那二兩碎銀子,丟還給李忠!”說著兩根手指一彈,把票子彈回到大熊跟前。
畢業後朱子在鐵路口工作。一天我去北京站接人,在廣場上遠遠看見一個人迎麵走來,他一身藍色中山裝,右手提著一個大銅火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朱子,這是從哪兒回來呀?”朱子舉起銅火鍋晃晃:“大同開個什麽鳥兒會,一人發一鍋子。哥們兒就是奔這鍋子去的。”
2.
王小波在人大念書的時候,也是一身兒藍,但髒了吧唧,長頭發油膩不洗,大長腿蹬一輛破自行車。我是聽他家的世交李家兄弟經常提他,我考上人大後,李家兄弟告訴我:“小波也考上人大了。”記得大興還跟我說:“小波寫小說呢。”“寫的什麽?”“從水裏鑽出一個妖怪之類的……”說完嘿嘿直笑。但王小波不活躍,學校裏認識他的人不多。
跟他外在的這種風格有一拚的,是南風。南風是經濟係一怪,全校聞名。傳說他每穿髒一雙襪子,就往床底下一扔,換雙幹淨的,等幹淨襪子都穿完了,再從床底下的髒襪子中挑不那麽髒的穿。一件背心,買來就穿在身上,直到穿爛了才脫下來扔掉,中間並不換洗。上體育課時,男生穿的跨欄背心都是兩條背帶,他的隻剩了一條,另一條耷拉著。
有一次上課講黑格爾,老師沒來(或其他原因,忘了),他上去講,講得頭頭是道,把同學都聽傻了。他早在農村插隊時就研究黑格爾,大學裏教的這點兒東西,他根本用不著學。因此,他很少上課。反而是別的係有什麽他感興趣的課,倒時不時去聽聽。
他哥哥南生也是人大同屆生,跟他不在同一個係。我是先認識南生,他介紹我認識了南風。結果自此以後,我跟哥哥基本上就沒來往了,反而與弟弟嘻嘻哈哈摽在一起。這哥倆之所以在學校有名,學識之外,主要是他倆都參加了被視為高層智囊的“農村問題研究小組”,在中國改革發軔之初,就深度介入其中。同是幹的經邦濟世的大業,哥哥南生使命感重,好像“祖國的前途人類的命運”挑在肩頭,話題宏大深沉。而弟弟南風,據我看,純粹的研究興趣是他的根兒,對一切事物必欲窮究其理的探索欲,推動他做這做那,外在事功,倒在其次。所以他那副不修邊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很對我的口味。
我拍的電視劇《花開也有聲》裏,男主人公有一個偶像,是胡同的鄰居、一位四中的高材生,他每次去高材生家都像踏進聖殿,總是恭恭敬敬地向高材生請教人生問題。我在洛杉磯的朋友中迅看完電視劇後對我說:“我小時候就有這麽一個偶像,你知道是誰嗎?就是你的同學南生南風二兄弟!當時我們都住和平裏,一進他們家,牆上都是自己用木板釘的書架,堆滿了書……哇!那感覺,跟電視劇裏一模一樣。”
朱子給南風起了個外號,叫“白子”,我們也都以此相稱。畢業後我們同寢室的幾個人搞了個學習小組,計劃每月研討一個問題,但沒幾次,研討的問題就變成了諸如“為什麽朱子做香酥雞時老炸雞屁股?”之類的。白子來過一次,那時他是體改所社會室主任,隨著改革深入,他的研究也從農村轉向了城市。他給我們講了“科層結構”,講深了我們也不懂,他舉了一個調查得來的例子:北京的保姆安徽無為人最多,這些人已形成了一個金字塔型的嚴密網絡,剛從無為來北京的,先在普通人家當保姆,如果表現好,會把她介紹到處長家,處長家幹得好,再介紹到局長家、部長家,層層往上升。進不去這個網絡,別想找到工作,幹砸了什麽事,會受到處罰。大家聽得很新奇,朱子讚歎說:“白子又深沉了!”
後來我與白子失聯多年。再見到,別的都沒變,外表卻大不一樣了:渾身收拾得清清爽爽,衣裝不僅幹淨整潔,還搭配得挺有品位。這可是不簡單!
3.
老劉是法律係的,我們在同一個日語班,座位挨著。他歲數大,不願意在課堂上站起來說日語,偏偏老師經常愛點他的名。估計老劉一肚子不高興。每次上課時,全體起立,老師用日語說“同學們早上好!”我們則集體回答“森賽(老師),早上好!”有一天我忽然聽到老劉嘴裏說的是:“孫賊,早上好!”我噗嗤一下就笑了,扭頭小聲質問:“老劉你丫說什麽哪?”老劉回我一笑。
老劉什麽都看不慣,愛說怪話。人民大學的校牌、徽章原來用的是美術體字,複校後,成仿吾當了校長,請華主席給題校名,校牌徽章都換成了華寫的“顏體”。一天去學校我正好跟老劉坐同一輛公交車,到站下車往馬路對麵的校門走時,老劉指著校牌說:“你看看,這叫什麽?還顏體?就是幾個螞蚱趴在牌子上!”把我給樂的,直拍老劉肩膀。太喜歡老劉了!我也愛胡說八道,但沒人家說得精彩。
我跟法律係的好多同學都熟悉,他們各有各的特點。小洋寫詩,而且一直寫了幾十年。他為人特別樸實,在不喜不怒的外表下,有一顆滾燙的心。但一喝酒,滾燙的就是臉了,而且變了個人。我從美國回來後第一次見麵,都喝大了,分手時在大街上互相抱著緊緊貼臉,其他同學強行把我們倆給拉開了。倆大老糙爺們兒這麽告別,他們實在是看不下去。小洋是律師,我讀過他寫的一篇辯護詞,真是雄辯滔滔鏗鏘有力。晚年我發現他熱愛毛主席。北新看上去年輕,實際與老劉同歲,他永遠會對人微笑,不言不語,溫和謙遜。他也是律師,也愛寫東西,做什麽都是默默的,但做什麽都出色,可惜在去年癌症離世了。
他們班畢業時分配的工作都非常好,北新分在中央辦公廳,小洋在人大常委會,其他大都類似。我沒想到老劉會選擇考研究生,而且一直念到拿了法學博士。這時我才知道老劉是學者的本質。沒有花多少年,他已成了某個領域的權威。
有一次他去洛杉磯開會,正好趕上我的朋友中迅在家辦party,我就把老劉也約去了。我給朋友介紹說,老劉是中國某某領域的No.1。老劉趕緊糾正,說:“不,我是No.2,上麵還有一個,70多歲了。”幾年後在北京,同學一起吃飯,其中有原本跟老劉不認識的,我告訴他們老劉是某某領域的No.2。老劉又說:“No.1已經去世了。”逗得大家直笑。
老劉還有很多金句,比如他說:別動不動就說“組織上”、“組織上”,組織是個鬼!你說它有?在哪兒呢?看不見摸不著。說它沒有嗎?它又無處不在,哪兒都有個“組織上”。他的一個學生告訴我,有一次有同學問老劉:“劉教授,那個××、×××都寫了那麽多本書了,您比他們厲害多了,怎麽不多寫幾本?”老劉說:“白麵就是白麵,棒子麵兒你磨得再細它還是棒子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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