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四)分裂 老鬼

來源: 風鈴99 2023-06-23 05:06:0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8324 bytes)
 

因抄家,又動手打了牧主,牧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總到我們蒙古包裏坐坐,聊聊,看看。我們的行動驚嚇了他們。別看他們都是成吉思汗的後代,身體魁梧,又塊兒又壯,卻不喜歡打人動武。抓內人黨,給他們抓得很緊張,對我們知青有點唯唯諾諾。隻要一提階級鬥爭,他們個個都噤若寒蟬。

左腕被狗咬到了筋上,非常疼。但雷夏、徐佐他們幾個整天醉心於談論馬,串蒙古包,很少關心我的傷情。

某天,新來的北京女知青張英華見木樁上拴著一匹馬就問:“這是誰的馬?讓我騎騎。”

我們蒙古包裏沒人聽見她的話,也就沒人理睬。

她解開韁繩,騎上馬,向草原深處走去。

雷夏聽見馬蹄聲,趕忙走出蒙古包,氣得臉色變了:“嘿,誰叫你騎我馬的?”

張英華很不好意思,連說:“對不起,我剛才問來著,沒人回答。”

雷夏高聲說:“那你就偷騎我的馬呀!”

張英華見雷夏生氣了,趕忙下了馬,再三表示:“對不起,對不起。”

雷夏還不罷休:“哼,什麽東西!”

張英華一聽臉色變了,頂了他一句:“你什麽東西?”

雷夏勃然大怒:“你別窮狂!找罵啊!爛圈子!臭大糞!”

張英華的臉漲紅了。“你別罵人!嘴幹淨點!”

劉英紅從女生蒙古包裏走出來,勸雷夏:“都是北京的,又都是自己跑來的,別吵了。”

雷夏:“北京的多了,什麽人都有。包括爛圈子!騷婆娘、臭大糞!二皮臉!”

給張英華罵的直發愣。

說實話,我有點同情張英華。晚上,我對雷夏說:“你幹嗎衝張英華發那麽大火呢?”

“我看不慣她那個炸炸呼呼的樣子,還老虎屁股摸不得,窮橫!”

“我沒覺得她老虎屁股摸不得呀?

雷夏笑道:“你太好色了,一見漂亮女的就犯暈。”

我說:“反正我覺得對女同誌不能當眾這麽狠的罵。”

“我罵她怎麽了?你別見了有點姿色的女的就骨頭軟。”

我克製著自己的不滿說:“雷夏,你不好色這點我佩服。她偷騎你的馬不對,但你一說,她就不騎了。就別再罵人家了。”

雷夏憤憤道:“哼,這馬我自己都舍不得騎啊!懂不懂規矩。別以為你長得漂亮,就非要巴結你!哼,看錯了人!”

我說:“那人家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吧?”

雷夏嘲笑道:“嘿,你不是很佩服武鬆不貪戀女色嗎?怎麽老替女的說話?”

我說:“跟男的相比,女的總算弱者,不能像罵男的那麽罵女的。”

雷夏搖搖頭:“那可不一定,有時候女的因為其弱反而比男的吃香,活的長。”

“還有,你那麽踩或老高頭的女兒,說她是‘地老鼠’也有些過分。”

雷夏笑道:“老高頭幾次把女兒帶到咱們蒙古包亮給大家看,可能就想找個北京知青當他女婿。我叫他女兒‘地老鼠’一點沒踩或她的意思。她眼睛又小又亮,嘴巴向前突出,說話尖聲尖氣,讓我馬上就想起了地老鼠。”

“反正,你不能為了標榜自己不好色,對女的說罵就罵,。”

雷夏睜大眼睛:“唉呀,你是怎麽回事呢?見個女的就替人拔撞。”

我不再說話了,再說話他又該說我好色了。

頭被打破,手腕被咬傷,也沒人過問,心裏老有股火憋著。

不久,我撿了一條小狗,為此又打了一架。

那是一個嚴寒的早晨,刮了一夜風雪。我起床推開門後, 發現門旁臥著一條小狗,它團縮一團,把鼻子紮在自己尾巴裏,全身披一層白雪。 

我把它身上的雪拍打幹淨,帶進蒙古包。這是條棕褐色的*****狗,體型不大,但耳朵豎立,樣子像條小狼。我喂了它些吃的,它很高興地搖著尾巴,貪婪地吃著,看樣子很餓。牧民們一家常常養兩三條狗,這樣無家可歸的也時不時能看見。

吃完飯後,它在我們蒙古包旁徘徊了一會兒就走了,不知去向。

但第二天早上,當我從蒙古包裏出來時,豁然發現它臥在牛糞堆裏,身上掛著一層白霜。它看見我,熱烈地搖著尾巴,向我走過來,用舌頭舔著我的皮褲。呀!它沒忘記我,又回來了。

流浪的狗也懂得忠實。

我收留了它,給它起名為英古斯(一條蘇聯邊防軍的軍犬名),以紀念我在學校時被殺的那條小犬英古斯。晚上它睡在我們的牛糞堆裏。每天早上我出去時,它都熱烈地向我搖著尾巴,一次一次站立起來,把前爪放到我胸脯上,讓我感到很溫暖。

記得某天晚上,金剛要出去解手,小狗擋住他的道,他很不耐煩地踢了它一腳,低聲說:“好狗不擋道!” 英古斯夾著尾巴躲到我身旁。瞬時,多日憋在胸中的怒火爆發,我跳起來給了金剛胸脯一直拳,吼道:“你踢什麽?”

金剛本想揮拳反擊,但知道力量對比懸殊,他毫無勝算,隻好作罷,低聲說:“你別這麽霸道, 不怵你!” 

我兩個拳頭收在腰部, 隨時準備開打。金剛氣得臉色慘白,喘著粗氣走出了蒙古包。

徐佐瞪著我,搖搖頭。

雷夏也沒有說話,金剛從外麵回來後,對他噓寒問暖,明顯站在他一頭。

我喜歡狗,高中時,還專門寫了一篇謳歌狗的作文。唉,來草原後,可能是挨了一鎬把,被狗咬了一口,肝火極盛,克製力極差。

金剛從此好長時間不跟我說話。

那天吃飯時,山頂說:“咱們的牛糞快沒了,怎麽辦?”

雷夏想了想說:“擺在我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自己去撿牛糞,繼續住在這裏;一條是下牧民老鄉的蒙古包,跟牧民們同吃同住。”

我說:“牧民老鄉們都偏袒老姬頭和貢格勒,對我們抄家心懷不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集中住在一起,沒必要分散自己的力量。”

雷夏說;“我還是主張下牧民蒙古包,跟他們同吃同住。何況其他地方的知青們,也大都下了包,跟牧民們住在一起。”

徐佐也表態支持下包。

我反駁道:“我們知識青年應該有自己的住處,不能總住在牧民家裏。短時間可以,長期卻不合適。會給牧民增添麻煩,影響人家的生活,對我們自己

也有諸多不方便。”

雷夏說:“眼前,當務之急是牛糞沒有了,我們怎麽過冬?所以起碼眼前,

下包是必要的。” 

見雷夏不聽自己的,我也不退讓:“麵對困難,我們應該克服,不應該逃避。

沒有牛糞,我們可以去撿。”

山頂:“大冬天,雪那麽厚,到哪兒去撿?就是有牛糞也都是凍的,沒法燒。”

我說:“可以去掃羊糞嘛,羊糞盤有的是,掃一車,夠我們燒好些天的。”

雷夏:“據我所知,大多數在牧區插隊的北京知青們都下牧民蒙古包了。這有很多好處,首先跟牧民住在一起能盡快學會草原上的基本生活技能。其次,與牧民們住在一起,能盡快學會蒙語。第三,我們要接受貧下中牧的再教育,隻有與他們住在一起,才能了解他們,方便向他們學習。”

金剛頻頻點頭:“雷夏說的對,應該下蒙古包。”

徐佐也站在雷夏一邊:“跟貧下中牧相結合必須下包。真正的同吃同住同勞動。”

我堅持道:“接受再教育,與工農相結合不一定非要住在人家家裏。侯雋、邢燕子、董加耕等知識青年下農村也並沒住在老鄉家。我們到草原是要長期紮根的,是要待一輩子的,就應該有自己的住處。國家給我們知青安家費就是要我們建立自己的住處。而住在牧民家對人家對自己都不大方便。還有這次抄家能看出我們知青隊伍的威力,步調一致,統一行動,無人抵擋。全因為我們集中住在一起,說幹就幹,說走就走,特別有戰鬥力。如果分散住到牧民家,彼此相隔幾十裏,我們就變成了一盤散沙,會被人各個擊破。”

雷夏沉思道:“就眼下來說,正因為我們跟牧民有了隔膜,才更應下去,跟他們住在一起,才能打消隔膜。”

我還是想說服他:“老姬頭用鎬把打我腦袋,反對我們抄牧主,這是殘酷的階級鬥爭哪!幸虧沒打中要害,等於是撿了一條命!對牧區的階級鬥爭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對牧民也不能不提防。他們跟牧主都聯著親,關係密切。現在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萬一觸犯了他們的利益,誰知道他們會幹些什麽?所以我反對下包。希望能保留住我們這個知青點,這是我們自己的陣地。”

雷夏:“那就每個人自己決定吧。”

夜裏,我思考著下包問題。心想他雷夏為什麽想下去呢?燃料問題是個導火索,但也可能是因為跟我的關係產生了裂痕。在學校裏,我們是刎頸之交,曾一起去過西藏,蹲過局子,經過武鬥,都生死與共。可下到牧區,我的話不靈了,他不那麽尊重我了。哼哼,跟我在一起,他不能說了算,自然感覺不舒服了。所以就想下包,想擺脫我……因為這幾個人裏,隻有我敢跟他頂。那幾個人都是他的跟屁蟲。

 

轉眼兒,春節快到了。

我發現牧民把過年看得很重很重,整天忙著買煙買糖,有的提前兩個月就開始采購白酒,30斤、40斤、50斤地買。

1969年2月16日,年三十那天,寒流襲來,溫度驟降。太陽灰蒙蒙地隱埋在陰雲後麵,刺骨的寒風刮起縷縷雪塵,連狗都凍得蜷縮在牛糞堆裏。

雷夏要帶著徐佐、金剛、山頂去6連找北京老鄉去串包,走前問我去不去,我一不喜交際,對見生人沒興趣,二則對雷夏有意見,嫌他老不聽自己的話。就拒絕跟    他一起出去。結果自己一個人留在包裏過年三十。

晚上,我包了四五個拳頭大的餃子,以為個兒大,餡多,包的快,省事。可沒想到,個兒大不好熟,放在鍋裏煮,全破了,隻好吃了鍋片湯。一個人吃完了年三十的破餃子。牙還特別疼,隻好走到附近蒙古包串串,轉移轉移注意力。

這是道爾吉的包,裏麵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小孩尿臊味兒。道爾吉喝得醉醺醺的,滿是疙瘩的臉漲得跟豬肝一樣紫紅,還繼續喝。牧民喝酒不吃菜,一大碗白酒,道爾吉像喝白開水一樣地咕咚咚地往肚裏灌。 

他雙眼血紅,嘴不停地說,吹噓他的褐栗馬日行800,誇老婆為他生了4個兒子,罵場裏的供銷社什麽東西都沒有。

他喝多了,又哭又唱(蒙語):

昏特太得毛主席,
昏特太得毛主席,
塔布勒馬耐,
色特個林著勒很耐,
烏蘭納勒
…… 

挺優美的歌從他嘴裏唱出來,像是背500斤大石頭的胸腔裏壓出來的慘叫,那麽壓抑,那麽沉重!嚎完了,他咧著大嘴不自然地幹笑了笑,粗糙的大臉上滾動著兩顆小淚珠。人們說老蒙愛激動,一點不假,說哭就哭。

沉默了一會兒,他用日本式中文發牢騷:“文化大革命大大地好,可惜,過年地幹活,海河煙地沒有!我地意見地有,一毛七地光芒壞壞地,嗓子地不好。” 他的下巴咧了一下,像個踩癟了的蛤蟆,扭動著那張斜歪大嘴。

我環視著這個又髒又破又味兒的蒙古包,隻有兩個油漆完全脫落的舊木箱。在木箱上麵的哈那牆上掛著一塊髒紅布,別著大大小小20來個毛主席像章;熏黑了的食櫃上放著一堆鍋碗瓢盆;幾個汙濁的麵口袋打著補丁,堆在櫃旁;地氈上散亂著羊毛、紙屑、煙卷頭、爐灰、羊糞沫兒。

他的幾個孩子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啃著手扒肉,偶爾偷偷地瞥我一眼。其中一個3歲小男孩,一手摟著大黑狗,一手拿塊骨頭啃,長長的鼻涕和著肉一同咽進肚。大黑狗溫順地臥著,時不時用舌頭舔舔孩子手中的骨頭。

道爾吉滋了一下口水,那條線準確地落在了一小羊糞蛋上。他戴上帽子,搖搖晃晃走出門外,騎上馬串包去了。黑沉沉的草原,傳來他“啊——啊——呀——呀——”地慘叫,悠長而蒼涼,大起大落,曲裏拐彎,無限淒傷。聽說蒙古牧民喝醉了就愛這麽叫,即所謂的蒙古長調,常常叫得涕淚交流。 

回到自己蒙古包已是深夜。

這個春節就自己一個人過了,孤孤單單。回想起去年春節回家吃飯時,心裏老惦念著雷夏,放心不下他。那時對立派要打他,他隻好在師院躲藏。我寧肯不在家吃好飯,也要去師院陪著他。可今年我一人在蒙古包,雷夏卻自己玩兒去,根本不顧自己的感受,心裏煞是感慨。我在學校時大名鼎鼎,雷夏對我很尊重,很聽我的話。但到草原後,我沒了勢力,他就不把我當回事了,還總跟我爭辯……

到了初四,雷夏才回來,春節這幾天他們在外麵又吃又喝又聊,過的很滋潤。  

我冷冷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他對我說:收到了傅勇生一封信,學校下一批(六八屆畢業生)全分到山西插隊, 傅勇生不想去, 希望我們幫他來這兒。

我沉默著,因為心裏對雷夏不滿,就故意跟他頂:“上山下鄉很好嘛,去山西有什麽了不起的。”

“那你為什麽不去山西?”

“我喜歡內蒙古草原。喜歡騎馬、摔跤、喜歡這兒地廣人稀。”

“那傅勇生也喜歡,為什麽就不能來? ”

“我來這兒是冒著風險,自己闖到這兒的,是從學習班裏逃出來的。不是等別人闖出一條路後, 再投靠別人。”

雷夏正視著我:“傅勇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張口求我,我怎能不管呢?”

“當初我勸他跟我們一起走時,他總說再看看,再看看。好,現在等我們闖成功了,他又要來。有難不同當,有福卻要同享,我接受不了這種行為。”

“你不要自己找著了個好地方,就不管別人。像擠公共汽車一樣,沒上去時,拚命往上擠,等上去了後,又不願意別人再上來。”

我說:“這跟擠公共汽車不是一碼事。第一,我是上山下鄉運動的堅定支持者,早在‘文革’前就想到邊疆去,我這想法,學校裏很多同學都知道。第二,如果當初我們沒勸他跟我們一起來,他現在要來,我不反對。可我們拉起隊伍後,曾反複勸他,他都不來,現在看見我們成功了,又變卦想來,對這樣的行為,我就是接受不了。”

雷夏激動地說:“人應該講義氣啊!他是我多年的老同學、老朋友,現在處於困境,張口求我,我能說你是上山下鄉的逃兵,你當初沒跟我們一起來,所以現在我不管你。這話我說不出口。而且在學校時,人家傅勇生也幫過你不少忙,你不能這樣翻臉不認人。” 

“對上山下鄉事業的逃兵,我講不了義氣。我鄙視那些千方百計賴在北京裝病不走的人,看不起那些怕掙工分,怕沒有公費醫療,怕去農村的人。我自己就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們這一代有多少優秀青年在農村掙工分,艱苦生活啊!薑傻子的事你也知道。他曾組織隊伍步行去西藏插隊落戶…… 他們才可歌可泣!坦白說,我就是不願意幫助一個害怕到農村去的懦夫。何況他的出身也不好,我們這幾個人本來就沒幾個出身好的,再加上他,人家會說我們是一個牛鬼蛇神子弟團夥,幹什麽都被動,很容易被人整。”

雷夏沒有表情地說:“好,這事你別管了。我自己幹。”

我問:“你尊重不尊重我的意見?”

“什麽意見?”

“先不要管這事。”

雷夏搖搖頭:“我不能幹對不起朋友的事。”

“那你就幹對不起我的事了。”

雷夏瞪著我問:“怎麽對不起你了?”

“你不把我的意見當回事,就是不把我當回事。”

雷夏沉默片刻,咬著嘴唇說:“我明天要到場部找軍代表談談這事。我一定要把這個忙幫成。”

“好,你要是固執己見,我也固執己見。”我嚴厲地說。

“朋友有難,不能見死不救。”

“行,你一意孤行,我也隻好一意孤行。”

“別這樣,你要後悔的。”

我陰沉著臉,心想頂多就分道揚鑣唄,分就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沒啥了不起。

晚上, 他們幾個聊著天,故意不理睬我。我則默默考慮著怎麽處理這事。來牧區後,感覺雷夏不像在學校時對我那麽尊敬了。幹什麽事都他說了算。我當然不甘心。我不是他的小跟屁蟲!他不聽我的話就生氣,這次非得讓他嚐嚐不聽我的話後果。現在他已經把那兩個人給拉攏過去了。給傅勇生弄來,他更要多了一個鐵哥兒們。

你既然不把我當回事,我就幹點絕的,讓你知道知道。於是決定給錫盟知青辦寫一封信, 揭露有人來內蒙古是為了逃避去山西插隊。說幹就幹,馬上就在煤油燈下寫好了信。

盟知青辦:

我是高勒罕牧場的北京知識青年林胡,特向您們反映一個事實。最近有不少北京的中學生自己跑來內蒙。他們之中一小部分人出身不好,又想逃避去農村插隊。作為一名上山下鄉事業的堅定擁護者,我特向您們反映此情況。如北京47中的傅勇生就是一例, 他家裏有問題,不願意去山西插隊,就企圖通過關係私自跑到我們牧場。 

希望能妥善處理。

高勒罕牧場  7連 林胡  

1969年1月×日

並把這封信又抄了一遍給場部領導。

我知道這要得罪雷夏,要招他恨。但不能不這樣幹。我不願意跟在別人屁股後麵當小嘍羅。我雖然孤僻,卻不會給任何人拍馬屁,包括自己父母,當然也不會給雷夏拍。現在這支隊伍他說了算,我成了光杆司令,很不服氣。論拳腳,論胳膊,論歲數,我都是老大。我應該說了算。他應該聽我的。

第二天,我騎著小青馬, 一人跑到場部, 找到了軍代表, 向他當麵遞交了這封信,請軍代表按政策處理, 不要把本牧場變成逃避上山下鄉的避風港。

軍代表很驚訝地聽著我的陳述,時不時地點點頭, 說經常有零零星星的北京知青自己跑到這兒來要求落戶。答應今後慎重對待。

傍晚,我騎著馬,孤零零走回駐地。那是暮色時分, 嚴寒把腳都凍麻了。我的心也冷冷的,這輩子從沒幹過向領導告密的行徑,為和雷夏鬥氣,這是頭一次。

沒幾天,雷夏就知道了。他上場部找軍代表時馬上就明白我來找過,氣得要命。回來,用仇恨的目光瞪著我,咬牙切齒說:“沒想到你能幹出這種事,卑鄙透頂!”

“躲避插隊,躲避艱苦才卑鄙!”

“你為了跟我過不去,不惜一切手段。”

“對,用一切手段不讓你成!”

“你越這樣,我越幫,你寫告密信沒有用!注定失敗!”

“我不怕。”

“你是過河拆橋,人家傅勇生幫了你多少忙!”

“對上山下鄉事業的逃兵,我就是過河拆橋。你難道就不過河拆橋嗎?”

雷夏氣得臉色通紅,眼睛幾乎要冒火,雙拳緊握。但他知道,動手肯定不是對手,隻好咬緊牙關,忍下了這口氣,嘴裏冷冷說:“卑鄙!自私!無恥!”

 

……

從這以後,雷夏和我斷絕外交關係,見麵不再說話。他為傅勇生的事四處奔走,整天到場部找頭頭遊說。

我承認自己好衝動,不能團結人。從初三寫申請入團,爭取了4年也沒有入上,關鍵就是群眾關係差。連老實巴交的山頂都團結不了。記得有個晚上, 我早早躺下睡覺,雷夏、金剛不在。山頂默默看他的《養馬學》。亮著燈,我睡不著,就輕輕說:“睡覺好不好?”

山頂哼了一聲,沒有動作。我又說了一遍,他哼了一聲,還沒有動作。這下子我火了,從被窩裏跳出來, 一下子吹滅了煤油燈。

山頂從不罵街,也氣憤地低聲罵道:“操他媽的!”

“操你媽!”

“哼,寫告密信的家夥。卑鄙透頂!”

“我就寫了!對卑鄙的事就用卑鄙的手段。”

“你別那麽霸道!”

“就霸道,不服,出去練練。”

山頂氣得鼓鼓,隻好摸黑鋪被子睡覺。他是個很忠實的人,搞槍的事可以感覺到。可惜他是雷夏的好朋友。

過去他們都聽我的,視我為大哥。現在雷夏不聽我的了,這幾個小子也橫起來,敢跟我頂。我自然氣急敗壞,針鋒相對,以硬碰硬,不怵你們人多。

牛糞終於徹底沒了。雷夏他們幾個決定下包,當然也是因為不願意跟我別別扭扭地住在一起。貧協主任很快就給他們分下去。

隻有徐佐走時跟我說了一下,其他人都不辭而別。

我也被分到了道爾吉家。他是全隊聞名的又髒又神經,又摳門兒的家夥。別拿我開涮了。我借口看庫房,繼續一人住在知青蒙古包。知青們從牧主那兒抄來的大批物品都堆放在這個庫房裏。

劉英紅她們以及錫林浩特知青也都下去了。東河就剩下自己一個知青。從早到晚,形影相吊,煢煢孓立。沒啥了不起。鷹從來都是孤零零的,隻有麻雀才一團一團。

一山不容二虎,一蒙古包不容倆頭頭。分開吧,我的道路一定雄壯而光榮。

獨自一個人生活,最頭疼的是做飯,自小到大從沒幹過這活兒。除了煮小米粥、煮羊肉能行,其他都二把刀,瞎湊合。鍋裏有剩粥,就用茶壺煮肉;沒案板,用黑鍋蓋代替;盆碗根本不刷;小米飯煮糊了,繼續吃。剩下最糊的喂狗。

記得有一次,我準備炸一臉盆果子(牧民喝茶放在茶裏的麵食。把麵炸成小方塊),油熱了,麵還沒和好。我趕緊和,油冒煙了,才開始擀。用悠雙杠的勁頭,玩兒命地擀。邊擀,邊用毛主席語錄鼓勵自己:“在敵人十分起勁,自己十分困難的時候,正是敵人開始不利,自己開始有利的時候,往往有這種情形,有利的局麵和主動的恢複,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堅持,堅持,馬上就好了。我一麵拚命切著麵片,一麵安慰著自己。就在這時,油“忽”地著了,火苗竄到蒙古包頂。慌得我趕忙戴上皮手套把著火的油鍋端到外麵,結果眉毛讓火苗給燒焦,案板上切好的麵片留下了一個大黑腳印。

蒙古老鄉常說:“聰明人做飯看火,傻瓜蛋做飯看鍋。”我當時哪裏知道?

對於不講衛生的人來說,這大草原可是個好地方。人煙稀少,又沒女的,臉再髒,手再黑也沒人笑話。我每天不洗臉,不洗腳,省下時間看書學習,或幹別的,也挺愜意。

據說老姬頭從場部放回來了,在群專的地窩子裏關了一個星期。回來後就吹牛:“要不是我嘴硬,跟群專的頭頭吵了一架,他們還不放呢!我怕球的? 四七年的老兵,他敢咋地我?”  

下牧區才來兩個月就得罪了眾多人,為自衛,也為了保衛我們抄家的成果,我準備了一根小腿粗的棒子,懷裏揣著那把從貢哥勒家抄的尖刀,十分警惕地守護著三間破土房。

晚上,東河漆黑一團。茫茫四野,就自己一個人。英古斯在門外為我站崗放哨,稍有動靜,它就叫喚,讓我放心睡覺。

碗上積著一層灰塵,水桶裏飄著羊糞蛋兒,氈子上粘著一塊塊肉屑,手黑汙汙的……全不吝,照樣吃手扒肉,喝茶,睡覺。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也沒啥了不起。就是大便難受,隆冬臘月,草原坦平如坻,沒一點遮擋,蹲一會兒,屁股跟刀割般疼。——為格鬥方便,我從不穿皮得勒。所以每天解便是最受罪的時候。

……

後來回想起這一段,自己也奇怪為什麽自己這麽暴躁,這麽剛愎,這麽肝火盛,剛來牧區就與最好的朋友分道揚鑣。

可能是被人打昏倒和被狗咬了一口破壞了自己的神經係統,特別易怒。手腕上的傷口由於天氣冷,遲遲不好,弄得我極煩躁。對任何與自己不同的意見都無法容忍。為一點小事,就氣得要命,跟誰都想掐。仗著自己胳膊粗,腿壯,會點拳腳,誰也不放在眼裏,賴得耍嘴皮子,說不了幾句話就想動手。

雷夏他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們。能在荒涼蠻野的地方,一個人孤獨生活的人,才是強者。

老虎總是孤零零的,綿羊才一群一群。

https://mp.weixin.qq.com/s/N47kpaMI8T3Ijx0rDCFeTA

 

所有跟帖: 

林胡 不是老鬼吧? -yma16- 給 yma16 發送悄悄話 yma1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7:44:36

是老鬼,他在內蒙八年的親身經曆。我轉了鄭珊的文章,對老鬼其人及書的寫作與出版作了介紹。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8:14:52

真名馬波(初名馬青波),林胡是不是化名? -yma16- 給 yma16 發送悄悄話 yma1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2:08:20

你說的對,林胡是馬波在本書的化名,馬波寫書寫文章都用老鬼署名。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3:01:51

《血色黃昏》誕生史 鄭珊 內蒙古師範大學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37439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08:17:31

到了現在,《血色黃昏》肯定沒戲。搞得不好,他還可能被內蒙古那個派出所抓去關幾個月。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0:19:14

再版是不可能,但微信公眾號轉載似乎沒有問題。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1:53:10

這類具有特定時代的作品,一如流行歌曲,興於一時,時過境遷,回味者稀。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3:36:54

這部作品見證了一些曆史,如果有興趣了解那個年代,讀讀還是不錯的,當然讀完也不容易。 -風鈴99- 給 風鈴99 發送悄悄話 風鈴9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4:12:43

不否認。讀完是不容易,特別是對於時代背景不同的人,在文筆上的引人入勝有些欠缺。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8:11:27

他的家庭教育似乎不大好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6/23/2023 postreply 12: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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