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遺珠,邢冕之先生序 ——“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拾遺

來源: 秋立 2023-04-23 17:54:4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9815 bytes)

滄海遺珠,邢冕之先生序

——“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拾遺

      今年清明節,我寫了一篇“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文中提到民國初期,先外公麽文荃著、曾外公麽立祥校訂、盛蘭學社出版發行之《華英成語格言合璧二千句,Chinese---English Idioms and Proverbs》。曆經80年後,這本書又被北京新星出版社“挖掘出土”,整理再版,並於2015年麵世。先外公的這本書,於是有了兩個版本,即“民國版”和“新版”。

      新版比民國版在排版、裝幀、印刷與紙張質量各個方麵都有很大改進,新的中文書名《成語格言裏的中國智慧》也極富時代氣息。但從內容上說,唯一的區別是新版割舍了邢端先生為原書所作的“邢冕之先生序”。本書的整理加工乃至出版發行,我完全沒有參與。新星出版社聯係到我的時候,新版已經即將上市發行了。因此我不知道出版社何以割舍邢老先生的序言,但我想人家必有合理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先外公也為此書做了中英文的“序例”。如果兩序言同時存在,可能出版社認為有重複之感吧?

圖片:邢冕之先生序

注:邢老先生所撰序言之全文,我以簡體字恭錄於本文結尾,供雅者賞析。

      遺珠之憾

新星出版社頗為欣賞先外公親自寫的雙語自序,不僅在本書新版的四個分冊裏,重複刊印四次,而且為外公的中文自序,幾乎逐句加上了必要的注解。因為自序是古香古色的文言文,沒有這些注解,今人閱讀會有困難。新星出版社上下同仁齊心協力,高效率地再版先外公著作,我心懷敬佩與感激。

      然而,割舍邢老先生之原序,令我頗有遺珠之憾。因此,我想稍微談談這篇序言。先外公何以邀請邢端先生為他的書作序,一定事出有因。我先說幾句題外的話。

一本書的序言重要與否,似乎見仁見智。我想這既因人而異,也因“文”而異。以我自己為例。我的專業是數學,我讀的書隻分兩類:“書”與“閑書”,不是數學書,對我都是閑書。我讀閑書的時間,大致有三段:中、小學年間;“大革文化命”不務正業時期;第三就是退休後,我趕緊補習文化的現階段。讀數學書,我就不讀序。因為那大多是作者自序,寫得枯燥無味不說,而且千篇一律,無外乎是本書適合什麽人讀,本書成書經過以及向某人致謝,等等。但是“閑書”的序言,就不能一概而論,其高下可有天壤之別,這取決於作序人的修養、學識和責任心。請人作序,我有一點兒切身體會。

我寫過一本散文集《走近大師,12位科學家的美麗人生》。我知道,一本書的序言與後記,都是為了加強該書擬傳送給讀者的信息。前言重在引導介紹,後記則是歸納總結。

因為《走近大師》這本書,講的都是我敬佩與熟悉的大師們之成才之路,所以這是一本有關教育的書。於是我請丁石孫和劉秀瑩二位先生為本書作序。這二位先生,均是我的師長,是兩位著名的教育家,分別擔任過北京大學和北京四中的校長。我希望他們寫的前言,可以提高我這本書的品質。果然,丁、劉二位寫的超出了我的預想,為我這本書增添色彩。

至於我這本散文集的後記,則選用我的另一篇散文“我家的五代孩子王”代用。這篇故事講的是我的曾外公、外公、父母輩、妻子和我、直到女兒們這一輩,前後五代從事教育的故事。我想,這篇文章“代後記”是恰當的。

以我的親身體驗,著書者請何人作序必定三思而後行。事實上,先外公邀請邢老先生作序,是非常自然的。

邢端先生與先輩三代之緣

首先,邢老先生何許人?在維基百科或百度百科,均有關於他的條目。摘錄如下;

邢端,字冕之,貴州貴陽人,生於1883 年。1901年辛醜科舉人;1904 年甲辰科進士。畢業於日本大阪高等工業學校及東京法政大學。曆任翰林院檢討、奉天八旗工廠總辦、天津工業學堂監督、北洋政府工商部僉事、圖書館主任、農商部技監。 1917年起曆任農商部礦政司司長、工商司司長、普通文官懲戒會委員、善後會議代表、井陘礦務局總辦。 1951年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1959 年病故。

圖片:邢端先生

圖片:先外公麽文荃

第二,邢老先生與先外公什麽交情?事實上,邢老先生與先曾外公,先外公,以及先母這一輩,共三代人有緣。

第一代交誼。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說:“君之尊人與餘同年舉鄉薦”。這說的是,邢老先生與先曾祖父麽立祥,同是前清辛醜科的舉人,二人有同年中舉之誼。3年後,邢老先生赴京城參加殿試,再高中進士。

先曾外公眼見西洋人船堅炮利,在西風東漸之大勢下,已經無意功名,反在家鄉興辦新式學校,就叫“學堂”。興辦學堂、造福鄉梓,卻致使曾外公典房賣地,幾近破產。有幾句民謠流傳下來:“東亭鎮,長又長,出了個舉人麽立祥;拆大廟,辦學堂,滿城都讚麽立祥。”

第二代交誼。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又說:“忽有扣門來見者,則三十年前工校舊學友麽君若蘭也”。 麽君若蘭,正是先外公麽文荃,號若蘭。這句話說的是,邢老先生和先外公,同期東渡日本留學,在大阪高等工業學校的這段同窗之誼。工業學校進修之後,邢老先生考進東京法政大學並完成學業;先外公則考入並且畢業於早稻田大學。

第三代交誼。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還說:“君之子女皆卒業京師,績列異等,代有作述”。這說的是我的先母,姨母和舅父,均從京城北平之大學完成學業,成績優異。這一代新人又著書立說,指的是外公的“盛蘭學社”及其出版物。

“盛蘭”這個名字,就是取自於先外公(號若蘭)以及先母(號次蘭)、二位姨母(號少蘭與幼蘭)與舅父(號筱蘭)各位長輩的名號,雅致而吉祥。

母親畢業於天津女子師範大學英文係,是出版社的後勤總管。

二姨畢業於北平國立藝專(今中央美術學院前身)國畫係,然後留校當助教。她是出版社的美編。

舅父畢業於北平師範大學英文係,是外公的助理,也是出版社的作者。2016年,新星出版社整理再版了另一本盛蘭學社的舊作《民國老試卷》,是舅父和三姨共同編著的。

天才三姨沒有讀過小學,9歲直接讀初中,15歲考進北京大學數學係。她數學讀得輕鬆愉快,於是業餘寫作。她的文章發表在北大校刊,引起胡適先生注意。胡適先生當時是北大文學院院長,把三姨請到辦公室,第一句話:"你姓麽,這個姓可不常見。但是我認識麽某某和麽某某。"後來,日本人占領北平,北大被迫南遷。三姨僅17歲,外公不舍三姨遠走高飛,三姨隻得輟學。她是盛蘭學社最主要的作者,既給中學生寫數學書,又撰寫中、短篇小說。關於盛蘭學社,我在“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中已有介紹,此地不再贅述。

圖片:外公和外婆,攜母親、二位姨母和舅父

圖片:母親和二位姨母

圖片:齊白石和他在北平國立藝專的弟子們。白石先生右手邊是二姨,時國立藝專助教。

 

外公、外婆和母親、姨母、舅父,在家裏招待過邢老先生。外公也收藏有他的的書法墨寶,但在文革中都消失了。想必是在紅衛兵抄家造反時,被那一把大火燒得灰飛煙滅了。

先母說:“邢老先生與我爺和我爹,兩代人有“同年”之誼,和我爹亦師亦友。所以我們跟他不好論輩分,於是我姐妹兄弟就稱呼他老夫子”。如此稱呼他,還有個緣故,先母說:“他在我爺辦的學堂教過書。”

民國時代的人,講究禮數。稱呼得體,邢老先生欣然受之。我隨母親,本文也就如此稱呼他。

順便說一句,邢老夫子在留日回國後,在前清、民國和北洋政府時代,曾涉足政界。日本侵華後,北平淪陷,他和先外公一樣,均閉門不出。兩位雖然都是日本留學生,卻都不為占領北平的日本人做事。

外公在日本人占據北平前,曾是北平國立藝專的英文教授,兼任訓導主任。北平淪陷,外公失業,為稻粱謀,外公賣“文”為生。他寫作並興辦了“盛蘭學社”。

邢老夫子則賣“字”為生。他的楷書,行草都別有風格,獨樹一幟,何況他是前清進士。先母說老夫子的書法“一字難求”。

以上是注釋邢老夫子序言裏說的、他與我家三代人的淵源。除此,“邢冕之先生序”還寫了些什麽?

邢端先生的序文

老夫子科舉出身,國學功底還用說嗎?這篇序言五百餘字,使用典雅之文言文,凝練概括。若是以現代白話文翻譯,非五千字不能達其意。

此序開宗明義,寫的是內憂外患、烽煙四起,又加旱澇天災,全國百姓備受折磨,困苦不堪:“比四郊多壘,烽燧告驚。京畿南北,迭苦旱潦。”

值此國難當頭,北平淪陷,邢老先生自己狀況如何?他閉門隱居,雖貧窮淒慘,也不隨機應變,趨炎附勢:“窮居鍵戶,慘戚無權。”僅八個字,一位清高知識分子形象,躍然紙上。

1939年農曆7月16日,兵荒馬亂之際,先外公帶著自己的書稿,拜訪邢端先生,邀請他為自己的書作序。兩位昔日同窗老友,在日寇占領下之北平再次會麵:“執手忻然,各道苦辛;語及前塵,恍若隔世。”這說的是,兩位老朋友見麵總是喜悅的,互相拉著手,噓寒問暖;但談及往事,恍若隔世。

然後 序言進入正題。老夫子概述此書,是作者精選出來的、我國成語格言之精華,並將其譯為英語而成。老夫子這樣概括,“展卷讀之,蓋擷吾國格言之精華,而譯以英倫文字者也”。然後他評價著書人治學數十年,英文之功力深厚,其表述之清晰、準確、精細、恰當,無須乎多說。老夫子的原話是:“君治斯學數十載,其明碻精當,固無俟論。”

外公的這本書,當時就引發了老夫子一番憂國憂民的感慨:“而予重有感者,夫吾國設學校,治英文,迄今已數十寒暑;而迻譯之學,要以侯官嚴又陵,林琴南,仁和魏衝叔諸君為巨擘。當其脫稿時,幾於家弦戶誦,人手一編。”

讓我稍稍解釋一下上麵這段話。學貫中西的邢老夫子,此時回憶起數十年前,國家首次開辦“語言學校”,開展研習和推廣英文教育,並且成就了一時之盛況。他舉例說,在英譯漢這一領域就出現了:

“侯官嚴又陵”,正是翻譯了英國赫胥黎(Thomas H. Huxley)之《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的嚴複先生;

“林琴南”,就是從英文翻譯了法國小仲馬(Alexandre Dumas, fils)原著之《茶花女(The  Lady of the Camellias)》的林紓先生;

“仁和魏衝叔”,乃是翻譯了美國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之小說《黑奴籲天錄,(Uncle Tom’s Cabin, 又譯為:湯姆叔叔的小屋)》的魏易先生。

老夫子稱以上三位為翻譯界之“巨擘”,並形容他們幾位的作品一旦上市,就深受喜愛,爭相購買,幾乎家家吟唱,戶戶誦讀。這是何其難得的中西文化交流之盛況!

接著,老夫子口氣一轉,談到當下之不景氣。“積至今日,宜有方駕嚴林諸賢者出,而與世界文人抗。”他這裏感慨說:英文教育積累至今,本應當出現更多的可與嚴複、林紓比肩的人才,去在世界上爭得中華文化的一席之地。但如今,英漢互譯水平每況愈下,時常見到那些生硬蹩腳的翻譯,非但不能傳達出原話的要旨與趣味,竟然翻譯得荒謬離譜,引來報刊雜誌天天譏笑諷刺:“乃近今所譯述者,匪惟鉤輈格磔,莫解其旨趣;而支離荒誕,騰笑於報章,靡日無之。”老夫子不由得長歎:“嗟乎!以曆年慘淡經營之教育,即此區區異邦文字,其成就乃日趨卑下若此;尚冀其出厥所學,以造福人群哉?!”他幾乎在呐喊:慘淡經營了數十年的教育成果何在?就連這麽個外邦文字的研習,都每況愈下,還能指望教育出人才、以其所學造福國民嗎?

說到底,誰的錯?老夫子怎能不明白。究其根源乃是近幾十年軍閥混戰、國共內戰,日寇侵華,國家連年遭受戰亂,教育事業必然隨之衰敗:“國事之蜩螗,學術之廢墜,固其所也!”

盡管大勢如此,知識分子無力回天,老夫子仍不失學者本色,繼續誨人不倦,向社會推舉外公的這本書。他如此說:先外公“獨能本其所習,以古人之嘉言懿訓,慎思明辨,一一以英文譯之。既資中西文學思想之溝通,複樹青年立身之楷則。”老夫子告訴讀者:先外公擅長漢英互譯,並以批判性思維,在美好的漢語成語格言中、精心挑選,再把這些漢語名言譯為英文。如此不僅實現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而且這些篩選出來的格言本身,就是青年人立足於社會,為人處世的準則。

老夫子寫的序言,最令我感動的是結尾幾句話。他寫道: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淪陷區的老友“戎馬倉惶之際”,依然故我,恪守道德,孜孜不倦,著述立說直至“終古”。最後一句話:“然則讀君書者,必有重其文行,而嗟其遭遇者也!”意思是,您的讀者必定會敬重這位寫書人的道德文章,並悲歎寫書人的遭遇!這一語道盡,作序者與著書人的君子之交與惺惺相惜。

最後是老夫子署名:己卯七月既望,貴陽,邢端

邢冕之老先生的這篇500字序言,言簡意賅,感情充沛。從國難說起,談到教育,特別是英文的教育。字裏行間流露憂國憂民,寄望未來和青年一代。教育救國,是民國那一代善良知識分子們的共同理念。這篇序言的立意與文采俱佳,在序言類文字中極為罕見。毫無疑問,能寫出如此宏大格局,既大處著墨筆,又具體入微,鞭辟入裏,聲情並茂的序言,定是源於邢老夫子學貫中西的學養,從政和從教的閱曆,憂國憂民的內心,孤傲清高的風骨。

邢冕之先生序

比四郊多壘,烽燧告驚。京畿南北,迭苦旱潦。窮居鍵戶,慘戚無權。忽有扣門來見者,則三十年前工校舊學友麽君若蘭也。執手忻然,各道苦辛;語及前塵,恍若隔世。語次,出一冊相示。展卷讀之,蓋擷吾國格言之精華,而譯以英倫文字者也。予於佉盧文字,僅識之無。君治斯學數十載,其明碻精當,固無俟論。而予則重有感者,夫吾國設學校,治英文,迄今已數十寒暑;而迻譯之學,要以侯官嚴又陵,林琴南,仁和魏衝叔諸君為巨擘。當其脫稿時,幾於家弦戶誦,人手一編。積至今日,宜有方駕嚴林諸賢者出,而與世界文人抗。乃近今所譯述者,匪惟鉤輈格磔,莫解其旨趣;而支離荒誕,騰笑於報章,靡日無之。嗟乎!以曆年慘淡經營之教育,即此區區異邦文字,其成就乃日趨卑下若此;尚冀其出厥所學,以造福人群哉?!國事之蜩螗,學術之廢墜,固其所也!

君今獨能本其所習,以古人之嘉言懿訓,慎思明辨,一一以英文譯之。既資中西文學思想之溝通,複樹青年立身之楷則;以視彼稗販為名高者,其度量相越,為何如也、君之尊人與餘同年舉鄉薦:君之子女皆卒業京師,績列異等,代有作述:故雖於戎馬倉惶之際,猶矻矻窮年而不已。盡君之思力,詎忍以茲舌人之業,而終古哉?然則讀君書者,必有重其文行,而嗟其遭遇者也!

己卯七月既望,貴陽,邢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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