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 | 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周武王滅商,建立周王朝,這不僅是朝代的更迭,也是一種文明的交替,自此,禮樂文化、宗親文化代替了巫鬼文化、祭祀文化,周文明與商文明有很大的不同。

 

這是一篇奇文,細節描繪生動,觀點新穎但不乏根據,像一篇抽絲剝繭的探秘小說對古代殷商和周朝的曆史進行了推演剖析。

 

作者李碩為北京大學中文係學士,清華大學曆史係碩士、博士,新疆大學教師。

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上篇

  文王八卦

  據說周文王在忍痛吃掉了兒子的肉之後,才被商紂釋放。這似乎流於野史傳說。但在商人的殷墟遺存和甲骨文獻裏,這種行為再平常不過……

  公元前一千餘年,《舊約》中以色列大衛王之世,《封神演義》的傳說時代。正當壯年的商紂王君臨“天下”,統治著亞歐大陸最東端的華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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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朝形勢圖

  此時的周文王,隻是一個遠在西陲(今天陝西)的小小部族酋長。好幾代人以來,周族都臣服於商朝。文王周昌已經年過五旬,在那個年代已經是十足的老人,且又癡迷於怪異的八卦占卜,更給這個撮爾小邦籠罩了沉沉暮氣。

  一支商軍突然開到西部,逮捕了周昌,將他押解往商朝都城——朝歌。這是商人一次慣常的懲戒征討。數百年來,商王對於他征服之下的數百個邦國、部族,都是這樣維持統治的。

  這次的結果卻迥然不同。

  塵封夢魘

  三千年後的今天,河南安陽殷墟,黃土掩埋著殷商王朝最後的都城: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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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安陽殷墟

  一個世紀以來,考古學者在這裏發掘出了數量驚人的被殘殺的屍骸,一起出土的甲骨文顯示,他們死於商人血腥的祭祀典禮。累累骸骨告訴世人:這裏掩埋了被忘卻的血腥文明,夢魘般恐怖而悠長的歲月。

  在殷墟一座宮殿旁邊,發掘出一百多座殺人祭祀坑,被殺人骨近六百具。這些屍骨大都身、首分離,是砍頭之後被亂扔到坑裏。兩個坑內還埋著十七具慘死的幼童。

  這座宮殿奠基時也伴隨著殺人祭祀:所有的柱子下麵都夯築了一具屍骨;大門則建造在十五個人的遺骨之上,其中三人隻有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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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代殷墟發掘時的照片

  商王陵墓區有一座人祭場,比操場大兩倍以上,出土近3500具人骨,分別埋在九百多個祭祀坑中。屍骸很多身首異處,有些坑中隻埋頭骨,或者隻埋身軀,甚至是在掙紮中被掩埋的活人。

  王陵區之外也有人祭現場。比如後崗一座坑內,埋著73具被殺者的骨骸,大都是20歲以下的男性青少年,甚至有十多具幼兒的屍骨。商人文化所到之處,如河南偃師、鄭州的商代早期遺址,甚至東南到江蘇銅山,也都有大型人祭場的遺址。

  多年的自然變遷和人工已經破壞殷墟遺址,整個商朝共有過多少這樣的人祭現場,就無法確知了。這些遺址時代早晚不同,說明人祭的做法曾延續了很多年。它絕不是某位暴君心血來潮的產物,而是一個文明的常態。

  但在被考古學家的鏟子揭露之前,中國古史文獻從來沒有提及商人的這種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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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陽殷墟王陵遺址內的祭祀坑  @新華社

  文王之子——周武王滅商之後,朝歌城被廢棄、掩埋,商人的這種風俗也消散如雲煙。但周朝人又為什麽刪除了對那個血腥時代的記憶?這和他們的興起、滅商、建立周朝又有什麽關係?

  甲骨文和考古發掘向我們提出了這些問題。如果嚐試解答它,還必須從上古的儒家經書、古史文獻中,搜羅吉光片羽般珍稀飄渺的信息,將它們和考古材料拚合,還原那湮沒三千年的惡夢——不,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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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陽殷墟王陵遺址內的車馬坑 @新華社

  商朝和它的臣虜:羌、周

  商人興起於東方。他們統治的核心區在今日河南省東北部,屬於華夏世界的東方。對於西部的異族,商人稱之為“羌”,甲骨文這個字形如大角羊頭,代表居住在山地、放牧牛羊為生的人群。這隻是一個泛稱,“羌”人包含著無數互不統屬的鬆散族邦、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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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骨文中“羌”的三種寫法

  商紂王之前二百年,一位商王的王後“婦好”率軍征討西方,把商朝的勢力擴張到羌人地區。那次遠征在甲骨文獻中的規模最大,全軍有一萬三千人。

  和西部蠻族相比,商人有先進的青銅冶煉技術,兵器堅固鋒利;他們還有記錄語言的獨特技術:文字,由此組建起龐大軍事和行政機器,以及高度分工的文明。這都是蠻荒部族無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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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好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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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好率領一萬三千軍隊伐羌方的卜甲:

  辛巳卜,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呼伐(羌)

  商人從沒有用自己的文化改變蠻夷的想法。他們隻想保持軍事征服。商王習慣帶著軍隊巡遊邊疆,用武力威懾周邊小邦,讓他們保持臣服,必要時則進行殺雞儆猴式的懲戒戰爭。商朝的本土並不比今天的一個河南省大太多。

  對於“周”這個西方部族,商人有點說不清它的來曆,因為它太渺小了。周人史詩講述了自己的早期曆史,也混雜了大量神話。

  傳說周族始祖是一位叫“薑嫄”的女子,她在荒野裏踩到了巨人的足跡,懷孕生子後稷,繁衍出了周人氏族。商周語言中,薑就是羌,所以周人也屬於廣義的羌人,他們形成部族後,才給自己冠以“姬”姓,而把周圍其他部族稱為“薑”姓。

  這標誌著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已經疏遠,可以相互通婚。按照西方的風俗,同姓、同族的人不能通婚。

  到文王周昌的祖父——古公亶父一代人,才有了比較可靠的記載。周人原來生活在深山之中,和野蠻民族(其實就是他們的近親羌人)沒什麽區別。古公亶父帶著族人遷出深山,沿著一條小河來到渭河平原的邊緣,開始進行農業墾殖,從此脫離野蠻,進入了一種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這些史詩摻入了周人的自我誇耀,隻是部分可靠。從考古發掘看,這個時期關中渭河流域的文明形態都差不多,各族邦都不過幾千或萬餘人,過著種植穀子、高粱,飼養牛羊的生活。

  他們最主要的農具是磨製石器,居家使用粗糙的灰陶,上層族長才有一點外地輸入的奢侈品,比如玉器和銅器。周人並不比羌人鄰居們“文明”多少。在商人眼裏,他們都同樣落後,根本不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古公亶父帶給周族的最大變化,是他投靠了強大的商王朝,成為商人在遠西地區的統治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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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戈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銅圓斝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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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好銅圈足觥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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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好方鼎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在彼時,周族不過是個萬餘人的小部族,對統治著數百萬人口的龐大商朝有何用處?

  正如殷墟考古發掘所揭示,商人相信,上帝和祖先神靈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禍福,而異族人的血肉,則是奉獻給上帝和祖先的最好禮物——甲骨文中的“祭”字,就是一隻手拿著肉塊奉獻於祭台。

  他們祭祀用人最主要的來源,就是羌人。甲骨文的人祭記載中,羌人占了被殺者的一大半。他們被稱作“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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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骨文“祭”

  亶父帶領周族投靠商人之後,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為商朝提供羌族人牲。這是被後來周人刻意掩埋、忘卻的曆史,但出土甲骨文泄露了一點信息。

  周族自己沒有文字。甲骨文“周”字是商人所造。商人對殺人獻祭有一個專門的動詞:“用”。

  無數片關於祭祀的甲骨文都記載,商王“用”羌人男女和牛羊奉獻神靈。甲骨文中的“周”,是“用”和“口”兩個字的合寫;《說文解字》對“周”字的解釋也是“從用、從口”——在商人看來,“周”族特征,就是繳納供“用”的人口。

  商人的“周”字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寫法:“用”字的小方格中點滿了點。甲骨文這種點代表鮮血,它來自被殺的人牲,是神明最新鮮的飲食。甲骨文還有專門描繪用鮮血獻祭的字:一座凸起的祭台上,用點表示的血液正在淋漓滴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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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辭卜甲

  殷墟博物館藏

  從血緣關係講,古公亶父和周人的這種行為,是對家鄉族人的無恥背叛。靠著捕獵羌人,周族成了商朝在西方的血腥代理人,也得到了相應的報酬。鋒利的銅兵器可以幫助他們捕獲獵物;商人馬拉戰車的軍事技術,可能也在這個時候輸入了周族。

  亶父以來三代人、近百年時間裏,周人都在努力趨附商朝。按照傳統婚俗,周族首領應當隔代迎娶薑姓的夫人。亶父的夫人就來自羌人,說明在他當年結婚時還沒有背棄西方盟族。但他的兒子季曆、孫子周昌(文王),兩代人都是從東方迎娶夫人,這表明了他們投靠商朝的姿態。

  周人宣稱這兩位夫人都是商人,甚至是商王之女。這隻是他們對周邊羌人的吹噓。商人實行族內婚,嚴密保護著自己高貴血統的純潔性,絕對不會將王室之女嫁給遠方蠻夷。

  商人的姓是“子”,而季曆和周昌的兩位夫人,分別姓“任”和“姒”,她們隻是來自臣服於商的外圍小國而已。不過任、姒兩位夫人的母國,還是比周人先進的多。在周人眼裏,她們儼然是從天界下凡的女神一般,後世史詩中充滿了對她們的歌頌聲,甚至稱她們為“大任”、“大姒”(《詩經·大雅·思齊》、《史記·周本紀》)。

  兩代東方新娘給周族上層帶來了巨大變化。丈夫可以不懂妻子家族的語言,但母親必然會全麵影響兒子一代。

  東方文化隨她們來到西部,最神秘、“先進”的當屬甲骨占卜之術,它融合文字、占算和溝通鬼神的通靈術於一身,被商人發揮到了極致。其中,對卜骨紋路進行解讀和運算的部分屬於“八卦”。

  到文王周昌老年時,開始癡迷於這種來自東方的神秘運算技術。由此,周人和古中國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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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王野心:八卦

  文王周昌年幼時就繼承了族長之位。實際上,他的父親季曆很可能早夭而沒有當過族長。

  季曆的妻子、周昌的母親大任來自東方,商朝顯然支持幼年周昌繼任周族之長。他成年後繼續從東方迎娶妻子大姒,也是沿襲祖父亶父以來投靠商朝的政策,同時保障自己的權威。

  掌握甲骨占卜和八卦推算技術的,都是巫師家族,他們世代傳承此職,將其作為家傳絕技秘不示人。

  後世人傳說,周文王在被商紂囚禁期間,將八卦推衍為六十四卦,這種說法也許有一定來曆,但周昌接觸和演算八卦的開端肯定更早。可以想象,當老年周昌對“八卦”發生興趣後,肯定對占卜師軟硬兼施,采用了各種手段,終於迫使他們交待出了卦象運算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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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周時代,偶或有沉迷占卜之術的上層人士,但老年周昌的驚人之舉,就是從中獲得了背叛商朝、取而代之的啟示。這顯然遠遠超出了作為商人臣屬的本分,而且背離了自祖父亶父以來的立國之本。

  周昌究竟是如何推衍、論證的,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現存《周易》中的《彖辭》部分,據說就是文王周昌所作,其中有些語言確實顯露出不臣之心,比如“宜建侯”、“履帝位”、“建侯行師”這類語言,已經明顯超出了臣子本分,充滿反逆殺機(屯、履、豫卦)。

  多個卦的《彖辭》都顯示,“東北喪朋、西南得朋”。東北方不利而機會在西南。商人統治中心河北,正是周人的東北方,這無疑預示著和商王決裂之機已到,需要聯絡西部羌人、甚至西南方深山的各族為同盟軍。

  而後來武王滅商時,西南民族蜀、髳、微等確實參戰(坤、蹇、解卦);文王《彖辭》中出現最多的,是“利涉大川”一詞——從關中到商都朝歌,必須渡過黃河,習慣山居的周人不習水性,這顯然是老年周昌最關心的問題(需、訟、同人、蠱、大畜、益、鼎、渙、中孚等卦)。

  沉溺在卦象演算中的周昌忽視了一點:他求教的占卜師來自商人控製的東方,他們和故鄉的同行有密切聯係。周人老族長的不臣之心,完全有可能通過占卜師的通信網傳向朝歌,而商朝首席祭司又是商王的心腹。於是,商朝軍隊帶走了老周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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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骨 商 武丁時期

  傳河南安陽小屯出土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史記》等文獻完全沒說這是一場戰事。也許商軍像以往征收羌族人牲一樣來到周族,順便帶走了周昌。從當時的實力對比看,老周昌的造反念頭實為異想天開。

  所有周族人,包括他的兒子們——後來的武王發、周公旦等等,顯然都被這個想法嚇壞了。商人軍隊執法般輕而易舉地帶走周昌,足以說明周人被震懾之深:他們根本沒有追隨首領、對抗商人的實力和勇氣。

  周昌被捉走,把所有的難題都留給了兒子們。夫人大姒為周昌生了好幾個兒子,長子伯邑考,次子周發、周旦此時已經成年。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朝歌向商紂王求情,祈求他寬恕周昌因老邁糊塗而產生的妄念。

  《史記》記載,幾個從商朝叛逃到周的臣子(閎夭、散宜生等),帶著禮物到商都祈求紂王。這顯然不是全部實情:見到叛臣隻會增加商紂王的憤怒,何況此時周族也難以吸引到商朝的投誠者。

  商紂是異常聰明的人,“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周昌的兒子們不出麵,他肯定不會寬恕周人(《史記·殷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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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辭卜骨

  殷墟博物館藏

  文王諸子這次去朝歌的屈辱經曆,隻是在他們滅商、奪取天下之後,才被隱諱了起來。事實上,他們在朝歌經曆的遠不止是委屈羞辱,更是如夢魘一般的血腥慘劇。

  天邑商:朝歌鬼神世界

  舊史的零星記載說,周昌長子伯邑考到朝歌之後,被商紂王處死且做成了肉醬。周昌在忍痛吃掉了兒子的肉之後,才獲得釋放(皇甫謐《帝王世紀》)。這確實顯得過於荒唐,似乎隻能流於野史。但有了今天殷墟的考古發現和甲骨文獻,我們才知道,這種行為對於商人再也正常不過。

  以往數十年裏,周人一直在向商朝提供羌人俘虜。對於這些人在朝歌的命運,周人可能有一些模糊的了解,卻不會有太具體的觀感,因為西部並沒有商人的人牲祭祀場。隻有在老周昌和兒子們相繼到達朝歌之後,才親眼目睹了那些經自己之手送給商人的俘虜的下場。

  按照甲骨文記載,商人用活人獻祭的方法有很多種。比較常見的是“卯”祭,這個字是人或牲畜被掏空內髒之後、對半剖開懸掛的形狀,如同今天屠宰流水線上懸掛的豬羊。事實上,羌人俘虜也確實常和牛、羊一起被殺死“卯”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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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骨文拓片

  其他獻祭方式包括奉獻人牲的內髒、鮮血、頭顱。加工人牲方法有燒烤、滾湯燉爛、風幹成臘肉等等,都有專門的甲骨文字。這都是加工食物的方法,因為他們就是奉獻給神靈的飲食。

  按照習俗,神明享用祭品時也施加了祝福,所以典禮結束之後,獻祭者將分享祭品。

  這自然會得出一個驚悚的推論:商人,特別是上層商人,很有可能是食人族。但這並非隻有考古證據。曆史文獻中除了伯邑考被做成肉醬;另一位對紂王有異心的小國君“鬼侯”也被做成了肉幹,分賜給其他邦君為食。

  按商人觀念,異族的酋長、貴人是最高級的人牲,他們給這種酋長叫“方伯”,再多的普通人牲也抵不上一位方伯。周昌或者他的繼承人,正是商人眼裏的一位“羌方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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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骨文拓片

  但這次被“用”的為什麽是伯邑考,而不是他的弟弟武王發、周公旦,或者惹出這場風波的老周昌自己?

  在猶太《舊約》裏的上古時代,上帝最喜歡接受長子作為祭禮。商人未必有這種禮俗,但他們確實喜歡用青壯年男子或兒童獻祭,極少用老年人(對某些特定的神則用青年女子)。

  而且,商人習慣用占卜選擇祭品,他們應當對伯邑考、周發、周旦等兄弟進行了認真考察和占算,來確定誰最適合做成肉醬。畢竟,用來祭祀的牛、羊事先也要認真檢查,看它們的毛色、肥瘦,以及有沒有疤痕、暗病,這種記載在《春秋》中屢見不鮮。老周昌的兒子們如何經曆過這一關,他們的感受如何?旁人將永遠無法得知。

  無論如何,老周昌重獲自由。而且,他和兒子們還有了意外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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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甗裏裝著蒸熟的人頭,

  殷墟不止一次出土過這種祭祀用品

  首先,商紂王對他們的悔過非常滿意,尤其是周昌吃下自己兒子肉的表現。這大概象征了他衷心歸化於商人文明世界的姿態。紂王授予周昌“西伯”身份,讓他代表商朝管理更大範圍的西方事務。

  還有,在這次朝歌之旅中,周昌父子獲得了麵對麵觀察商人高層的機會。除了那些足以讓人瘋狂的血腥祭祀,他們還發現,商朝遠不是他們在西陲時想象的“天邑商”——如同仙界般懸浮在天空的神聖都市。這裏雖然富麗堂皇,但所有的人,從商紂王到他的兄弟子女親人,都和周人一樣普通,沒有任何神聖之處。

  最關鍵的是,商人世界並非一個團結的整體。和任何一位族長、首領一樣(甚至更加嚴重),紂王身邊充斥著心懷不滿的兄弟和宗族成員,他的兒子們為爭奪繼承權明爭暗鬥。

  閎夭、散宜生等向周人暗送秋波的商朝臣子,應當是在這時和周昌父子們建立聯係的。周武王滅商之後扶植的傀儡、商紂之子武庚,此時肯定也對周人進行了試探拉攏,更不用說商紂那些早已心懷不滿的叔伯兄弟們,比如稍後被處死的比幹。

  在這些人看來,周族人和他們那些西方親屬羌人部族,也許是可以利用的潛在力量。如果商紂王一意孤行、不尊重這些貴族的利益,就有必要聯絡異族,裏應外合發動政變。

  商紂王和他身邊的覬覦者們,都沒有想到扶植周族可能帶來的危險。

  商人稱霸中原已長達六百年,從沒有外來威脅可以動搖它的統治。而且,商人一致認為,天界的上帝、諸神主宰著人間一切禍福命運。已經死去的曆代商王、貴族,也都進入天界成為神靈,擁有大小不一的神力。那些神靈非常“現實”,隻保佑向他們獻祭的人。奉獻的人牲、牛羊越多,諸神就越高興,會保證獻祭者享受人間的一切。

  商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向天地、山川、祖先之神不停獻祭,祭祀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如同營養師的菜單。在甲骨文記載中,商王會一次宰殺、奉獻三千名人牲,以及一千頭牛。能夠保存到現在的甲骨文隻是九牛一毛,這肯定不是商人規模最大的祭祀。

  由於商王壟斷了向諸神祭祀的權力,也就獨享了諸神的福佑,理所當然要征服、統治大地上的所有民族。當然,這也是為了給諸神提供更多的祭品。

  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商人自然成為了一個以縱欲著稱的民族。向神明獻祭的人和民族就可得到天佑,於是不必顧及什麽道德戒律,更不必擔心未來的憂患。《史記》記載了紂王建造酒池肉林、男女裸體集體淫亂等種種荒唐行為。

  其實,這和他敲骨看髓的故事一樣,都是將整個商族的醜惡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種種酷刑、血腥的殺祭,都是商人集體而非紂王一人的娛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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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人

  河南安陽小屯村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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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玦

  河南安陽小屯村北出土

  他們還從上到下沉溺在酗酒惡習之中,終日少有清醒的人。紂王在位以來,來自西方的人牲數量在減少,但作為釀酒原料的糧食在不斷增加(周昌怠工以後,紂王正試圖在東南方開辟新的人牲來源)。

  商王之下的貴族們死後成為小神,但他們也必須保佑後世商王,不能隻顧及自己的子孫。在紂王之前二百多年,商王盤庚剛剛把都城遷到朝歌,他身邊的貴族們大都不滿。

  盤庚將他們召集起來訓話,公然威脅說:不要以為你們死去的祖先會幫助你們,因為他們都在我先王的身邊,跟著享受了我奉獻的祭品,所以會優先保佑我盤庚,不會縱容你們!

  茲予大享於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予告汝於難,若射之有誌!

  據說商人早期是經營畜牧和商業的民族,所以他們把被統治的人視同牲畜,並且用生意人的思維和諸神打交道(《山海經·大荒東經》,《世本·作篇》)。商紂王覺得天下是他一人的產業,其他商人貴族也認為王位隻能在商人內部傳承。周人隻是他們的工具而已,永遠沒有爬到主人位子上的可能。

  太公陰謀

  在周昌父子們周旋活動於朝歌時,他們也許還遇見了一位後來共同參與改寫曆史的人物,就是太公呂尚——後世所謂的“薑太公”。他族姓為薑,屬於周人的傳統盟族,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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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太公畫像

  《史記》說太公呂尚是“東海上人”,在渭水邊垂釣遇到文王而被重用。這種敘事模式來自《戰國策》的說客故事,不足采信。更晚的野史小說《封神演義》,則有薑太公曾在朝歌城裏賣麵粉、當屠戶的故事。

  在商周之際,世襲階級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根本不會有出身平民的暴發戶。太公必然出自羌人中的呂氏部族,是一位典型“羌方伯”之子。

  但這並不排除太公曾有在朝歌生活的經曆。《史記》中記載確鑿的,是薑太公在後來周人的滅商事業裏作用巨大,特別是提供了許多陰謀秘計,“其事多兵權與奇計,故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這種陰謀算計,和羌人、周人在西陲山地的簡單淳樸生活格格不入。隻有“文明”世界才能塑造出如此陰沉工於心計的人。

  那麽,出身羌人上層的太公呂尚,為何有著如此複雜難以捉摸的經曆,並最終和周人走到了一起?

  結合周人以往為商朝所作的工作,可以推測,太公作為羌人呂氏部族的首領之子,可能是被周人俘獲或者誘捕,然後作為人牲送到了朝歌。那時的太公和文王都還年輕。

  但某些變故使他僥幸保住了性命(比如占卜結果並不適合作祭品等),便在朝歌城內作為一名賤民生活下來,直到見到了被押解來的老周昌和追隨而來的兒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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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歌,今河南省淇縣

  如此的話,老年太公和周昌在朝歌城內的再次會麵,一定極富戲劇性,特別是在老周昌父子們經曆了作為“羌方伯”的種種遭遇、伯邑考被“用”之後。

  這次相見的細節已混淆在種種傳說中無法複原,但結局很清晰:這些有著同樣慘痛經曆的人達成共識,太公諒解了周族人以往的暴行,認可了老周昌的滅商夢想——雖然動機來自他未必理解的八卦推算。他悄悄和周昌父子們一起回到了西部,共同投身到滅商大業中。

  帶著在朝歌的驚悚、悲哀、新知和收獲,老周昌和剩餘的兒子們回到了故鄉。他們離開時隻有憂慮絕望,歸來時卻已經團結一致,帶領全族投入了這樁豪賭事業:翦商。

  這個事業已經裹挾了包括周人在內、從東方商都到西部遠山的各種政治勢力,一旦開啟就不可能中止,如同置身深山峽穀中的漂流之舟,或者苦撐到遼闊富饒的新家園,或者在激流亂石中撞得粉身碎骨。

  這樁事業中,新加盟的太公呂尚為周人提供了極大幫助。司馬遷《史記》記載,太公給文王周昌、武王周發父子策劃的,都是陰謀詭計、密室之謀,大多沒有記載下來。但他能給周人的教益不止於此。

  和周人、羌人相比,商人的文明更加發達,分工專業化程度和生產效率更高。以太公可能在朝歌城內從事過的屠宰業為例(倒不僅是來自《封神演義》的戲說,在很多早期文明中,屠夫職業確實與賤民身份密切相關),商都的這個產業早已脫離了小作坊經營階段。

  屠宰完的人牲肉、骨利用很充分,不同部位、器官被分揀歸類,進入下一輪生產環節。在1930年代發掘的殷墟手工工場區內,有專門加工人腿骨的作坊,經過初步揀選的成年人腿骨被捆紮在一起,等待下一步精細加工,可能是製作束頭發的骨簪。

  在其他的商代作坊區中,還有專門用人頭蓋骨製作碗的遺跡。周人不會這樣利用人骨,但這種分工、專門化的生產方式,則是太公能夠帶來的真正進步。

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骨笄

  殷墟博物館藏

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骨簪

  河南安陽小屯村殷墟婦好墓出土

  此外,年輕的周發(武王)還娶了太公的女兒,周公旦可能也娶了另一位姊妹。由此,周人重續了和羌人的世代婚姻,兩個親緣部族終於在滅商大業之下團結起來。

  下篇

  朝歌城的經曆、長兄的慘死,顯然給武王造成了無法愈合的精神創傷。他的後半生都無法擺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周命維新

  從朝歌返回之後,老周昌對翦商事業非常樂觀。他的創意終於得到了兒子和族人的響應,他們看到了商人內部的裂痕,還獲得了太公為代表的羌人同盟軍。再加上卦象顯示的各種預兆——目前族人們還不懂如此高深的玄機,但他們早晚會為之折服——翦商大業注定前途光明。

  周昌甚至按照朝歌的排場給自己加了王位。從此,他才成了和商紂王平等的王、曆史上的“周文王”。當然,這隻是在周人的小範圍內,悄悄瞞著商紂王的耳目。

李碩:周滅商之驚心動魄,超乎想象

  ▲明·朱天然《曆代古人像讚》中的周文王

  從朝歌回來之後,文王的身體還算康健,記憶力卻迅速下降。後來周人史詩說他“不知不識,順帝之則”,其實是典型的老年癡呆症狀(《詩經·大雅·文王》)。

  這些已經不重要,因為他有限的時間和智力,都已投入了將八卦演算為六十四卦的工作,這也許是他解除喪子之痛的唯一方式。後世卦師們的衣食之源——《周易》由此產生。

  但這對於翦商事業沒有任何助益,具體工作都由兒子們進行。除了喪命商都的伯邑考,現在成年的隻有周發和周旦。對於老周昌一意孤行開創的這樁事業,他們依舊視為畏途。

  和龐大、發達的商王朝相比,周族力量畢竟太弱小了。周旦(周公)性情柔弱,從不敢質疑父親的決策,但也無法勝任太多建設性工作。周發則努力擔負起這樁事業,這應當是他被文王指定為繼承人的重要原因。

  周昌父子的翦商事業,已經被古代經學家、現代曆史學者講述過無數遍。他們舉族遷往更適合農業種植的平原地區,借著商紂王授予的“西伯”頭銜,拉攏、團結周邊羌人等部族,對不願服從的部族、方國則進行武力征服。

  周人擴張非常迅速,他們的勢力甚至開始伸展到關中之外。被征服者提供了衣食資財,使周族男子得以從生計勞碌中解脫出來,組建全民皆兵的武裝。周人傳統的氏族、家支都被打散,青壯年在軍事單位中重新編組。

  在擴張過程中,周人還創立了“大學”,也叫辟雍或明堂。這個最早的大學的事業,不是學習研究文化,而是對所有周人男子進行軍事訓練,最基本的必修課是射箭,最先進、難度最高的則是駕駛戰車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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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國子監辟雍 李乾朗 繪

  在經典文獻的描述中,辟雍是一座環水的高大建築,其實就是護城河環繞的武裝堡壘。周王和兒子們都居住在堡壘中。這座辟雍成為周人征服南北西東的力量之源:

  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皇王烝哉!——《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從朝歌返回之後,文王周昌又活了九年。他去世後,周發即位自稱武王,但仍然繼續文王的紀年。按照他的解釋,父親的在天之靈依舊指導著翦商大業。

  周公解夢

  但武王周發始終生活在恐懼和焦慮中。

  朝歌城的經曆,特別是長兄伯邑考的慘死,給他造成了無法愈合的精神創傷。再加上翦商事業的壓力,擔心失敗的恐懼,使他的後半生都無法逃脫失眠和噩夢的困擾。

  《逸周書》中以多個以“寤”為題的篇章,都記載了武王的惡夢之痛(《寤儆》《和寤》《武寤》《武儆》)。他常常輾轉終夜無法入眠,黎明時分恍然睡去,卻又夢到翦商之謀泄露、商紂王震怒,聯絡好的盟友們都不敢反抗,整個周族旋即遭受滅頂之災:

  嗚呼,謀泄哉!今朕寤,有商驚予。欲與無□,則欲攻無庸,以王不足,戒乃不興,憂其深矣!——《逸周書·寤儆》

  每次他從恐懼中醒來,都要派身邊的小臣去請弟弟周公,向他講述夢裏的慘狀,以及對謀商事業能否成功的憂慮。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獻祭,他們肯定能得到上天的保佑,試圖翦商是否是逆天悖倫之舉?

  對於這種惡夢,周公也隻能嚐試用夢來緩解。他寬慰說,他們的母親大姒曾夢到商都朝歌生滿了荊棘,這就是上天降下的商人將亡之兆。雖然上帝享受了曆代商王的祭祀奉獻,但他不應該因為這種小小的實惠而偏袒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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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朱天然《曆代古人像讚》中的周公

  為了使自己的解釋圓滿,周公一次次進行發揮和闡釋:王的使命,應當是使天下所有的人生活在和平、公正之中,這就是所謂“德”。上帝應該隻保佑有“德”之人,替換掉沒有“德”的君王或王朝,以有德之人代替之。隻要武王努力修“德”,就一定能在上帝福佑之下戰勝商王(《太平禦覽》引《周書·程寤》,《逸周書·大開武、小開武》)。

  武王從未能真心信服這種解釋,惡夢一直陪伴他到成功滅商以至去世。如果真有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長兄伯邑考為什麽還會慘死在朝歌?

  他寧可相信實力決定一切。隻有在戰場上徹底消滅商朝軍隊,周人才能從恐懼中解脫出來。所以武王真正信賴重用的是嶽父太公。每天晚上,他都在和嶽父密謀富國強兵的種種方案,拉攏周邊小邦、分化商人高層的種種策略。

  但密謀結束之後,他依舊會輾轉反複無法入眠,朝歌人祭場的一幕幕在眼前揮之不去,慘死兄長的魂靈隨時會降臨他的臥室。每次從惡夢中掙紮而醒時,窗外已開始泛白,弟弟周公正守候在榻邊。

  周公名“旦”,字形是半輪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意為清晨。他確實是武王在每個惡夢之晨看到的第一個人。武王的侍衛親隨——“小子禦”早已習慣,看到他失眠和惡夢,不待指令也會向周公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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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刀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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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戈 西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於是,武王在周公的寬慰鼓勵中稍稍振作,開始新一天的工作。史書沒有記載,周公自己是否逃脫了噩夢的糾纏,以及他自己是否相信那些關於“德”的說教。但每個黎明前被兄長召喚的時刻,他都從容清醒如白日。

  周公顯然已認真考慮過自己的定位:他無力承擔父親開啟的正義而瘋狂的事業,也無法給死去的長兄報仇。但這個使命和它帶來的壓力,注定要由他們兄弟二人一起承受。

  他對“德”的闡釋,隻是作為普通人的美好願望:他們不想無故被殺或者殺人,隻渴望生活在一位聖明君王統治下的安定中。但和所有普通人不一樣的,是他的兄長周發必須成為那位有“德“君王。不然整個周族將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說武王的使命是成為帝王、翦商和建設人間秩序,那麽他周公旦的使命,就是做這位帝王的心理輔導師,塑造和維護他的偉人形象,如此便於願足矣。

  牧野鷹揚

  文王死去兩年之後,武王終於集結兵力,發動了對商朝的進攻。

  但是,當他們到達黃河邊後,忽然又停止進軍,班師撤退。第一次出征草草結束。

  周人和盟友都不理解武王的想法。其實,武王曾多次和太公、周公秘密討論:以周人現有的兵力,完全無法對抗商軍,要征集更多的部族做同盟軍,則勢必泄露翦商之謀,這顯然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餘夙夜維商,密不顯,誰和?”(《逸周書·大開武》)

  在兩者間權衡取舍許久之後,武王終於決心發起這個冒險之舉:公開與商朝決裂,並發動一次有限的試探進攻。這是他向所有被商朝統治的部族發出的振臂一呼:已經有人率先揭竿而起,亮出你們立場的時候到了!

  當獨夫暴君得意之時,似乎所有人都屈服於他的淫威。但隻要第一個、第二個反對者站出來,他們身後會立即湧現一支追隨者大軍。

  被血腥人祭摧殘已久的部族們紛紛趕來投靠周人。沿途加入周軍的“諸侯”——部族和小國,其實多數不過是新石器水平的農業聚落——多達八百個。

  這些未經統一訓練的烏合之眾是無法作戰的。所以武王及時退回了關中。他需要時間把這些新盟友們鍛造成一支更大的軍隊。

  商紂王本該用雷霆之怒來懲戒周人的叛逆,如同十二年前逮捕文王一樣。但他立刻發現,哪怕在商朝內部,他的權威也在迅速下降。對他公開表示不滿的高官和親人越來越多,推翻他的陰謀正在宮廷中醞釀。他忙於撲滅朝歌城內的反對派,處死了叔父比幹,關押囚禁了更多的人。越來越多的商朝臣僚叛逃入周,帶來了朝歌反對派們求援的呼聲。

  又經曆了幾百個不眠之夜後,周武王發動了真正的遠征。西部聯軍沿著當年文王被捉入朝歌之路前進。

  剛剛壓平國內反對派的商紂王也集結起了大軍,準備一舉蕩平周人和所有的叛逆民族。雙方在朝歌城外的原野——牧野集結,即將發起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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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野之戰示意圖

  這個徹底改變中國曆史、再造華夏文明的日子,在文王周昌被抓到朝歌的十三年之後,公元前1046年二月一日的淩晨。雙方軍隊連夜集結備戰。連綿篝火映紅了曠遠夜空,人和牲畜的走動喧嘩聲終夜不休。

  嚴冬即將過去,淡淡晨霧飄散在原野間,枯草上凝結著閃亮霜露。當天空現出幽深的藍色——這個武王每每從惡夢中驚醒的時刻,雙方軍隊列陣完畢。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總共四萬五千人;至於商紂王集結的軍隊,則像樹林一樣多的無法計算,“殷商之旅,其會如林”(《詩經·大雅·大明》),後來的說法是共有七十萬人。而且新的部隊還在源源不斷開來。

  據說,商人內部的反對者已經約定,在兩軍接戰之前倒戈,向紂王發起攻擊。但隨著兩軍距離越來越近,他們遲遲沒有動靜。或許他們也被商人自己的龐大兵力嚇壞了。

  周人聯軍列成方陣,向殷商的矛戟叢林走去。他們因為緊張而越來越擁擠,盾牌互相碰撞擠壓,每走幾步都要停下來重整隊列。前排敵人的麵貌越來越清晰,緊張氣氛陡然加劇,聯軍將士終於再也無法挪動腳步。

  一方是統治中原六百年的主人,一方世世代代為主人提供人牲祭品,這將是一場實力對比懸殊的屠殺。弱勢一方隨時都會在恐懼中崩潰奔逃。

  武王最後的陣前動員:

  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史記·周本紀》、《尚書·牧誓》

  就在這短暫而沉寂的對峙之間,一小群聯軍戰士擠出隊列,向殷商軍陣走去。帶領這百十人走在最前麵的,是年過七旬的的權術家、以老謀深算著稱的太公呂尚。沒人知道,他何以忽然拋棄了所有陰謀、詐術、詭計,像一介武夫般怒發衝冠直向敵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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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王伐紂

  也許他隻想改變羌人作為人牲懸掛風幹的命運,他在朝歌已經看得太多。

  在後世周人的史詩中,太公在那個清晨變成了一隻鷹盤旋在牧野上空。他麵前的敵軍陣列瞬間解體,變成了互相砍殺混戰的人群。武王的部隊旋即啟動,三百五十輛戰車衝向商紂的中軍王旗之處……

  當淡淡陽光穿透晨霧,灑向原野間的縱橫屍骸時,六百年商王朝已經終結。

  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經·大雅·大明》

  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史記·周本紀》

  新商人

  周人和他們的同盟軍開進了朝歌城。

  商紂王已經在絕望中自焚而死。除了紂王親黨,所有勢力都在他的倒台中獲得了滿足。王宮的倉庫都已空空如也,據說紂王將所有寶物堆在身邊點燃殉葬,但從灰燼中隻尋找出幾塊“天智玉”。

  太公建議武王不要追查寶物的去向:投誠的商人顯貴多是些唯利是圖之輩,應當犒勞一下他們。周軍繼續向各地進發,征討頑抗的商軍,倒戈的商朝貴族則充當向導。

  平定商朝全境不是問題,周武王和周公、太公焦慮的,是讓商朝上層接受被征服的事實。之前雙方的秘密聯絡中,商人上層隻是把這次戰爭看做一次聯合鏟除商紂的權宜之舉,之後的商人仍舊將保有自己的王朝。局勢至此,周人顯然不會承認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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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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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蓋人足盉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在熟悉商人典禮的太公主持下,武王在朝歌舉行了向上帝獻祭的儀式,如同商人以往的所有儀式一樣,被砍下的頭顱是敬獻給上帝的禮物,隻是這次的頭顱換成了燒焦的商紂王、以及他的妃嬪和親信們,而奉獻祈福者換成了周武王,十三年前的人牲伯邑考的弟弟。

  之後,武王向商朝臣工訓話,宣布商王朝從此被周王朝取代,享用過祭禮的上帝也轉而成為周族的保護神。

  武王用了商人最熟悉的交易邏輯來論證:上帝此舉並非心血來潮的衝動,以往雖然是曆代商王獻祭,但祭品中的穀物是由周人先祖——薑嫄之子後稷培育的,所以上帝心中早已對周族青睞有加,將商人的天下轉托給周人:

  在商先哲王,明祀上帝,亦維我後稷之元穀,用告和、用胥飲食,肆商先哲王,維厥故,斯用顯我西土!——《逸周書·商誓》

  商紂的兒子武庚被任命為新商王。幾個月後,商地逐漸穩定,武王留下三位剛成年的少弟——管叔、蔡叔、霍叔等駐紮商都、監視武庚朝廷,自己帶主力班師西歸。

  紂王的腦袋、還有他曾重用的所有臣子都被押解到了關中。武王在自己的都城鎬京再次舉行祭天典禮,宣告他正式平定了中土,成為上帝在人間的唯一代理人。

  武王要撫慰父親的屈辱、長兄的慘死。實際上,在向商人複仇的過程中,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新商人。

  這個典禮儀式也完全按照商人的慣例進行:紂王的一百名幸臣被押解到祭台下,用斧鉞砍斷手腳,任由他們在血水裏翻滾掙紮。他們喊叫的聲音越大,掙紮翻滾的越劇烈,就說明奉獻給上帝的祭禮越豐盛。

  還有在牧野戰場上頑抗的武將、商人核心氏族的四十名族長,他們被剝光衣服,投入到沸水翻滾的大鼎中(《逸周書·世俘》)。

  然後,武王身穿天子之服,在音樂聲中走上祭壇,向上帝和祖先之靈匯報滅商過程。生的、熟的人牲軀體被抬上祭壇,正式奉獻給上帝和周人列祖列宗。紂王和妻妾們的頭顱、戰爭中斬獲敵軍的耳朵,都被堆放在巨大的柴堆之上焚燒,焦香的煙火氣是上帝最喜歡的食物——這是商人的說法。

  除了這些驚悚的祭品,山川天地諸神還要享用一些稍為正常的食物:宰殺了五百零四頭牛奉獻給上帝和周先祖;還有二千七百零一隻豬、羊、狗,作為奉獻給山川、土地諸小神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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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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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刖人守囿車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按照商人的儀軌舉行完所有典禮,武王周發合理合法地成為了人間的新統治者。

  但他仍舊不能擺脫失眠和惡夢的困擾。

  他再次巡遊新占領的疆域,試圖找到上帝轉而福佑自己的跡象,卻始終未能如願。當武王登上西山、俯瞰朝歌城,發現自己還生活在昔日恐懼的回憶中。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在滅商當年的年底終於一病不起。

  當武王再次經曆過一個漫長的失眠之夜後,小子禦陪著周公旦出現在臥榻前。武王說起了自己還沒來得及完成的事業:

  那些曾追隨紂王作惡的商臣和部族,至今尚未全部鏟除,隨時可能發起反攻;自己的長子周誦還不到十歲,其餘的尚在繈褓之中,根本無法治理新興的王朝;除了周公之外,諸位弟弟都還年輕,隻有周公能夠接手治理這個新王朝。此事沒有其他選擇,所以連占卜都沒必要了。

  而且,在周公即位之後,朝歌城必須毀滅,那裏是罪惡的大本營;父兄們在那裏遭受的患難血淚要隨之一起埋葬。武王已經為周公選好了新都城基址:在位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平原上、一個小山環抱、三水匯流的盆地內。武王甚至給這座還在腦海中的新城起了名字:“度邑”,周人由塵世升入天堂的過渡之城。

  以往寬慰從噩夢中驚醒的武王時,周公總是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這次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能跪坐在榻前俯身哭泣,任淚水打濕衣裾(《逸周書·度邑》)。

  二人商談的具體過程已經湮滅。但當武王去世時,繼位的仍是少年成王,周誦。周公以叔父身份輔政,宣布了營建度邑的決定,隻是改名為洛邑——他意識到了天界與人世間不可逾越的界限。朝歌城中所有的居民,從貴族到工匠、貧民,都要遷徙到這座塵世新都(今洛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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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代徙都圖

  周公製度

  叛亂立刻在東方爆發。管、蔡、霍三兄弟質疑周公表麵推讓王位,實際上卻掌控著朝廷實權,這種虛偽的把戲隻能欺騙一個孩子。

  三人是文王朝歌之難後長大的一代新人,沒有當年驚弓之鳥的淒惶經曆,視周人的天下為理所當然。朝歌繁華富麗,生活比周人舊地舒適得多,商王的宮闕和種種排場,正應由他們享用,怎能輕易付之一炬?他們聯合新商王武庚起兵,要保住這塊商人的最後天堂。

  周公和關中故地的周人已經預計到了商人的反抗,但沒有想到自己的青年們被東方世界同化得如此迅速。軍隊再次向東方開去。腐化的軍隊不堪一擊,管叔戰敗身死,蔡叔、霍叔被俘,武庚逃亡到了北方戎狄之中。

  朝歌城被夷平為廢墟。文王、伯邑考、武王和周公的所有夢魘都永遠埋葬於斯。

  周公開始頒布他的新政令。所有新政的出發點,就是往昔那些清晨他開導兄長的關於“德”的說法。這些說法對武王從未發揮藥效,但周公如今有了全麵推行它的機會。

  殺人祭祀的風習被嚴令禁止,甚至宰殺牛羊也不能超過十二頭。周公開始營建新洛陽,奠基時的祭禮隻有兩頭牛;次日拜祭土地之神,用了牛、羊、豬各一頭。

  不僅如此,周公還要消滅有關朝歌的一切,自己和兄長遭受過的夢魘都要永遠深埋。既然不能斬殺盡所有的殷商遺民,就隻能修改他們的記憶,讓他們自以為和別的民族沒有任何區別。商王的甲骨檔案庫早已隨著朝歌焚燒一盡;其他各種文獻記載也被秘密審查、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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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紋玉環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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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鳳紋玉圭形飾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還開始重新編纂曆史。新的周公版曆史說:商人和其他民族沒有任何區別,他們的王朝也是稟受天命所建,曆代商王和宰輔們都仁慈智慧、兢兢業業。隻是末世的紂王喪心病狂,才導致了商王朝的終結。至於周族,也自然沒有了為商朝充當幫凶的汙點。

  商人幾百年的血腥暴行都歸於紂王一人,他負荷著千百萬人的罪惡,被塗抹成了完全喪失理性的瘋子,以至孔子的學生子貢懷疑:關於商紂暴虐的很多說法都是後世人的虛構: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

  周公五百年後的孔子就是商人後代,他和子貢等弟子們傳承的,卻是被周公修改過的知識。人們或許能感到,紂王惡行的傳說過於虛妄,但不知道這後麵隱去的事實是何等恐怖。

  這正是周公的目的,他不想後人也生活在恐懼和仇恨中,雖然他和兄長已終生無法擺脫。

  還有,民族的隔閡必須打破。商人的族內婚被嚴厲禁止,所有貴族都不得在本族內結婚,而應當與其他部族、方國的上層聯姻。為了鞏固新的周王朝,周公還把周人、羌人分封到新占領的東方,讓他們在各地建立新諸侯國。商人也都被拆散分配到這些新邦國中,他們將和各地的土著民族通婚混血,互相同化,形成新的世襲統治階級。

  混血、統一、開放的新華夏民族由此誕生。周人、商人、羌人的劃分永遠成為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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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鼓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繼續完善著他的道德理想。他製定了種種禮節,希望讓人們學會控製欲望,把社會規訓得和善、節製、長幼有序。這些說教和規範形成了種種儒家經書,被統稱為“周禮”。

  當初激發父親翦商靈感的八卦、六十四卦,也要重新進行闡釋,消除那些野心和投機的成分。據說《周易》的《爻辭》是周公所寫,它與文王名下的《彖辭》區別極大,不再鼓勵任何投機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全是一位君子應當如何朝乾夕惕、完成社會角色的勵誌說教。

  周公兄弟們從未能理解父親對八卦的狂熱。那個冒失之舉雖然最終收獲巨大,但畢竟給他們的家庭和國族帶來了太多磨難和風險。如果再次麵臨這個選擇,他們恐怕沒有勇氣投身於斯。

  商人和神靈做交易的理論,也要做徹底修改。給神靈、祖先的獻祭隻是表達虔誠敬意,不需要、也不允許無限豐厚。神靈不再是貪得無厭的嗜血餓鬼,而是保佑有德者、懲戒無德者的最高仲裁,維係著周公倡導的人間道德體係。

  在商人的功利、血腥、殘暴已然登峰造極之後,周公創建了一套全新文化:節製欲望、善待他人、克己複禮、勤勉拘謹。這就是正在形成的新華夏族的樣板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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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禮》

  周公還以身作則,每次麵見年少的侄子成王時,他都戰戰兢兢如對嚴父,雖然他是成王事實上的監護人。每向成王表達完自己的意見,或者聽成王說出每句話,周公都要以頭觸地、長跪稽首許久。

  至於逐漸長大的成王,和所有青年們一樣,開始萌生叛逆心理,對這些繁縟禮節和道德說教漸漸不滿。而且周公一直掌握大權,在反對者看來,這無疑是虛偽和言行不一的表現。據說在數年間,成王曾命令周公居住在洛陽,不得到關中朝覲。最後,可能是周公奉還大政、交出所有權力之後,他才與侄子和解,回自己封邑度過晚年。

  他委實無法向侄子解釋自己這種對道德的近乎病態的依賴:這是他和父親、兄長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已無從向年輕一代談起,就像伯邑考的死因不能觸及一樣。

  周公在歸政後不久死去,埋葬在文王和武王的陵墓之旁。最後歲月裏,他和侄子成王關係如何,史書完全沒有記載,但從他死時的寂寥來看,侄子顯然還對這位道德楷模心存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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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人 西周

  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的道德事業是成功還是失敗?恐怕言人人殊。但他徹底埋葬商都記憶的努力無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考古學家的鏟子掘開殷墟之前是如此。

  尾聲

  經過十幾年曆史記載的空白之後,35歲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彌留,命懸一線。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儀軌,掙紮著梳洗、穿戴起最莊重的冕服,端坐到朝堂之上,對臣工們發表了臨終訓話。他曆數祖父文王、父親武王以來的功業和教誨,告誡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喪失先輩們的翦商大業。

  在臣僚們看來,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顯然,在獨自為政之後,成王漸漸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尚書·顧命》

  臨終訓話結束之後,臣僚退去。成王掙紮著脫下了禮服,回到病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繼位。

  華夏曆史沿著武王和周公修改後的軌跡繼續前行,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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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羊方尊 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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