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卅二章
鄰居之死
(二)
洛太太在第一次跟我談話時告訴我,她“平時很少出門”,之所以知道我是新住戶,隻是因為她 “在窗戶裏” 看見我走來走去罷了。 看來,對於外界世界,洛太太大概除了從電視,就隻能從她家客廳的窗戶裏去了解了。其實,我對她的了解,大概大半也隻從對她窗 戶外的變化的觀察得來的,因為我並沒有跟她交談過幾次,而那幾次交談,又大多與那幾塊公共草地有關。
在我們那六棟房子前汽車走道旁,有大小不等的五塊草地,由六家公用。但因為草地在前三家附近,當然,管理工作就由我們三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來了。所謂“管理”,實際也就是澆澆水、掃掃地而已,因為割草是有一位老人每隔一個月左右來割一次的。但是, 我搬進三號之前,住在二號中的老太已經進醫院,所以二號那棟房 子一直空著,於是二號門前那一小塊草地也是由我在澆水。後來, 二號裏我從未見過的那位鄰居一死,房子租給了一對年輕夫婦,除了亂扔垃圾,我從未見他們澆灌過一次公共草地。再後來,二號又由一位年輕婦女買下,她也從來不管公共草地。於是,五塊草地似乎就由洛太太和我包幹了。
洛太太管的兩塊比我大得多,但她平時不用上班,因此精心管理得很好; 我卻一曝十寒,草地被我管得稀稀拉拉,十分難看。但 是,隻要我沒有早上第一節課的日子,或者星期六、星期日早上, 我總在門前那兩、三塊小草地上不是澆水就是掃葉,一麵也照看我自己窗前的九株玫瑰。那時,一般也總是洛太太打開房門透新鮮空 氣的時候。所以,即使她不出來打招呼,一定也在門戶或窗戶裏看見我了。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走過她門前到大門口信箱去取信。她追出來招呼我,說: 割草工人要她轉告我: 草地上今天撒了肥料,最好有空時這幾天多澆水。我謝了她,依她的話做了。又有一次,我早上澆水時發現,原來那條七勞八損的皮管子換成了一條新的。正 驚疑間,洛太太大概又從窗戶或門戶中看見了我的神色,忙出來解 釋說: 是她看見那根皮管舊了,告訴管我們這一片房屋的經理,讓他換了一根新的。我很感激,又謝了她。
還有一次,大風過後,一地樹葉,草已幾星期沒有割過,草中 的樹葉很難掃出來。我正費勁地掃著,洛太太可能又從屋裏見著了, 出來跟我打招呼,說,她有一個耙子,如果我要用,她可以借給我。 這次,我謝了她,卻沒有接受她的好意。
前年十一月以後,我父母來我家住了九個月,洛太太並沒有跟我講過什麽話; 她似乎也從來沒有跟我父母打過招呼,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提起過洛太太。但是,我父母走後,有一次,洛太太跟我打 招呼時倒忽然提起了他們,問: “那兩位老人大概是你父母吧。最近不看見了。”我告訴她: “他們已經回去了,是來旅行的。”她也不再多問。今年六月四日之後,我正在澆花、澆草,洛太太又來跟我打 招呼了,順便又問: “你父母好吧,沒受那事影響吧?” (注 1)我又 謝了她的關心,告訴她: 我父母住在上海,沒什麽影響。但是,我 很奇怪,我沒有告訴過洛太太我是中國人,她怎麽知道的呢? 她可以從窗戶裏看見我父母走來走去,但決不可能從窗戶裏也看出他們 是中國人!
在與洛太太做鄰居的三年中,隻有兩件事在我們的交往中占較 重要的地位。
一件是關於那時住在二號中那對年輕夫婦的。因為他們的屋子沒有車庫,所以有時公用的一塊水泥停車處被別的車占用後,他們就隻好把車停到馬路上去。有時,他們則在公用草地上亂停。停在他們自己門前的公用草地上我不便去管,但停在我管的那塊草地上, 我可忍不住。第一次,我打電話給經理人,請他轉告我的不滿; 第 二次,我親口告訴他們,草地上不能停汽車,草會壓死的。草地壞 了,我們六個屋主都要出錢重修。他們當麵諾諾應承,不久卻又肆無忌憚地將車停在草地上了。有時,連他們的客人也學了樣,將車 停在草地上。於是,我找了一張大紙,用紅筆寫上: “這裏不是停車 場!” 將它掛在樹上。從此,誰也不敢再在這片草地上停車了。
過了幾天,早上,我正在澆水,洛太太又出來了。她這次興奮 地朝我豎起了大拇指說:
“你真棒! 我看見那張紙條了。應該這樣! 有一次,他們把車停在我門前的草地上 —— 就停在我客廳窗戶前。我走出去,就在他們汽車前擋風玻璃上貼了張字條!”
原來,我的一舉一動,洛太太又在她的窗戶裏看見了! 她不但 支持我為了“保衛草地”而作的鬥爭,而且還學了我的樣。我很高 興。
後來,那對年輕夫婦搬了出去,我們那兒又重歸寧靜。 (未完待續)
注 1: 指的是 1989 年“天安門廣場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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