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有個同窗6年的老同學,外號“曾八”。他一手毀了兩個人的人生,先是誘奸了一個農村姑娘;後來又構陷了一個本班同學,本文暫稱其“廣州人”。身犯“誘奸”與“誣陷”雙罪,曾八非但沒有被繩之以法,還逃脫了道德譴責,安然從北京大學畢業。以後幾十年,他雖然遠稱不上飛黃騰達,卻也混得順風順水。奇葩此人,堪稱我60年來所見過的,最卑鄙齷齪的人。
1962年,我考進了北京大學數學力學係。好不容易考進去,自然希望好好讀書,學點兒本事。誰知事與願違,命運不濟,我趕上了那個“瞎折騰”的年代。“瞎折騰”的事件接二連三,第一件就是改學製。 北京大學是中國最老的一所國立大學,其傳統學製是4年畢業。但學製在1950年代開始變來變去,僅數學係裏就曾有3年製、4年製與5年製的學生。撲朔迷離,非我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無關的擱置一旁,單說我入學那年,北大各係學製就不一致,粗說就是文科5年,理科6年。數學力學係言明6年畢業,據說是為了“向莫斯科大學看齊”。陸平校長曾信誓旦旦,要把北京大學辦成“北京太學”,意思是比大學“多一點兒”。不到一年,陸校長的話言猶在耳,當局一道通知下達:數學力學係中的數學專業和計算專業,學製改為5年;而力學專業仍維持6年不變。學製,對於任何學校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我無從曉得,北大數學力學係學製為什麽說改就改?但我知道,那個年代“政治掛帥”,政治運動等等遠重於學製。當局有權者一句話,學製說改就改了。 這是當年北京大學“瞎折騰”之一例。
我之所以講這個例子,是因為將要敘述的故事,就是在那不停頓的“瞎折騰”之大環境中,產生的罕見怪事,是以正常思維邏輯,無法理解的怪事。 1964年,中國大鬧“四清運動”,據說是要“整”農村的基層幹部們“貪汙盜竊、多吃多占”等等“資本主義傾向”。照理說,這與北大學生何幹?不知哪位高層腦筋一轉,下令大學師生一律下鄉參加四清運動,借以接受教育、改造。於是北大停課近乎一年,各係師生紛紛下鄉。我們全班被派到河北省正定縣,參加當地幹部組成的“四清工作隊”。工作隊裏北大師生之主要任務,就是核查生產隊的賬目,向村民宣讀並解釋黨中央文件等等。我小學學的打算盤,此時派上了用場。沒事兒時,我就和生產隊的會計比賽打算盤。那會計本是我查賬的對象,他除了記賬不夠正規,其實沒有什麽大毛病。
時代背景交代得差不多了,咱言歸正傳。就在正定參加“四清”期間,曾八不守規矩,以教唱歌為名,一步步接近乃至誘奸了一個農村姑娘,生產大隊長的女兒。這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可原宥的惡劣行為。曾八因之受到“開除工作隊隊籍”之處分。我曾看到,已被工作隊隔離審查的曾八,被禁閉在一頂軍用帳篷內,灰溜溜地趴桌上寫檢查,乖乖地承認錯誤。我從帳篷門前經過時,曾八抬頭看見我,露出一臉猥瑣、羞慚。
北大師生在參加工作隊前,曾接受集訓。學校和工作隊的領導者,三令五申“工作隊紀律”,並申明:若犯錯被“開除工作隊隊籍”,即等同於“開除學籍”。換言之 ,在正常情況下,已被“開除工作隊隊籍”的曾八,從正定回北大後,等著他的相應學校處分,就是“開除學籍”。 然而情況不正常,更大的“瞎折騰”文革運動鬧起來了。天下大亂,各級政府紛紛“躺到”。北大亦然,管理癱瘓,運轉脫軌。全校不務正業,不分晝夜地批鬥黑幫分子陸平校長等等“大人物”,就沒人顧得上處理道德敗壞的小流氓曾八了。除此之外,曾八後來也受到了“紅五類造反頭頭兒”的包庇,此一節暫且按下不表。 至於文革中,曾八怎樣如泥鰍般滑溜溜蒙混過關,容我後麵細說。
因為我也是在47年後,直到2013年,才知道原委真相的。 卻說那被曾八誘奸的姑娘,天生麗質,本來有個現役軍人“對象”。奸淫事件發生後,她慘遭“對象”拋棄。可憐那姑娘,孤零零跑到北大尋找曾八。這個流氓居然翻臉不認人,猥瑣躲避。曾八毀了那姑娘的一生。 當初,四清工作隊決定開除曾八隊籍,其實是從輕發落,考慮到“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把曾八一棍子打死,寬大為懷,僅以“道德敗壞”、而未按“妨害軍婚”論處。
文革中到處皆一片混亂,我們哪能繼續讀書、完成應有的學業?1968年同學們,包括敗類曾八,統統稀裏糊塗地算作“畢業”,打發到各地,或廠礦、或農場,美其名曰“接受工農兵再教育”。自此,我北大同班同學如鳥獸散,各奔東西。我和內子則被發配甘肅,先在山丹解放軍農場“接受再教育”,後來再分配到臨夏教中學。文革過後,受華羅庚先生向清華大學劉達校長舉薦,我夫婦終於回到故鄉北京。之後,我通過了教育部當年規定的“留學資格”考試,“公派自費”到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UCSB)攻讀博士學位,後分別在加州和清華大學教書。這是我離開北大後的經曆,幾筆簡要帶過。
1996年,我協助同事、華裔學者陳樹柏教授,在美國矽穀創辦了國際科技大學(ITU),回京辦事。曾八知道了,找上門來。其目的是為他剛剛考上清華大學的兒子,利用我,在清華“走門路”;並懇求我容許他兒子,居住我在清華的宿舍。對這個道德敗壞的流氓,我一向內心鄙視。他滿臉堆笑上門,我違心敷衍而已。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提出荒謬無理的請求,當然被我拒絕。這是離開北大後,我和他打過的一次交道。
2009年,內子和我專程赴廣州、拜訪長期被邊緣化的老同學“廣州人”。他在文革中,被幾個掌權的北大數學力學係“紅五類造反派頭頭”,打成“反動學生”,押送勞改農場。多年後才被平反,回到故鄉廣州教書。我們與“廣州人”,劫後重逢,百感交集。“廣州人”陪伴我們三天,待我如兄弟。回京後,我向北大數學全體同年,發了一封簡短電郵,報告老同學“廣州人”近況:“身體健康,夫妻恩愛,兒子孝順,不差錢。” 我沒有向老同學們報告的是,“廣州人”多年心裏,始終一團迷霧:“是誰害的我?” 為此他曾經試著詢問,在文革中很紅一個老同學。不料那人立即翻臉,厲聲:“難道你還想反攻倒算?” 文革中幹下傷天害理勾當,文革後害怕追責的心虛之態,色厲內荏,可見一斑。
想當年,那些自稱“出身工人、貧下中農”的“紅五類”,文革中突然大紅大紫,自動成為班級的造反頭頭兒,開始了一係列無法無天的胡作非為。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們指揮寫大字報侮辱那些兢兢業業為我們授課的老師們。一位老先生多年後見到學生們,第一句話就是:“當年我害了你們,向你們道歉!”老先生當然是說反話、吐怨氣。文革中被自己的學生批鬥,成為恩師們難以擺脫的夢魘; 他們帶頭闖進三位北京大學教授的家,翻箱倒櫃,“抄家”、“造反”,還聲色俱厲地訓斥教授及其家人,包括已經被嚇得戰戰兢兢的高齡老人:“你們必須老實交代,不許亂說亂動”!抄家造反必有的一幕,是在教授居所門前,當著其家屬和左鄰右舍眾人,開該教授的批鬥會,還把教授的工作、生活用品等等全部家當,擺在校園“示眾”,極盡羞辱師長之能事; 他們鬧派性、盯同學的梢、打小報告、拚湊編造整同學“黑材料”,極力要把同學打成反革命,置之死地而後快。
我親眼見到一位同學,在宿舍樓道內被同班的拳打腳踢,倒在地上,還被“勒令”打掃廁所; 他們私設公堂,限製“廣州人”人身自由,監管、審訊,辱罵; 他們還對“廣州人”施加一種名叫“噴氣式”的折磨,即被兩人一左一右地掐脖子、擰胳膊,把他押解到批鬥大會,在一片叫喊打倒的口號聲中,兩押解人再加大力量使他低頭彎腰超過120度;……。
那些年我所見所聞,諸如此類之惡行劣跡,一言難盡。文革過後,造反頭頭兒心中有鬼,未免擔心被法律追責,畢竟幹了那麽違法犯規的壞事。於是個個對往事守口如瓶,諱莫如深。他們怎麽把“廣州人”弄成反革命的,也被包得嚴嚴實實。我和多數同學,均不知其詳。 這裏多說一句,就在那種邪惡汙濁環境中,心地善良、堅守道德底線的同學,也有人在。一位同學,曾被造反頭頭兒分配押解“廣州人”到批鬥會上,並施加“噴氣式”。他拒絕了,便被斥責為“階級感情大有問題”!
常言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北大同班的兩位同學,後來結為夫婦,2013年來美國西雅圖探親。這位女同學在電話中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曾八當年在文革中,是如何誣陷“廣州人”的。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廣州人”慘遭迫害的源頭。 她的娓娓敘述,好似讓時光倒退了50年,回到那令人恐怖的文革,天下大亂的中國。那個年代的主旋律就是批鬥黑幫,打到劉鄧,文攻武鬥。本應受到開除學籍處分的曾八,反倒沒人管了。然而他自己心懷鬼胎,終日惴惴不安。四清中他犯下的奸淫罪,就像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劍。自認歸屬“黑五類”的曾八工於心計,一方麵低眉順眼、極盡所能討好“紅五類”、找保護傘;另一方麵思索著如何轉移公眾視線,使自己蒙混過關。為此,他編造出一套謊言,舉報“廣州人”寫“反動小說”,記“變天帳”。這無疑為大權在握的造反頭頭兒們打了雞血。他們不問青紅皂白,不要真憑實據,先把“廣州人”捉拿歸案,私設公堂“逼供信”。“廣州人”屈打成招,潦潦草草地被定為“反動學生”,立馬押送勞改農場,監督勞動,受盡屈辱折磨,……。
這純屬無中生有。事實是,“廣州人”曾有間間斷斷寫日記的習慣。日記中曾有一段回憶:他因為出身地主家庭,從小遭受歧視,心中惶恐不安。9歲時一天,他想逃避學校嚴厲的老師和嘲笑他的同學,漫無目標地走到海邊。天黑了、漲潮了,他發現自己坐的地方已成為一座孤島,使他第一次感受到在鬼門關前的恐懼,……。
文革前曾八偷看了人家的日記,文革中他為了轉移焦點,竟以此為由編造彌天大謊,檢舉揭發地主的狗崽子“廣州人”,藏有“變天帳”,還撰寫“反動小說”,……。 “廣州人”勞動改造數年後,因“查無實據”,獲得平反。可是,時光不能倒流。不僅他的學業廢了,而且長期被歧視、受侮辱,就業受阻,顛沛流離,很晚結婚。 曾八轉移視線以自保的目的,在那個黑白顛倒、善惡不分的年代,居然達到了!這個流氓惡棍文革中不僅毫發無傷,竟和我們一樣地畢業、分配工作。他繼續施展鑽營、蒙騙之術,居然混在廣州某大學任教,沐猴而冠,還管著該校的研究生處。廣州這大學被欺騙了。曾八後來的那個媳婦,也是被欺騙了。大概率是她不知道:嫁的是個流氓惡棍!
來到2015年。美國很有幾位我當年北大數學力學係的同年老同學,或曾在美國求學、工作;或退休後來美探親定居。年初,老同學張某夫婦,從紐約州飛來加州,自稱“感恩之旅”。他預先和我約定,先和已經在南加州定居的陳同學夫婦會合,然後四人同來北加州我家,和定居此地的六位老同學相聚。 張、陳二位,同遊聖地亞哥時,見到自稱“在美國坐移民監,給兒子當保姆”的曾八。他居然想搭順風車北上玩一趟,於是他們五人上路,直奔我家。途中張同學突然想到,計劃外多出來一個人,應該跟我這個東道主打聲招呼。我一聽火冒三丈,不是衝張同學,乃是衝曾八!
前麵說過,西雅圖的老同學已經揭穿了曾八構陷“廣州人”的老底子。焉能違心地敷衍這個、我本來就看不起的流氓小人?當即在電話中對張同學表明: “曾八北上,隨他便,我無權幹涉。但我不許他進我家門!” 張同學不知所措,隻好叫陳同學在電話裏勸我“顧全大局”,“他見麵禮都給你準備好了”。到此,我不得不實話實說,把曾八的惡行劣跡,據實和盤托出。陳同學無語,張同學連連道歉:不知此人底細,考慮不周。 張、陳二位後來告訴我,這個流氓小人,兩眼賊溜溜,極其善於察言觀色,能感覺到不受歡迎,擔心難堪,於是提出:北上至洛杉磯便分手,他“去看望老哥”。曾八就坡下驢,張同學如釋重負。 此後,張、陳兩家一路順風,10位老同學在矽穀歡聚一堂。我不容許曾八進門之事,不脛而走,不少老同學知道了,支持、稱快,有的說:換了我,也會這麽做!
紙裏包不住火。曾八知道自己在老同學麵前已原形畢露。“廣州人”告訴我:“曾八曾打電話似想向我道歉。我即說自我保護可以理解,但不應出賣別人而保護自己……。
我沒講完他就掛斷電話了。” 可見,曾八至今仍然不知悔改。他向“廣州人”的道歉完全虛偽,不過是在受到眾同學譴責的壓力下,勉強作態而已。無獨有偶,在文革中無法無天、胡作非為的造反頭頭兒裏,竟也有人死硬不知悔改,揚言:“要是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我還會那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