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京城學琴的小姑娘

來源: 石貝 2022-07-25 09:53:1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523 bytes)

文革前六十年代的北京,東單往南過了東長安街路東的一條胡同,叫蘇州胡同,進入蘇州胡同不遠,拐個彎兒,就到了範子平胡同,有個小姑娘每個禮拜天上午,騎著一輛26寸的自行車,那是一輛英國飛利浦坤車,車把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布袋,每次騎到範子平胡同那個四合院門口,她會停下車,吃力地先將車抬上三層臺階,再跨過近一尺高的木門檻,進入四合院的大門洞,然後把車靠在門洞裏的墻邊,鎖好車,提著那個布袋走進院子,來到院子南屋,輕叩門扉。

這個小姑娘是誰?每個禮拜天來到這裏做什麽?

這小姑娘就是本人,每個禮拜天上午來回琴,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上鋼琴課。當時的鋼琴老師是市女十三中的音樂老師,姓黃,她並非專職教琴,平時她在學校教音樂課,所以,禮拜天才有時間教我這個學生。説起來能找到黃老師,是因她的女兒黃平,我們同在少年宮手風琴組,知道我正找鋼琴老師,便將她的媽媽介紹給我了。

這段往事幾乎被我忘記了,正巧日前與失聯多年的朋友見麵,他恰好當年就住在範子平胡同,而他的母親當年也在女十三中教書,與我的黃老師互爲同事,他還提到那個院子的北屋住的是高大夫,是他家的家庭醫生,因此,他十分熟識那個四合院,甚至依稀記得本人禮拜天回琴搬車的樣子,不久,就從南屋飄出琴聲。

我八歲就學會騎車,九歲就開始騎車上學,現在這個年歲的孩子上學放學都需家長陪伴,我們那個年代,父母都要工作,哥姐有他們自己的事,記憶中我的母親從來沒有陪我去上學或學琴,也從未擔心過我的安全問題,可能當年的社會風氣比較淳樸吧,所以,騎車上學,騎車回琴,全靠我自己,也不覺得這算什麽了不起的事。

至於那個大布袋,是母親親自照著琴譜的尺寸,用窗簾布做的,那窗簾布是我家在上海的英國進口窗簾,極厚,是母親從上海帶到北京的,而那窗簾在北京並無用武之地,母親廢物利用,便爲我縫製了琴譜袋。這個“母愛布袋”非常牢固結實,即使過了幾十年仍然健在,我的哥哥現在就用它來放手提電腦。

印象中,黃老師衹有我一個學生(從未見過其他學生),也不用交學費,每至年節,母親會叫我帶一些禮物給黃老師即可。記憶猶新的是黃老師也是廣東人,操著一口跟我媽一樣的口音,令我感到十分親切。我在黃老師那裏大概上了三年的課,她家的擺設我仍有印象,家具老而舊,爐子就放在進門不遠處,一部高大立式鋼琴靠西墻而立,爐子和鋼琴之間是有抽屜的寫字檯和椅子。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黃老師的老公,他好像常年不在家,這在當年的北京是常事,尤其是知識分子家庭,什麽歷史反革命、國民黨特務、右派分子等,隨便扣個帽子,這家的男主人就消失了(不是進監獄就是去勞改)。

那時學琴的孩子很少,上小學時同班同學大約四十幾人,學琴的衹有三人,上中學後全班衹有我一個學琴,而且老師開始講革命教育,生活要艱苦樸素等等,這時的我逐漸感到如坐針氈,全班同學就顯得我特別,那滋味真是難受。有一次上音樂課,課前同學們都擠在那架舊鋼琴旁邊亂彈、玩鬧,我擠進去坐在琴凳上隨手彈了一首【小步舞曲】,剛學的曲子,你推我搡的同學們聽後便起鬨,這時音樂老師進來了,問道“剛才是誰彈琴”?我紅著臉跑到一邊,羞愧難當,絕口不認剛才是我彈的。當年大家唱的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而我隨手彈的竟是……..,無地自容啊。此事給我印象極深,從此不在公衆場合碰觸鋼琴,也不再跟外人承認我會彈琴的事,仿佛會彈琴成了我的原罪。

幾年後文革,破四舊首當其衝,不合時宜的鋼琴當然被搬走,我雖然不捨,但心裏卻有種説不出的輕鬆----家裏終於沒有這個資產階級的東西了。文前提到的飛利浦自行車,一直都是我的專用車,車前麵還有一隻端坐的公獅標誌,由於是坤車(女用車),座位和車把之間是彎梁,上麵有淺藍和深藍的顔色裝飾,非常適合我這樣身材不高的女孩子,但我當年並不懂那是英國車,更不懂飛利浦牌子代表什麽。

與鋼琴一樣,我周圍的同學沒有人騎這種車,有車的同學騎的都是國產車,永久啊,飛鴿啊,而且都是28寸的車,羨慕得我不行,心中被一種自慚形穢的陰影所籠罩。於是,某天我將那部飛利浦自行車送到東單三洋(可以賣舊貨的店)賣掉了,用賣掉的錢自作主張買了一部28寸飛鴿牌自行車,雖然騎在上麵並不舒服,但我依然有種自豪感。

母親回家見到嶄新的飛鴿車,問這是誰的車,我說是我的新車啊,那你的飛利浦車呢?賣啦!我回答得甚爲驕傲,記得母親的表情複雜-----想駡我吧,賣車已是即成事實,不駡我呢,這麽好的英國車就給賣了,換了個國產飛鴿。母親慍怒而不想跟我講話,這是那個年代的特點,她不便或不敢多説。

直到多年以後,我逐漸長大成熟,才明白當年我的荒唐。不過,這也是當年那個顛倒黑白的社會,潛移默化了少年的我,而隨眾心理對我更是毫無抗拒之力。所幸二十歲時我對當時的社會已有了分辨能力,不再隨波逐流,更重拾鋼琴,充實自己,不荒廢屬於我的青春歲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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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還彈麽。您家一定是特權階層,那年代人勉強吃上飯,你家有鋼琴,進口車(倆輪的。。) -borisg- 給 borisg 發送悄悄話 boris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2:06:49

文革前有鋼琴不一定是特權家庭,我鄰居家就有。一是有愛好,二是收入要高些。 -TheHawk- 給 TheHawk 發送悄悄話 (62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4:53:33

波大,你家是特權階層,依我看,樓主的家庭是中國的 “Old Money”。49年後,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 -hhtt- 給 hhtt 發送悄悄話 hht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52:59

嗬嗬,虧你迫不及待地來這麽一句,否則那個大右派那麽悲慘地死在費孝通懷中,邏輯上就說不過去了。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209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8:08:33

好像隻有費孝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以致於他在政治和經濟上有條件讓右派們在他的懷中安然離世。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02:54:17

那麽小就能自己去賣車,寄售行沒有盤問?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2:24:30

要登記證件,工作證,戶口本之類的 -coach1960- 給 coach1960 發送悄悄話 coach1960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3:24:29

既然男主人有那麽多的壞人帽子,你上課練琴的時候,有沒有紅衛兵上門抄家或打、砸、搶什麽的?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3:05:07

我父親是大右派,當然不是特權階層。文革抄家前,因父母皆醫生,月工資相對較高,生活基本可以保持以前水準。如今,琴照彈。 -石貝- 給 石貝 發送悄悄話 石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4:27:00

聽說右派家裏的人抬不起頭,生活倍受煎熬,吃穿都很成問題;很多人在此講那時的故事都這麽說但你還能被少年宮接納。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43:18

比如樓下:他死在費孝通懷中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54:31

多哥家在文革是不是屬於既得利益階層?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23:41:36

對,多哥家文革中以工人造反派起家,文攻武衛,搶右派家裏的鋼琴和其它東西以致於右派們吃穿都成了問題但留著費孝通的家沒搶。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02:34:07

這樣,費孝通就有了條件可以讓右派們在他的懷中安然地死去。 -多哥- 給 多哥 發送悄悄話 多哥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02:43:55

哈哈,隻要不是農民,沒挨整,就是既得利益集團。造反派後來也是挨整的。 -衡山老道- 給 衡山老道 發送悄悄話 衡山老道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04:55:59

右派是政治麵貌,不是職務。既然你父親是大右派,聽上去是高級知識分子。原來是醫生。 -BeagleDog- 給 BeagleDo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8:46:58

是大醫生,院長。 -欲千北- 給 欲千北 發送悄悄話 欲千北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9:41:22

謝謝告知。 -BeagleDog- 給 BeagleDog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12:01:53

當年賣車隻需持戶口本即可,沒那麼嚴格。 -石貝- 給 石貝 發送悄悄話 石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4:28:00

舊飛利浦,鳳頭應該能賣幾百塊吧? -pvct- 給 pvc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14:04

家庭醫生?中國什麽時候有家庭醫生了? -老粗- 給 老粗 發送悄悄話 老粗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6:41:08

49年前,中國有很多私人診所。有錢人家一般都會有固定醫生的。 -TheHawk- 給 TheHawk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20:16:00

當然有,我們對門就有個劉醫生看眼睛的,會蒙語,喇嘛們來找他看。我同學父親是醫生,很多外國人找他看。 -加州花坊- 給 加州花坊 發送悄悄話 加州花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23:00:29

我同學也有一輛鳳頭車,他爸爸也是私人醫生,留學回來的,病人也有東交民巷的外國人。有個朋友的爸爸也是私人醫生。 -加州花坊- 給 加州花坊 發送悄悄話 加州花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03/2022 postreply 10:35:45

學鋼琴者, 未必是特權家庭, 但一定是舊社會時有點身份的家庭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172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6:57:19

特權家庭小孩用的是國產的星海,不到兩千塊。樓主和老師的是40年代的斯坦威吧? -pvct- 給 pvct 發送悄悄話 (129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11:37

老粗,當年北京家庭醫生的含義跟現在北美的family doctor 完全不同,我母親是醫生,在醫院上班,但在街坊眼中就是家庭醫生 -石貝- 給 石貝 發送悄悄話 石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10:00

插兩句話,那會兒飛利浦,鳳頭啥的國外品牌雖然是好車,但是已屬淘汰車型。因為以後不會容易買到 -coach1960- 給 coach1960 發送悄悄話 coach1960 的博客首頁 (256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14:12

上海在1965年前後, 一輛所謂“鳳頭”即上海人口中的“藍鈴”, 八成新大約要400-500塊!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22:30

多謝華府,老克拉結棍呀 -coach1960- 給 coach1960 發送悄悄話 coach1960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33:49

所以舊藍鈴,可以換一輛叉骨利新額飛鴿。 -hhtt- 給 hhtt 發送悄悄話 hht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7:49:53

樓主是破四舊那幾個月賣的,不然比樓上華府說的4-500隻多不少。鳳凰,永久除了沒變速器,鋼材,鋼管的工藝也是差了幾十年。 -pvct- 給 pvc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8:05:21

七十年代,我姨媽從國外帶了一輛藍鈴給我媽,我把那車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除了車架是英國造的,輪胎是比利時造的, -hhtt- 給 hhtt 發送悄悄話 hht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9:10:15

輪胎是奧地利,不全是英國造的,那時的觀念,就覺得這藍鈴不正宗,哪裏知道,全球化已經開始了。 -hhtt- 給 hhtt 發送悄悄話 hhtt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9:11:45

藍齡車很好用,輕輕一踩就能駛出好遠, -吾道悠悠- 給 吾道悠悠 發送悄悄話 (342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8:46:59

記得那個有名的春明食品店就在蘇州胡同西口不遠 -月城- 給 月城 發送悄悄話 月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8:05:52

江澤民會彈鋼琴,就是49年前學的 -遊水皖魚- 給 遊水皖魚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5/2022 postreply 19:22:47

尼克鬆訪華後,73年一位華裔在美科學家的近親應邀回國講學,經香港帶一台彩電送我伯父, 一架 -一帖- 給 一帖 發送悄悄話 (416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06:4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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