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北大校友劉蓓蓓 —重讀她的書評:《引導讀者走進大師的心靈》
10 年前,北京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告訴我,拙作《走近大師》出版發行後,受到讀者歡迎,更兼教 育部(某部門)錦上添花,把此書列為“向國內大中學校圖書館的推薦書籍”,於是市場斷供,北 京大學出版社趕緊加印。這本書也使出版社稍有利潤,至少編輯部各位沒白忙活,多少能得到些 獎金。在這個一切“向錢看”的年代,我心稍安。 我所看到的讀者反饋,大多就是隻言片語。長篇著文評論拙作的,除開劉秀瑩先生寫的序言,就 是李芫寫的書評。她們二位都在幾年前不幸離世。李芫是筆名,她實名劉蓓蓓,是我北京大學的 同年校友,中文係的才女,當年是戴著全國高考作文“女狀元”的光環走進北大的。說到這,恐怕 有人會覺得,這位大約又是個“應試教育下的書呆子”吧?我再說兩件事,你就知道這位“才女”的見 識與膽識了,都是超越常人的! 稍微喜歡文學的人,大約都會對劉心武這個名字有幾分印象,他的成名作品是文革後的一篇散文 《班主任》。這篇文章最初登載於《人民文學》,但很快被打為“右派文學”,一股反右巨浪立馬 淹沒了《班主任》。劉蓓蓓說自己“熱血沸騰”,決定為《班主任》鳴不平,奮筆疾書,產生了那 篇《我們歡迎這樣的〈班主任〉》。
不出所料,她的文章四處碰壁,非但得不到發表,卻和《班 主任》一道,被“上綱上線”了。多虧了號稱“知識分子的報紙”的《光明日報》慧眼識珠,劉蓓蓓的 文章總算得以問世。不過真正引起社會反響,還得要“出口轉內銷”。劉蓓蓓的文章被《朝日新 聞》記者,用以向日本讀者介紹《班主任》,而《參考消息》報道了這條“消息”。這以後,蓓蓓 的文章不脛而走,許多的讀者都是因為先看到了《我們歡迎這樣的〈班主任〉》,才知道《班主 任》的。人們說:劉蓓蓓“打撈”出劉心武!這話說得形象而貼切。
1977 年劉蓓蓓辦的另外一件事影響更大,它影響到在文革中被迫中斷學業的千萬學子。蓓蓓也是 其中一員,她在北大度過了 6 年光陰,其中僅僅 3 年上課讀書,另外 3 年經曆“四清”和文革運 動,然後被“畢業”離校。此時身在東北某縣城教中學的蓓蓓,在和同樣命運的幾個北大畢業生“密 謀”後,執筆上書中共中央,要求“回爐”。
說到這,讓我解釋一下“回爐”在當年的特殊含義,年輕的讀者大概不知道。1966 年舉國上下開始 文化大革命,持續了 10 年。學校一律“停課鬧革命”,各大學自然也就沒有正常招收新生入學了。 請列位設身處地想想:1965 年入學的大學生,其實上課學習時間不足一年,就趕上文革了。1965 年倒推至 1962 年,在這期間入學的大學生,正常上課學習的時間多了些,但全都沒有真正完成, 大學本來預定的課業,就這麽“畢業”走向社會了。文革結束後,百廢待興,缺乏人才。這就是劉 蓓蓓和她的校友們上書呼籲,令大學允許這一大批沒有完成課業的畢業生回校補課,俗稱“回爐” 的起因。 話再說回來。蓓蓓寫好這封信後,又托付可靠的人,把信麵呈當時的最高領導人鄧小平。這件事 辦理得格外順利,“回爐”在次年成為現實。全國許多大學紛紛“請回”自 1963 年至 1965 年之間入學 的學生,免費回校補習基礎課 2 年,他們被俗稱為“回爐生”。回爐生,為當年“科學的春天”增添了 一抹綠色。
劉蓓蓓是 1962 年的學生,不在國家規定的回爐生之列,但她考取了北京大學中文係的 研究生。蓓蓓的先生尹占河,此時成了北大技術物理係的回爐生。夫妻雙雙返回母校,用功讀 書,開啟了她倆人生的新階段。 關於劉蓓蓓的這些壯舉,不少人猜測:何許人如此膽大?一定有“背景”!對此議論,蓓蓓一笑了 之:“有什麽背景?我就是個傻大姐!” 內子郝鳳琪說:這就是蓓蓓,隻有她才辦得了這樣的大 事!她深知這位老同學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有見地,敢承擔。內子和蓓蓓有 12 年的同窗之誼,她 倆既是北京女附中的同班,又是北京大學的校友。內子記得,蓓蓓在女附中的作文,常常被語文 老師當作範文,令同學們觀摩學習。各位老師公布範文的辦法各異,有的讓蓓蓓當堂朗讀一遍, 有的把範文貼在教室的後牆麵。最惹人注目的是,老師拿根細線。把蓓蓓的幾頁稿紙懸掛在教學 樓走道牆上,隨風飄蕩。女孩子們(當年的女附中名副其實,隻有女生)嘰嘰喳喳、爭相閱讀好 作文,那可是當年學校裏的一道“風景線”啊! 劉蓓蓓與我也不陌生,她的父親劉潤先生是我中學的語文老師。她家又與我的一位親戚比鄰而 居。不過年幼的時候我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她會給我當“家教”,鼓勵與指教我作文章。 2007 年,享譽世界的大數學家樊畿教授突發腦梗、臥病在床,內子陪我到樊府探望。
上個世紀 80 年代,我在美國聖塔芭芭拉加利福尼亞大學(UCSB)讀博時,是樊先生的學生,也給他當過助 教。自此師生交往近 30 年,直到先生在 2010 年仙逝。那次探視先生後,我心情格外壓抑:病床 上的恩師,是一位正在凋零的大數學家,昔日的大師風範全然不在了。歸來的途中我思緒萬千, 腦子裏都是恩師往事,卻沉默寡言。內子知我心情不好,就鼓勵說:何不寫篇文章,一吐為快? 紀述恩師的文章,我幾乎一揮而就,題目就是樊畿先生自己的話:《隻要醒著,你就必須思考數 學!》我想把文章拿出去發表,可心裏忐忑,就因為我是外行,得找個內行審視把關才踏實。內 子首先想到劉蓓蓓。蓓蓓不僅逐字逐句認真閱讀我那潦潦草草的初稿,仔細到連標點符號都不輕 易放過。她追問我“這段話太深奧,能不能說得淺顯點兒?”“這句話太專業,數學外行看不懂!” 《人物》雜誌刊登了這篇文章,責任編輯說:“我們編輯部的人都看了,一致認為這是這期最好的 一篇文章,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用改!” 從此,蓓蓓成了我很多文章的第一個讀者,一位嚴格的審稿人。很多次,她被我描寫的人物感動 了,她情緒激動,大發感慨。她的那些感言,就記錄在她寫的這篇書評裏。我如今讀她的這些文 字,眼前隨即浮現她當年的音容笑貌。那兩年,我經常把我那粗糙不堪的初稿丟給她,讓她批評 後我才再加工,也覺得過意不去,由衷致謝。她卻說:“我有時間。我覺得你寫的故事有意思,我 有興趣看。”
蓓蓓不僅認真仔細地閱讀了我在《走近大師》裏的 12 篇散文,甚至審閱了我的每一篇準備拿出去 投稿的文章。在我心中,蓓蓓亦師亦友,我感激她盡心盡意地指導我寫作。 蓓蓓有強烈的“俄羅斯情節”,這大概與她在中學和大學裏,多年努力學習俄語的經曆有關。她曾 拉我去北京的兩家俄羅斯餐廳,不僅享用俄式餐點,還點歌欣賞現場表演的俄羅斯歌曲。蓓蓓告 訴我,這些在餐廳獻唱的,過去可都是俄羅斯的“功勳演員”啊!後來,蓓蓓找來十幾位誌趣相投 者,自組一個旅行團。我請一位熟悉俄羅斯的老同學協助安排,她和占河,帶著外孫,完成了她 魂牽夢繞的俄羅斯“夢之旅”。她興奮地拍了很多照片,諸如莫斯科紅場和克裏姆林宮,聖彼得堡 的冬宮和那些東正教風格的教堂,伏爾加河沿岸的風情等等。她似乎要整理思緒,寫出一個長篇 的遊記。蓓蓓出手,那一定是一篇不同凡響、膾炙人口的絕妙好文。我一直期待著。 誰能料到,蓓蓓健康突然亮起紅燈?在確診為乳腺癌後,她樂觀、堅強地經受了那一整套常規療 法,頭發脫落了,又生新發,似乎就如我們所祈盼的,她恢複健康了。蓓蓓繼續張羅組織中學校 友的聯誼活動。她還興致勃勃作東、約請好朋友們午餐聚會,那竟是內子和我,見她的最後一 麵。
一年之後,遠隔重洋,蓓蓓發電郵來,告知舊病複發,體力迅速下降。自此,我們僅能通訊 聯係,直到她發給朋友圈一封告別信,一封我再也無法回複的信......。 她離開我們快 10 年了。我失去這位“內行”審稿人,自己寫文章得格外小心,因為沒有人可以依 賴、給我把關了。我失去了這位暢所欲言,天南海北聊天的好朋友,覺得空前地寂寞。陰陽兩 隔,如今我隻有重讀她的這篇書評文字,以誌對她的深深懷念。
引導讀者走進大師的心靈——讀《走近大師:12 位科學家的美麗人生》?作者:李芫 “隻要醒著,你就必須思考數學”:研究生們把導師的這句話印在 T 恤衫上,穿在身上,永誌不 忘。如今我們那麽多博導碩導們,有幾個人能享受到這種幸福? 這位令人羨慕的導師便是能與華羅庚、陳省身比肩鼎足的數學大師樊畿。和樊先生一樣, 《走近大師》這部書裏的另外十一位科學家的“美麗人生”幾乎都可以概括為:隻要醒著,就在思 考自己的專業。馮·諾依曼開車時思考數學問題,致使每年都要撞壞一部汽車,這些報廢的車輛堆 放在普林斯頓一條大街的盡頭,形成有名的“馮·諾依曼之角”;大師歐拉家務負擔不輕,他常常抱 著小孩子,給大孩子講著故事,心裏思考著數學,並在孩子的圍嘴上記下這些思考;絕頂數學天 才艾蘭·圖靈的破自行車每騎到一定圈數便要掉鏈子,他懶得去修理,卻不厭其煩地邊騎車邊在心 中計數,最後竟做了一個小巧的計數器安在腳蹬子旁邊,在掉鏈子前一刹那采取措施以便繼續前 行。看來能成為大師的,都是些終日沉浸在自己的專業知識裏如醉如癡的人。而樊畿先生對數學 的癡愛竟達到驚世駭俗的地步:他不能容忍他的“粉絲”們缺乏必要的專業基礎,卻來“看熱鬧”聽他 講授“拓撲群”課程,他要維護必要的教學環境和學術氛圍,要堅持所講課程應有的高標準,於是 對慕名前來聽課的滿座高朋一而再、再而三地大發雷霆,直到聽課隊伍被清理得隻剩下六名博士 生,他才雙臂揮舞,滿臉通紅,情緒飽滿地上課。大師們不會為課堂的“上座率”和講壇的“收視率” 勞神,對科學事業的專注,令他們單純、天真到“不近人情”的超凡脫俗的境界。 同大師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相對照,我認為一位外國大學校長批評我們“缺乏對知識的忠 誠”,真可謂一針見血,一語中的。沒有對知識的敬畏和忠誠,怎麽會有傑出的人才和大師呢? 每一時代的人都有那個時代人的命運,都有自己的麻煩和艱辛,但每個時代都貢獻了影響人 類曆史進程的大師。
《走近大師》所講述的數學家歐拉的一生中先後遭遇到俄國沙皇的政治高 壓、普魯士國王的冷眼、雙目失明的黑暗、兩位妻子和八個孩子辭世的巨痛和大火燒毀研究資料 的損失,簡直是集人類苦難於一身,但這都未能令他停止在數學王國裏的開拓。他的遺稿,讓專 業人員足足整理了四十七年;今天的中學生,還在享用他的研究成果。該書作者的師兄、數學家 斯戈特以西部牛仔的冒險精神選擇了別人知難而退的艱深而又前途未卜的課題,以至長期拿不到 博士學位,沒有穩定的生活來源,交不起房租,在辦公樓的公共廁所裏洗澡。我們也許終生享受 不到他那一舉成名的光彩,卻應有像他那樣忍受九年煎熬並堅韌麵對的心理準備。數學大師華羅 庚在“文革”逆境中不但自己堅持真理,還開導該書作者不要為“派仗”的喧囂虛度光陰:“你今後為 國家出力靠的是本領”,“你讀的數學有大用”,從而撥正了他的人生航向。 我以為,今天的青少年 精神上最大的痛苦不是高考競爭的激烈,就業市場的緊張,而是從小就被世俗的輿論所左右,被 親朋好友七嘴八舌的主張所支配,卻沒有培養出真正屬於自己的愛好和誌趣。為自己摯愛的東西 做出犧牲是不會令人感到痛苦的。不信,你試試! 讀完《走近大師》這本書,在你驚歎大師們的輝煌成就和非凡品格的時候,不是敬而遠之,而是感到親切,振奮,心向往之。這便是該書的不同凡響之處,這正得益於該書作者袁傳寬先生的誘導。 在樊畿大師的眾多弟子中,隻有袁先生用他的筆傳神地描繪了大師的靈魂。這可能是因為袁 先生身上的“文學細胞”比他的同行們發達,但首先是他能深入細膩地洞察並理解大師的內心世 界,因此能敏感而準確地捕捉到閃爍在大師們的言行和生活細節中那人性的崇高絢麗並與之共 鳴,不可遏止地迸發出為大師寫作的衝動和激情(因此,今年 4 月在美國舉行的樊畿大師的追悼會 上,他最有資格被公推為代表大師的學生們致辭)。
很多編輯和讀者都驚訝於一個數學博士和教授 竟能寫出如此形象鮮明、感染力強烈的文字,這使我想起了大文豪雨果的名言:開啟人類智慧的 寶庫的鑰匙有三把,一是數學,二是語言,三是音符。袁先生恰恰掌握了這三把鑰匙,得以在這本書 中充分展示他的智慧風貌。他對大師們科研和教學活動的描述和評價,顯示了他在數學等學科上 的造詣;而他的文字也表露出他所熱愛的典雅的文學與音符完美結合的產物———國寶京劇給予 他的熏陶。吸引袁先生回國工作的力量之一,就是他對京劇的眷戀。所以這本書的產生無疑是在 現身說法,表明一個與大師精神相通的人在各個方麵所能達到的高度。想必青少年讀者會從中得 到啟發、鼓舞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