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記憶(五)——清場

  6月3日上午,北大79級中文係文學專業班的老同學,同宿舍老友劉寶明匆匆來到安定門外交通部招待所找辦班駐會的我。他工作的單位新聞出版總署直屬的現代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安華裏一棟單元樓裏,樓下是他們單位,樓上五層是他住的職工宿舍。

  劉寶明說,班上畢業分配到解放軍八一電影製片廠工作的熊國勝一直在找我,聯係不上,就找到了他,讓他轉告我:咱們班上同學駱一禾猝然去世了!

  駱一禾與劉寶明,大學與我北大32樓426宿舍同屋四年,一個住我對麵的上鋪,一個住我上麵的鋪位。駱一禾的下鋪趙仕仁,畢業分配在最高檢察院,85年夏與我們79級王軍濤等一幫北大政治活躍同學遊玩官廳水庫時,不幸溺水身亡。駱一禾畢業分配北京出版社的《十月》雜誌,以詩人著稱。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4月27日抗議《四二六社論》的大遊行上。

  當時我正在複興門立交橋上等待衝破層層警察防線,向天安門挺進的西邊高校遊行隊伍,萬沒想到與駱一禾在此不期而遇。他騎著自行車,車後麵馱著一個男學生,是劉寶明的陝西寶雞小老鄉,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上學,很活躍,任班長。駱一禾那時已同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81級的張玞結婚,趙仕仁葬禮後有三年多沒怎麽見過他。他見我在等高校遊行隊伍,揮著手大聲地說:“告訴那些孩子,不要來天安門,等在那裏的軍警是法西斯,會開槍殺他們的!”,激動得嘴角直痙攣。我忙問怎麽回事,他說他騎車去天安門廣場的路上,碰到正在開進的裝載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解放軍大卡車,他急忙掉頭,見到學生隊伍就站到高處報警,說他們遊行去天安門,一定會被軍警開槍射殺的,結果給人家當瘋子哄笑轟下台。我與駱一禾同屋四年,太了解他的詩人氣質了,安撫了幾句,他根本聽不進,騎車馱著劉寶明的人大小老鄉,繼續他的勸阻屠殺之行了。

  天安門廣場高校學生絕食請願活動開始後,駱一禾與張玞積極去廣場聲援。5月14日他們在北大絕食隊伍裏,正在激動談論的駱一禾,突然說不出話來,兩眼僵直,麵部通紅,幾分鍾後摔倒失去知覺。廣場誌願醫護人員趕緊把他抬上了救護車,直奔北京急救中心,同陸續送到的絕食同學一道,接受葡萄糖輸液急救。過了兩三天,駱一禾仍未睜眼好轉,有一位有經驗的醫生,懷疑他根本不是絕食引發的昏迷,可能是大腦出現了病變,就安排把他送到了北京擅長腦科疾病專科的天壇醫院,在那裏一檢查,發現是大腦內出血,趕緊動手術開顱減壓,結果顱腔一開,高壓下的積血,噴了主刀外科醫生一身。醫生診斷說,駱一禾先天大腦血管有畸形,其中的一根破裂出血,因耽誤得太久,顱腔內積血長時間壓迫腦組織,造成不可逆損傷。駱一禾成了植物人,一直沒有蘇醒過來,終因器官衰竭,昏迷到5月31日下午不幸去世,年僅二十八歲。

  駱一禾的父親駱耕漠,社科院經濟所研究員,是三十年代入黨的中共經濟界元老,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國家計劃經濟委員會副主任。駱一禾上有三個姐姐,父親駱耕漠老來得子,故取名一禾。時值北京戒嚴,戒嚴部隊被抗議民眾阻擋在城市外的非常敏感、關鍵時刻,當局擔心駱一禾廣場腦出血死訊,會火上澆油,引發更大的抗議浪潮,嚴密封鎖了駱一禾的死訊,並對體製內駱一禾的家人,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不許他們公開舉喪。

  當局官方發言人、媒體,一再宣稱絕食期間天安門廣場從未死人。我們北大校友駱一禾聲援絕食同學暈到在天安門廣場,被當作當時大量餓暈的學生急救,忙亂中耽擱了突發性腦溢血治療,成為六四期間廣場犧牲的第一人。

  大學班上的一些同學,大概聽說我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絕食請願,就想找我聯係,把駱一禾猝然去世的消息,捅到廣場,讓社會輿論給當局施壓,盡快鬆口讓家屬為駱一禾舉辦正規葬禮。

  我決定下午去天安門廣場的社科院研究生院營地,找把那裏當作首都知識界聯合會在廣場常駐點的社科院老同學,通報此廣場死人事件。坐公共汽車從安定門外到天安門廣場,路過交道口,就下車到東棉花胡同的中央戲劇學院,看望在那裏任教的女朋友。

  6月3日是星期六,午飯時間校園裏人來人往,歌聲悠揚,文藝氣息濃厚,一派度周末的景象。我把駱一禾的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女朋友,她非常吃驚,感慨不已。駱一禾的太太張玞,也是她的同班同學。我說我要去廣場通報此事,她說她也惦念戲劇學院堅守在廣場的戲劇文學係學生,她是他們的班主任,有責任照看他們。我們就一起坐公共汽車去天安門廣場,到那裏已一點多鍾了。

  進了廣場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帳篷,我把把駱一禾廣場送去急救猝然去世,喪事受阻的事,一五一十地講述給首都知識界聯合會那些社科院老同學聽,說駱一禾的同學、朋友,都希望廣場的人公布此喪訊,向當局施壓。意外的是,他們聽了此消息反應出奇地冷淡,無所表示。見我麵露責備之色,肖陽說,這個消息如果昨天得到,一定是引發導火索的震驚消息,但今天已不算什麽了!

  見我詫異的眼神,肖陽說:當局已經決定今天動手了!你不知道今天淩晨三四點大量便衣戒嚴部隊的軍人,分幾路向天安門廣場進軍的事嗎?大概有好幾千解放軍士兵,一色白襯衫、綠軍褲,不帶軍帽,橫挎軍水壺,縱隊小跑,一直衝到王府井北京飯店前,才被北京市民堵住。同一時間市民在六部口中南海南門前的長安街上,攔截下了一輛舊麵包車,發現裏麵裝載衝鋒槍,子彈箱,還有機關槍呢!我皺著眉頭說:有這種事?我沒有住在研究生院。肖陽說:你現在去人民大會堂西麵六部口,長安街上看看就知道了!

  我和女朋友趕緊出了帳篷,沿著長安街,向西走去。快到中南海南門新華門前六部口,已經滿街是人,交通中斷。擠到人群前,隻見一輛沒有任何標誌的老舊麵包車頂上,高高地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正在展示市民繳獲的輕機槍、上了刺刀的衝鋒槍、鋼盔、軍帽。槍身看上去很陳舊,像是淘汰入庫的軍械。麵包車內有不少木箱、包裹,據說裏麵盡是子彈、彈匣、鋼盔、工兵鍬什麽的軍用物資。

  按中共的曆來規矩,京畿之內丟失一把手槍,都是軒然大波,嚴令各級保衛部門限時破案,追回丟失的武器,追究責任,嚴厲處罰。現在居然把這麽多條破舊不堪的槍,輕易扔給了北京街頭的老百姓,背後不知是多大的陰謀!即便是文革最亂的時候,中央都嚴令對搶槍的堅決開槍鎮壓。今天民眾長安街上公然展示繳獲槍械,這不給當局提供了絕好的借口?看來戒嚴部隊武力奪回天安門廣場,就在今晚了!

  我倆趕緊返回廣場,我去社科院的帳篷,她去中央戲劇學院的營地,通知大家做好今晚戒嚴部隊強行攻占廣場的準備,至少動員女同學先撤離廣場。到了社科院的帳篷,我講了我的判斷,大家也都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急迫氣氛,正在七嘴八舌的議論,廣場西麵六部口方向傳來陣陣沉悶爆破聲。大家馬上跑到帳篷外向西了望,隱隱約約有煙霧飄起,呐喊聲不絕。廣場的人不由自主地向西長安街湧去,隻見六部口的長安街上一地碎磚石,空氣中依然彌漫著刺鼻的瓦斯氣味,有不少市民頭破血流,衣衫上都是大片鮮紅血跡,一問,才知道北京市公安幹警、武警剛才施放催淚彈,揮舞警棍、盾牌猛劈猛推,驅趕圍觀的民眾,搶回了麵包車裏的武器裝備,釀成流血衝突,傷人不少!

  施暴的警察、武警,早已消失到附近的人民大會堂裏去了。憤怒的市民,舉著血衣,湧向大會堂西門。當局早有防範,大會堂外的四周,圍滿了綠秧秧的士兵。與我們一個半月前胡耀邦葬禮時遇到的大會堂前軍人不同,這次他們個個頭戴鋼盔,人人身背水壺,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對前來挑戰的市民,越過警戒線他們就猛往外推搡,敢還手掙紮的,掄鋼盔就砍,出手果斷,對使用暴力有恃無恐。

  

      透過人民大會堂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大會堂裏麵布滿了頭戴鋼盔的軍人,他們有的席地而坐,更多的是在裏麵走來走去,調動頻繁。地鐵從二環可以直接開到人民大會堂底下,是北京人公開的秘密,當年的中共九大、十大,未見代表出入人民大會堂,就宣布已秘密召開了,北京老百姓都說,他們從地下通道進入大會堂的。當局完全沒有必要今天淩晨讓徒手便衣的戒嚴部隊軍人從長安街大道突擊進入市中心的天安門廣場,如此毫無軍事意義的行動,不過是引蛇出洞,為武力開進製造借口罷了。

  大會堂西門前的民眾越聚越多,與大會堂前的戒嚴部隊軍人衝突不斷。大會堂的軍人在軍官手提擴音喇叭的指揮下,一次又一次地擴大警戒圈,把聚集的民眾往大會堂外推。每一次推搡,都是罵聲一片,爬在路旁樹上看熱鬧的民眾,吐沫從樹上紛紛啐下,夕陽映照下如急雨般飄灑,落在一排排閃著綠光的人民大會堂軍人鋼盔上。

  看著大會堂前軍人與民眾的僵持,我惦記著女朋友那邊的進展,就回廣場找戲劇學院的營地。到了那兒,見到女朋友和學院的領導,正在勸學生離開廣場回校。從中央部委所屬高校係統傳達下的指示,今晚戒嚴部隊一定要開進北京,院校的幹部、教師,一定要去一線勸阻學生攔堵軍車、滯留廣場。身為班主任的女朋友,苦口婆心地勸她那個戲劇文學係班的學生撤回學校,這些孩子仍梗著脖子,紋絲不動。他們前些時候在大家絕食時,高調不光絕食,而且絕水,很出了一陣風頭,現在率先撤離廣場,有些麵子上掛不住,下不來台。

  轉眼已是黃昏,八點鍾以後,天安門廣場聚集的人,反而越來越多,很多人推著自行車,在廣場與長安街來回奔波觀望,傳遞戒嚴部隊大軍壓境的最新消息。

  我回到研究生院的帳篷,發現裏麵擠滿了社科院的人——東郊研究生院在讀學生外,更多的是在城裏各研究所上班的往屆同學,頗受鼓舞。問他們為什麽這麽危險的時候來天安門廣場增援?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六、七點鍾的北京電視台、中央電視台晚間新聞,宣讀了北京市政府的通告,要求北京市民今夜不要上街,大家覺得今晚要徹底攤牌,武力清場了,不約而同騎車趕到廣場來增援。他們報告說,來研究生院營地的途中,廣場和東西長安街、二環、三環立交橋,馬路上的市民非常多,一定是市民們都聽出了北京市政府的通告的凶煞之氣,知道今晚要出事,所以湧出家門堵軍車,像上次戒嚴令發布時一樣,盡綿薄之力保護廣場的學生。

  晚上十點,“天安門民主大學” 在天安門廣場北部“民主女神”塑像下舉行開學典禮儀式,廣場市民、學生聚集大概有幾十萬之眾,人聲鼎沸,人氣達到高潮。

  “天安門民主大學”由保衛天安門廣場學生指揮部副總指揮、北京大學中文係作家班學員張伯笠出任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嚴家其任名譽校長,喇叭廣播出的名譽教授名單裏,包括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所的研究員包遵信、我們文學所的所長劉再複、哲學所的研究員李澤厚。

  廣場昏暗燈光下,喇叭裏不時播出開學典禮上與會者的發言,激起廣場成千上萬名聽眾的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全場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宛然如平靜的台風眼,全然不知西麵幾公裏之外的木樨地、複興門,已十二級血光風暴呼嘯,民眾肝腦塗地。

  晚上十一點時,遍布天安門廣場的照明華燈上所裝的豎長音箱內的高音大喇叭響了,反複播送《北京市人民政府、戒嚴部隊指揮部關於立即清理天安門廣場公告》:“天安門廣場是偉大祖國首都的中心,是我國舉行政治性集會和迎賓活動的重用場所,是新中國的象征,但現在的天安門廣場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為了恢複天安門廣場的莊嚴麵貌……我們堅決執行國務院戒嚴令和北京市政府一、二、三號令,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後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責!”

  此時戒嚴部隊長安街上開槍殺人的消息已經充斥廣場。開始大家還將信將疑,自我寬慰應該是橡皮子彈,真槍實彈當街射殺和平抗議的百姓,絕對冒天下之大不韙,那麽多世界新聞媒體都在北京看著呢!

  午夜十二點時,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的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廣播站的喇叭,傳出吾爾開希慟哭流涕的講話,依稀是他認識的一位他們北師大的女生,有名有姓,剛剛在木樨地被戒嚴部隊開槍打死。喇叭裏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然後是一陣雜亂的噪音,有人插進來宣布:“吾爾開希……又……昏倒了……已被救護車帶離了天安門廣場”,印象頗深。

  6月4日。零點剛過,站在社科院帳篷外的我,看到一輛裝甲車從天安門廣場東側,中國曆史博物館正門台階下的大道,由南向北,轟然開過。它橫衝直撞,馬達轟鳴,屁股黑煙直冒,故意之字蛇行,一會兒貼著馬路沿兒碾壓路旁停放的自行車,一會兒衝著人群就軋。所過之處,人們紛紛躲閃,一片狼籍。此裝甲車為突破天安門廣場之頭功,竭力炫耀武力,恐嚇市民。當時在廣場上尚有數十萬民眾,被激怒的市民,成群跟在這輛裝甲車後麵喊打追趕。它全速行駛,上了長安街就向東折去,消逝在南池子公安部大門口方向。一直跟在後麵追趕它的市民,喘籲籲地告訴我,這輛裝甲車是從西長安街突破進天安門廣場的,圍繞著廣場轉了好幾圈才跑掉!

  見到廣場被裝甲車突破後,大量市民立即行動起來,齊心協力,趕緊把長安街與天安門廣場外沿之間的隔離鐵柵欄、機動車道之間的水泥交通隔離墩,推移橫在馬路中間,企圖以之阻擋軍車。

  零點三十分,一輛編號003的裝甲車,沿著東長安街衝入天安門廣場。這輛裝甲車對前後左右圍堵它的密集人群,視而不見,一路艱難地衝撞市民橫在馬路上的交通欄杆、隔離墩,履帶最始終沒能翻過一個高水泥隔離墩,卡在那裏幾經努力,突然熄火,猝死不動。周圍一直向之砸石塊的憤怒民眾,見機蜂擁而上,爬上裝甲車先是用棍棒撬砸車門窗,繼而點著棉被鋪蓋上去,火焰騰空而起。不一會裝甲車內的三名軍人,忍受不了煙熏高溫,從裏麵鑽了出來,頓時遭到民眾猛烈圍毆。

  我們在場的高校學生,馬上手拉手組成人鏈,竭力保護這三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軍人,將他們扶送到中國曆史博物館邊的廣場誌願醫護人員設立的急救站,沿途遭遇一些市民的痛罵,我們一再聲述我們的非暴力主張,在已被鐵血事實教訓的市民眼裏,簡直就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突破人鏈追打的市民,誤傷一位學生,頭破流血。

  護送這三個受傷軍人到曆史博物館邊的急救站後,我站在博物館的台階上,見到的仍是人山人海的市民。今晚電視台廣播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通告後,所有的公共汽車都停開,很多市民是騎自行車來天安門廣場的,聚集的人群裏不乏不少推著自行車的民眾。下麵這幾個視頻,真實記錄了當時天安門廣場聚集的人群的盛況:

https://www.gettyimages.com/detail/video/protesters-sit-around-the-lit-monument-to-the-peoples-news-footage/450006660

  堵截進入天安門廣場上的裝甲車的視頻:

https://www.gettyimages.com/detail/video/protesters-run-as-a-tank-arrives-in-tiananmen-square-the-news-footage/450008348

https://www.gettyimages.com/detail/video/pro-democracy-protesters-surround-a-disabled-tank-in-news-footage/450008350

  淩晨一點半左右,天安門廣場的高音大喇叭反複播送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發出《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製,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軍隊播音員在播到最後一段時,特別加重語氣,嚴厲強化“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這個首都發生反革命暴亂,天安門廣場滯留不走者打死活該的警告,用高音喇叭反複廣播了三個多小時,直至清場。

  聽到廣場高音大喇叭廣播《緊急通告》後,人人都會意識到軍隊今晚一定會武力控製廣場,流多少血,死傷多少人,絕對在所不惜。

  我趕緊去廣場上中央戲劇學院的帳篷,看看的女朋友那裏的情況。她所帶班級的學生已經有不少離開,剩下的幾個仍坐在地鋪上,她苦口婆心地勸他們乘橫貫北京市中心的東西長安街還沒有被軍隊切斷,趕緊返回北邊的學院。沉默了一陣,她剩下的那幾個學生也終於起身離去。

  我叫女朋友同他們一起離開廣場回戲劇學院,她堅決地說不離開,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不愧是將門之女,麵對已宛然如戰場的廣場,毫無懼色!

  我們一起返回社科院的營地。帳篷裏人頭攢動,社科院今晚趕來廣場增援的在校生、科研人員,聽到廣場大喇叭殺氣騰騰的廣播後,不約而同地聚集到這裏。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繼續堅守天安門廣場,直至麵對戒嚴部隊軍人,向他們展示人民的勇氣,顯示我們不惜犧牲自我,也要將和平、理性、非暴力抗議的宗旨,堅持到底的決心。

  人民英雄紀念碑是最適於展示我們不屈意誌的地方。大家決定全體社科院留守廣場人員,立即從帳篷轉移到紀念碑。有同學解下帳篷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的大旗,高舉著領隊,大家跟在校旗後默默地向紀念碑走去。有一對不知是哪個研究所的小夫妻,十分愛惜他們騎來廣場的兩輛嶄新自行車,特別將它們推進我們那已空無一人的帳篷裏,撿了兩條被子掩蓋保護好,戀戀不舍地離開,追趕上隊伍。

  紀念碑北側台階上下坐滿了各高校的學生。我們社科院的人大概是最晚到的,落坐在麵對天安門的最底下幾級寬敞台階下的廣場石板地上。

  我沿著台階走上紀念碑基座的第一個平台,見到北京高校的旗幟,差不多都轉移到這兒了。在北京大學的旗幟下,我見到了同為七九級的老友錢立。錢兄蘇州人,本科北大物理係,自習常來北大圖書館二樓的文科閱覽室大廳蹭座位,因而與每天絕大部分時間在圖書館自習的我認識,日漸稔熟,乃至莫逆之交。他碩士生時與同為理科的吳國盛轉念科學史,畢業後任北大校長丁石孫的專職秘書,北大學生廣場絕食請願後,聽說他同另外一個碩士生時同屋陳坡,擔任北大教師後援團的領軍人物。此時錢立正在吩咐周圍的北大同學做什麽,與我意外相逢,他苦笑點頭打個招呼,表情黯然,宛如生離死別。

  往上看紀念碑基座的第二個平台,浮雕下一堆人擁擠在一起揮臂慷慨激昂,大概是6月2日進入天安門廣場的“絕食四君子”——劉曉波、侯德健、周舵、高新與高自聯的學生領袖在爭論什麽吧。高自聯廣播站的數個喇叭,懸掛在浮雕之上的紀念碑麵向天安門麵的小碑座角上,音量被廣場不斷播放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高音大喇叭,壓製得隻能聲及紀念碑附近。這時有幾個我們社科院的人上到第一個平台上,一起憑靠在鋪滿標語橫幅的漢白玉欄杆上,眺望天安門廣場,可見天安門前的長安街上,坦克、裝甲車往來穿梭,東長安街臨近廣場入口的南池子,西長安街臨近廣場入口的六部口,已是火光衝天,密集槍聲如春節除夕的煙花爆竹,響徹雲霄。

  這時頭頂上掛在紀念碑浮雕上的高自聯的喇叭,傳出保衛廣場指揮部總指揮柴玲的歇斯底裏的哭喊:“無恥的政府已經大開殺戒,同學們,我的同學們,你們一切有能力抵抗的人 ,拿起任何可以作抵抗的東西,到廣場邊緣去,準備自衛、準備反抗!”

  這簡直是讓大家去送死嘛!當時還沒有幾個人會料到這幫人已經暗通曲款,接洽好了溜到海外的地下渠道,廣場死人越多,他們的價碼越被海外勢力看好。

  我們這幾個在紀念碑平台上社科院人,畢竟年長一些,趕緊走下台階,安撫聚集在那裏的年輕學生,絕對不要放棄我們從學運興起時就一直恪守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信念,不要理睬柴玲剛才那番癔語煽動。

  好在這時還能堅持聚集在紀念碑下,差不多全部是高校學生、知識分子。越來越逼近的火光槍聲,已讓大家清醒地認知當下的處境,沒有人會衝動抄家夥同荷槍實彈的戒嚴部隊軍人對抗,——其實廣場能有什麽可抄起的東西呢?充其量也就幾根支帳篷的木棍罷了。大家出奇地冷靜,默默地坐在紀念碑下的台階上、台階外的石板地上,等待流血命運來臨。

  仍然堅守在廣場人道救護的醫務人員,白大褂在紀念碑下人群的黑影裏,非常顯眼。他們抱著幾紙箱白色醫用口罩,三三兩兩地在人群中穿梭,分發口罩。直到這個時候,大家還天真地以為戒嚴部隊的清場,至多也就是放放催淚彈,用催淚瓦斯把大家驅趕走。醫生們認真講解口罩的防護作用,讓大家用瓶裝飲用水把口罩、衣衫打濕,見軍警射來催淚彈,趕緊戴上濕口罩,用濕衣衫蒙住眼睛,保護呼吸道、眼睛,減輕催淚瓦斯火燒般強烈刺激、損傷……

  淩晨兩點多時,突然有類似噴花類煙花,拖曳著火光,從靜坐在紀念碑台階的人群頭上,呼嘯掠過,而且越來越密集,越飛越低,簡直要燒到我們的頭皮!我招呼坐在身邊的社科院同學,讓他們趕緊到紀念碑頂層台階找高自聯保衛廣場指揮部,“告訴那幫家夥,別再亂放煙花了,太危險,幾乎把我們頭發點著!”幾個同學上去了,一會兒回來,說:“見不著他們,大概早就溜號了!”

  這煙花越噴越多,成了常態,而且感覺是從天安門廣場的西邊人民大會堂和東麵曆史博物館向紀念碑上空噴發過來的,越打越密。這時我突然悟過來,哪裏是什麽噴花類煙花,是軍人衝鋒槍射出的曳光彈!戒嚴部隊正在向我們坐守在紀念碑的人群頭上猛打槍,成串的曳光彈劃過空曠的廣場夜空,閃亮的彈丸軌跡既可給進軍廣場的軍人發送信號,指示攻擊目標,校正彈道;又可恐嚇民眾,讓他們飽嚐冒火的子彈隨時爆頭的恐怖。

  也難怪我這個自幼軍營長大的軍二代看走了眼,把曳光彈當成了煙花,實在是怎麽也不想到解放軍會把廣場當戰場,把我們這些文弱書生當成武裝到牙齒的美帝蘇修的正規軍,連野戰裝備都搬出來使。直到三十年後,有次在美國一個從雷洋事件分出來的微信民主群裏,有位北大八六級的女校友,談到六四廣場經曆,她仍在奇怪當時為什麽會有人往廣場放那麽多的煙花。

  看來是動真格了。我放心不下廣場裏那些帳篷,是否裏麵還有人不知道厲害,仍然留守在那裏,決定返回廣場查看一下帳篷,如果發現有人,就動員他們趕緊集中到紀念碑下靜坐的我們大群中。

  我跟周邊的同學打了一個招呼,說要回廣場轉轉,查看一下帳篷,有幾個表示要陪我一起去,我說太危險,還是我一人去吧!我打小就生活在軍營,見慣放槍放炮、坦克裝甲車衝撞,膽子大,熟知怎麽同軍隊打交道。女朋友鬆開緊攥著我的手,紅著眼圈叮囑小心。

  我先回到社科院的帳篷,裏麵除了幾輛嶄新的自行車,已空無一人。又查看了旁邊其他院校的帳篷,黑影裏有的似乎有人,喊了也不應。我沿著廣場靠東麵曆史博物館一側的帳篷,一路看過來,這片二十多天前我們絕食為上曆史博物館廁所方便而駐紮的營地,有的帳篷人影全無,有的帳篷有幾個坐在裏麵的本地高校學生,六神無主,就動員他們速從帳篷撤離,集中到紀念碑下。

  這時曆史博物館門前的台階上,已經是鋼盔閃閃,布滿手持衝鋒槍,肩掛子彈袋的軍人。他們或站或坐,占據最高層台階的士兵,不斷向廣場紀念碑上空鳴槍掃射,間或夾雜著一道道曳光彈。

  再轉到天安門前,觀禮台灰台下長安街上,那輛被市民攔截,在交通隔離墩卡住熄火的003號裝甲車,殘骸仍在燃燒。幾輛加長公交車橫在長安街路中間,火光衝天,燈影下濃煙滾滾。東長安街南池子公安部大門前,火光衝天,槍聲密集。

  天安門前已有成片的坦克、裝甲車列陣。時不時有坦克沿長安街東突西闖,把攔路的公共汽車攔腰撞斷,把橫在路中間的交通柵欄、交通墩,衝開碾平,以保障馬路暢通,讓後續的運載步兵的解放大卡車進入廣場。

  天安門正麵,自從前幾年有一個女出租車司機,因與領導發生獎金糾紛,一怒之下,駕駛出租車高速從長安街衝進天安門廣場,把天安門前留影的外地遊客撞死一堆後,就在長安街馬路與廣場之間,加裝了可以防汽車衝撞的一米多高的金屬柵欄,這時已被坦克、裝甲車碾得稀巴爛。廣場北部,二十多天曾停放供絕食孱弱同學棲息的公共汽車長陣的地方,坦克、裝甲車密布,炮口、機槍口直抵前幾天中央美術學院等北京藝術院校師生豎起的“民主女神”塑膠石膏雕像。

  廣場國旗竿下的幾輛坦克、裝甲車,不時用12.7毫米高射機槍向紀念碑方向上空掃射,槍口火舌耀眼,彈爆聲震耳,恐嚇效果驚人。這種可以打爛飛機的大口徑子彈,打到人身上,豈不瞬間撕成幾截!

  天安門下的長安街,不時可以看到一輛輛綠色解放大卡車開到,卸下大批全副武裝的軍人,忙碌著麵對廣場布陣,鋼盔鋥亮。

  我再轉到廣場人民大會堂一側,燈光下滿眼都是鋼盔閃爍,成千上萬的軍人不僅布滿了大會堂的寬大台階,而且占據了大會堂與廣場之間的馬路、人行道。這些軍人也不時向紀念碑上空掃射曳光彈。

  整個廣場,曳光彈條條彈道火光,劃滿夜空。剛剛還人聲鼎沸好幾十萬人聚集的的天安門廣場,真槍實彈見血後,頓時風掃殘雲般吹得幹幹淨淨,殘留的千把學生,小小人群,連紀念碑基座都蓋不住,散落在正麵朝向天安門廣場的台階周圍。心裏不由感歎,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革命家掌舵,殺人流血司空見慣,深諳人性,開槍的“斷然措施”一出手,老百姓頓現烏合之眾之原型。難怪鄧小平六四後總結說,“我們有一批老同誌健在,包括軍隊,也有一批各個時期參加革命的骨幹還在,因此,事情現在爆發,處理起來比較容易”。

  默默觀望了一陣開進的戒嚴部隊布陣排兵,就從廣場大會堂側返回紀念碑。路過一個大帳篷,聽到裏麵有人聲,探頭一看,裏麵有五六個人在爭論,聽口音像是外地高校來京聲援的大學生。絕食請願活動結束後,我們這些北京高校的絕食者都返回各自學校,外地來北京聲援的同學,對北京人生地不熟,身上也沒有多少錢,沒有免費的地方安身,隻好進駐北京高校學生讓出的帳篷,在那裏休息過夜,吃飯也在廣場,靠社會上捐助廣場的物資維持。廣場就是他們的唯一安身之處。有一些外地學生聽勸向紀念碑轉移,也有一些心灰意冷,根本不聽勸,繼續躺在帳篷裏,說讓戒嚴部隊把他們抓走算了!

  我趕緊喊他們快出來,去紀念碑同堅守同學的大群匯合。他們出來了帳篷卻不挪步,圍著我說讓大哥評理,這些膠東口音的樸實孩子,空長了山東大漢的身板,都這時候了,還頭腦一根筋地爭論該不該撤出廣場。

  正說著,一位頭紮紅布條,渾身是血的北京市民匆匆趕來,見到我們就問:“大哥,保衛廣場指揮部在哪兒?”我遙指了一下紀念碑,忙問:“哥們兒出那麽多血,哪兒受了傷?”他說:“不是我的血,是剛才在南池子搬被大兵開槍打死哥們,衣服上沾的血。”這時一個從紀念碑下來的大包頭髪型小夥子,光著膀子,氣呼呼地走過來,喊道:“強子,別跟這些大學生瞎逼逼了!我把血衣脫給他們看,往長安街搬救兵,他們說什麽非暴力,楞是不動窩兒,氣得我大罵他們慫逼!”那人一聽,怒吼道:“我們市民敢死隊在長安街流血拚命堵軍車,為保護你們這些大學生跟大兵死磕,也他媽的太不仗義了!”然後目光炯炯地怒視這幾個外地大學生,說:“你們哥幾個沒那麽慫吧?”這幾個山東大學生馬上高喊:“不慫!不慫!”他說:“那好,跟著哥找那幫大兵報仇死磕!”說完抽下幾根支撐帳篷的木棍,遞到那幾個山東大學生的手裏,領著他們直奔長安街上火光衝天、槍聲密集的南池子。

  市民敢死隊這番義正詞嚴的話,噎得我無話可說,楞在那裏目送這幾個人消逝在廣場的黑暗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送死,卻無可奈何。這一直是我內心終身的遺憾。

  回到紀念碑下社科院的人群,已是淩晨三點多了。廣場上的高音喇叭在不斷廣播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最後通牒:“凡在廣場上的所有人員,聽到廣播必須立即撤離現場。如果有人違抗和拒不執行此通告,仍繼續滯留廣場,戒嚴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置!”軍隊播音員特別加重語氣反複強調“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置!”在當時已血火一片的語境下,無異格殺無論!

  這時程練和幾個去南麵豐台堵軍車社科院同學,見堵不成軍車,急忙路上搭乘市民的車,趕回廣場報告。他們從廣場南邊前門方向進來,在紀念碑下找到社科院堅守靜坐的戰友,相擁而泣。程練說,目前隻有南麵還可以設法走進廣場,其他方向都已被戒嚴部隊的坦克、裝甲車圍住了,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守街口,劃了警戒線,見人穿越就開槍。對接近的抗議市民,第一排槍朝天射擊,第二排槍朝地射擊,警告射擊完畢,第三排槍徑直向人群橫掃!他說傍晚在南郊六裏橋路口見到被群眾堵住軍車的戒嚴部隊,一個軍官跟老百姓爭執,眼睛通紅,目露凶光,揮著手槍,惡狠狠地說:“北京從監獄跑出來幾十萬犯人,正在燒殺黨政機關,你們竟敢阻攔我們軍隊開進首都鎮壓反革命暴亂!”其他士兵把衝鋒槍上了刺刀,在解放大卡車的車廂木框上,瞪著市民反複磨刮,說中央軍委下了死命令,今晚必須拿下北京城,膽敢阻擋進軍者,開槍就地正法!市民紛紛傳言,今晚開來的戒嚴部隊與上次不同,事先被當局關在內蒙大漠中的基地裏洗腦,不讓看報紙、電視,出發前說北京有疫情,每個戰士都打了防疫針,其實是興奮劑,說是老山前線的經驗。

  形勢嚴峻,我們社科院的人一起最後商議,決定動員女同胞撤離廣場,男士堅守到軍警現身驅趕再告別廣場。在場的社科院的同仁,廣場一同絕食的同學外,記得有我們文學所現代文學研究室的林崗,他的父親是現任廣東省委書記的林若;現代文學研究室的汪暉,博士比我高一級,後來成為中國新左派的旗幟人物;文學理論研究室副主任靳大成,碩士同班同學,後來成了中國新儒家的翹楚;哲學所的吳國盛,後來在北大、清華做係主任,院長;肖陽,後來在美國大學做係主任;程練,後來在北大、武漢大學做教授。

  我和大家一起動員我的女朋友撤離廣場,被她堅決拒絕。麵對大兵壓進,她全無懼色,堅決要陪我到最後關頭,生死與共。她是我們圈子裏唯一留在廣場的女性。

  同班的博士生陳曉明,先期陪妻社科院法學所的陸波撤離。陳曉明畢業後留文學所,後來又去北大中文係任教,做到係主任。去年五四北大慶賀校慶,其官網曾發陸波這位81級法律係校友的視頻《再當一天學生吧——今天,北大陪你重返十八歲》,流傳甚廣。

  吳國盛護送社科院工業經濟所柳紅等女士,向南出了廣場到安全地帶前門地鐵站,惦記留在廣場的弟兄,清場前又返回,給大家帶來一陣歡呼。我不由地想起北大時看過的法國電影《悲慘世界》的一幕:大學生巴黎街頭起義,同武裝鎮壓的政府軍人槍戰,最後敗退到他們居住的小樓,被荷槍實彈的軍人逼到屋角,集體槍斃前方剛酒醒的室友持杯加入,甘願一同赴死。

  淩晨四時,所有的照明燈忽然熄滅,天安門廣場陷入一片黑暗,寂靜無聲。

  沉默中有人唱起了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從來沒有覺得國歌歌詞寫得這麽好,句句砸在心坎上,熱淚盈眶——“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拿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起來!起來!起來!”      

  總得有不甘屈服的人站出來,向施暴者顯示中國有脊梁骨的人,還沒有死絕吧。

  最黑暗的時刻,我和女朋友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廣場照片。

      照片中我們人人備有口罩,有的帶著,有的掛在脖子上,那是急救中心的醫務人員午夜後趕到紀念碑派發給大家的,直到那時,人們還天真地以為麵臨的隻是催淚彈。坐在旁邊的一位叫李建光的先生,是肖陽介紹來的朋友,他背著一台進口的照相機,閃光燈一亮,把最後時刻緊挽雙臂的我們倆收入了鏡頭。後來得知北大一同學,就是在木樨地因拍照閃光燈一亮,被軍人開槍點射遇難的,真為拍此照片的朋友慶幸。他後來在一小時衝印店衝洗這些天安門廣場清場照片,擔心被店員舉報,或路上撞見戒嚴巡邏士兵被搜出,身上甚至帶上交代後事的遺囑。六四後我們廣場共赴國難的朋友,曾在北京城南李建光的家聚會過一次,從他能從父母那裏拿到一套單元房獨住看,像是高幹子弟。

      照片背麵的文字,是我那次聚會拿到相片後寫的,永誌不忘。92年赴美,錢鍾書給我信的墨寶都沒有帶,特別把這張照片裹藏在衣服裏帶出。三十多年來,每當我翻相冊時,碰到這張照片,都會急速跳過。它是我記憶裏最不願觸動的傷痕。

  淩晨四點半,廣場上的高音喇叭宣布:“現在開始清場!”

  頓時所有照明燈大開,燈光晃眼,天安門廣場照得通亮。這是廣場五一、十一慶典時可以照到讓天安門上的國家領導人看得清廣場上翩翩舞姿的華燈四射之光,不是平時廣場上隻亮幾個燈泡的的節能照明燈光。

  耀眼的燈光下,放眼望去,紀念碑麵對天安門廣場地麵上,成簇的鋼盔,閃閃放光。身著野戰迷彩軍服的軍人,三人一戰鬥小組,手持衝鋒槍,隔三差五配備一挺輕機槍,乘著剛才熄燈的短暫黑幕,悄悄潛伏進入廣場,匍匐到一個個帳篷的犄角旮旯,依次縱深配置,遍布整個紀念碑正麵廣場。他們的衝鋒槍、輕機槍槍口,死死地直指我們紀念碑下靜坐的人群,指扣扳機,隨時準備射擊。

  占據好了發起進攻位置後,一聲號令,趴在地上的軍人,架起機槍的瞄準紀念碑下的人群,做火力掩護;持衝鋒槍的,交叉掩護,匍匐前進,向紀念碑發起進攻。我挺直腰板坐在紀念碑基座台階下廣場石板地上,俯視著這些屁股一撅一撅做尺蠖之屈,貼著地皮向前蠕動的戒嚴部隊軍人,覺得場麵宛若夢幻、戰爭大片,不禁失聲大笑。自幼長在軍營,這種火線下匍匐前進的訓練見得多了!我們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真把我們當戰場火力點攻打了,太不至於了吧!見我哈哈大笑,女朋友和旁邊的哥們都緊緊地按住我,擔心我別真氣瘋了笑得站起身來,成了清場突擊部隊的活靶子。以至後來朋友圈一直鐵板釘釘流傳,說橡溪六四清場時給刺激瘋了,獨自縱聲狂笑不已。

  後來聽去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工作的賴小剛同學講,那些被挑選充當清場突擊隊的軍人,還真是從老山前線下來的野戰軍。他們清場前戰場動員,得到的訊息,就是廣場製高點紀念碑上的暴徒,擁有從戒嚴部隊那裏搶來的機槍、衝鋒槍,子彈一應俱全。幸虧他們打過仗,有戰場經驗,否則碰上新兵蛋子,一緊張放上一槍,會馬上傳染人人開火,把你們一下就“突突”全掃射掉了。我說,也幸虧當時留在紀念碑下的都是清一色的非暴力大學生,如果有一個市民敢死隊的人,抄起從戒嚴部隊那兒揀來槍,清場時放上一彈,我們這些人恐怕就會被軍人全部掃射屠殺了!

  成群匍匐前進到我們腳下的軍人,接近紀念碑基座後,一躍而起,繞開坐滿我們的台階,直撲第一層平台,迅速翻過漢白玉欄杆,把欄杆上懸掛的可能遮擋視野的橫幅通通拽下,然後交替掩護,再翻越裝飾浮雕的紀念碑大碑座下第二層平台的漢白玉欄杆,舉起衝鋒槍,對準掛在紀念碑浮雕上小碑座與碑身之間的高自聯的幾個大喇叭,一陣點射,子彈打在花崗岩紀念碑身的上,火星四濺。打爛了喇叭後,軍人搭人梯紛紛往紀念碑浮雕上的小碑座平台上爬,在場的錢立後來告訴我,不少軍人是踩著他們這些靜坐同學的頭和肩膀往上爬。占領了這個製高點後,軍人舉槍朝天向天安門方向發射一串串曳光彈。後續衝上來的軍人,不由分說揮著槍托猛砸,硬把這層的學生驅趕下台階,走慢的貼著腦袋鳴槍警告。瞬間軍人就完全占領了紀念碑大碑座下的最高層平台,那裏幾分鍾前還是高自聯的保衛廣場指揮部的所在地。

  接到控製紀念碑的信號後,部署在天安門下廣場正麵的大部隊,在坦克、裝甲車的開道、掩護下,加入清場。打頭陣的是上百的裝甲車,它們排成同廣場一樣寬的橫隊,相互間隔僅一個裝甲車距離,目標紀念碑,馬達聲轟鳴震地,浩浩蕩蕩,高速碾軋進廣場。裝甲車背後,跟進的是縱深配置的主戰坦克,炮塔上大炮、高射機槍,直指紀念碑下靜坐的我們。

  黎明前的黑暗中, 可以看到裝甲車、坦克在車身、車頂的燈光照耀下,一路衝開、軋爛交通欄柵、交通墩、公交車、自行車,當先的裝甲車將中央美術學院與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聯合製做的民主女神像,攔腰撞倒;一字排開的其他的裝甲車,將廣場中的各式大小帳篷,通通反複做之字型碾軋。依稀從裝甲車的車燈掃過的光線下,可以看到有人從帳篷中跑出逃散。

  碾平帳篷等障礙物後,裝甲車開始在離紀念碑幾十米的距離集結,調整小車距,並肩一字排開,前照燈、遠/近光燈、前霧燈大開,空檔猛轟油門,尾部黑煙騰起,擺出虎豹撲食的威嚇姿態,車頂探出半個身子的機槍手,全神貫注地端著12.7毫米高平兩用機槍瞄準坐在紀念碑台階上下的我們,彈帶上黃燦燦的排排子彈,耀眼燈光下閃閃發亮。

  一聲號令,嚴陣以待的裝甲車突然全速向紀念碑衝來,到了離端坐不動的我們麵前僅一兩米的地方,方才猛地急刹車,戛然而止,履帶鋼齒咬在天安門廣場花崗岩的地磚上,直冒火花。有幾輛靠人民大會堂方向的裝甲車,撞倒了數根紀念碑北麵廣場上的旗杆,直衝紀念碑,碾爛台階,靜坐的學生被逼迫得紛紛跳起躲避。

  從裝甲車前部橢圓艙口探出頭來的軍人,目光驚異地盯著我們,像是在看外星人。後來女朋友一位理工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解放軍裝甲兵學院教書的中學同學,告訴我們這些到紀念碑清場的裝甲車,特調他們學院駕駛技術好的大學生駕駛,惺惺相惜,否則我們早就被碾成肉泥了!

  這時五點來鍾,天已漸漸亮了。清場的步兵大隊人馬,出現在裝甲車後。打頭陣是大隊武裝便衣,多數頭戴鋼盔,少數無軍帽,肩挎折疊式衝鋒槍,胸前子彈帶飽滿,身著各色長褲、襯衫,沒有領章、帽徽,左臂上帶著紅袖箍,手提各種木棍、警棍、鐵條、樹幹……印象最深的是這裏麵不少便衣軍人肩膀上扛著船槳,大概是從天安門兩旁中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紫禁城筒子河遊船上收羅來的。

  見到這批氣勢洶洶的清場的軍人近身,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覺得向當局展示示人民不畏暴力鎮壓,堅持和平、理性、非暴力抗議的宗旨,已曆史性地完成,轉身跟著學生撤離的隊伍,告別人民英雄紀念碑,從容地循序離開天安門廣場。

  天安門廣場的紀念碑,環繞著一圈一兩米寬的灌木綠籬,作為紀念碑周邊的綠化裝飾。從天廣場進出紀念碑的通道,被這圈膝蓋高的灌木綠籬隔開,也就六七米寬的樣子,供平時民眾參觀紀念碑時行走。人多時,遊人常常跨越過灌木綠籬,取捷徑上下紀念碑。此時清場的戒嚴部隊,已用坦克、裝甲車封鎖了紀念碑的外圍,從西麵人民大會堂、東麵中國曆史博物館、北麵天安門長安街、南麵毛主席紀念堂後續開進的步兵,已把最後堅守在紀念碑上的人群死死地包圍在紀念碑上,紀念碑基座的欄杆下鋼盔閃爍,槍口密布,密密麻麻滿眼國防綠。

  戒嚴部隊僅留下紀念碑下東南角一個狹窄出口,作為撤離通道,讓撤離的學生隻能在密布軍人的衝鋒槍、機槍與坦克、裝甲車頂部高射機槍的槍口威懾下,向東再折南,從這個出口走到毛主席紀念堂北麵,再向東走到廣場東側路,在已密布天安門廣場、曆史博物館西側的坦克、裝甲車、廣場交通墩後機槍、衝鋒槍的監視下,向南從前門一帶脫離廣場。

  紀念碑上兩層台階上的上千學生,被占領紀念碑基座與周邊的武裝軍人驅離紀念碑,從東南西北四個台階走下,隻能穿過虎視眈眈的清場軍人砌出的的警戒線人牆,進入這個狹窄通道,撤離廣場。成千人擁擠在紀念碑下東南角這麽狹窄的唯一出口,隊伍移動得極其緩慢。

  我們社科院的隊伍,從廣場營地帳篷撤到紀念碑,已是午夜戒嚴部隊突擊進廣場,一邊高音大喇叭警告清場,一邊坦克、裝甲車往來驅馳,排兵布陣的時候。最晚到的我們,坐在紀念碑北側最底下幾級台階外的天安門廣場花崗岩石板地上,離天安門最近,最早麵對清場的武裝軍人,撤離時前鋒變殿後,成了最後撤離廣場的一批,人挨著人,隨著擁堵的撤離人群,排隊沿撤離通道向東移動。

  五點半應該是這些突擊部隊向下達清場命令的中央軍委保證完成任務的的時限,此時天已大亮,天安門廣場仍有殘留學生擁擠在狹窄通道上,沒有完全清理完畢。清場軍人顯然對清場成戰鬥任務仍留有尾巴,不能美完報功,惱羞成怒。軍人一邊貼著現場最後一小批依秩序緩緩向廣場外移動的學生的腦袋,猛烈放槍威脅;一邊揮舞槍托,棍棒,對他們批頭蓋臉地狠打,發泄他們突擊天安門路上飽嚐北京市民“法西斯”怒吼和石塊回擊的仇恨,頓時引發人群極度恐慌,頭破血流的學生被驅趕得爭先恐後沿著這條紀念碑東南角的唯一狹窄通道,向廣場外奔逃。蜂擁來的人潮把擁堵在路上的我們,衝擠得趔趄到路旁的灌木綠籬上,被腳下將灌木連接成綠籬的鐵絲一絆,不由自主仰身倒下。驚恐狂奔來的人群,前麵的被我們倒伏的身軀絆到,層層壓到我們身上,後麵的紛紛躍起,踩踏著倒地人的身體,奪路逃命。

  壓在最低層的我,聽著身邊女朋友淒厲的慘叫聲,拚命想救她,卻被身上層層伏倒累積的踩踏人群,壓得不見天日,絲毫動彈不得,呼吸困難,幾至窒息,瀕臨死亡的感覺讓腦海裏一片黑暗,唯一閃過的是前不久看到的“四月九日慘案”新聞:蘇聯加盟共和國格魯吉亞首都是第比利斯爆發抗議集會,蘇聯派軍隊鎮壓,衝突中遊行示威民眾發生踩踏,數十人喪生。死亡來臨,緊緊拉住女朋友的手,她的手指也是緊緊相扣。

  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可以喘上氣,仰望紛紛從我們身上踩踏、躍過的人群,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大喊:“ 大成,大成,快點幫一下我女朋友!”

  靳大成自幼酷愛中華武術,北京通臂拳研究會顧問,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最先推開身上壓著的人,從倒地人堆裏掙紮起身逃生出來。他混亂中竟然聽到我的呼救,馬上回身跳過倒地的人群,伸手先把我拉起來,然後蹲到我女朋友身後,用厚實的身板擋著奔跑來的人群,與我合力,逐個拽起壓在上麵的人,再用雙手托住我女朋友的胳膊窩,使勁往外拉,終於把她從人堆中拉出救起。

  死裏逃生的我們三個人,閃到撤離隊伍外的廣場上,踩踏中女朋友的右小腿膝蓋下地方,被樹籬鐵絲網上的尖利鐵絲頭,劃了一道深長的口子,皮肉鉤翻,鮮血淋漓;靳大成和我眼鏡都被擠飛了;我們三人的鞋子全被踩掉了,赤腳站在廣場的石板地上,喘息未定。靳大成與我身上都是血跡斑斑,仔細檢查了一下,未見傷痕,這些血跡,是那些被軍人棍棒驅趕從我們身上越過的人灑下的。  

  突然後背一陣火辣辣巨痛,我回頭一看,見一個軍官揮舞一根據說係人民大會堂壓地毯的鋼條,輪圓了抽打過來,我趕緊護到女朋友身前,被他又在背上繼續狠狠地抽在幾鋼條,頓時汗衫上滲出血痕。女朋友怒斥:憑什麽打人?!這個軍官大概沒想到這時還有女孩子會如此勇敢,竟被喝斥得怔住了,把鋼條換到左手,右手掏出手槍直指女朋友,一言不發地瞪著眼,目露凶光。我趕緊挽起女朋友的胳膊,把她架起來,同靳大成夾持著她,光著腳頭也不會地離開。擔心他背後開槍,一路脊背上涼氣直躥。

  終於走完了兩旁軍人槍口壓陣的紀念碑東南角狹窄通道,撤出了紀念碑周邊範圍,到了毛主席紀念堂東南側一帶,見到大批剛剛從廣場撤離出來學生隊伍,躑躅不安地呆在馬路上,徘徊不前。這些年輕的孩子被剛剛發生的生死一幕,刺激得精神崩潰,不少男女同學,哭泣著喃喃自語:“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們?”

  我們在路邊遇見同從踩踏人堆裏掙紮出來的汪暉、肖陽、文學所低我一級的博士生蘇冰等一些社科院的人,他們頭上、身上也是血跡斑斑,不知是他們受傷流的血,還是其他受傷同學從他們身體上逃難越過時灑下的血。

  女朋友腿上的傷口疼痛得不行,行走困難。原來遍布廣場每一個角落的急救站、救護車,已被戒嚴部隊的坦克、裝甲車驅趕得無影無蹤,見不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我隻好摘下掛在脖子上醫務人員發的那個預備防催淚彈瓦斯的口罩,紮在女朋友小腿上的傷口止血。當務之急是要去一個醫院處理包紮女朋友腿上流血不止的傷口。

  靳大成家住在二環路上的安定門,是他北京市委宗教處的幹部愛人單位分房,此時他朝鮮族太太和三歲幼兒大概正在焦急等待一夜未歸他回家報平安;我需要護送受傷的女朋回交道口的戲劇學院宿舍,然後再躲到安華裏的交通部招待所避難。回歸的之路,隻能避開槍聲陣陣,硝煙彌漫的長安街,繞道東郊民巷,經崇文門北折,設法從小胡同穿過長安街,北行到東四。步行路途遙遠,希冀沿途路過北京醫院、同仁醫院,能夠讓醫護人員趕緊處理一下女朋友腿上的創傷。

  我和靳大成,攙扶著腿部受傷的我的女朋友,無鞋赤腳,走上廣場東側路,向東交民巷艱難地行進。回首最後望了一眼為自由民主理念奮鬥了十多個日夜的天安門廣場,黑煙四起,坦克、裝甲車密布的封鎖線後,軍人麇集,鋼盔攢動。

  經過一夜北京市民與戒嚴部隊的對峙,路麵上磚石、水泥塊、碎玻璃瓶遍地,坦克、裝甲車往來碾軋,我們光著的腳板,馬上被紮破流血,痛得寸步難行。

  好不容易扶持著蹭步到東交民巷,誰也沒有意識到,我們正在踏上一條血腥、凶險的回歸之路。

 

      2022年2月22日作於芝加哥西郊橡溪

       (圖片來自網絡、朋友攝影)

待續:

六四記憶(六)——劫後

六四記憶(七)——清查

六四記憶(八)——吳國盛

六四記憶(九)——肖陽

六四記憶(十)——徐孩子和程孩子

六四記憶(十一)——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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