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就覺得我們家和周圍別的人家不一樣;比如說,別人家有爸爸媽媽,我家就隻有媽媽。爸爸總是在快過年的時候晚上回家,第二天媽就說,你快去裏屋看看,看誰來咱家了正在睡覺哩?就看到大床上對了一座小山一樣,像有個人在蒙頭睡覺。有的時候就是從外頭玩回來,看見家裏聚集了好幾個婦女,圍著媽媽在中間大哭。這個時候我就知道,那個我們叫爸爸的人回家了,氣哭了媽他一個人不知就躲到那個親戚家去了,說不定要好幾天以後才露麵。
我的印象中小時候從來沒見過爸爸的笑臉,他很少回來。回來一回總象我們都欠了他什麽似的黑著個臉。聽媽說哥哥小時候可受爸爸的嬌慣了。那時候他們住在西安,爸爸每天下班必定要在路上小賣部停一下,總要給哥買點糖啦小玩具啦啥的,總不空手回家。哥五歲的時候媽生了我,爸爸一聽生的是個閨女,一付可惜的樣子,啥表示也沒有。媽說我長大爸爸從來沒有抱過我一下。還說我小時很會說話,見啥人說啥話,我爸回來家也從沒有害怕過他。可我記憶中上大學之前,從來沒有和我爸說過正經話。爸爸曾在我不到三歲的時候對我媽說,此女長大後必定好吃好穿,一定要多加管教。好吃好穿按當地土話就是講吃講穿,弦外之音就是好逸惡勞,那對女孩子來說是最最難聽的形容了。以後媽在N個不同場合提起這個,我聽到總是心裏恨恨的。
那時候我們家真窮,我一年到頭,隻有過年的時候媽一定會給我做一身新衣裳。那時候花布的樣色沒幾樣,常常是大年初一小閨女們往村裏的街上一亮相,十有八九穿的都一樣。媽總是想法兒不讓我和別人的衣服重樣。我那時候最要好的就是同歲的小滿。
記得初中一年級那個夏天,突然我的耳朵啥也聽不到了,尤其左耳一點聲音也沒有。媽一下就急了,就叫哥哥和我一起去西安,叫爸爸帶我去大醫院看耳朵。那時候農村醫療條件很差,人們都迷信大城市醫院,認為一到大城市啥病都能醫好。媽在家帶著兩個弟弟,哥就和我一起坐火車去西安。我那時13吧,哥哥那時正在我們縣城上高中,比我高好大一截,就覺得有哥和我在一起我就啥也不怕。稀裏糊塗跟哥坐了10多個小時火車到了市裏又到了我爸的房子。沒見到我爸隻見空蕩蕩的屋子靠牆角放著張床,稀裏糊塗我就睡著了。醒來不見哥了,我想哥一定是到外麵逛迷路了,我就一路衝到外麵去找他。走了好久好久都沒見人,隻好按照記著的路標原路返回來了。看到哥正站在院子當中急的跟什麽似的,他還以為我走丟了或被壞人拐走了。爸爸很晚才回來,黑燈瞎火的連他的人都沒看清,我也沒聽見他說什麽話。那晚上我跟院裏鄰居家的漂亮媳婦睡的。我一晚上什麽也沒幹什麽也不知道,可她跟別人都說我一晚上雙腿都放到她身上,推都推不掉。
很快哥就回老家了,我被送到南郊紡織廠姑姑家,說是姑父懂醫,會治耳朵。我也沒有被領到大醫院去,隻是姑父每天讓我早上把一丸黑乎乎的中成藥化成濃湯讓我喝。我長那麽大從來沒見過一個男的做了爸爸還會對人那麽和藹可親。姑姑厲害動不動就對她的孩子們嚷嚷,姑父總是輕言細語當和事佬。有時候我就瞎想,為啥姑父就不是我家的爸爸呢?
爸爸給了姑姑些錢,她領我到百貨商場讓我自己挑扯了一件襯衣料,一條褲子料。姑姑做的衣服樣子很洋氣,很長時間我那件花襯衣一直在我的夥伴們中間稱霸武林。姑姑家有五個孩子,老大是姐姐個我哥一樣大。老二小名叫小蛋兒隻比我大幾個月但也要叫哥的。下麵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妹妹小名叫三妞兒,長的漂亮得不得了,真不明白姑姑和姑父怎麽生出這麽個天仙來。除了最小的老五姑媽的心肝寶妹上幼兒園外,其他的孩子都在廠子弟校上學。姑姑姑父本來想叫我在小蛋哥的插班的,但我是農村戶口不能上。於是我就成了家裏最閑的人了。我喜歡幫姑姑做家務,不知不覺中姑姑教會了我很多我媽沒有教過我的東西。在姑姑家呆了有一個月多一點,我察言觀色學會了不少在農村學不到的知識。姑姑教我怎樣疊衣服才好看;女孩坐姿怎樣才顯得有修養;怎樣姿勢吃飯,走路要怎樣才好看等等。
我那嬌滴滴的天仙妹妹更是我的第一生活老師。似乎她天生就是讓人羨慕的。她告訴我很多學校裏的事,她回家晚了總是老師留她給其他學生批改作業。我自己是個自認為聰明伶俐卻傻乎乎的傻小子,英文說就是Tomboy。是個女生卻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女孩子的嬌氣,總是豪氣十足像個梁山好漢。對三妞兒我總是恨不能什麽都幫她幹了。那次大姐姐帶著我們倆去撿附近農田裏的麥穗,才撿了兩個妞兒她就嬌聲連連,我就讓她到旁邊樹蔭下涼快玩兒去我來幫她撿,盡管姐姐說不要管她。唉,誰讓人家長得漂亮呢。由此看來我從小就豪情萬丈,憐香惜玉呢。
小蛋哥的上唇補過,聽媽說他生下來那裏不齊全,醫生在他本人屁股上割了一塊肉補到唇上,仔細看有一點點小縫。但小蛋哥長得人高馬大很挺拔,比現在的韓國帥哥不知要帥到那裏去了。可我就是不明白,為啥姑姑總是訓斥他,無論小蛋哥做啥都不入姑姑的眼。我還以為他是後媽生的呢,可他跟姑父長得確實很像呢。我媽猜就是因為那條細小的縫姑姑才不喜歡他的。小蛋哥放學回來我就坐他旁邊看他寫作業,他會跟我講些我從不關心的國家大事兒。有時姑姑就來打岔,要我不要影響小蛋哥學習,小蛋哥就小聲說不要走。我以後要是生五個孩子的話,我一定要待我的孩子們一視同仁,絕不偏袒這個打擊那個。
後來我的耳朵不知不覺不明不白就好了。爸爸和姑父交談一番,說了一番感謝的話,然後不久就有姑父拖了個在鐵道上工作的熟人把我送上回老家的火車。後來我就考上高中,過了兩年無假期無周末的生活。然後聽從我班主任的指點,第一誌願報考了他老人家抗戰時期從前轉戰南北的當時叫西南聯大後來改名固定到峨眉山的西南交大。我一個農村晃大的柴火妞從一望無際的半黃土平原蹦到蔣介石避暑的、青蛇修煉的、號稱道家香火繚繞的大山裏呢?
那年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姑姑家的任何人。媽寫信來說小蛋哥那年高考落榜了,整天在家聽姑姑的訓斥。想象小蛋哥悲慘的日子,我的心都要碎成一萬塊兒了。我就不信聰明的小蛋哥會考不上大學,一定會有原因的。我跟媽要來了姑家的地址,寫了一封安慰的信,並鼓勵小蛋哥不要去廠裏當學徒工,複習一年一定會考上大學的。很快回信來了,小蛋哥落款誌民,說是其他科目尚可,就是作文太差受了影響。作文麽,那可是我的強項。從此我的生活就有了新的目標 – 一定要幫助鼓勵誌民哥好好準備,為明年高考做充分準備。我倆商量好,受到對方的信就著手回信,就當寫作文一樣,把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權當寫作文一樣寫出來。
就這樣我和誌民哥的信函往來就基本上是每月兩封的頻率,雷打不動持續了整整一年。很可惜我沒想到要把這些東西留底保存什麽的。要不然一定是一本不太薄的所謂“情書”吧?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談情,我寫的基本都是學校裏發生的事和感想,他寫的都是抒發對家裏人的無奈和對將來的夢想和期待。誌民哥高考了上線了。姑姑的態度立馬轉變了。全家都喜氣洋洋了。然後誌民哥被錄取到哈工大了。然後我們就有交換了有限的一兩封信函,記得他談到哈爾濱的冰燈。然後我們的聯絡就無聲無息了,就好象樹葉秋天風吹了葉落了那麽自然而然。
那時候的人真純啊。當有同學取笑說我又在奮筆疾書給表哥寫情書的時候,我總是內心有豪情萬丈 – 讓你們這些可笑的人一邊遐想去吧。我心明朗肩負神聖使命。
後來聽說表妹表弟們一個個考上本或外地高等學校了;再後來聽說表哥戀愛了姑姑又不同意等等。再後來聽說爸爸和姑姑姑父為什麽事惱了鬧翻了,惱得老死不相往來。聽說爸爸後來見過大學度假回家的誌民哥,此人趾高氣揚眼中無人等等,我爸很是不爽並說要不是我家閨女你能上大學麽等等。我納悶兒,此時跟你老人家有什麽關係呢?那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告訴你,你居然滿眼驚訝說沒想到咱閨女也能考上大學等無稽之談。真是的。我幫誌民兄是純粹自願,也許是無形中報答姑姑姑父對我雖短但影響深遠的幫助和教育。和老爸你沒有關係的。
這多年過去了。誌民兄一定事業順心家庭和睦吧。祝他全家幸福平安。
(寫於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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