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已經被軍管,但六四之後全國都沸騰了。幾乎所有有大學的城市都有學生示威遊行,我們所在城市雖然隻有兩所大學,依然在六月五日舉行了大遊行。當我校學生集結完畢向外出發時,學校校長帶人堵在學校門口,不讓學生走出校門。我與學生們一起衝過去,一下就湧到了大街上。我們沿著城市的主要大街一邊走一邊喊口號,胸戴白花,臂佩黑紗,參加遊行的應該有數百人。我們隻是一個小醫學院,大概總共隻有兩千左右的學生,其中還有五分之一的畢業班學生大多在外實習,可以說在六月五日還能有數百人站出來已經相當不易了。青年教師敢於參加就更少了,我印象中除了我之外,大概還有幾個混在學生裏麵的。大多數的青年教師雖然私底下都是支持學生的,但這個時候就沒有幾個敢於站出來了。
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但我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些害怕,尤其是北京已經開槍證明了共產黨是真殺人的。但心中的怒火壓過了恐懼,所以不管怎樣覺得必須站出來。沒有人知道當天遊行會不會也被鎮壓,所以大家行進之中也有悲壯的感覺。我們就這樣一路遊行到了城市的中心廣場,與另一所大學的學生匯合了,還有一些大概是工人或者別的身份的人也有一些加入進來的,現場應該有一千多人了,我們一起哀悼北京被屠殺的市民和學生,也呼籲正義得到伸張,讓那些殺人的劊子手得到應有的懲罰。當然外麵還有更多的圍觀群眾,廣場上有一些警察,但沒有想象的多,警察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隻是站在外麵旁觀。任憑我們高喊打倒鄧小平,或者要絞死李鵬之類的口號。
遊行隊伍回去之後,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幹什麽了。學校正式上課了,我還依然佩戴黑紗和白花去上課,應該是當時校園裏麵唯一的一個了。學生遊行時戴了白花和黑紗,但開始上課之後就沒有人戴的了,教師裏麵可能就隻有我一個。戴了兩天之後,在同教研室的老師及女友的一再勸說之下,我也最終取下了黑紗和白花,其實當時心裏特別鬱悶。其實並非我特別勇敢,隻是當時心裏麵有一股鬱悶之氣,不表達出來心裏難受,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後來學校在清查大家六四之間的表現時,感謝學生和同事們,居然沒有人舉報我,所以也就沒有上麵的人來找我麻煩。
六四屠殺之後,全國都爆發了抗議。要知道在北京已經開槍殺人的情況下還能有如此之多的人敢於站出來抗議,其實都是基於一種最基本的良知。很多人其實像我一樣,事後想起來還是後怕,但當時心中的憤怒已經無法抑製,是憤怒戰勝了恐懼讓這些人站了出來。就像6月3號晚上的很多北京市民一樣,麵對開槍殺人的軍人,他們明知道抗議沒有用了,但他們依然要表達他們的憤怒,即使有可能丟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們遠遠地喊口號,罵軍人。當然也有不少人被恐懼擊倒了。我後來在北大聽說的,林炎誌,北大黨委付書記,中共理論家元老林楓之子。6月3號軍隊開槍時,他好像正在複興門立交橋上,槍聲一響,立即趴在地上,從此之後就沒敢站起來,一路爬到第二天早晨才到了海澱的家,由此可以看見內心深處的恐懼。這種消息為什麽會傳遍北大,肯定是由其身邊關係親近的人泄露出來的。
大多數城市的抗議活動就像我所在的城市一樣,鬧騰幾天就平息下去了,7號以後應該全國基本上都沒有抗議了。大家都覺得木已成舟,無力回天。也不可能指望一群學生拿起槍來硬撼共產黨,並且在中國學生也搞不到槍。當時大家都在希望38軍與27軍幹一場,當然事後證明那不過是一廂情願。鬧得最厲害的應該是武漢,抗議的人群癱瘓了京廣線兩天。雖然全國都在抗議,但除了成都之外,所有的地方政府都沒有采用強力措施,造成更多的流血。比如天津的李瑞環,上海的朱榕基都是與抗議學生現場對話。其他地方雖然沒有對話,但基本也是聽任學生抗議,等到事態平息。我想不是因為這些共產黨官僚多麽富有人性,其實這反映出來用軍隊屠殺老百姓是如何不得人心。還有一個心態可能是觀望,各種流言也讓好多地方大員在事態沒有明確之前不想輕易表態。這個可以從各個省市及各個部委在六四之後逐漸出來表態支持戒嚴看出來。在六四屠殺之後幾天,沒有任何部位或者省委出來公開表態支持。大家都在觀望,都不想早早表態,在過了好幾天以後,才開始有個別地方政府開始表態支持中央的決定。可能花了20多天,甚至一個月的時間,各個地方才表態完畢。我當時每天看報紙有一條就是看什麽地方又出來表態支持中央了。甚至有的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王蒙當部長的文化部就一直沒有公開表態支持戒嚴,當然,王蒙幾個月後就下台了。
除了北京以外,唯一發生流血衝突的就是四川成都。在六四屠殺之後全國性的抗議潮中,成都既不是最激烈,也不是規模最大,但隻有四川省政府派出了軍隊和武警對示威群眾進行了鎮壓。我在7月份學校暑假期間,回家路上專門到了北京和成都去看看六四留下的痕跡。成都的朋友告訴我,當時人民南路人行道上鋪的石板或者水泥板全被群眾撬起來,用於與軍隊對抗的武器,我7月份站在路邊可以看見人行道很多地方還是坑坑窪窪的。朋友家就在廣場邊上不遠,每天都去現場,甚至單位同事在廣場呆晚了都上他家住。
他告訴我六四當天來了好多軍人,不讓遊行的學生隊伍前進。學生試圖與大兵講道理,可是這些大兵完全不睬,隻要上前,大棒就掄起來抽。這些大兵大都矮小黢黑,一看就是從高原下來的。有人說是從西藏戒嚴的部隊裏調來的,也有說是從四川藏區調來的武警。學生與市民赤手空拳與手持大棒的軍人血戰。學生市民沒有武器吃了大虧,後來有人發現鋪路的石塊可用,於是人行道上的鋪路石全被動用起來了。這樣下來,才有當兵的或警察被砸得頭破血流的事情。據說成都市防爆大隊的隊長就被打了個腦死亡,成了植物人。
經過一天的血戰,估計至少上千人進醫院,死亡了多少就不知道了,但應該沒有太多,最多兩位數。到傍晚時分,軍隊撤走了。剩下幾百名警察被激動的群眾包圍在一個派出所裏麵。當時據說有人在外麵點火想燒了派出所,燒死那些警察,但沒有成功。後來警察跑掉了,但派出所旁邊的人民商場起火被燒掉了。後來官方報道說是因為派出所外麵點火燒毀了人民商場,但民間的說法是國會縱火案,我就隻能存疑了。反正商場大火一起,人群都散了。成都成為北京之外唯一一個流血死亡的城市。
為什麽成都會成為北京之外唯一一個鎮壓示威群眾的城市?其實答案在於當時的四川省委書記,中共政治局委員楊汝岱。當時也有人說與當時的省長張皓若有關,當時謠傳他是楊尚昆的女婿,就在89年初突然從北京經貿部空降四川當省長,因為原省長楊析綜調任吉林省委書記,讓原來大家都看好的副省長顧金池沒能更上一層。但後來證實他應該不是楊尚昆的女婿,與成都的鎮壓也沒有太多關係。大家都知道趙紫陽是因為在四川搞承包製而成為總理的,而楊汝岱可以說是趙紫陽一手從農村基層提拔起來的,算是趙紫陽的鐵杆心腹,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在520戒嚴前後,因為中央鬥爭激烈,四川的領導幹部不知該如何站隊。楊汝岱就跑到四川的貧困山區走訪貧困山民去了,以避開與中央的聯係。於是省委領導竟相效仿,都往貧困山區去了,一度留守省城的隻有一個花瓶副省長。鄧小平時代要提高知識分子地位,規定必須要有一位知識分子副省長,但這位副省長純粹是一個擺設,權力還不如省委一個部長。當時成都科大就出過不止一位花瓶副省長。在此非常時期,竟然隻有這位花瓶副省長駐紮在省城掌管全省局勢。
當北京的槍聲響起後,楊汝岱大概意識到自己失勢了。所以趕緊調來軍隊準備鎮壓成都的群眾示威,以向中央表忠心,但後來發現別的城市沒一個動手的,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但成都人民會記住這筆血債的。後來不久楊汝岱就下台了,我估計像這樣首鼠兩端的下台官員的晚景不會太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