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75:西晉古劍失竊案

【塵封檔案】係列之175:西晉古劍失竊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1年第06期

刊發日期:2021年06月03日星期四

文:遲嬰、平涼君

1958年秋,廣西首府南寧市發生一起古文物失蹤案。案件受到了公安機關的高度重視,組建專案組進行調查。案情曲折複雜,偵查過程異常艱難。最終,在公安刑警付出諸多艱辛之後,該案得以破獲……

一、誤失古劍

古劍不一定都是名劍,盡管該案被竊的這把古劍係西晉時期大名鼎鼎、名留青史的陸機的遺劍,但史籍中記載了陸機其人其事,卻並未對其這把佩劍做過記錄。如果一定要說該劍既是古劍又是名劍,那就要往陸機身上扯了。

陸機,字士衡,別名平原,籍貫吳郡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他出身於三國時代吳國的一個“高幹”家庭,其祖父陸遜是三國時期著名的軍事家,其父親陸抗也是吳國名將。陸遜、陸抗父子當時被視為吳國的中流砥柱,朝野將其並稱為“遜抗”。到了陸機這一代,他的戰功雖跟上兩代沒法兒比,但人氣卻是超過了祖父陸遜和父親陸抗。他在東吳時期就已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全能超人,武方麵,他是東吳牙門將。牙門將在有敵來犯時,必須親率士兵奮勇與敵人作戰。由此可見,陸機任牙門將之職,不但得有過人的勇武,還要有出色的軍事謀略。在文這方麵,陸機更是了得。他是當時的著名文學家、書法家。東吳亡後,陸機與弟陸雲從南方來到西晉首都洛陽,其文才傾動一時,時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陸機在西晉王朝先後出任太傅祭酒、郎中令、著作郎、相國參軍等職,並被封為關中侯。公元303年,陸機任後將軍、河北大都督,率軍討伐長沙王司馬?(ài),大敗其於七裏澗,最終遭讒遇害,被夷三族。陸機臨刑前留下遺言:“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乎!”他死後,行刑人員將其軍帳中的文牒、文房四寶及私人物品一並封存後帶回洛陽,向成都王司馬穎複命。這些封存的遺物中,就有他那把佩劍。以陸機的社會影響和名氣,其使用的這把佩劍應算得上名劍,隻是,其“名”是借助劍主人的大名,而並非劍本身。當然,他這把佩劍的質量應該屬於上乘。

陸機死亡前後,正是曆史上著名的西晉王朝“八王之亂”時期,所以,其遺物被欽差一行帶離其駐地軍營後,再無消息、那麽,這把劍又是怎麽落到它1958年的主人徐燕歸手裏的呢?

南寧市有一條如今被稱為“南寧十二條老街巷之一”的具有清末民初建築風格特點的巷子——金獅巷,這是一條長約三百米開外的巷子,巷子中段有一徐姓人家。徐家是祖傳三代的典當行朝奉,據說再往前的祖上是從事兵器製作和維修的,到了徐燕歸的曾祖父那一代,因受一位經營典當業好友桑老板的邀清,決定改行加盟好友所開的典當行,做了一名朝奉。

桑老板之所以發出邀請,是因為想出了一個經營新點子。當時第一次鴉片戰爭剛結束,清廷被迫跟英國簽訂了《中英南京條約》,向列強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個口岸,稱為“五口通商”。南寧雖然不在五個通商口岸之內,但是對於生意人來說,這是一個搞活經濟貿易的機會。桑老板曾去過越南一段時間,跟法國佬打過交道,知道鬼佬對中國哪些商品會感興趣,結合他自己的本行,就想到了可以把典當行中屬於“死當”、“絕當”性質的那些物品,通過自行拍賣或者委托、轉讓其他方出售的方式向鬼佬推銷。桑老板對向鬼佬推銷中國古兵器特別看好。但是,按照當時典當業的行規,兵器是不能作為典當物品進行典押交易的,如果顧客堅持要交易,那就當場自行損壞後作為廢銅爛鐵交易。典當行對收進少量廢銅爛鐵缺乏興趣,因為沒有專門庫房存放。桑老板便打出廣告,可以接受舊兵器,數量多寡不限。收進舊兵器後,請手藝高超的工匠進行維修,然後委托古玩店鋪向鬼佬或者對此感興趣的商人推售,桑老板認為這門生意是能夠做得好,而且瞧這形勢是可以長久做下去的。正好徐燕歸的曾祖父是製作和修繕兵器的高手,於是就動員徐老先生改行來其典當行做朝奉了。

徐老先生這一改行,兵器工匠就成了朝奉。當然,他在典當行隻負責兩樁活兒:收進舊兵器以及修繕。把一樣樣舊兵器修繕到什麽程度,那要跟下家古玩店鋪或者收購商溝通後按照他們的要求來進行。徐老先生一幹就是二十個年頭兒,直到年老體衰方才歇手,把一手技藝傳授給了兒子即徐燕歸的祖父徐初遲。就這樣,徐家之後幹的都是典當行朝奉的活兒。到了徐燕歸這一代,世情已經不同,來華的鬼佬對舊兵器已經不怎麽感興趣,所以,老爸讓徐燕歸好好上學,書讀好了,就有了本事,可以做官,也可以教書,或者做賬房先生。徐燕歸從小就是一個尊老崇孝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聽了老爸的話,便發奮讀書。但是,他對老一輩的那份修繕舊兵器的技藝具有一種似是受到遺傳因子影響而天生的濃厚興趣。從小的耳濡目染,使他對這門世傳技藝有一種無師自通的了解。老爸發現後,不忍抹殺兒子的這份天性愛好,便在自己和兒子都有空閑時,會傳授一些修繕舊兵器的獨門訣竅。

1940年,徐老爺子中風,救治及時,保住了性命,但正常的生活功能已經喪失大半。徐燕歸這時已經讀完初中,這在當時已經算是知識分子了。因為家境發生了變化,徐燕歸便放棄了升學,進了一家煤炭行做了賬房先生。他有空閑時會把老爸留下的那堆一眼看上去酷似廢銅爛鐵的殘破舊兵器清理一番,試著著手修繕。那把西晉古劍,就是在這堆“廢銅爛鐵”中發現的。最初,徐燕歸並未察覺這是一千七百年前大名士陸機的佩劍。因為這把古劍的外表看上去似乎還算得上完整,不但劍鞘牢牢地裹在劍身上,連劍柄上的劍格(即劍柄的把手部分和劍身之間的護手)、劍緱(即纏裹在劍柄上的繩子)都尚未被歲月侵損殆盡。根據他從父親那裏學得的知識估計這把古劍鑄造於五六百年前。扔的時間應該比較長了,因為上麵已經被其他廢舊兵器遮蓋了。徐燕歸試著向老爸請教這把劍的一應情況,但數次溝通都失敗了。對於一個中風後癱瘓的老者來說,這種反應也在意料之中。

徐燕歸之前雖然從父親那裏學得了一些修複舊兵器的獨門訣竅,親手修複過一些舊兵器,但是卻從來沒有獨自從頭到尾修複過一把古劍。當下便尋思:做煤炭行的賬房先生空閑時間比較多,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試著把這把古劍修複了,看看自己到底是否具有修複舊兵器的專業能力。可是,當徐燕歸試著著手進行修複工作時,卻發現麵對這把古劍猶如“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他所遇到的第一個障礙是:劍身和劍鞘被一個製作特殊的機括牢牢卡住了,機括內部已經嚴重鏽蝕,用盡了種種方法也沒能解決問題。

於是,徐燕歸就像請教古劍的來源一樣,想跟臥床的老爸溝通這個問題,但結果可想而知。徐燕歸麵對著這道障礙,束手無策。當時他不過二十歲,年輕人的熱情來得快,消退也快,當下就打了退堂鼓,把興趣放到修複其他舊兵器上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徐燕歸經不住一個同窗哥們兒的再三邀約,加入了一個類似“一貫道”性質的會道門組織,一度還很積極,空閑時間少了,對修複舊兵器的熱情也漸漸減退。盡管他有時還會弄弄,但從來沒碰過那把古劍。1949年老爸去世。安葬父親時,徐燕歸曾想把這把古劍放人靈柩讓它去陪伴父親,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解放後,徐燕歸參加的那個會道門組織被取締,幾個高層頭目被捕。徐燕歸雖然沒有折進局子,但那段時間也時不時被警方傳喚去接受調查。內部消息說是原本要將其作為“反動會道門組織骨幹分子”予以抓捕的,但由於軍方有不同意見,所以就網開一麵放了他一馬。原因是徐燕歸這些年來已經把興趣轉移到煤炭質量鑒別上去了,這就不得不佩服這人的智商:他在煤炭行幹的是賬房先生,但因要為老板把好財務關,所以就對如何識別煤炭質量進行了研究。老板對於這種員工自是喜歡,主動提供條件,甚至還應徐燕歸的要求出資給假讓他去煤礦實地考察研究。七八年下來,徐燕歸竟然不知不覺間成為當地煤炭銷售行業鑒別煤炭質量的翹楚。解放後,軍方參管煤炭行業,精通財務和煤炭質量鑒定的徐燕歸被指定為采購煤炭五人小組的一名成員。

兩年後,廣西剿匪結束,軍方不再參管煤炭行業。但徐燕歸憑著軍方撤離時給他做出的工作表現結論,加上自己知趣識相,未被警方“麻煩”,連外調也沒找過他。徐燕歸業餘時間閑得發慌,便又把興趣投到了修複舊兵器上,而且首選的就是那把古劍,決定作為一個項目進行技術攻關。這裏又要說到徐燕歸的聰明了,他明明知道老輩並未留下什麽秘方,但他還是把老爸留下的所有紙介質資料全部梳理了一遍。徐老爺子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養成了把與其修繕舊兵器所有有關事宜都簡記下來的習慣。徐燕歸把老爸的那些工作筆記找出來,仔細閱讀,還做了摘記。終於,他從老爸購買與其修複工作有關物品的賬單和同時間段修複工作的記錄中研究出了那分對付嚴重鏽蝕藥液的配方成分,依樣購置,自已動手配製,然後試驗操作。多次試驗下來,終獲成功。當然,其時國家文物單位的修繕師已有化學藥水可以解決嚴重鏽蝕問題,但是徐燕歸生性謹慎,不想惹麻煩,再說他對這種研究也有興趣,所以就自個兒鼓搗出來了。

然後,徐燕歸就開始著手對付那把古劍。該劍的劍緱比較罕見,是用某種金屬絲與頭發結成的細繩製作的,徐燕歸把劍緱去除後,發現裏麵扇形的劍莖上,兩麵各鏽刻四個若篆若隸體字:“華亭陸機”、“平原之劍”。徐燕歸當下不禁暗吃一驚:啊!這竟是西晉陸機的寶劍!

一次在街頭,徐燕歸遇到一個文物店的熟人,閑聊時曾向對方谘詢過西晉名人的佩劍大約值多少錢。對方說名人的佩劍很多都不是名劍,古劍等級眾多,看似外形相同的劍,收購價格沒準兒要相差很多,像你所說的那把劍,收購價也就不過一兩千元人民幣吧。當然,收進去後經過修複、裝飾,再出售時的價格那就不好說了。當然,以當時的房價,一兩千元人民幣在南寧足可購買一座不少於三間屋子的私人產權居所。

徐燕歸的家境屬於小康水平,他生性膽小,解放後因為“反動會道門”曆史問題,更是小心翼翼,便對妻子張翠鳴說咱不貪這筆錢,把劍交給政府吧。張翠鳴支持丈夫的想法。徐燕歸尋思既然是陸機的寶劍,那就交給他的家鄉政府最為妥當。於是,徐燕歸就給江蘇省鬆江行政專署寫了一封信,隨信附上自己拍攝的一組古劍照片。

年底,徐燕歸收到了鬆江專署的複函,稱收函件及附件照片後,非常重視,即組織專家對劍莖兩麵鐫刻的文字進行鑒定。在得到初步認定,經上報江蘇省人委(從1955年開始“人民政府"改稱“人民委員會”,到“文革”又改稱“革命委員會”,“文革”結束後複稱“人民政府")批準,與文化部、國家文物局、公安部聯係,日前指派專人攜照片前往北京,由數名書法、文物、刑技專家比對故宮博物院新近收藏的陸機唯一書法遺作《平複帖》,認為與送鑒之八個若篆若隸體字跡有相似痕跡。經專家鑒定,一致認為送鑒照片顯示的字跡可認定係陸機親筆。與此同時,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專家在研究劍鞘照片後,也認為符合西晉時期同類劍器的特征。鬆江專署在函件中表示感謝徐燕歸的捐贈行為,要求他保持捐贈物目前原狀不動,鬆江專署將在年後指派專人前往南寧跟徐燕歸辦理文物捐贈手續。

徐燕歸於是就將這把“平原之劍”仍按其時的劍鞘、劍體分離現狀用一塊舊布包起來後,在臥室床後麵角落倚牆而置,等待年後鬆江專署來人取走。

原以為所謂的“年後”是1958年元月,可轉眼元月過去了一半多,鬆江方麵並無消息。徐燕歸尋思那就是農曆年後即春節後了。1958年春節是2月18日,可是,一直到3月中旬還沒消息。徐燕歸鑒於之前給鬆江專署去信後也是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收到回信的,所以也就沒再多想,等著就是了。

其實,這倒並非是鬆江專署方麵的拖延遲緩,而是由於他們麵臨著一樁大事兒——鬆江專區即將被撤銷。1958年3月18日,原江蘇省鬆江專區果然被撤銷,鬆江縣劃歸蘇州專區管轄。徐燕歸從媒體報道得知該消息後,尋思看來捐贈古劍之事人家得緩一緩了。於是,他就把此事丟之腦後,不再去想。

轉眼半年過去,中國開始了那場轟動一時的全民大煉鋼鐵運動。煉鋼鐵需要燃料,於是原本就並不寬鬆的煤炭供應頓時又上了一根弦。徐燕歸的工作也隨之緊張起來,經常加班加點。就在這當口兒,他在同一天收到了上海市博物館的電報和蘇州專署的公函,分別向他表示有接受捐贈“平原之劍”的意向。這表明鬆江專署在被撤銷前已向江蘇省報告了此事,而上海市則可能是從其他途徑獲得的信息,滬蘇兩地文物管理部門都想得到這把古劍。滬方的意願似乎更為迫切,稱近日將派員赴邕當麵跟徐先生溝通——這裏麵自然還有“對古劍驗明正身”的意思。

於是,徐燕歸把擱置在臥室角落的“平原之劍"拿出來,當下暗吃一驚:古劍竟然鏽跡班斑,特別是劍鞘,表麵已經產生斑駁陸離之狀。這也難怪,徐家住的是平房,南寧多雨潮濕,古劍用舊布包著,僅能隔絕灰塵,不能防潮。徐燕歸當即做臨時處理,把劍體與劍鞘分離,劍鞘用綿紙包起後放進一個專為處理舊兵器刀劍類吸潮用的細長木盒裏,合上蓋子後放在另一間屋子裏。正準備處理劍體時.門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摩托車引擎轟鳴聲,到門口戛然而止,然後是同事老劉的大嗓門兒,問徐夫子在家嗎?

徐燕歸把劍體放在一旁,起身迎出去。老劉已經進了客堂,二話不說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徐燕歸到門外後方才弄明白原來是單位領導下達了特急命令,讓他和老劉立刻前往撫順出差,采購煤炭支援南寧全市群眾大煉鋼鐵。這種急差以前也時不時發生.隻是這次更為急迫。當下,徐燕歸隻來得及跟嶽母樂氏說了聲“我出差去了,臥室裏的東西回頭讓翠鳴收拾一下”就上了摩托車後座,隨車絕塵而去。

這天,是1958年9月29日。當時中華大地上的所有中等以上城市以及部分縣城,大煉鋼鐵運動都已經拉開了帷幕,南寧這邊早些日子就已啟動。一向隻見炊煙嫋嫋的城區,一到夜間,隻見全城都是火光映天。積極性高漲的群眾把社會上能夠作為大煉鋼鐵原料的鐵金屬都尋覓一空後,有人靈機一動把目光投到了自己家裏,廢鐵自然早已在運動開始前就已向廢品公司交售了,現在是把不屬於廢品但家裏少了它仍舊可以生活下去的鐵金屬拿出來支持大煉鋼鐵,有人還把家裏多餘的鐵鍋砸碎了貢獻出來。居委會幹部和群眾積極分子會推著車子挨家挨戶上門來收。

這一收,就把“平原之劍”也給收走了。當然,“收”不是“搜”,那是徐燕歸的嶽母樂氏主動交出去的。

這是一個誤會,發生在9月30口,即徐燕歸出急差的次日、這個誤會同時也是一個巧合:那天,徐燕歸正在處理生鏽了的古劍時,老劉風風火火登門二話不說就把他拉出門去出急差,他隻好跟嶽母關照回頭讓妻子回家後把臥室裏的東西收拾一下。妻子張翠鳴是廣西天等縣人,平時他們兩口子帶著兩個讀讀中學的女兒一起生活。前幾天嶽母樂氏從天等來南寧看望他們,準備住一段時間。樂氏當然不知道女婿有這麽一把古劍,徐燕歸也不可能當著同事的麵跟嶽毋解說此事,他隻是讓嶽母給妻子轉達一句話。張翠鳴是知道古劍之事的,她下班家後看到臥室裏那副情景,應該會把古劍收起來的。沒想到,在衛生防疫疫站工作的張翠鳴這天被單位指派去參加當晚的大煉鋼鐵,而且要幹一個通宵。她怕母親等她,便托同事下班路過她家時跟樂氏說一聲。樂氏得知女兒當晚不回家後,想起女婿出門時交代的事,尋思這會兒她閑著沒事,何不去收拾一下,免得明天女兒回家後還要收拾。樂氏這一收拾,就把女婿先前放在床前踏板上的那把鏽跡斑斑的古劍當作是準備捐交給公家煉鋼鐵的原料,於是把古劍拿到灶間放在角落裏,尋思等明天居委會幹部來收廢鐵時交出去。

待到第二天上午張翠鳴回到家裏,已是疲憊不堪,匆匆洗了個澡就立刻休息了。樂氏見女兒如此,當然也不會再說女婿出門前交代的事了。

直到兩天後的10月2日,張翠鳴方才得知古劍已被老媽當作廢鐵交給居委會幹部了。

二、嫌疑犯被捕

10月2日深夜,熟睡中的張翠鳴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來者竟是煤炭公司的領導老丁和另一位戴眼鏡的陌生斯文男子,張翠鳴頓時一個激靈,以為出差在外的丈夫發生了意外。老丁連忙說不是老徐有什麽事兒,他一切順利,已到北京,明天去煤炭部辦理采購手續,剛才我們跟他通過長途電話了。

那麽,老丁為什麽要深夜登門相訪呢?那位斯文男子又是何方神聖?這裏麵竟有些許話頭:這天夜裏,市裏接到來自北京的一個長途電話,對方大有來頭。他在電話裏傳達了一位首長的指示,讓南寧方麵通知煤炭公司的徐燕歸同誌,讓他帶上準備向鬆江捐贈的那把西晉古劍,由市裏指定專人陪同前往北京,屆時會有人前往接站。於是,就有了煤炭公司老丁的夜訪,那位斯文男子,便是市文化局分管文物的顧科長。

後來知道北京方麵來電指示要把古劍送京,並非是要關注這把古劍本身的文物價值(此處的“價值”等同於意義,而非經濟價值),而是對徐燕歸所拍攝的那組照片中關於劍莖兩麵被專家認為是陸機親筆的那八個字引起了興趣。這涉及中華文化的瑰寶之一——書法。陸機在書法界的地位很高,甚至曾被專家認為“無人可及”。陸機留下的書法作品隻有一幅,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平複帖》,那是他生前寫給一位友人的簡劄,共九行八十四字。但是,就是這八十四個字,被書法界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平複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特殊意義在於其係曆史上第一件流傳有序的法帖墨跡。而現在徐燕歸要捐贈的這把“平原之劍”的劍莖上所存留之被認為係陸機所遺親筆,如若屬實,那無疑對研究古代書法的演變具有重大價值。因此,就有了北京方麵深夜來電要求南寧這邊通知徐燕歸立刻把古劍送京之舉。

這時,老丁和顧科長聽了母女倆的對話後,大吃一驚,老丁當下就沒了主意。顧科長思索了片刻,說這個情況可以跟公安機關聯係,請民警同誌出麵尋找這把被誤送出去的古劍。

南寧市公安局興寧分局夜間值班警員接到顧科長以市文化局名義提出的求助後,當即指令下轄興寧派出所出警協助尋找那把古劍。派出所民警老邢、小葛趕到徐家,聽了一應情況介紹後,隨即請居委會主任沈心慈出麵,把9月30日那天參與向居民收廢鐵的居委會成員李明娟以及居民陸鼎、小淩、小馬喚到居委會。老邢和小葛在路上已經私下交換過意見,認為以當前大煉鋼鐵的那股幹勁和缺乏原料的現狀,前兩天上午居民捐交的廢鐵十有八九已經被投入小高爐焚化為鐵水了。不過,從工作程序來說,不管古劍是否還存在,都得有個說法,而且這個說法應該有確鑿的證據作為依據。所以,對當事人進行調查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工作環節。

這一陣兒,居委會的工作量很大,所有成員都有分工,挨家挨戶向居民收廢鐵的是李明娟。李明娟是一個身高不過一米五五的青年婦女,讓她負責這項工作可以,但是板車肯定是拉不動的。所以居委會把中年男子陸鼎喚來提供運輸工具和出勞力,另外還安排兩個社會青年小淩、小馬作為助手。陸鼎是舊軍人出身,曾在舊軍隊當過排長,解放後接受過審查,沒發現什麽問題,公安局也沒收到過檢舉材料,所以沒給他戴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屬於內控對象。他平時以拉板車替人運輸東西為生,大煉鋼鐵開始後,他主動向居委會提出有啥需要使用板車的,隻管連人帶車義務使喚。居委會於是就說每隔三天你來勞動一趟,時間大致上是上午八點到九點半。9月30日上午,徐燕歸的嶽母樂氏交出來的那截“廢鐵”,就是放在陸鼎板車上的。李明娟則在旁邊拿著鋼筆往小本子上記錄“某月某日,某某人,捐交廢鐵×件",“×件”後麵有個小括號注明所交廢鐵是大中小件,抑或特大、特小件。

民警老邢和小葛當著顧科長和老丁的麵向李、陸、淩、馬四人了解下來,9月30日上午收廢鐵時,樂老太太確實拿出一截鏽跡遍布的條形金屬作為廢鐵交了。當時太陽有點兒大,陸鼎感到很熱,就坐在車把上,摘下草帽作為扇子不緊不慢地扇著風,他說沒有留意樂老太太捐交的是什麽廢鐵。李明娟負責登記,自然留意了,但她是近視眼,瞟了一眼認為是一截廢鐵,嘴裏嘀咕了一聲“小件”,就在本子上記下了。樂老太太是把“廢鐵”遞給小馬的,小夥子單手接過覺得有些分量,於是糾正,說這條有點兒重,應該算中件。李明娟就做了修改。

老邢和小葛當場查看了李明娟的筆記本,那上麵確實有過“小件”、“中件”的修改。這是否可以證實樂氏確實是把那把西晉古劍捐交出去了呢?民警認為還不能,因為有可能樂氏故意用一截真的廢鐵去蒙李明娟等人,然後悄悄把古劍藏起來。所以,老邢把顧科長和老丁叫到一旁交換意見後,決定要查看一下徐燕歸家是否有被樂氏藏匿著的那把古劍。

於是,一行人便去徐燕歸家裏查看了一番,沒發現那把西晉古劍,卻發現了被老徐收拾在兩個大櫃子裏的其他舊兵器以及零配件之類。若是沒有那個北京深夜來電,這兩大櫃子金屬,肯定會被居委會的沈主任視若珍寶一般讓陸鼎搬上板車給拉去作為冶煉原料了。但此刻大夥兒都知道老徐家的東西不能擅動,否則隻怕沒好果子吃。

然後一行人又去居委會開座談會。民警聽李明娟幾人說板車離開老徐家門口後,又去了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幸虧有李明娟的現場記錄,可以如實反映一應情況。板車隨後沿著金獅巷往當陽街方向去,在當陽街屬於本居委會範圍區域轉了一圈,又收了一些廢鐵,這才送往街道指定的冶煉點。冶煉點位於新民路北段的人民公園那著名的白龍湖畔,街道在那裏砌建了兩個小高爐。一路前往沒啥事,順利跟冶煉點的接收人員辦了移交。所謂移交,就是各居委會把收得的廢鐵原料送到冶煉點後,由街道幹部接收。接收過程先是用磅秤稱重,然後堆放到一邊,由司磅員算出總數量後,出具一紙加蓋了街道公章的收據,這活兒就算是結束了。居委會主任的挎包裏還保存著這張收據,當場出示,上麵記錄著這車廢鐵的總重量是六百六十七市斤。

冶煉點是怎麽處置獅巷送去的這車廢鐵的呢?這個,居委會方麵就不清楚了,因為那是冶煉點的工作。不過,一般說來,應該已經投入小高爐化成鐵水了。如果鐵水質量過關.那應該喜都已經報過了。

如此,一行人的下一站就是人民公園冶煉點了。這時已是10月3日淩晨四點,但是冶煉點還是燈火通明。不過,不是在大煉鋼鐵,而是在重砌小高護。原來,先前砌的小高爐質量有問題,臨時製作的碩大無朋的風箱也不過關,所以三台小高爐煉出的鐵水質量驗收全部不合格。如此,隻好推倒重砌。老邢和小葛聞之,有一種心存僥幸的竊喜,問下來,9月30日收來的廢鐵果然還沒入爐冶煉。

那就沒啥猶豫的了,二話不說立刻下手翻檢,把那把古劍找出來就是!

當下便著手清理廢鐵,可是清理結果卻出乎意料,竟沒有發現那把古劍!兩個民警頓時一個激靈:難道遇到識貨人,竟把古劍盜走了?在一旁的老丁和顧科長麵麵相覷,輕聲問民瞥:“這是怎麽回事?古劍被偷啦?”

老邢是留用老警,解放前曾接受中共地下黨指令做過一些秘密工作,解放後不但被留用,而且還受到信任。他對此事已有推測,便對顧科長和老丁說:“看來不能排除這個可能,為確定這一點,需要把這些廢鐵重新過磅稱一下,看是在運輸途中還是在送到這邊後發生的情況。”

重新過磅的結果是:把因為搬動而掉落下來的鐵屑估算進去,原先的重量是準確無誤的。這就是說,古劍是在從金獅巷老徐家到人民公園冶煉點的途中不冀而飛的!

老邢和小葛的臉立刻繃緊,隨後說道:9月30日參與接收並運輸廢鐵的李明娟、小淩、小馬和陸鼎,立刻隨我們前往派出所。”老邢辦案頗有經驗,臨走時沒忘記把居委會沈主任的那個筆記本借走。

到這一步,已經屬於“事情發生了變化”。派出所作為基層警務單位,已經不可能處置這樁關係到被北京方麵關注到的西晉古劍不翼而飛的事情了。於是立刻上報南寧市公安局興寧分局,這時天色未明,但分局擔任當晚值班主任的副局長胡維新聽了顧科長對此事的背景介紹後,覺得不能等到上午上班後分局主要領導來了才匯報,便立刻派人駕摩托車前往分局局長馮師騫住所急報。馮局長聞訊後,隨即搭乘摩托車趕到分局。

這事兒太大,馮局長也不敢擅自作出決定,聽已經奉命趕來分局的派出所民警老邢匯報情況後,立刻親自前往南寧市公安局,向市局領導潘樹彬作了匯報。稍後,市文化局一位領導也趕到市公安局,要求公安局對此事立案進行調查,盡快查明真相,追回失竊的古劍。

1958年10月3日上午,南寧警方決定成立專案組對古劍失竊予以立案偵查。專案組由市局、分局和派出所抽調的田博強、林海生、樂凱、富培德、王守略、錢思際、邢立誌(即派出所民警老邢)組成,田博強和林海生分別任正、副組長,其一應工作直接向市公安局副局長劉起泉報告——由此可見南寧警方對該案的重視程度。

10月3日上午,專案組一幹刑警聚在一起聽老邢介紹了一應情況,稍稍討論了兒句,便立刻按照組長田博強的指令前往派出所分別跟“軟禁”在那裏的李明娟、小淩、小馬和陸鼎談話。這次的談話就跟之前派出所民普的了解情況不同了,重點是挖掘四人從金獅巷老徐家到人民公巨冶煉點這段路程中的所有細節。因為在刑警看來,既然已經確認那把古劍確實是由樂老太太作廢鐵捐交到板車上的,可是由板車拉到人民公園冶煉點過磅時卻已沒了影兒,那麽它肯定是在途中“不翼而飛”的。之前李明娟、小淩、小馬和陸鼎這四個當事人在接受派出所民警調查時,眾口一詞都承認他們一直跟板車在一起。如果此話當真,古劍離開板車的那一刻應該是落在他們眼裏的。但是,這四位卻又都言之鑿鑿地表示確實沒看見曾有這一幕發生。這顯然不符合正常情形,那就是其中有不正常,這個不正常應該存在於四人的敘述中。確切地說,是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現在,專案組所進行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要把從金獅巷老徐家到人民公園冶煉點這一路上的所有細節做一個還原。

事實證明,專案組的這個思路是對的,眾刑警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先前被遺漏了的細節:李明娟、小淩、小馬三人曾離開過板車。那是板車在離開金獅巷上了新民路,一路向北往人民公園冶煉點去的途中,行至距離人民公園五十來米處時,小馬見馬路對麵有賣大碗茶的,就說有點兒口渴,是否停車去買碗茶喝?這一說,正中李明娟喝小淩之意。於是,李明娟就說把板車拉到馬路對麵去,咱們喝茶,我請客。小淩立刻讚同。拉車的陸鼎說車就不過去了吧,我自己帶著水,就在這邊喝著等您三位。陸鼎的職業在如今算是個體運輸專業戶,當時南寧地麵上的三輪車、黃包車、板車的車夫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到頭都是自己帶著盛著開水的容器的。陸鼎是舊軍人出身,有一個金屬軍用水壺,栓在板車把柄靠近車廂的位置,行車時一晃一晃的比較醒目。李明娟聽陸鼎這麽一說,便點頭說那老陸你就在馬路這邊等著我們,這裏太熱,你把車拉到前麵樹蔭下停著就是。陸鼎看了看前麵那棵大榕樹,點頭,然後就拉著板車往前挪了七八米後停了下來。

李、淩、馬三人過了馬路,在茶攤頭上買了三碗大碗茶,站在那裏,喝完,擦了擦汗,返回馬路這邊。大榕樹下,陸鼎坐在板車把柄上,喝完水後點燃了煙杆,若幹口煙吸下去,滿臉的愜意。見三人返回,陸鼎便把煙杆往後腰一插,說聲“走”後就起身抬起車把。小淩、小馬在車後推著助力,板車重新上路了。

這個停車小憩的過程,是李明娟回想到的,她一說完,刑警接著就去問小淩和小馬,那兩個小青年隨之也記起來了,予以證實。據他們三人說,整個停車小憩的過程,也就不過三分鍾。那輛停在馬路斜對麵的板車以及車夫陸鼎,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們並非刻意要盯著的視線,他們都能證明當時陸鼎始終坐在車把一側,一直沒有站起來過,也沒看到有路人走近過這輛板車。所以,這就形成了一種“因為沒有可疑之處所以就不必記著”的潛意識,之前派出所民警老邢和小葛向他們了解時都沒說。

現在,刑警要向陸鼎了解這個細節,而且多問了幾句諸如“是否有人從路邊那一側靠近過板車”(由於馬路旁邊有斜坡,被板車一擋,與馬路對麵大碗茶攤頭視角形成低窪,可能會有小孩兒靠近板車被隱蔽的現象)的話語。考慮到陸鼎是舊軍人,專案組指派曾從事情報工作的副組長林海生出而跟他溝通。陸鼎的回答內容跟李明娟、小淩、小馬三人相符,他甚至還很坦率地承認自己並非如李、淩、馬他們那樣把停車小憩之情節忘記了,稱他是記得的。那麽為什麽之前沒向派出所民警反映呢?那是怕事,像他這種有曆史問題且被內控的對象,何必多嘴多舌惹人注目呢?林海生微微點頭,稍一停頓:“倒也是。”

陸鼎聽後,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以為可以離開派出所去掙錢了.因為今天他跟客戶約好要去運輸家具的,人家可能已經等得心焦了。不過,刑警並沒允許他離開,不僅他,李明娟、小淩、小馬也得暫時留在派出所。這是因為林海生在跟陸鼎接觸時,發現盡管這人回答得從容自在,似從最初見麵他聽林海生自我介紹說是專案組領導的一瞬間眼睛裏猶如流星劃過夜空的驚惶神色,以及之後談話中偶爾流露出的肢體微態,使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偵探對其產生了懷疑。所以,專案組不能輕易結束眼前這項至關重要的調查,田博強、林海生兩人交換意見後,己初步將陸鼎作為嫌疑對象來考慮了。李、淩、馬三人被滯留,則是屬於“陪同”,為的是不讓陸鼎能有所覺察。

專案組刑警經過商議,決定立刻派員前往陸鼎住所進行搜查。刑警樂凱、富培德、王守略、錢思際奉命行動,直趨陸鼎位於當陽街的住所。

陸鼎以前成過家,還有兩個兒子,後來,其妻子因為跟其他男人有染,被他掃地出門了,兩個兒子也因被他懷疑並非親生,一並趕走。自此他就單身一人過日子,至今已有七年多。這一搜查,古劍倒是沒有發現,卻從那口盛放粗糙雜物的舊立櫃裏發現藏有三把軍刀。刑警王守略曾當過騎兵,對軍刀比較熟悉,當下拿出來一看.說這三把軍刀從現代兵器收藏角度來看,還是有些價值的,其中一把刀身略有彎弧、刀背較厚刀身狹長的,是蒙古騎兵使用的戰刀;另一把刀柄稍短,長大約一米的.則是日本甲型三二年式騎兵專用軍刀;還有一把,則是舉世聞名被稱為“鷹之利爪”的哥薩克騎兵專用戰刀,該款戰刀用中亞鐵礦石冶煉出的精鋼打製,厚背寬刃,刀尖呈橡樹葉形狀,刀身有一條弧線型的血槽,此係世界名刀。

在當時,舊兵器尚未被列為管製刀具。所以,如果這三把軍刀來路清楚,陸鼎此舉並非屬於違法行為。但是,刑警據此產生聯想,這人是否對收藏舊兵器有興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把在短暫的運輸途中莫名其妙不翼而飛的西晉古劍,會不會是被陸鼎看中後,趁著李明娟等三人去馬路對麵喝茶的機會做了手腳下手行竊,比如把古劍從車上的廢鐵堆裏抽出來,悄悄扔在路旁,然後去人民公園冶煉點卸完廢鐵後返回時偷偷撿起,占為己有。

於是,刑警離開陸宅後,便去新民路現場查看。李明娟他們所說的陸鼎停車的那棵大榕樹下果然因受茂盛的枝葉遮掩顯得光線不足,但刑警等從那個大碗茶攤頭上望過去,是能夠看得清樹蔭下情景的。新民路到這一段有個小斜坡,從而使大榕樹旁邊路基以外的地勢呈低窪狀,那裏原是一家作坊,兩年多前發生火災,燒成白地,現在已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廢墟。刑警攔下一輛路過的板車,按照李明娟等三人所說的陸鼎的姿勢坐在一側車把上,發現如果那把古劍放在廢鐵上麵的話,是可以在保持坐姿不變的狀態下伸手抓起來扔到旁邊低窪地的草叢裏去的。

這樣,專案組就決定重點調查陸鼎。表麵上卻是不露聲色,對李、淩、馬、陸宣布解除“軟禁”,由派出所民警把四人送離。從這時起,陸鼎就受到了專案組便衣刑警的秘密監視。

與此同時,另一路對陸鼎的調查也已經啟動,兩名刑瞥前往分局調閱內控對象專檔。查閱下來,發現陸鼎年輕時在舊軍隊當的是騎兵,從普通上兵到副班長、班長乃至排長。本來應該還有上升空間,但因在一次訓練中遇到馬失前蹄,高速行進中從馬背上摔了出去,扭傷了腰,於是就離開軍隊回到了南寧老家。之後,他沒有離開過家鄉,也未參加任何黨派幫會之類,以經營小生意和出賣勞力打工為生。在舊軍隊那段曆史的證明人是一個叫“任大友”的人,關係是“朋友”。任大友也是南寧人,專檔內有住址:龍勝街新和裏十九號。

刑警跟著就奔任大友住址地的管段派出所了解這個證明人的情況。這人也在舊軍隊當過兵,與陸鼎同一連隊。他因有祖傳的獸醫本事,在騎兵部隊很受歡迎,分派到夥房幹些輕活兒,另外負責整個騎兵連馬匹的療傷治疾。任大友因與陸鼎是同鄉,老家住得也比較近,兩人關係很好,被人視為鐵哥們兒。任大友證實了陸鼎內檔中所記載的那段曆史,說陸鼎在當兵時確實未曾犯過血債。至於陸鼎的那三把軍刀,倒也並非是其本人拿回家的,而是任大友從騎兵部隊退伍時帶回來的。其來源是有一次任大友以幾味草藥治好了營長心愛坐騎的瀉肚症,他牽著那匹高頭大馬前往營部交給營長時,有收藏軍刀嗜好的營長正在盤點他那幾十把軍刀,營長見其坐騎痊愈,大喜過望,當場從軍刀中拿了三把作為獎賞。任大友並非騎兵,對軍刀根本沒有興趣,但不敢拂長官之興,當下謝過接受了。不久,他遇到老家去駐地送貨的熟識船家,就托他們把這三把軍刀捎回家去。原想讓家人把軍刀送給喜歡收藏一些雜七雜八物品的鄰居成三先生的,後來退伍回家後方才知道成三先生當時已經病歿,所以家人就把軍刀留了下來。其時,陸鼎已經回家一年多,聽說任大友回來了,便去看望。任大友迷信,認為大凡軍刀,肯定殺過生沾過血,知道家人沒把那三把軍刀送出,心裏就揣惴不安,正拿出來準備燒香紙祭祀一番。忽見陸鼎至,不禁喜出望外,他斷定陸鼎肯定樂意接受軍刀,而且會收藏。

任大友怎麽斷定陸鼎會這麽做呢?因為他在軍營跟陸鼎閑聊時,曾多次聽陸鼎吹噓過:別看我陸某一副落魄相,我家祖上可是名門望族!三國時的東吳丞相陸遜就是我的祖先。我家以前是有家譜的,上麵寫得明明白白。到我老爸那一代,是陸承相的第四十三代後人啊!所以,任大友認為陸鼎可能會對收藏軍刀有興趣。因為他在部隊裏時曾聽說過,陸鼎負傷離開騎兵部隊回地方時,曾再三要求把他使用的那把軍刀帶走,被長官堅決拒絕。當時,任大友正好進城去買中草藥了,沒趕上送他,否則的話倒是想把自己的一把不錯的匕首送給他聊以慰藉。現在,他正在考慮如何處置眼前被他視為“大凶殺器”的三把軍刀時,正好這位鐵哥們兒來了,於是當場就說明了自己想把這三把軍刀送出的意思,問陸鼎是否有興趣收藏,陸鼎聞之大喜,再三道謝。

專案組一幹刑警對於陸鼎自稱是陸遜後人的這一信息大出意料,繼而想想覺得也有可能。現在正需要尋找陸鼎衝古劍下手的作案動機,眼前在其有收藏軍刀嗜好的基礎上又冒出了一個“陸遜後人”,那其作案動機可以予以初步認定。於是,經上報市局劉起泉副局長批準,於10月4日午夜將陸鼎刑事拘留。

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陸鼎到案後,專案組連夜對他進行訊問。哪知,這主兒進了訊問室甫一落座,還沒等刑警開口,他便直截了當地說您幾位是為那把古劍的事兒找我的吧?那把劍是我取的(這個“取”字顯得別出心裁),這是正當行為,因為這把劍是我們陸氏家族的,我是陸遜家族的後人,我有權收回祖上先人的遺物。

刑警說你是不是陸遜後人,這個跟專案組沒有關係,我們對此也幾無興趣,我們奉命調查失竊古劍的下落,以及查明案情,追查案犯。現在你作為疑犯,必須把一應作案過程老老實實予以交代。聽明白了嗎?

陸鼎點頭,然後做了以下內容的交代——

9月30日上午,陸翻和前幾天一樣,拉著他的板車前往居委會。候得李明娟、小淩、小馬三人到齊,便開始了最近三天一次做熟了的挨家挨戶接收捐交廢鐵的工作。最初沒啥情況出現,陸鼎隻是默默地貢獻勞動力,主要是拉車,接收廢鐵時他負責最後一道程序——把每件廢鐵擺放到一個最合適的位置,以便不影響板車正常行進,以及盡可能多裝些。這樣一直到了老徐家門口,樂老太太捐交了那截“廢鐵”。早在樂老太太拎著“廢鐵”走出家門時,眼力超好的陸鼎就已經瞧出這應該是一把古劍的“殘骸”。

陸鼎是金獅巷的老住戶,自打他爺爺那一代就在金獅巷置地造屋定居下來了,而老徐家也是世居老住戶,他當然知道老徐家原是經營舊兵器修繕的,到其曾祖父方才轉業去了典當行做朝奉,但老爺子轉業不改行,還是從事舊兵器修繕工作,而且一直把這門技藝傳到徐燕歸父親手裏。30日那天,當陸鼎看見樂老太太從屋裏拿出一截條狀“廢鐵”時,便馬上斷定這是一把古劍。這條“廢鐵”最後是經陸鼎之手放上板車的,他不禁動了瞧個清楚的心思。他畢竟跟刀具打過數年交道,知道古刀劍若留名通常會在哪個位置。刀因為比較厚,所以留名一般會在靠近刀柄的刀身橫向偏上位置,而古劍的話則是刻在劍柄上。不論刀還是劍,通常說來凡是留名的,那麽其來頭都是有點兒講究的。陸鼎的祖父和老爹都是舊知識分子,爺爺在清朝衙門幹過幕僚,老爸則在清朝縣衙做過謄抄員,民國時還做過北洋地方官員的師爺。所以,他從小被逼著寫過數年毛筆字,雖然算不上有學問,但尋常楷、隸、草等字體尚能識得寫下一看,劍柄上刻著“平原之劍”,他雖然自稱是三國名將陸遜之後,但卻不知道“平原”是陸遜之嫡孫陸機大名士的別名。待借著把古劍往車上放的時候換了隻手趁機把劍柄轉了個向,他隻一瞥,就是一個激靈!“華亭陸機”!乖乖,那不是咱老陸家的物件嗎?從這一刻起,陸鼎就打起了讓這把古劍回歸陸遜後人之手的主意。

陸鼎知道古劍被運往人民公園冶煉點後,今明兩天肯定不會被投入小高爐,因為那邊的小高爐還在重砌。所以,還有時間留給他作如何下手的考慮。他的潛意識中感覺到要做成此事的難度很大,因為不管是此刻運輸途中還是稍後抵達冶煉點後,古劍都是處於“有人在場”的狀態下,而且還不是個別人,是多人。而古劍混雜於廢鐵堆中,又不易挪動抽取。因此,眼下他隻是下意識地把手裏的古劍在放到板車上去時,不露聲色地選了一個便於抽取的地方,似是隨手一放將其插在板車一側的大件廢鐵中。

在陸鼎看來,運氣還不是一般的好,而且來得是那麽迅速。板車還沒拉到人民公園,小馬就提出喝茶的建議,且被負責人李明娟認同。機會來了!他自己帶著水壺,有充分不離開板車就地停留等候的理由。下手其實是一瞬間的事。他是在李明娟等三人離開板車這邊,隻穿越馬路的三分之一時就已果斷出手,輕輕從廢鐵中抽出古劍,拋在馬路路基旁邊廢墟的雜草叢中。整個作案過程,隻不過十來秒時間。

李明娟等三人喝茶返回後,根本沒發現板車上已經少了一件條狀“廢鐵”。板車拉到人民公園冶煉點後,陸鼎趕緊卸車,然後以要去給客戶運貨為由,匆匆離開。趕到現場,他停車“小憩”,下到路旁低窪處廢墟,在雜草叢中稍做搜索,就找到了古劍。這時的板車是一輛“赤膊”空車,車上隻有兩根麻繩。陸鼎立刻把板車就地掀起,倚靠在那棵大榕樹上,搞起了檢修。一番鼓搗,就把古劍用鐵絲牢牢地綁紮在板車底下。拉車上路,隻怕孫大聖正好在天上騰雲駕霧路過,那雙火眼金睛也發現不了板車底下竟然藏著一把千年古劍。

陸鼎拉著空板車回到家裏,從板車底下取了古劍,用一塊舊藍布包起來,跟那三把軍刀一起放在那口立櫃裏,然後出門去給客戶運貨了。

刑警聽這主兒交代到這裏,對其他的已經不感興趣了,因為刑警已經去過其住所,搜遍全宅所有旮旯,並無古劍,料想這主兒已經將古劍轉移到另一隱秘之處了,所以就急不可耐地追問古劍的下落。

陸鼎喟然長歎:“唉——那天我在外麵攬了三樁活兒,傍晚問家,發現門鎖被撬,那把古劍已經沒啦!”

什麽?沒啦!有刑警吃驚得差點兒一躍而起。田博強、林海生兩人倒是聞言泰然,隻是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林海生緩緩開腔:“古劍沒了?它去哪兒了呢?”

陸鼎回答:“應該是被人偷走了,剛才我說過,門鎖都被撬了嘛!”

田博強思索片刻後說:“老陸,這樣吧,咱們現在一起去你家看看。”

陸鼎對自已竟被刑警以“老陸”相稱,有一種像是欣慰又像是輕鬆的感覺,馬上點頭道:“好好好”。”

這次,專案組叫上了市局值夜班的技術室痕跡鑒定警員老宋。此刻正是夜深人靜行人稀少的時辰,一行人悄然前往當陽街陸鼎住所,沒驚動四鄰八舍,進入屋裏後隨即開始工作。

老宋勘查下來,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陸宅大門上的司必靈鎖,確實是由外麵往裏撬開的。確切地說,不是使用螺絲刀等工具以蠻勁硬力所撬,而是用某種薄型且有一定硬勁兒的卡片插入木門與門框之間的縫隙後,往裏推動把司必靈鎖的鎖舌頂縮至鎖身後得以開啟的。該卡片應該是金屬材料製作的,因為在銅質鎖舌上留下了摩擦形成的痕跡。大門金屬拉手上提取到三枚戴著手套的指印,借助放大鏡觀察,係案犯所戴之勞防棉紗手套留下的。

第二,在陸宅客堂間的那張陳舊八仙桌台麵的木板縫隙間,提取到少量鐵鏽粉末,疑係陸鼎向刑警的交代中所供稱的,他把古劍帶回家後放在桌上,然後找了一塊藍布把古劍包起來的過程中遺落下來的。

第三,在藏匿古劍和那三把軍刀的立櫃表麵提取到數枚不同的指印,除陸鼎本人和刑警前往查看時留下的指印,還有與大門拉手上相同形狀的指印,也是戴了手套後留下的。

勘查完陸宅後,刑警又去徐燕歸家,在他家的臥室裏提取到了遺留的鐵鏽粉末。

10月4日上午,專案組邀請退休工程師薛老先生對從陸宅和老徐家提取的鐵鏽粉末做金相鑒定。薛老先生有留洋攻讀金屬材料分析的經曆,回國後長期供職於上海某鋼鐵企業,係滬上著名的金相學專家。薛老先生家裏有光學顯微鏡,但是他的意見是這是刑事鑒定,必須嚴謹,所以建議去廣西醫學院借助該院研究病毒使用的進口顯微鏡和醫用X光機器進行雙重檢測。專案組接受了薛老先生的建議,派員陪同他去了廣西醫學院。薛老先生當場就給出了檢測結論:受檢物係同一件金屬器物上脫落的金屬粉末。

當天下午三時,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大夥兒根據以上勘查結論作出判斷:陸鼎關於其所竊之古劍遭人盜竊的交代屬實。古劍失竊時間是在9月30日下午,盜竊古劍的案犯具有反偵查意識,從其戴著手套作案之舉可以看出,他應該是一個老手。

應該如何對該案犯進行偵查?眾刑警進行了討論,形成以下觀點——

第一,認為那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黃雀”就是衝那把古劍而來。否則,他潛入陸宅後,不可能隻盜走了古劍,而對其他東西不感興趣。從在陸宅遺留的指印來看,那個案犯根本不關心其他,把大門上的司必靈鎖對付下來後,直接就奔向立櫃,取了古劍隨即離開了。臨走時還沒忘記把大門帶上。

第二,該案犯是如何察知陸鼎悄然獲取了這把古劍的呢?刑警認為很有可能是在無意間發現的,盡管隻是匆匆一瞥,但還是意識到這是一件可以賣出好價錢的古董。因此,這個家夥大概也算得上是半個行家,甚至可能是一個多次盜掘古墓的積年老賊。

第三,如果這個判斷是準確的,那麽,“黃雀”是從哪裏開始跟蹤陸鼎的呢?刑警認為應該是將新民路那棵大榕樹作為起點開始進行跟蹤的,其時間節點應該是陸鼎把一車廢鐵拉到人民公園卸下後返回途中在大榕樹這邊停下“修車”時。陸鼎從路旁廢墟雜草叢中找到古劍,用鐵絲綁紮於板車底部的一幕,正好被可能偶然路過的的“黃雀”瞅在眼裏,於是就開始跟蹤了。分析到這裏時,有刑警提出:“黃雀”有可能就是在看見陸鼎所做的那一番動作的同時發現那截條狀廢鐵乃是一把古劍的。

於是,專案組就決定把新民路那棵大榕樹區域作為調查“黃雀”信息的重要觸點,由林海生、樂凱、王守略、邢立誌負責調查,調查要點是“黃雀”在那裏出現過後是否留下什麽蛛絲馬跡。另一個調查觸點則是當陽街陸鼎住所區域和徐燕歸家區域,由田博強和錢思際、富培德負責,向群眾了解是否有人看到過“黃雀”在陸鼎家或徐燕歸家附近出沒過。

四、兵分兩路

10月5日,專案組兵分兩路對“黃雀”進行調查。先說說由組長田博強主持的對徐燕歸街坊鄰居的查摸情況,很簡單:一天忙碌下來,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傍晚,刑警正準備回專案組駐地時,忽然獲得一個消息,徐燕歸出差回來了。於是,田博強說可以去跟徐燕歸見麵聊聊,沒準兒有望獲得什麽意外信息。

徐燕歸的返回並非已經完成了這趟采購煤炭的差使,他和同事老劉在北京稍做停留從煤炭部獲得采購批文後,隨即前往撫順。到沈陽轉車時,車站廣播找人,要求“來自廣西南寧的煤炭公司徐燕歸同誌聽到廣播後速往站長室”。老徐過去一句,站長向他遞來一份他所供職的煤炭公司的電報,要求他收到電報後立刻返回南寧,返程車票由沈陽站辦理。老徐以為家人發生不測,自是惶惶不安。拿到返程車票後,他便去車站附近的郵電局往妻子張翠鳴供職的衛生防疫站掛了個長途電話,這才知道原來是他準備要捐給鬆江的古劍失竊,案情受到了市裏的深切關注,市文化局根據上級指示,為盡快查明情況,跟煤炭公司聯係讓他立刻返邕。

徐燕歸這一路上都想著古劍失竊的事。老徐遇事思路清晰且喜歡琢磨,他一路上都在分析,此刻就向田博強等刑警提供了一個情況:有人知道他有這麽一把古劍。

這個人叫閻慶複,四十多歲。這人家住本市共和路南二裏,但聽其口音並非地地道道的南寧本地人。他的籍貫,據說連舊警察局的戶籍警都弄不清楚,因為他自報的籍貫地經常發生變化,梧州、桂林、百色、貴港都出現過,有兩次被舊警局傳喚過去接受調查時,報出的籍貫還有跨省的。直到解放後重新登記戶籍時,民警跟他做了幾次談話,還向其也住在南寧的幾個親戚做了了解,最後定為十萬大山的欽州貴台鎮。這是1951年閻慶複一次請徐燕歸喝酒時親口告訴他的。就是那次喝酒,徐燕歸方才知道自己家裏有這把西晉古劍並非機密,外界是否有流傳不清楚,但至少眼前這個闖慶複是清楚的。

閻慶複向徐燕歸透露,他之所以清楚,是因為這把古劍是他轉讓給徐燕歸的典當行朝奉老爸的。閻慶複說當時他手頭拮據,正好遇到一個坎兒,急需錢鈔解決。萬般無奈之下,他就將這把古劍轉讓給了徐老爺子。把古劍轉讓給老爺子私人而不是典當行,那是因為他還想將其贖回。但一時又無法確定幾時有能力贖回,於是就跟老爺子相商:是否可以延長些時間,容其手頭寬鬆後再來贖回。老爺子同意了,但說這不合典當業規矩,所以隻好私人掏錢了。老爺子當時還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此事是瞞著典當行老板的,這也是他有生以來唯一一次違規操作。當然,徐老爺子之所以肯幫這個忙,那是因為閻慶複出身古玩經紀人世家,祖上數代都是做古玩中介生意的。這數代家族經營者中據說閻慶複做得最好,因為他的思想比較開放,敢於搞突破,他突破的是古玩中介生意人的底線——不能跟盜墓賊建立業務關係。這個突破,對於他的創收當然大有好處。不過,人的境遇單憑大膽機敏並不全都濟事,有時還要看運氣。閻慶複那一陣兒運氣不佳,生意做得不景氣不說,還因為跟盜墓賊產生了合作方麵的分歧,而讓黑道分子對其住所搞了一次夜襲,人沒掛,也沒傷沒殘,但財帛卻是大受損失。所以,那把西晉古劍他最後未能贖回。抵押借款變成了轉讓,那價錢肯定是明顯低於市場價格的。因為徐老爺子的估價是按照典當行的標準來進行的,攔腰一刀還得打折。閻慶複為此每每想起,總是覺得肉痛。那是1939年的事兒,之後,閻慶複突然在南寧地麵上失蹤了。

這一失蹤,就是七八年,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稍後專案組找到閻慶複後,方知這家夥去了一個非常安全的處所——監獄。當時他非常落魄,在當地的名聲也受到影響,然後古玩中介就做不下去了,無奈之下隻好轉戰廣州。在廣州,他結識了兩個香港朋友,他們幹的是鼓搗真假古玩的行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閻慶複跟他們一見如故,湊在一處幾經密議後,決定去上海做事。這一做,就做進了監獄。他們用假古董行騙,對象是一個德國老爺子,涉案金額有點兒大——銀洋三千。贓金剛剛到手,對方便已察覺受騙,報了案,結果三人在虹口匯山碼頭登輪想返回廣州時被巡捕房的布控便衣卡了下來。判刑不輕,判得最少的閻慶複也有七年。不過,他在監獄沒待滿刑期,抗戰勝利後清理監獄時,該案的受害人因是日本盟國德國籍,而且據說跟日本憲兵隊有什麽關係,加上當時正要騰出監獄準備關押汪偽政權的那些漢奸,所以,國民黨政府就把閻慶複提前釋放了。閻慶複離滬後去了廣州,又混了兩年弄到了一筆錢鈔,這才回到南寧。

之後,閻慶複就想讓古劍回歸自己手中。他去找徐老爺子,但徐老爺子已無法正常溝通,當他出現在徐老爺子麵前時,徐老爺子連人都已經不認識了。閻慶複料想無望,隻好知難而退。

一晃到了解放,新政權提倡“自食其力”、“勞動最光榮”,所以閻慶複就開了一家舊貨鋪,小生意做著玩兒,心思還是用在鼓搗古董上。因為有以前的關係在,因此每年還是能做成幾筆中介生意。1951年秋的一天,閻慶複給正在煤炭公司上班的徐燕歸打了個電話,約徐燕歸下班後兩人在礬閣街“雅味齋”見麵小酌,有事要談。徐燕歸知道閻慶複以前跟老爸有生意上的交往,閻慶複經常去徐家,他們多次在一起吃飯喝酒。老爸去世,閻慶複也曾專程到場吊唁,所以不管對方約見他的動機如何,徐燕歸都是要去的。

讓徐燕歸出乎意料的是,閻慶複竟然知道他家裏有那麽一把古劍,而且閻慶複說那是他轉讓給老爺子的。然後就說到目的,想把古劍贖回,請徐燕歸說個價錢。徐燕歸生性比較謹慎,解放後遇事又增添了一份政治敏感性,看閻慶複那副神秘的樣子,暗忖這筆買賣別藏著什麽麽蛾子,所以推說自己並不知道此事,而且老爸去世後,家裏已經將其留下的那些舊兵器和零配件什麽的一股腦兒全部清理掉了,以此回絕了對方。

徐燕歸臨末告訴刑警,之後閻慶複沒再跟他聯係過。

專案組認為這可能是一條破案的線索,於是,就按照徐燕歸所提供的住址去向閻慶複住所地派出所了解其人的信息。派出所接待警員打了幾個電話後,告訴刑警此人已於1953年初因涉嫌反革命敵特分子罪行被市局速捕,被判刑七年,現在在南寧監獄服刑。

當下,田博強等三刑警便去南寧監獄外調。閻慶複果然在那裏服刑,當時監獄有一個中隊是製作玩具產品的,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閻慶複竟然被指定待在設計室,據說設計的產品還曾獲過獎。刑警向閻慶複調查下來,證實了徐燕歸所提供情況的真實性。鑒於閻慶複自1953年就已被捕入獄,其間未曾出過監獄一步,所以刑警認為可以排除其對古劍失竊案件的涉案可能性。不過,刑警考慮到另一種可能性:閻慶複在服刑期間是否向其他服刑人員聊起過這段經曆,其中有人如今出獄後動起了盜劍的心思,對徐燕歸家進行監視,那天瞅住陸鼎順走古劍的機會搖身一變化作“黃雀”。

於是,刑警把這個猜測亮了出來,要求閻慶複對相關情況進行回憶。果然,閻慶複承認自己不但在監獄跟服刑人員閑談時說及過古劍,在看守所關押等待處理時也曾說過。三刑警聽後心中一陣竊喜,當下即讓閻慶複把在看守所和監獄跟哪些人說起過古劍、具體說了些什麽等等一一說了一遍,當時的聽眾加在一起竟有三十七人之多。接下來,刑警對涉及的人員情況、去向及現狀進行分析,然後再開始進行外圍調查。

兵分兩路,田博強等三刑警在進行上述調查的時候,另一路由林海生主持的由四名刑警組成的調查小組也在開展工作,具體情況如下——

根據之前分析案情時的思路,由林海生主持的對大榕樹區域查摸“黃雀”線索的基本思路是:這家夥當時應該處於能夠窺察到陸鼎一應動作的某個位置。現在,林海生等四名刑警抵達現場後,就地分開,在新民路兩側尋找哪些位置可以窺察到陸鼎的動作。然後,開始走訪處於這些位置內的固定攤販。

新民路是一條比較偏僻的馬路,如果不是通往人民公園,這條馬路邊是沒有什麽人來設攤做小生意的。公園辟建已有六個年頭兒,總算有了些攤頭,不過還是零零星星不成氣候。直到最近,由於大煉鋼鐵在人民公園設了治煉點,來來往往的群眾明顯增多,產生了消費需求,這才有附近的居民前來路旁設攤,賣茶水、檳榔、水果、糕點以及小百貨,也有近郊農民挑著擔子前來出售蔬果以及捕捉到的魚蝦。當時工商部門對於這種設攤現象不予禁止,也不要求攤販申領執照;稅務所也不來收稅,至於城管、食監部門,當時還沒設立,所以當時前來設攤的人就漸漸多起來了。刑警分頭走訪這些攤販,上前先問人家9月30日那天上午是否來這裏出攤了,搖頭的就沒往下打聽,點頭的才聊幾句。如此一番忙碌下來,運氣似乎尚可,刑警王守略竟然從一個最近一段時間天天來這邊擺攤頭賣葡萄的小老頭兒那裏打聽到了一個可疑的對象。

小老頭兒說,那天上午,他就是在這個位置——該位置在陸鼎所交代的作案點的馬路偏南方向斜對麵,可以清楚地看見陸鼎當時“修理”板車的情形——設攤賣葡萄的。那人過來後,在側邊站了片刻,待先來的兩個女顧客買了葡萄離開後才開腔,說給他挑三串葡萄,既要成熟又要完整的,掉果的不要。小老頭兒給他挑選的時候,他問價,問完後還還價。小老頭兒降了一次,他還嫌貴。小老頭兒一邊給他挑選,一邊又報出了一個價,對方卻不吭聲了。小老頭兒以為對方覺得價格合適了,抬頭一看,這人站在那裏,臉朝馬路對麵的大格樹,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什麽,竟是那麽專注凝神。小老頭兒受其影響,也去看對麵,看見的是一個板車夫把板車豎起後倚靠在樹上,正在修車。小老頭兒很不理解,不知這有什麽值得那麽專注地盯著看的,於是就把葡萄放在麵前的籮筐上,讓顧客看一下是否合意,同時說了再次降低的價錢。那人終於收回目光,看了葡萄,試圖第三次還價,遭到小老頭兒的拒絕,於是就掏錢買下葡萄後離開了。

王守略對小老頭兒所言產生了興趣,立刻追問:那人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小老頭兒說他隻記得那人是直穿馬路往對麵走的,至於朝南還是往北,因為當時來了一個新顧客,他也沒留意。

刑警又向了那個顧客的年齡、體貌,小老頭兒回想了片刻,說:“三十出頭兒,瘦高個子,穿灰色襯衫和勞動布褲子。還有,他戴著帽子,一頂米色布帽!”

這時,一陣兒風吹來,林海生抬頭看天色,像是快要下雨了,看著小老頭兒攤子上還有不少葡萄,於是就掏錢買了三串,大家坐在馬路牙子上吃著。過了一會兒,小老頭兒忽然補充道:“那人可能就住在附近,因為我記得曾在興寧路一帶看見過他幾次。那是去年夏秋時節,我當時有一輛自製的用四個廢軸承當輪子的簡易小板車,放水果的籮筐裝在上麵可以到處拉著沿街叫賣,輕鬆省力。後來小車被人偷走了,現在就隻好在家附近擺固定攤頭了。我記得曾好幾次在興寧路一帶看到過那人,之所以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因為他一直戴著那頂布帽子,甚至三伏天也沒摘下。”

刑警於是去興寧派出所打聽,接待他們的是一個留用老警員老倪,他是當時南寧警界有名的“活檔案”,記憶力超群。果然,刑警一說這麽一個人,老倪馬上點頭:“有這麽個人,就是興寧派出所管段的居民,複姓西門,全名西門裕康,坊間都稱他小和尚。”

戶籍顯示“小和尚”出生於1925年,今年三十三歲,家庭出身城市平民,自由職業者,未婚。老倪介紹,西門裕康的父親老西門年輕時中過秀才,立誌要通過科舉考試登龍門。但是到了1905年,清廷宣布廢除科舉製。對於家境一般的老西門來說,這就斷了他走仕途的希望。當下心灰意冷,不知往下如何才好,嘴裏整天念叨著“天生吾才有何用”,彷徨不已,人們都說這娃兒像是得了失心瘋啊。他的老師是位舉人,看事情比較通透,當下就把他帶往鄉下一座小廟住了七天,天天做他的思想工作。之後老西門突然想通了,精神立顯振奮,失心瘋症狀一掃而空。然後就四處奔走找工作,說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竟然一下子有了兩份職業:教書和行醫。日間教私塾,夜晚跟著一個老郎中學中醫。三年下來,老西門成了南寧城裏唯一一位能夠同時勝任教書和中醫正常執業的能人。漸漸有了積蓄後,老西門置地造屋,娶了妻子梁氏,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後,到1925年,方才有了西門裕康。

西門裕康小時候身體不好,老西門雖然是中醫,但醫術卻很平常。他不敢給兒子小西門開方,隻好請同行中的兒科郎中伸手相助。但是,看遍全城小兒科,收效甚微。無奈之下,就想到了當初舉人恩師把他帶進寺廟做思想工作的往事,尋思把兒子送寺廟去試試,或許可以讓兒子的身體由弱變強。於是,於是,西門裕康就出家做了和尚,那年他隻有七歲。西門裕康的“小和尚”之稱,就是由此而來。

這個七齡童對寺廟的興趣跟如今同齡小兒對兒童遊樂場所的喜愛有一比,他進了廟宇才轉了轉,就揮手讓父母回去。然後,他獨自認了師父,正式剃度,吃喝拉撒一切正常,比在自己家裏還過得自如。這在當地佛教界被視為罕見奇像,有高僧斷言此為本地佛家之福,此童日後必成大器。不過,高僧對於西門裕康所做的預言卻不甚靠譜,小西門出家六年後,突然要求還俗回家。佛家講究緣分,師父立刻表示讚同。臨離開時,師父給了他八字贈言,囑其謹記,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小西門還俗後,不到兩年老父就在六旬生日後的次日,毫無症狀地在熟睡中去世了。老西門一死,家裏就好似斷了主梁,沒了經濟收入。四個姐姐其時都已出嫁,母親無業,原先雖有一些積蓄,但坐吃山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於是,他在讀了兩年書後,開始打工。以其經曆,當然沒有什麽技能,好在曾在寺廟待了六年,身體倒是脫胎換骨了,還跟著廟裏一個會武術的中年僧人學會了幾套拳,得了幾個醫治跌打損傷的佛家秘方。所以,他選擇的職業是街頭獻藝賣藥。解放後,新政權對外出流動謀生者有所控製,加上廣西匪患嚴重,再說西門裕康的醫術水平有限,傷者病家對其信任度降低,他便不得不兼做其他事情。1955年起,他做起了土特產掮客,據說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收入足夠母子倆衣食無憂了。

那麽,9月30日那天西門裕康是否有作案時間呢?這個,老倪就沒法兒回答了,因為老倪自9月27日至10月5日受市局治安科邀請,整理戶籍資料去了。於是,刑警就請戶籍警把居委會幹部和西門裕康的左右兩戶鄰居請來派出所,刑警向他們了解到的情況是:西門裕康那天上午出門去外麵給喜歡吃水果的老母買了葡萄,回來時看見鄰居老胡家的孫子在門口玩,順手掰了半串葡萄給了孩子。他身上的那身裝束,與新民路那個擺葡萄攤子的小老頭兒所描述的一致,頭上也是戴著那麽一頂布帽子。刑警詢問當時是什麽時間。老胡想了想,說大約十點多吧。這個時間點跟陸鼎所交代的攜帶贓物回家藏匿時間基本相符。之後,鄰居沒留意過他是否出門或者在不在家。

林海生於是決定請派出所民警把西門裕康的母親王氏約來當麵跟她聊一聊。

王氏是個比較健談的老太太,對四位便衣的身份似乎並不在意,根本沒問,就一臉老實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刑警從老太太嘴裏得知:西門裕家康9月30日上午在家,曾出門去了趟新民路給她買了葡萄,說那邊攤頭上的水果比附近水果店鋪的便宜些,也新鮮些。下午兒子出了一趟門,當天沒有回家,第二天傍晚才回來。這種情況以前經常有,所以她沒問兒子去了哪裏,西門裕康也沒說。在家待了三天,前天上午出去後一直到現在沒返回,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去辦什麽事。

這就是說西門裕康有9月30日下午去陸鼎住所作案的時間。刑警向老太太打聽了西門裕康平時跟哪些朋友交往的情況,得知他與三人關係比較密切。問明住址後,便決定立刻前往調查。

西門裕康的這三個哥們兒,一個姓王,是中藥批發行的藥工;一個姓劉,是個還俗僧人;還有一個姓魚,是經營釣魚用具的生意人。刑警找到他們,了解下來最近半月三人都沒見過西門裕康。當晚七點多,刑警再次前往興寧派出所,請派出所出麵通過居委會了解西門裕康是否回家了,結果是否。

次日上午,市局劉起泉副局長在聽取專案組組長田博強對偵查該案進展情況的匯報後,指示可以傳訊西門裕康。林海生等一幹刑警隨即行動,但西門裕康之母王氏說兒子昨晚並沒回家。這便引起了刑警的警惕,尋思別是這家夥盜竊古劍後已經潛往外埠把古劍給處理了。正暗自交換這個想法時,不知警方用意的王老太太開口了,透露了兒子的一個情況:他與居住在明德街一帶的一個她不知名姓的小寡婦在談戀愛,不知道會不會去對方家裏了。林海生竊喜,便問女方從事什麽職業。王老太太說她不大清楚,聽說好像是擺雲吞攤子的。

一幹刑警印刻前往明德街打聽,果然,隻是在一個排檔上吃了一碗麵條,就向攤主打聽到了附近一字巷口確實有那麽一個雲吞攤兒,攤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喪偶女子,姓穆,名字不詳。刑警便去一字巷,但巷口卻沒有雲吞攤兒。問了巷子對麵那個修鞋的老皮匠,得知被稱為“穆小妹”的那個女子這幾天沒出攤兒,具體原因不清楚。

林海生問明那個女子的住址後,說直接登門去詢問西門裕康的下落吧,如果那主兒正好在那裏,把他帶走即可。

小寡婦名叫穆桂香,南寧郊區農村人,十七歲嫁進城裏,丈夫是糧站職工。婚姻法規定女性的合法結婚年齡是十八歲,所以穆桂香過了一年方才去領結婚證。婚後曾懷孕,流產了。結婚一年八個月,丈夫因工傷去世,大家背後稱她“小寡婦”,當麵算是客氣,喚她“穆小妹"。穆桂香告訴刑警,她跟西門裕康是在談戀愛,兩人是去年冬天的一個夜間男方在雲吞攤兒吃夜宵時認識的,之後開始接觸,現在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西門裕康這幾天去過她家,還住了兩宿。昨天離開了,說是遇到一個機會,要做一宗生意。若是成功,可以掙得大約三四百元鈔票,作為結婚費用可謂綽有餘了。具體做什麽買賣,穆桂香說西門裕康沒跟她說,她也沒問。

那麽,西門裕康去了哪裏呢?這個,西門裕康倒是向穆桂香透露了,說是去武鳴縣城廂鎮。找誰他沒說,不過,穆桂香曾聽西門裕康閑聊以前出家做小和尚情況時,說起過當時那座寺廟裏有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小和尚,法名叫“淨雲”,是武鳴縣城廂鎮人,因為出家時間比西門裕康晚,所以喚其師兄。穆桂香估計那個淨雲後來也還俗了,就是西門裕康此刻要去會麵的那個朋友。

於是,林海生在跟田博強通氣後,決定前往武鳴縣走一趟。

四刑警先去了城廂鎮派出所,一說曾出過家的法名喚作“淨雲”的那位,民警馬上點頭:“哦,是韓小開!”

武鳴縣城廂鎮當時有家老字號飯館“德鑫館",老板姓韓。早年娶有兩房老婆,小老婆生的那個兒子名叫韓仕至。韓老板信佛,對命相之說也比較虔誠。韓仕至童年時曾由本縣有名的算命先生麻瞎子算過一命,斷言這孩子少年時期會有一劫,輕則傷殘,重則喪生。韓老板嚇了一跳,趕緊祈求化解之法。麻瞎子默然不語,韓老板即奉上銀洋兩枚。麻瞎子掐指暗算,唉聲歎氣,緩緩搖頭。韓老板又奉上兩枚銀洋。如此三次,麻瞎子方才開口予以指點,若要無厄,須去寺廟落發剃度,出家為僧,短則四年,長則七年,其間必須萬分虔誠,或可避過此災厄。韓老板驚出一頭冷汗,決定照辦。

韓仕至出家後,果然無恙。他定得住性子,在廟裏一待就是五年。之後,老韓把兒子領回,便宣布自即日起自己退居二線,由兒子接班執掌“德鑫館”。這年,退出佛門的小韓才十五歲,餐飲同業公會雖然認可其老板資格,但坊間隻是稱其“小開”。因為他對餐飲業根本不感興趣,難得去一趟,也隻是坐下喝一杯茶,喚店裏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學徒打撲克擲骰子玩一陣刮鼻子遊戲,然後拔腿離開。如此一直到二十歲上娶妻生子,韓仕至仍然遊手好閑當甩手掌櫃。解放後,老韓病歿。小韓還是不肯經營飯館,關門打烊。兩個叔叔看不下去,一番好言相勸,最後韓仕至總算願意自食其力。操何營生?竟是拜已經七十開外的麻瞎子為師,做起了算命先生。

現在,這個算命先生的麵前出現了四名刑警。四刑警微笑,落座,然後開門見山道:“找上門來,是想跟韓先生聊聊。聽說韓先生以前出過家?”

這韓仕至的反應似乎不是一般的快,當下一聲嗬嗬,說:“我知道了,您四位接下來要問的不是我韓某,而是另一位出過家的南寧人西門裕康,對不對?”

刑警微笑,點頭。

韓仕至告訴刑警,西門裕康前天來過武鳴,在他家住了一宿。西門裕康雖然說是外出辦事正好路過武鳴順便來看看師弟,但是那副眼神卻被韓仕至捕捉到了另一層意思。於是就說咱倆是什麽關係啊?佛門兄弟,江湖上不多的,你就直說吧,需要兄弟幹啥?能做的我肯定答應,不能做的也會提供幫助。西門裕康聽後大笑,說師弟你還是這副直率性格,一點兒沒變,真好!

於是言歸正傳,說他這次來武鳴,是有點兒事要麻煩韓仕至,確切地說,是想請韓仕至的叔叔韓掌櫃帶個忙。

韓仕至有兩個叔叔,大的叔叔是中醫,在武鳴縣有些名氣,二叔——就是西門裕康所說的韓攀櫃,以前經營著一個專收真假古玩的小鋪子。這人對於古玩鑒別有一雙毒眼,方圓百裏小有名氣,有時連南寧城裏正規古董店鋪的老法師遇到吃不準的貨,也會專程請他前往掌眼,基本都是一錘定音。

這次,西門裕康從南寧過來,就是想麻煩一下韓掌櫃。什麽情況?西門裕康悄聲告訴韓仕至,他手頭有一件古物,想出手,可是不知究競是哪個朝代的,可以值多少鈔票,生怕開價高了難覓下家,低了又怕被別人撿了漏,想來想去要請個行家給掌掌眼,於是就想到了韓掌櫃。

韓仕至略諳江湖,自從從事命相職業後,對外界情況非常敏感。當下一聽師兄的這番言語,便覺得他有點兒鬼鬼祟祟,因而懷疑他所說的那件古物來路不正。不過,韓仕至講義氣,認為二叔做的是這一行生愈,讓他掌下眼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當下就答應了。

說來也巧,正說到這當口兒的時候,西門裕康竟然自投羅網來了!

五、再訊陸鼎

西門裕康對於自己的自投羅網很納悶兒,估計還“想不通”,所以落網伊始鬧情緒,不論四刑警秋風黑臉還是和臉悅色,一概不予理睬。這樣一直持續到天黑,四刑警暫停訊問,商議下來,決定暫時先將其關押在武鳴縣看守所,把思路理清一下後再說。

四人去一家小飯店草草用過晚餐後.想到了一個突破口:西門裕康是前一天去跟韓仕至見麵要求請韓掌櫃為其那件古物掌眼的,韓仕至對於他的請求一口答應了。按說,西門裕康幹這種事情應該越快越好,拖泥帶水容易出現節外生枝的意外情況。所以,他應該采取以下兩種方式中的一種對待這樁事兒:一是直接帶著那件古物前往“韓氏命館”,開門見山提出要求得到對方的同意後隨即前往其二叔韓掌櫃那裏;二是出於謹慎,擔心韓仕至拒絕,暫時不隨身攜帶古物,待到韓仕至點頭後則立刻去取來,隨即一起去見韓掌櫃。可是,西門裕康卻並未這樣做。這是為什麽?四刑警認為,西門裕康可能還有一個同夥,兩人並非一起來的武鳴,而是先由西門裕康抵達後去見韓仕至探探口風,行的話再通知同夥攜物過來。他們對待此事非常謹慎,韓仕至同意了還是不放心,所以次日仍由西門裕康先過來。不過,看來他們的這份謹慎是對的,因為情況確實在一夜之間發生了突變,西門裕康的被捕就是一個最好的佐證。

四刑警分析到這裏,不禁頗有些後悔,尋思沒準兒西門裕康被拿下的時候,他的那個同夥就在“韓氏命館”附近待著,發現情況不對,隨即逃離了。不過,刑警隨即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西門裕康是從南寧來武鳴的,另一個同夥如果確實存在的話,很有可能也是外來訪客。西門裕康昨天就已經來武鳴了,他在武鳴除了韓仕至外應該沒有其他關係密切到可以下榻在人家家裏的朋友,所以肯定會住旅館。現在,先對城廂鎮的旅館走訪一遍,運氣好的話,沒準兒就能找到線索了。

於是立刻行動。城廂鎮不大,解放後旅館業經過公私合營的整合,當時全鎮一共隻有三家旅館。刑警在其中一家撞到了運氣。據旅客入住登記本記載,西門裕康是持其在南寧的合法證件戶口本辦理的入住手續,當時是中午時分。下午三時許,又有一個南寧來客入住該旅館,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前額微禿,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很斯文。這個名叫“沈高峰”的旅客,向前台服務員說為節省費用,他想入住一個兩人房間,要求同住旅客不抽煙不喝酒,睡覺不打呼嚕,如果也有南寧人入住兩人房間有空鋪的,要求優先考慮安排,同是南寧人,住在一起容易溝通。可以想象,在一個城鎮上的旅館裏,時間節點又相隔得很近,符合這種條件的,大體上也就隻有西門裕康入住的那個房間了。於是,西門裕康、沈高峰就住在同一個房間裏了。沈高峰辦理入住手續的證件是“南寧市人民印刷廠”的職工工作證,來武鳴的事由是“因公出差”。旅館方麵說,沈高峰入住時,帶著一口比較舊的外麵有皮帶固定的老式皮箱,看上去顯得沉甸甸的。

沈高峰與西門裕康同住一個房間,似乎不一會兒就混熟了,晚餐是沈向服務員打聽到附近飯館有送飯菜上門的服務後,即前往去點飯菜,返回時手上拎了兩瓶酒。今天的早餐也是兩人一起去旅館對麵的飯店吃的。午餐時間因為兩人都去了外麵,是否在一起吃就不清楚了。下午沈高峰出門去了,西門裕康在房間,三點多出去後就沒再返回。不一會兒,沈高峰急匆匆地從外麵回來,催著前台結賬,然後就提著那口沉甸甸的皮箱出門而去。

四刑警隨即去了武鳴縣公安局,使用保密電話跟在南寧的專案組組長田博強通了電話,要求迅即了解沈高峰其人的情況。

不一會兒,就接到回電:人民印刷廠有沈高峰其人,係該廠采購人員,最近因病休假半月,有特約醫院醫生出具的病假證明。

四刑警立刻返回看守所,再次提審西門裕康。之前耗費不算長的時間所獲得的情況,此刻轉化成了攻破西門裕康的利器,甫一施出,西門裕康即大驚失色,連說“我坦白”。

不過,西門裕康所坦白的內容對於專案組來說意義並不大。因為西門裕康對韓仕至所說的古物,稍後經鑒定確係文物,但跟專案組正在偵查的“古劍失竊案”並無關係。文物的年代也不同,是北宋時期一位官員的墓葬品。盜墓賊有幾人、在何處盜掘的古墓,西門裕康和沈高峰並不清楚,他們幹的是銷贓。這宗活兒是由沈高峰接下的。

對西門裕康的訊問結束後,林海生致電田博強匯報了一應情況。當晚,已經逃回南寧的沈高峰被捕,其招供的內容與西門裕康所言一致。該案於是移交南寧市公安局刑偵大隊辦理,專案組不再過問。

10月8日下午,赴武鳴縣城廂鎮辦案的林海生、樂凱、王守略、邢立誌四人返回南寧。正副兩個組長見麵後,交換了調查的情況。林海生這一撥的情況田博強大體上已經了解,此刻也就不再贅述。田博強、錢思際、富培德那一撥倒是有些話頭兒,田博強便把一應情況詳細地作了一番敘述。

田、錢、富三刑警在調查的頭天,就追查到了已在南寧監獄服刑的閻慶複。知道陸鼎家有一把古劍的閻慶複承認自己曾跟一些服刑人員閑聊時說及過此事,刑警立即讓他把這些特殊聽眾的姓名或者編號回憶下來後形成書麵材料,然後就開始對這三十七人開展調查。初聽上去,這個調查量不小,因為這些對象並非都是南寧的,其籍貫或者原住址地涉及七個省十五個市縣,最遠的兩個分別在浙江溫州和河北保定。以當時的條件,要想一一查到,不但有交通、通信方麵的時間限製,還有出差經費的捉襟見肘,以及警力缺乏的困難。不過,三刑警分別去看守所及監獄一查羈押記錄,心裏不禁一鬆。因為這三十七個對象中,大多數都在監獄服刑,已經離開看守所或者監獄的隻有九人,其中三人已被執行死刑;剩下六人中有四人被釋放,兩人因病保外就醫,至今尚在家裏待著。巧的是,這六個人都是南寧當地人,這就給刑警接下來要進行的工作帶來了便捷之益。

可是,一番調查下來,這六人都被排除了涉案可能。三刑警正感到沮喪的時候,市局看守所物傳來消息:被羈押的陸鼎主動要求專案組提審他。

於是,三刑警立即趕往市局看守所。

陸鼎被刑事拘留後,監房裏有三個搶劫犯互相勾結,欺壓其他犯人,成為獄霸小團夥。陸鼎折進去後,這三個家夥按照自定的“監規”想“消遣”這個看上去一臉憨厚的男子。哪知,舊軍隊騎兵排長出身的陸鼎一進監房就覺得三個主兒看著不順眼,正動著教訓對方的心思。此刻他們衝其動手圍毆,他立刻做出反應。他是接受過舊軍隊嚴格訓練的軍人,又經曆過實戰,且是長期靠拉板車謀生的運輸專業戶,格鬥技能、實戰經驗和力量一樣不缺,雖是以一敵三,但勝負沒有懸念。他隻是想教訓對方一下,所以下手不重,但已經造成對方鼻青眼腫肋骨骨折的後果。於是,陸鼎就被單獨關押。

刑警問陸鼎要求專案組提審他是怎麽回事,他說這幾天一個人關在監房裏覺得無聊,就回想往事,想到這次盜竊古劍一應經過時,老是有一張馬臉在眼前晃呀晃。

什麽意思?

就是有一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家夥,在我把那把古劍綁紮在板車底下後拉著空車回家的途中,在我後麵偷偷地跟蹤。

三刑警聞之精神頓時為之一振。具體是怎麽回事?你說得詳細些。

陸鼎說,那個馬臉家夥在後麵跟蹤,他最初沒察覺。後來從新民路大榕樹把板車拉到朝陽路時,他因為走得太快,腦門淌汗,尋思拉一輛空車弄得滿頭大汗,那似乎過於誇張了,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於是就把車停在路邊,用毛巾擦汗。無意間回頭一看,一個長著一張馬臉的三十歲出頭兒的男子,身穿一套黑色衣褲,左手提著一個包,右手空著,在馬路斜對麵站著,目光冷冷地看著他。陸鼎沒在意,繼續拉著板車往前走,速度不像剛才那麽快了。走完朝陽路,板車拐向民生路時,他忽然想起先前那個馬臉家夥,便側臉掃視馬路後側對麵的人行道,那人已經不見了。於是心裏一鬆,尋思真是做賊心虛,自己嚇自己了。不料,待等他把板車完全拐進民生路後又回頭掃視時,卻見那個家夥不知何時已經穿過馬路,站在與他同一側方向的人行道上的一棵風凰樹下,正劃火點煙,眼睛沒朝他這邊看。陸鼎這下心裏慌了,立刻拉著板車朝前走,行至解放路時,來了個舍近求遠,從旁邊小巷穿行,最後才拐進了當陽街。行進速度不算快,但因為緊張,他的額頭不斷沁汗,連衣衫都濕了。他一邊拉車,一邊時不時前後左右掃視,再也沒見那張馬臉,這才趕緊回家。

陸鼎說他覺得這是一條線索,很有可能就是那個馬臉家夥偷走了古劍。

組長田博強聽後產生了一個疑惑:這麽明顯的情節,之前訊同時為什麽不交代?

陸鼎說他當時真的沒有回想起那個馬臉家夥在後麵盯著他。

這時,刑警忽然發現這主兒的眼神似乎不對,而精神卻顯得比之前亢奮。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盡在不言中:好像不對勁兒呀,這主兒像是精神出現問題啦!

錢思際立刻在紙上寫了一個“停”,後麵還加了個同號,然後把紙推到田博強麵前。田博強一瞥之後,稍一沉思,搖頭否定。他隨即讓富培德去看守所辦公室拿來一個木板夾和鉛筆,夾上紙張,把紙筆送到陸鼎麵前,說:“當時你拉著底下藏著古劍的板車返家途中,曾發現那個馬臉家夥在跟蹤你,現在請你把具體地點各畫一張草圖,標明當時你和對方各站立的位置,背景是什麽,比如什麽商店或者攤頭,抑或居民住戶,記得門牌的話也要寫一寫;或者有其他比較明顯的東西,比如電線杆、有特征的某棵樹木、標語牌、露天報欄,等等。”

陸鼎倒也不含糊,當下拿筆就畫,一番劃拉,就把兩張平麵草圖給畫出來了。田博強看了看,還真是像模像樣,一目了然。

三刑警隨即前往草圖所標出的兩個位置去實地查看。這一查看,就發現問題了,按照草圖所示,陸鼎和那個馬臉家夥雙方的站立位置是存在,但是,如果各自站在那個位置想著跟蹤或者反跟蹤窺察,那就沒指望了。因為其視線會被標語牌、橫幅、商店招牌以及停在路邊的汽車擋住。

田博強當即作出判斷:陸鼎的腦子可能出現問題了,呈現精神病趨向。

三人就地商量一番後,決定先調來一輛汽車,返回看守所把陸鼎送往醫院去做個檢查。

當天傍晚,檢查結果就出來了:陸鼎患有記憶障礙性精神病。

六、學霸小夥兒

對陸鼎所提供的“線索”的追查再次成為肥皂泡後,10月9日,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南寧市公安局副局長劉起泉、市局刑偵大隊大隊長畢春茂到場參加。副組長林海生主持會議,簡單說了說之前偵查的一應情況後,要求與會者對如何開辟新的調查方向進行討論。起初眾刑警都沒吭聲,畢竟有劉、畢兩位領導在場,難免有些拘束。田博強見狀便說:“現在形勢非常急迫,要抓緊時間,隻有集思廣益才有希望開辟新的調查思路。剛才畢大隊長進門時跟我笑言說他帶來一包好煙,將作為獎品獎勵提出有價值思路的同誌。”

畢春茂笑道:“不是玩笑,是真話。”說著,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包還沒開封的“大生產”香煙放在桌上,“有老戰友從沈陽來,帶來一條煙,隊裏那些兄弟聞訊都借故前來索取,還剩這麽一包,現在作為獎品。”

田博強提議:“請劉副局長也提供讚助。”

劉起泉說:“我身上隻有這支鋼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他那支老式關勒銘鋼筆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來,放在桌上,“不是用這支筆作為獎品,我就這麽一支筆,獎出去了,就沒法兒寫字了。哪位同誌獲獎,我就用這支筆在這包香煙殼上寫一句祝賀詞。”

大夥兒發出笑聲,一致鼓掌。會議室裏的氣氛立刻變得輕鬆起來了,大家紛紛發表意見。

幾人發過言後,林海生說他也說幾句。他說了片刻,大家發現他的發言果然有料!

之前,林海生等四刑警對大榕樹現場的走訪,應該說是認真細致到位的,可是,最終還是未能奏效。究其原因,林海生認為問題可能出在方向選擇上。他們對於尋覓疑似“黃雀”對象的定位是“絕對固定的人”,這裏的“絕對固定”,是指馬路兩側能夠看到陸鼎轉移贓物行為的所有位置上的攤販、數家商店的營業員等。應該承認,這作為調查發現“黃雀”線索的一個方向,沒錯。但是,林海生反複思考時突然想到:除了這個方向,是否還有其他方向?因為能夠窺察到陸鼎轉移贓物行為的對象,也可以是屬於視野範圍內在某建築物裏待著的另一類人啊。比如,某個居民,當時正好待在自家屋裏的窗口前朝外麵呆望,或因讀完一張報紙或者一本書而感到眼睛有些酸澀,來到窗前遠眺借以祛除疲勞,也有家裏哪一位正好往外晾曬衣服……反正可以有多種原因而產生的即時行為。

因此,林海生建議:應該重新展開對大榕樹現場的調查,重點是那些可以站在自家房屋的窗前能夠看得清——必須看得清晰,否則無法分辨出陸鼎從路旁廢墟的雜草叢中“撿”出的那截條狀“廢鐵”竟是一把古劍——的房子,通過實地觀察,篩選出有條件成為獲取陸鼎轉移贓物行為的可疑目標。所謂“有條件”,就是不但要以房屋情況作為依據,更重要的是要把當時在該房屋內的人員進行查摸分析,隻有那種能夠意識到陸鼎手裏的那截條狀“廢鐵”可能是一把古劍的人,才會跟蹤陸鼎,然後作案。鑒於對陸鼎住所勘查時發現的撬鎖手段以及消除現場痕跡的反偵查意識,所以還有必要把“是否有犯罪前科”作為是否涉案的一個考慮內容。

林海生這麽一說,在場刑警與兩位領導都頻頻點頭。畢大隊長嘟噥了一聲“這包煙看來非你莫屬了”,便把那包“大生產”推向對麵位置的林海生。林海生立刻把香煙拆開,自己取了一支,然後按順時針遞給旁邊的刑警王守略,王守略也如此,待等遞到劉起泉副局長麵前時,他先用那支老式關勒銘鋼筆在香煙殼上寫了一句祝賀詞,這才取了一支煙。未取完的香煙遞回到林海生麵前,他說了聲“謝謝兩位領導”,然後仔細看了劉副局長親書的祝賀詞,再把剩下的香煙取出放進自己的金屬煙盒,之後把有領導題詞的香煙殼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入衣袋。

大夥兒抽煙,沉思。一支煙抽完,田博強開腔了:“ ‘大生產’是抽了,大家若對老林上述觀點沒有看法的話,那咱們就采納他的建議,重新對大榕樹現場進行調查,重點是一一確定現場有哪些房屋可供待在裏麵的人員看清陸鼎當時的動作,二是這些房屋中的人員是否具備之前我們分析的其他相關作案條件。”

按照慣例,往下就該由劉起泉、畢春茂兩位領導做指示了。可是,兩位領導互相看了看,所交換的眼色都是“不說了”,然後先後搖了搖頭。於是,田博強便宣布散會,全體組員出動,前往新民路現場。

到得現場,一幹刑警以大榕樹為中心,近距離散開,掃視馬路兩側的房屋,選中了能夠看清大榕樹下陸鼎當時所待位置的那些人家。統計下來,大約有三四十家。接下來就是對上述人家挨家挨戶進行實地查看。這時,接到專案組電話的管段派出所調派的四名戶籍警以及由戶籍警召集的六位居委會大媽也都陸續趕來向專案組報到了。林海生對人員做了分工安排,請一位居委會大媽手持一截竹片站在陸鼎當時所待的位置,其餘十六人分為四撥,分頭前往居民家進行實地查看。

眾人進入居民家,走遍各戶家裏可以看清陸鼎所待位置的每個視角點,發現理論上可以看清陸鼎位置的視角點,實際上並非一定能夠看清。因為那棵百年老樹的樹冠龐大,枝葉茂盛,從居民家樓上的陽台、窗戶望過去,由於光線太暗,或者視線被枝葉遮掩,所以隻能依稀看見那位大媽的身影,很難能看清她手裏竹片的完整形狀。這樣,對於原本不可能知道陸鼎停車後去撿事先拋在路旁雜草叢中古劍的“黃雀”來說,他不可能僅僅因為看見陸鼎手中那物件的一部分就能辨認出那是一把古劍,因而起了占有之心,隨即開始實施跟蹤行動。倒是在樓房底層或者平房的合適位置窺察時,可以避免遇到上述障礙,視力好且具有分辨古劍能力的人,才能初步得出那是一把古劍的結論。

專案組的好運似乎來了,因為他們在踏勘中發現了這樣一個初步符合條件的對象,這人疑似“黃雀”。

此人的基本情況令眾刑警大跌眼鏡:這個名叫麻孝先的兄弟還不到二十歲,出生於工人家庭。不過,他的工人階級老爸麻崇信有些特殊,因為他是電信局的資深技工。舊時南寧電信局負責本城的電話、電報業務,老麻是一名外勤技工。注意,是外勤,而不是外線。之所以要強調這一字之差,是因為外線工是架設、修理電話線路的,櫛風沐雨是家常便飯,刮風天還要攀高沒商量,而且由於技術含金量低,薪水一般,更重要的是基本無外快可撈。而外勤技工就不同了,負責的業務是給用戶處理電話故障。舊時,尋常百姓是裝不起私人電話的,隻有那些達官貴人、富商名流才會擁有私人電話。公私企業安裝、使用電話也是如此,這裏的“使用”中還包含維修。比如證券公司,交易時段的電話暢通就是他們的生命;比如上流社會,舉行慶生等私人社交活動時,電話暢通就是他們最大的麵子。可以想象,這個時段一旦電話發生故障,那將是一種什麽狀況。這時候,外勤技工老麻們的進財機會想推掉都難。平時出外勤時你的自行車或摩托車還沒推出來,人家的小轎車就已經在門口恭候了。把人接過去,由於時間就是金錢,所有的客套免了,見麵就奉上小費。這時候的小費,數額絕對不小,動輒就是相當於兩三個月薪水的數額,而且是“黃白綠”(黃金、銀洋、美鈔)。這當口兒如果師傳接著還有活兒,下一家的轎車便已經在外麵等著了。有時,電話故障率高得反常,被認為“不排除電信技工故意為之的可能”。麻孝先的老爸老麻師傅,幹的是這樣一門職業,高薪水加上比高薪水還高的小費,其生活優渥是可以想象到的。

因此,出生在這樣一個工人階級家庭的麻孝先,自幼就過著舒適優越的生活。老麻很重視對兒子的教育,五歲就為麻孝先請了家教。家教老師是個中年舊知識分子,有較深的國學淵源,還熟知曆史。麻孝先受其影響,對古文及曆史非常愛好。七歲那年,老麻又通過朋友關係讓兒子拜一位兩廣有名的國術高手為師習練武術。這個武師出身世代武人家庭,祖上有人做過武將、鏢師,或者經營武館,據說還出過幫會大佬黑道名人,所以江湖經驗頗為豐富。麻孝先跟著他學了五年,拳腳武功不咋樣,武林掌故江湖知識倒是裝了大半肚子。麻孝先原本就有資深技工老爸的基因遺傳,天生聰慧,加上後天的教育,因此小學、初中、高中一路讀下來成績都是優秀。

1958年早春開學時,麻孝先已是高三學生,以其成績和家庭出身,進名牌大學幾無懸念。3月,空軍航校在南寧招收飛行學員,其在讀的學校推薦了麻孝先。軍方代表跟麻孝先見麵後聊了聊,對這個學子不僅僅是滿意,還十分欣賞。接著是體檢,以麻孝先從小到現在將近二十年沒生過病的身體狀況,以及平時一向精力充沛的狀態,所有人都認為他應該一路綠燈。果然,體檢伊始醫生就驚奇地發現,這個小夥子的視力超常的好。但是,接下來卻爆出了一個意外,麻孝先首輪體檢竟然沒通過,被刷下來了!光刷下來還不說,連家也不能回了,直接送往市傳染病醫院。醫生給出的結論是:患有亞臨床型甲型肝炎!

學校沒等麻孝先提出休學申請,就立刻主動“贈送”了休學一年的優惠,之所以說是優惠,是因為學校把他已交的學雜費全額退還,待其休學結束去複讀時,也不必再交學費了。麻孝先在傳染病醫院住了一個月後回家。麵臨著一個空前漫長的假期,他打算除了鍛煉身體,還要好好讀一些曆史書。至於學校的教科書,則不必去碰,對於他這個學霸來說,完全可以等到長假結束後再去看。為了能夠靜下心來讀書,麻孝先就從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的父母家搬到新民路這邊的爺爺家來居住。這裏離人民公園很近,每天清晨可以去那裏跑步練拳,下午還可以去釣魚。

派出所戶籍警小白是個武術迷,每天清晨會去公園打拳,麻孝先爺爺家屬於戶籍警小白的管段,所以他是知道麻孝先來新民路爺爺家暫住的(同一城市,不必申報臨時戶口)。兩人都愛好武術,很快便成了朋友。當然,若論功夫,小白雖是警察,而麻孝先還是一個病號,但實戰試手時他就發現自己跟麻孝先不在一個檔次上。所以,小白經常向麻孝先求教,麻孝先也肯予以點撥。上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兩人在人民公園不期而遇。小白是休息日去公園練拳,麻孝先則是去公園釣魚。小白練完拳,便到湖畔麻孝先的垂釣點來看看,然後兩人去公園茶室喝茶。茶室門口有攤頭賣小吃,還有啤酒,兩人便買了些為聊天助興。小白無意間聽麻孝先說起他這段時間讀了不少曆史書籍,決定明年複讀後填報誌願時隻填一項——考古,他的誌向是將來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小白當時聽後並沒多想,一直到派出所接到專案組的電話要求指派幾名民警前往新民路協助過專案組做相關調查,方才清楚專案組是要尋覓這樣一條線索。這時,小白想到平時跟麻孝先閑聊時曾聽其說過他平時除了閱讀曆史類書籍,也喜歡看小說,但涉獵範圍比較狹窄,基本上隻看曆史和偵探題材的。這一點,跟麻孝先酷愛曆史、對考古具有濃烈興趣等特點聯係起來,小白就對麻孝先產生了懷疑,於是,當即向專案組反映了上述情況。

這樣,麻孝先就進入了專案組的關注視線。組長田博強和刑警邢立誌、派出所民警老錢、居委會劉大媽親自前往麻孝先爺爺家。麻孝先不在家,隻有其爺爺奶奶老兩口在家。這對老夫婦都已年過七十,身體狀況看上去尚可,但聽力不咋樣。那個年代,居民家經常有官方的不速之客來訪,檢查衛生、了解民憤、對某項社會常態的調查以及訪貧問苦,這對老夫婦經曆得多了,已經對來訪者的身份沒有什麽興趣,隻是坦然自若地說自己想說的話。此刻他們告訴來訪者,這裏的戶籍人員是他們老兩口,這半年來因為孫子養病去公園方便,所以也住到這邊來了。孫子現在去市圖書館借閱資料書了。

田博強等人查看了麻宅,重點是麻孝先所住的那個屋子。這是一間臨街的大約十來平方米的小屋子,收拾得很幹淨。朝新民路那一側的窗前放著一張舊書桌,上麵放著一些書。田博強用眼光掃下來,發現都是曆史、考古、偵探類的書籍。另一側靠牆而倚的書櫥裏,也放著一些相同類型的書,還有幾個剪報貼本,翻了翻,都是跟古文物有關的剪報。書櫥一側牆角放著麻孝先練武用的大刀、長槍、棍棒,牆上掛著腰刀、寶劍和三節棍。田博強坐在麻孝先平時閱讀或者寫字時所坐的那把藤椅上,邢立誌則站在椅子旁邊,把窗簾扯到一邊,發現這個角度可以觀察到馬路斜對麵大榕樹下站著的居委會大媽,而且看得比較清楚,但平心而論,如果要看清陸鼎手裏拿的那截“廢鐵”是一把古劍的話,似乎缺乏信服力。不過,田博強想到民警小白所介紹的麻孝先的超強視力,心裏一動:對於麻孝先來說,恐怕這不成問題吧。

這時,老錢隨手拉開了倚立在牆角的那個沒上鎖的狹長立櫃,輕輕哦了一聲。田博強過去一看,裏麵有一把鐵鏽斑斑的畫戟,那作為戟杆的木棍也已半朽,汙垢遍杆,杆端的箍套銅斑駁陸離,疑是出土不久的一件墓葬品。老錢正要伸手去取時,被田博強阻止了。正在這時,從外麵傳來尖厲的口哨聲,麻孝先回來了。

那個年代,哪天某個居民下班回家,發現家裏來了一群不速之客,散布在自己家的各個屋子:臥室裏,有人探身床底正用手電筒照射著似在搜尋什麽東西,有人蹲在桌子前麵伸手摸桌子底板;客堂間,有人站在桌上,正踮著腳尖舉手在摸屋梁上部,另一位大媽則正把掛在迎門牆上的裝著先人遺像的鏡框摘下來,對著背麵的木質封板又看又摸;廚房裏,有人正掀開水缸蓋板,俯身把頭湊近水麵……而家裏的父母,則在客堂的某個位置或坐或站,神情泰然,甚至麵帶笑容跟來人說話。這一幕,並非是這戶人家犯案遭到專政機關的搜查,而是由居委會組織的愛國衛生例行檢查。由於愛國衛生是一場從上到下的全民運動,通常人們已經把家裏所有物件表麵的灰塵消滅,所以來人的注意力集中於隱蔽角落。至於掀水缸蓋做口渴牛飲狀動作,則是在聞飲用水裏是否放了漂白劑——這也是當時愛國衛生運動的一項重要內容。

因此,當麻孝先外出回家正好撞見田博強等人這一幕時,不以為然。以其高三學生的閱曆,不可能識別得出來人跟平時檢查衛生的人員有甚不同。麻孝先見他們正在立櫃前看那把畫戟,便馬上招呼:“諸位,這東西請不要動!要說衛生,那還真的不衛生,上麵肯定有病菌什麽的。我剛買了五十斤生石灰,一會兒店家會送來,我準備把它埋在石灰裏,既可殺菌又有利於減少氧化。回頭等我空下來準備研究一下它的淵源來曆呢。”

田博強便趁機問麻孝先這把畫戟是從什麽地方弄來的,得到的回答是他從文廟每周一次的周日舊物品交易市場上以十元人民幣購買來的。麻這孝先還告訴刑警,當時他買下這把畫戟時,旁邊有圍觀者說不值。他問為何不值,那人說這把畫戟不古,估摸是清朝末期的東西。然後就有人反駁,說看式樣像是明朝的。接著又有幾個人發表意見,七嘴八舌各說各的,最久遠年代說到五代十國。麻孝先說你們都是隨口之言,缺乏依據,待我拿回去細細研究考證,然後再作出判斷。沒準兒還可以寫一篇考古論文投稿發表呢!眾人哄笑,說遇到了一個新社會的書呆子。麻孝先不予理睬,把畫戟扛在肩上回來了。

田博強和邢立誌對視了一眼,迅速交換了彼此都懷疑此人的信息。於是,邢立誌亮出了證件,說他們是警察,有事想問問麻孝先。其他人見狀便都回避了。老錢在客堂間搬了一把竹凳子坐在麻孝先臥室門口把風。

兩個刑警這當口兒並不準備訊問麻孝先,而是先要弄明白眼前這個有著超常視力的學霸小夥兒是否有作案時間。因為對其隻是懷疑,不便直截了當訊問,就你一言他一語互相配合著閑談樣地聊著。一會兒,漸漸把話題引到國慶節前夕的9月30日,問麻孝先那天在幹什麽。原以為麻孝先會說類似“時隔多日,我怎麽記得清楚”那樣的話,哪知,眼前這個學霸對自己最近一個月裏每天的主要生活活動內容記得都很清楚,當下掰著手指頭默數了片刻,開腔道:“9月30日那天,上午八點多我去居委會幫助他們出牆報,連畫帶譽抄,外加還要對稿件的文字做修改,一直忙到中午十二點才結束。回家吃飯後,剛要躺一會兒,來了三個同學——國慶節前夕,學校隻上半天課,特地過來探望我。我們就去人民公園茶室喝茶,打撲克。大約下午五點離開公園,回家,爺爺奶奶已經準備好了一桌菜,四人搞了個聚餐。我因為要保養肝髒,沒喝酒,他們三人吸了葡萄酒和啤酒。到晚上八點半左右結束,他們回家,我倚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就睡了。我看的是《霍桑探案集》第二冊,解放前上海大東書局的版本。”

刑警聽麻孝先一口氣說了這些,第一反應是這小夥兒口齒伶俐,可是這副倒背如流的架勢好像是事先有準備的。正待開口說什麽時,麻孝先就從窗前書桌抽鬥裏取出一本硬封麵日記本,翻到9月30日那頁:“這上麵有記載的。”

田博強翻開日記本一看,果然與其所作陳述相符,那三個同學的姓名上麵都寫得清清楚楚。喝茶是麻孝先付的款,付了多少錢上麵也有記錄。

田博強當然還不敢完全相信這學霸小夥兒是無事的,當下就讓麻孝先寫出那三個同學的住址。麻孝先筆走龍輪寫出後,遞過紙條:“今天是星期四,他們三人都是寄宿生,你們要去學校才能見到他們。”

田博強下令專案組刑警全體出動。一幹刑警趕到學校,同時分別對三人9月30日的行蹤做了了解,他們所說的內容跟麻孝先所言完全相符。一幹刑警返回新民路,又去居委會調查,9月30日那天上午麻孝先確實去居委會出了一期牆報,這是事先兩天居委會特地上門去相邀的。

於是,這條線索就給排除了。而同一時段對新民路其他符合“窺察大榨樹”條件的居民的調查雖然也是這樣細致,但沒有發現有可疑對象。

七、繩之以法

偵查工作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這讓大家茫然不解而悶悶不樂。10月10日,再次開會研究案情。可是,並不是所有案情分析會都能獲得所期待的結果,最終,這次漫長的會議以交白卷而結來。結束前,田博強與林海生商量後,宣布明天休整一天。

應該說,這是一個因為沒有找到新的突破口而作出的無奈決定。畢竟專案組刑警已經日夜不停連續工作了多日,大家都很疲憊。如果此刻手頭掌握了線索,那還可以咬緊牙關鼓鼓勁兒繼續幹下去。可是現在沒有線索,那就休整一天,喘口氣。不料,就是因為這麽一個短暫的休整令,竟然讓專案組撞到了一個好運!

專案組五十二歲的老刑警邢立誌是興寧派出所民警,因為他是第一個處理“古劍失竊案”的警員,又有多年從事刑偵工作的經驗,所以在組建專案組時,被作為一名正式成員加盟。10月11日,老邢睡了個懶覺,九點多才起來,然後去所裏領當月的薪水。薪水是5日發的,但老邢因為忙得無法分身,不好意思請假前往所裏領薪水,所以拖到了今天。不過,他趕到所裏後,那個內勤兼財會的女警員小嶽外出辦事了,於是隻好等候。這一等候,就等到了一個發現破案線索的契機。

老刑是留用警員,被留下的這些舊警員都有各自的“道道”。當然,這裏所說的“道道”並非歪門邪道,而是或曾立過功,或有過人的業務能力,以及個別有烈屬家庭背景。老那在這三方麵都能沾點兒邊兒:要說業務,他沒有神探之能,但查摸功夫紮實,人脈又熟,查訪能力強;解放初期,他曾因向軍方提供過剿匪情報而立功受表彰;他的嫡親弟弟是中共地下黨員,從事情報工作,1948年在桂林被捕犧牲,解放後邢家門上就由民政局給釘上了一塊“革命烈屬”的牌子。老邢文化不高,但深諳人情世故,對政治方麵尤其敏感。因此,自解放後他在單位一直奉行“與人為善”、“保持低調”這兩項基本處世原則。比如現在他在等候小嶽時,明明有自己的辦公室,但他不去坐著生怕打擾其他正在辦公的同事,而是去門衛室待著跟門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聊了一會兒,上麵說到的破案契機就出現了。外麵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對門衛說要見戶籍警小白。門衛當然要問有啥事兒,來人簡單說了說,被邢立誌聽在耳裏,腦子裏隨即冒出了一個念頭:這好像可以往“黃雀”線索上去考慮!

這個少婦名叫袁曦珍,二十六歲,是新民路上香燭店老板袁暮臨的女兒。老袁解放前在南寧有點兒小名氣,他雖然以經營香燭生意為生,但另有一項獨門手段:醫治蛇傷。舊時南寧地麵上有被毒蛇咬了的,首先想到的就是“袁記香燭店”的袁老板。老袁憑這一手祖傳絕技,不但掙得了一些外快,還結交了三教九流的朋友,所以他的人脈比較廣。老袁夫婦生有一女一子,女兒袁曦珍十八歲上出嫁,夫家是“大統棉紡廠”的大股東,丈夫姓蒙名威風。袁蒙兩家的相識相交就是因老袁在十年前救治了被毒蛇咬傷的頑劣少年蒙威風。老蒙講江湖義氣,其子被老袁救治後,他就把老袁視為救命恩公,兩家來往勝過尋常親戚。袁曦珍長相俏麗,性格溫和,善解人意,便被蒙威風看上了。1950年春,蒙威風把袁曦珍娶進了門。

結婚後,兩口子過起了滋潤的小日子。不過,好景不長,不到一年蒙家就出了一樁大事:老蒙因為與有著土匪身份的哥們兒暗通款曲,還斥金資助,被人民政府逮捕。他的土匪哥們兒聞訊後,竟異想天開進行營救,結果老蒙在越獄時被看守所警衛擊斃。由於老蒙的案子中有斥金資匪的情節,所以警方將其名下的資產除留下一部分作為其家屬的生活費用外全部沒收充公。

老蒙的厄運對於蒙家來說自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不過,對於袁曦珍、蒙威風兩口子來說,所受到的影響沒有蒙家其他人大,因為蒙威風之前就預料到了老爸會有此遭遇。蒙威風自幼頑劣,結交的都是乞丐、地痞、流氓之類,經常在外闖禍。一直到十六歲時不知怎麽就突然幡然醒悟,不用他人點化,自己便來了個華麗轉身,大步邁上了正道。因此,早在南寧解放前夕,他就告誡過老爸:解放後,您以前的那些江湖朋友可能會在被共產黨軍隊打擊之下,走投無路之際求助於您,您可得多加思量。共產黨執法如山,三尺王法劈頭砍下來,您老可就得遭殃了!老蒙視兒子為黃口小兒,對其告誡充耳不聞,最後還真被蒙威風給預料到了。老蒙生前對這個自幼頑劣的兒子經濟資助不多,結婚後就更少了。

因此,結婚後袁曦珍的小日子雖然過得還不錯,但經濟方麵還是需要老爸的定期資助。她想找份工作,但是丈夫認為沒有必要,所以她就隻好待在家裏帶孩子。有時覺得悶了,或者娘家父母捎話來說想念外孫了,就會回娘家小住數日。9月28日,她就是在接到父母托人捎話說想念外孫了而領著孩子回娘家的。老袁夫婦對女婿蒙威風很是喜歡,每次女兒回來小住,總要讓女婿下班後也過來住,休息日則全天待在新民路。

蒙威風當年幡然醒悟浪子回頭後,拒絕了老爸提出的讓其去棉紡廠供職的建議,理由是“窩在廠裏太鬱悶”。蒙威風的伯父聽說後便讓侄子去其開的“四方舊貨行”工作,蒙威風挑選了一個上門收購“有品位的舊貨”的崗位。邊學邊幹,兩年下來已經成為一名熟手。解放後,舊貨行被國家以合營方式改變了控製權,伯父退休,蒙威風則仍舊在原崗位上效力。

9月28日,袁曦珍去娘家小住的那天,蒙威風因為應約去武鳴縣城廂鎮一個行將就木的舊軍人家裏收購舊貨,當晚未歸,次日下午方才返回南寧,直接回了新民路嶽父家。9月30日,輪到他休息。之前說好國慶節夫妻倆帶上小孩兒以及小舅子袁小典去郊遊的,所以他帶來了一架舊的德國蔡司牌軍用望遠鏡,那是他這次去武鳴縣那個舊軍人老爺子家收購到的舊貨中的一件。

按說這是舊貨行的公物,是不能擅自帶回家使用的。但是,蒙威風打了一個擦邊球,因為這批舊貨數量較多、他乘坐公共汽車無法攜回,所以辦了托運。當時的托運雖說也屬物流這一行,但跟如今的快遞行業是沒法兒比的,不但速度緩慢,而且到貨後貨場發取貨通知也要拖延。因此蒙威風先把望遠鏡隨身帶回後可以自己使用幾天,等到貨物運抵南寧舊貨行,去取來後清點登記時再把望遠鏡放回去也不遲。

然後就要說到蒙威風的小舅子袁小典這個十四歲的小學六年級學生了,他是新民路一帶出了名的頑皮大王,跟少年時代的蒙威風有得一比。這小子幾乎每個學期都要挨處分,輕則警告,重則記過,最嚴重的還被勒令停學半月,待在家裏自我反省。9月30日這天上午,他得知姐夫帶來一架軍用望遠鏡,便向姐姐索要。袁曦珍因這是舊貨行的公物,拒絕。袁小典不悅,正準備捉弄小外甥時,姐夫倒是把望遠鏡拿出來遞到他手裏了。不過,蒙威風知道小舅子的德行,生怕他玩一陣兒後會動把望遠鏡拿去跟別人換取其他東西的心思,所以關照他隻能在自家門口瞅著解悶。

袁小典知道姐夫說一不二,否則是沒好果子吃的,所以對於這個關照他嚴格遵守。可是,當他拿著遠鏡在門前來回走動,東看西瞅時,很快就引來了幾個鄰家少年,他們看著很是羨慕袁小典,便開口商量讓他們也開開眼界。如果袁小典對他們一視同仁,應該也就沒有接下來發生的糾紛了。他卻因為跟這幾個小哥們兒的關係有親有疏甚至還有結過怨的,所以有的可以看,有的不能看,還嘲諷人家。對方是一對嫡親兄弟,被激怒後,與其發生爭執,最後到動手。袁小典對打架比較在行,當下以一敵二,竟然還占上風,把人家打得一個鼻子流血一個門牙掉落兩顆。正好有派出所民警路過,見狀來勸架,因見雙方家長都出場,大有爆發一起鬥毆事件的可能,便覺事態有點兒嚴重,當下問明情由,把袁小典等三個當事人以及家長(袁家是袁曦珍)帶往派出所。那架望遠鏡因為是軍用品,而且曾被袁小典在鬥毆時作為“家夥”打過對方,所以也被民警拿走了。

處理結果是:袁家承擔醫藥費用並適當給予賠償,袁小典向那對兄弟當麵道歉;雙方家長許諾不再追究此事,今後和睦相處。那架望遠鏡,在問明來源後因係違規行為,所以派出所要跟舊貨行聯係後方可發落。舊貨行經理接到電話,聽說事由後,對蒙威風的違規行為采取容忍態度,說把望遠鏡還給蒙威風就是了。民警對於這種態度不以為然,便說那得由單位出具一份證明方才可以領回。節後,蒙威風去舊貨行上班,免不了要向領導做一番說明,還要寫一份檢查。檢查交上去後,還得把收購舊貨的清單拿出來,等到托運的貨物取回後,一一核實無誤,這才可以出具那份證明。這些程序走完,已是十來天了。蒙威風因為要上班,所以就把證明給了妻子,讓袁曦珍去派出所領回望遠鏡。

當下,邢立誌聽說了上述情況,大腦便開始加速運轉。作為一名留用舊警,他對興寧派出所管轄的區域比較熟悉,新民路上的香燭店袁老板,因其有醫治蛇傷絕技,算是一方名人,自然知曉,而且曾與其打過交道。這次古劍失竊案發生後,在新民路排查“黃雀”嫌疑人時,因袁家與大榕樹相距較遠,超出尋常人的目力所及範圍,所以不在專案組的排查範圍。現在突然冒出了蔡司牌軍用望遠鏡,邢立誌就產生了聯想:會不會有人使用望遠鏡窺察到了陸鼎往板車底部綁紮所竊古劍的那一幕,因而產生了非法占有之心,跟著就尾隨陸鼎至其住所,然後候得陸鼎外出就做起了“黃雀”下手行竊了。這個“黃雀”很有可能就是蒙威風。

於是,邢立誌當即給田博強撥打電話報告了這個情況。田博強的反應快疾而且到位,立即在電話那頭作出分析:之前我們分析案情時對“黃雀”其人的特征所形成的思路是“偶然窺察到陸鼎藏匿古劍”、“對古劍的價值有所了解,是個懂行角色”和“這天有窺察、跟蹤和下手的作案時間”,現在發現的這個情況基本可以指向蒙威風。於是,田博強當即作出決定:“老邢,你先通知派出所找個借口把袁曦珍拖住,別讓她離開。我這就召集大夥兒前往新民路衰老板家,你在那裏跟我們會合。”

接下來所進行的工作竟是一路綠燈,特別順利:一幹刑警趕到那裏,先去附近學校悄悄找了袁小典,跟他聊9月30日上午他從姐夫手裏拿到那架軍用望遠鏡的細節。袁小典所做的陳述,證實了田博強剛才所推測的三個作案條件中的第一個偶然窺察。袁小典拿到那架軍用望遠鏡後,站在自己家門前人行道上不知如何調節視距,便返身進屋向姐夫請教。這種望遠鏡在屋裏是沒法兒調視距的,蒙威風就隨小舅子去了門外。蒙威風把望遠鏡放在眼前,一邊朝馬路對麵兩側來回掃視,一邊做著調節。忽然,他停止了身體的來回移動,對準一個方向一動不動地看著。袁小典以為是調節操作的需要,就在一旁耐心等待。片刻,蒙威風放下望遠鏡,三言兩語把基本操作給袁小典說了說,就把望遠鏡給了他。之後,袁小典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望遠鏡上,對於姐夫的去向根本沒有留意。他跟那對鄰家兄弟打完架引來對方家長時,從自家屋裏出來的是姐姐和媽媽。民警出現時,袁小典嚇了一跳,急著去屋裏想向姐夫求援,但姐夫卻沒在。後來他和姐組從派出所回家時,姐夫已經在門口坐得穩穩的,正氣定神閑地喝茶抽煙。姐姐生怕派出所會為望遠鏡之事跟舊貨行聯係,對姐夫不利,就急著讓姐夫去單位做一個說明。姐夫聽後脫口而出他下午另外有事呢。姐姐問他有什麽事。他改口說別囉唆了,他去一趟單位就是了。袁小典說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姐夫是出去了,但是不是去單位就不清楚了。

當下,專案組決定立刻采取措施把蒙成風控製起來。刑警立即跟舊貨行領導聯係,對方說蒙威風去醫院配藥了。刑警生怕夜長夢多,問明去的是哪家醫院後,立刻前往該醫院,在門口與蒙威風撞個正著,二話不說就將其帶走了。

當即訊問,蒙威風對其充任“黃雀”盜竊古劍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誠如刑警所推測的,9月30日上午他在袁家門前人行道上調節望遠鏡視距時,正好發現遠處大格樹下的陸鼎在往板車底部綁紮古劍。對於尋常人來說,陸鼎手裏的物件極有可能會被看作是一段廢鐵,但蒙威風供職的“四方舊貨行”之伯父老板是個喜歡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收的舊貨門類遠比其他同行廣而雜,收來後的分門別類工作也做得比同行細,多年下來練就了識別多種名謂廢舊物資但裏麵可能混雜著古董寶貝的一雙毒眼。蒙威風進舊貨行後,伯父就把這方麵的訣竅傳授給了他,他雖然沒有學全,但用蔡司牌軍用望遠鏡看那截“廢鐵”,跟拿在自己手裏看幾乎沒什麽差別,一眼就斷定這並非廢鐵,而是一把年代久遠的古劍。當下,蒙威風幾乎來不及多想,馬上就產生了要把這把古劍占為己有的念頭。他以前數年混跡於乞丐、地痞、流氓堆裏,對如何“順手牽羊”非常熟悉,也知道應該怎樣反偵查,於是在跟蹤到陸鼎的住處後,做了作案準備工作,然後就非常順利地把古劍搞到手了。

刑警隨即去其住所搜查,起獲了那把古劍。至此,古劍失竊案的偵查工作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南寧法院於1959年1月27日對盜竊古劍的兩名罪犯陸鼎、蒙威風分別作出判決:蒙威風領刑七年;陸鼎因患精神病,未被判刑,保外就醫居住於其姐姐家,1960年自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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