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安
張恩福,1921年出生於北平官宦人家,抗戰爆發後,還是個初中學生的他,與同學結伴逃往大後方,在國家危難、急需空軍飛行員之際,一起加入空軍,赴美進行了一年的培訓,隨即回國參戰。曾兩次擊落日軍“零式”戰鬥機,並數次在飛機被地麵火炮擊中的情況下,靠過硬的技術駕駛著受傷的戰機返回。爲此多次受到上級的表彰,先後兩次獲得“傑出飛行十字勳章”。
張老先生的英雄經歷,爲正在調查和撰寫抗戰空軍赴美培訓歷史的本文作者李安提供了重要綫索:張先生不僅認識同期赴美培訓的李安二叔李嘉禾,而且保留了一本日記,完整記錄了整個培訓過程。
今天,李安記錄這段歷史,以及和她二叔一樣出師未捷身先死,因空難殉職、葬在美國的年輕飛行員們書,《尋找塵封的記憶——抗戰時期民國空軍赴美受訓歷史及空難探秘》已經由壹嘉出版推出,亞馬遜、B&N等各網絡書店均有銷售。
2018年3月,一個平常的週末,我和先生飛往鳳凰城,駕車7個小時來到德州“布利斯堡國家軍人陵園”,去看望我的二叔。
在抗戰最困難的時期,二叔李嘉禾從西南聯大物理係棄學從軍,加入中國空軍,被派往美國接受飛行訓練,不幸因飛行事故身亡,被安葬在美國七十多年了。
墓區偏安一隅,沒有花束,白色墓碑群排列整齊,靜靜地等候著親人們的到來。墓碑上幾行簡短的文字,淹沒在浩如煙海的陣亡者名錄裡,成為一串串冰冷的數位。在二叔的墓碑周圍,還有五十多位在美國訓練中犧牲的中國空軍學員。
他們都是中美空軍聯合抗戰歷史無聲的見證人,當年懷著保家衛國的宏願來到美國接受飛行培訓。雖然沒能有機會馳騁疆場,回到祖國與入侵者浴血奮戰,但他們年輕的生命理應同屬於中國抗戰空軍歷史的一部分。
可如今,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像離群之雁顯得那麼的冷落、孤寂……
回家之後,我馬上聯繫中國的公益團體,在媒體和社交網路發起了尋找空軍先烈家屬的活動,還到央視《等著我》欄目,講述抗戰空軍的故事,這些活動在全國範圍內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陸續找到了二十多位空軍家屬。
2018年8月,我的微信朋友圈突然出現一張1942年美國《生活》週刊封麵人物,中央空校12期第二批赴美空軍鄭兆民中尉的照片,壹嘉出版社社長劉雁寫了這樣一段話:
“今天去一家老人院看望兩位老人,其中一位是抗戰飛行員張恩福伯伯。老人是北京人,航校15期學員(考入14期,因病延為15期),在美國受訓後回國參戰,曾在武漢上空擊落一架日機,並為此獲得美軍榮譽十字勳章。聽我說明來意,頃刻間老人熱淚盈眶,半天說不出話來。盧溝橋事變之後,還是一個高中生的他跟同學一起向後方逃難,經香港、越南輾轉來到雲南,考進航校,卻無飛機可飛。全國動員為空軍捐款,買來的教練機的機翼居然是用木頭和帆布做的,一架飛機比一輛汽車還便宜。講到日軍轟炸,有一處機場的二十餘架飛機還未起飛,便全數被日機炸毀,老人再次熱淚滾滾......”
“抗戰飛行員、航校15期”、在美國受訓”,幾個關鍵字一下子牢牢地吸引住我的視線....
抗戰勝利七十多年過去了,見證空軍抗戰歷史的老人幾乎鳳毛麟角。沒想到,在美國加州矽穀,還有一位擊落過日本戰機的“中國飛虎”,能不讓人喜出望外嗎?
好想立刻去養老院看望張伯伯,握著老人的手,向他表示自己由衷的敬意。更想知道,他是否認識我的二叔李嘉禾?是否曾經在一起受訓?在尋找空軍先烈家屬的過程中,我始終沒能找到更多關於我二叔在美受訓的細節。
薩拉托加在三藩市灣區遠近聞名,一個優美富裕的小鎮。沿85號公路北行,下了高速,順著“薩拉托加”大道蜿蜒盤山而上,在小鎮中心,拐一個彎,就到了張伯伯居住的養老院。
遠遠看見坐在輪椅上的張伯伯,心裡的崇敬油然而生,彷佛看見了久違的二叔,特別得知他與二叔同庚,出生於民國十年(1921年),那一口熟悉的老北京口音,聲情並茂,像極了我家的老輩們!
眼前的張伯伯,一位97歲高齡的老人,身體狀況遠比想像的要好。腿腳雖不靈便,靠輪椅助行,可壯士暮年,眉宇間神采依舊,一副坦然淡定的形象。
更令我驚訝的是老人居然保留著我在《世界週刊》上發表的封麵故事“民國空軍魂斷美國---埋藏半世紀的真相”。
“李嘉禾?我知道,都是北平出來的,我們相互間十分照應。”一口地道的京腔,字字句句聽得真切,怎不令人激動萬分!
激動之餘,我又小心翼翼試探著問:“您認識從西南聯大出來的崔明川嗎?”
“崔明川?山東人。”毫不猶豫的回答,又帶來一陣驚喜!
不知為什麼?在任何空校名冊或赴美記錄中,海內外空史學者及誌願者,始終沒有找到任何關於西南聯大機械係學生崔明川當年參加空軍的資訊!
這一切,對尋找烈士遺跡,記錄真實的歷史實在太重要了!
我想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仔細聆聽老人當年成長,從軍,抗戰及後來的故事,為張恩福伯伯做一個“口述歷史”,也為了銘記那些與他一同參加空軍,赴美培訓,回國參戰,先後獻出寶貴生命的空軍戰友。非常感謝張伯伯的兒子張家儀為我帶來了老人珍藏多年的歷史文物。那些七十多年前的勳章、日記、照片......隨著張伯伯一路遠征,如今一件件擺放在眼前,陪同我們一起去探尋抗戰空軍張恩福走過的那一段段令人難忘的歷史。
張恩福1921年出生於北平西四巡捕胡同二十六號,一個富裕的官宦之家。父親張國浚是清朝末代進士,前後擔任四川豐都和河北正定縣縣長。幾個孩子中他排行老五,不幸的是大哥患“猩紅熱”早逝,親娘和小妹也得病走得早,隻有“老五”恩大福大挺了過來。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公然侵佔中國的東三省,無數難民被驅趕進關內,流離失所。1937年更是悍然挑起驚震中外的“盧溝橋”事變,整個華北平津地區很快被日本軍隊所佔領,第二次中日戰爭全麵爆發。
日本人強行攻佔北平之前,北平、天津各大學紛紛往後方遷移。清華、北大和南開遷址於長沙,成立了“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4月挪至昆明,更名為“西南聯合大學”。
為了建造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在日寇佔領區,不但教科書被篡改,中國地理課本被修改,還強行逼迫學生學日語,實行殖民化統治。張恩福當時正在“中法大學”高中部上學,隻得轉至通縣潞河中學。那是個寄宿教會學校,處於租借區之內,不受日本人統治。
回憶起那段烽火歲月,張恩福非常感慨,“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偌大的華北,再也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沒有了教育部頒發的畢業文憑,還讀什麼書?大家想法子紛紛往內地跑。”
張恩福有個中學同學叫羅瑾瑜,父親原在清華工作,當時正在昆明建設剛從長沙遷移過去的西南聯大。兩個年輕人暗自商量去昆明,至少先有個落腳的地方,讀書的事情到了那裡再說。他們想:“北京、天津的大學都搬到昆明了,還愁沒有學上?”
一場戰爭,國土淪喪,災難深重的國民在日寇的鐵蹄下飽經流離之苦。張恩福、羅瑾瑜的命運和很多人一樣,因戰爭而改變了。
張恩福告別依依不捨的父母,懷揣著他們的囑咐和100塊現大洋,和同學羅瑾瑜悄悄從天津港上船,隨船到塘沽上貨,一路顛簸到上海,停滯二天,再經幾天幾夜海上顛簸,總算平安到達英國人統治下的殖民地香港。
緊接著,從香港換船去當時的法屬殖民地越南海防。那是一艘小船,大家都坐在木板凳上,船艙裡連窗戶都沒有。到了海防,馬上換乘鐵皮火車沿滇越鐵路到昆明。
幾個星期的折騰,風塵僕僕總算到了目的地,誰知一下火車,巧遇羅瑾瑜的父親到火車站接人。他大吃一驚,沒想到兒子擅自丟下三個弟弟和母親,悄悄和張同學跑到昆明來了!
亂世中,無奈的父親隻得幫兒子在大學裡找個文書工作,張恩福就此和羅瑾瑜一起住進了西南聯大。和同學擠在一處不是長久之計,為了生活,他不得不從昆明輾轉去成都投靠自己的姐姐和姐夫。
當時的中國,就像古詩中描述的那樣,“國破山河在、莊園燒盡有枯井”。眼看半壁江山成為日軍佔領區,廣大民眾被奴役被殺戮,遍地生靈塗炭,全國上下燃起團結一致反抗外來侵略者的怒火。
在國父孫中山“航空救國”的感召下,1939年4月1日張恩福通過考試順利成為黃埔軍校第十六期第七步兵隊(空軍代訓班)學員。
早期的空軍學員必須經過黃埔軍校訓練,由陸軍代訓空軍入伍生,接受軍官基本課程,如班、排教練、地麵戰術等。後來,由於空中力量懸殊,政府決定從空校十五期開始,直接麵向社會,從全國各大學和高中畢業生中直接招聘空軍。
放著父親安排的輕鬆文書工作不幹,同學羅瑾瑜也立誌參軍報效國家,兩個懷著捨身救國壯誌的年輕人,彷佛聽到了抗擊侵略者的集結號,來到同一隊列報到。和他們同班的,還有後來赴美訓練時犧牲的韓翔、白文生和朱朝富。
黃埔軍校,這所偉大的學校,在中國反擊日本法西斯主義的八年抗戰中培養了很多將領,參與中國抗日戰爭,爭赴抗戰第一線......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老人珍藏的“黃埔軍校第十六期同學錄”,那本經歲月沉澱被薰染成黃色小冊子,打開扉頁,最引人注目的是:
在“步兵第七隊”名單中我找到了張恩福和羅瑾瑜兩同學的照片:
羅瑾瑜 20 江西南昌北平化平黃米胡同七號
張恩福(二排中)《黃埔軍校第十六期同學錄》“步兵第七隊”名冊
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為艱難的時刻,日軍佔領了所有沿海城市和鐵路沿線地區,派飛機一天多次深入中國腹地狂轟濫炸,重慶,成都,長沙,桂林......甚至昆明,無一倖免。
在敵強我弱的情形下,中國空軍隻得派幾架飛機升空迎戰,採取遊擊戰術與日軍周旋。
慘烈的“九.一三璧山空戰”,成了日軍耀武揚威,在空中的一場大屠殺。那是最新日本研發岀來的零式戰機,第一次和中國老舊的俄機遭遇戰,我方完全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麵。中國空軍被毀13架、傷11架,10名優秀飛行員陣亡、8人受傷,日機卻毫髮無損!
每當張恩福回憶起中國空軍為接受日本空軍的挑戰,駕駛著陳舊落後的戰機升空與之“決鬥”而全軍覆沒的慘狀,禁不住熱淚漣漣……
民國三十(1941)年一月,第五大隊就到伊寧接收這批新型I-15 III型的飛機,二月份返回雙流機場擔任成都的空防。
五月二十六日,由二十九中隊長餘平想,副中隊長譚卓勵,分別率領,在成縣機場接到從天水轉來的命令。十時十分起飛,前往蘭州途中在四川“天水”遇敵機五架發生空戰,餘平想與張森義兩架,遭擊中著火,人員跳傘,安全降落。我機群由譚副中隊長率領,到達天水機場,升高盤旋三週,才看見地麵鋪出西北有敵機符號,於是機群再沿場盤旋上升,準備警戒。
不久又看到地麵鋪設「T」字元號,表示飛機可以落地加油,正當我最後一架著陸時,突然機聲隆隆,敵機九架己臨機場上空。我機己無開車時間,任由敵機掃射。俄製的飛機也都是用蒙布來包裹機身,一旦中彈起火整個飛機就燒掉了,我在機場上的16架飛機全被焚毀,僅兩架發動機尚可以使用。損失了18架I-15 III型機,裏麵有一架屬於四大隊的戰機。
事後航空委員會追究責任,天水站長何祿生妄加臆斷,認為不會有敵機來襲,擅鋪「T」字符號,受到撤職處份。第五大隊長呂天龍不能親自領隊也不派副大隊長領隊,責無旁貸,與中隊長餘平想同受撤職處分。大隊長職務由副大隊長曾達池升任,副大隊長由謝基和升任。
此事蔣委員長聞之大怒,新機尚未發生戰力便已全部損失,整個大隊必須受到處罰。航委會下令:第五大隊自接收蘇製“伊-15 III”新機以來,共計毀機32架、損傷12架,必須嚴懲。從七月一日起取消五大隊番號,以“無名大隊”代替。全體隊員被配發白色方形布條一塊,上麵印有一個紅色的“恥”字,規定縫於軍服左胸,以示懲戒!
1942年“無名大隊”接收P-66戰機,重新整訓擔任空防任務,隨以戰功洗雪前恥。1943年6月,大隊長曾達池,赴參校受訓,遺缺改由羅英德接任。但羅英德拒決接任“無名大隊”大隊長,並認為抗戰艱苦時期有損士氣,向上級反應恢復五大隊名稱。7月1日起恢復原五大隊番號,時間也整整過了兩年。
八月間,一度改為“軍士大隊”,以空軍飛行士校第一、二期畢業學生編成,不過到了十二月,又復改為軍官大隊,編入美十四航空隊“中美空軍混合聯隊”第五大隊。
直到加入中美聯隊於“湘西會戰”芷江戰場上一戰,才把五大隊的名聲打響,並以五大隊的駐防地芷江為勝利城日本受降地。
在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的邀請下,美國退役上尉陳納德於1937年5月來中國協助發展空軍。後又到美國遊說各界,獲得總統羅斯福的應允,於1941年8月成立了“美國誌願大隊”,即威名遠揚的“飛虎隊”,由陳納德任指揮官,在空中開展對日作戰。
特別是“租借法案”在美國國會通過以後,在兩國首腦的支持下,中國開始挑選優秀學員到美國受訓。因此,從空軍官校十二期起,經嚴格考試合格,分批送往美國學習飛行,緊接著,從十五期開始在全國各大學挑選空軍學員。
張恩福和羅瑾瑜於1940年9月1日從黃埔十六期提前畢業,順利進入“空軍軍官學校”十四期。1940年10月1日,全體新生離開四川到達昆明。
中央航空學校飛行信念
經過一係列體格考試,他們先到昆明塢家壩空軍官校報到。幾天後,到雲南驛機場進行為期二個月的初級班集訓。每天早上,從宿舍列隊步行前往機場,一路唱著軍歌,開始上飛行課,下午則在教室裡上科學課。
為了配合戰時需要,初級飛行訓練科目被壓縮到25小時,通過後才可升中級班。可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汽油,許多單項科目常常隻能飛半小時,學員們感到實在無法熟練掌握。不過教官們十分有愛心,知道大家的難處,盡可能讓學員們多飛一會兒。但最後得由一絲不苟的美國教官擔任測考官,唯有通過嚴格考核才能被批準去美國。
1941年夏秋之際,突然接到通知“美國誌願大隊”進駐雲南驛。當“飛虎隊”的戰機飛經上空,中國空軍學員們看得熱血沸騰,大家拚命為之鼓掌加油,也為自己即將有機會去美國學習而摩拳擦掌。
就在這個當兒,張恩福突然病了。渾身忽冷忽熱,患了傷寒。現代醫學上傷寒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大病,可那個年代卻是不得了的傳染病,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這場病讓他在“空軍官校”很不情願地“留了一級”。從北平出發到此刻,他和羅瑾瑜兩個形影不離的好同學看來隻能選擇各自單飛了。羅瑾瑜空校十四期畢業之後第三批選派到美國學習飛行,而張恩福則等到1942年秋天年才加入空校十五期第五批出征的隊伍。
期待著在美國集訓時相見,成了兩個摯友臨別時的共同願望。
張老告訴我們,被送往美國培訓的學員,一定得通過單飛科目考查,就是起飛,按規定飛行,降落,所有步驟必須獨立完成。有些學員平時在教練的陪伴下,基本動作完成得不錯,但獨自上天就不行了,一下子覺得天旋地轉,不知所措。這樣一來,又淘汰掉一些學員,最後批準去美國的學員占原先的半數還不到。
聊到興頭上,我很想知道,戎馬一生,張伯伯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
“那就是我第一次單飛了!”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充滿著笑意。坐在輪椅上的張伯伯,憧 憬著七十多年前第一次獨立駕機在天空翱翔的情景……
張恩福的“空軍軍官官校”軍人手牒
四個月的飛行課程完成後,張恩福和其他通過培訓的同學們回昆明待命。在辦理各項赴美手續的等待過程中,空校安排了許多英文課程,都是為了學員們將來到美國學習的需要而設置。
二十多天後,全隊共82人,其中4人是空校十四期的學生,其他都是十五期同學,搭乘美軍運輸機C-47,飛越喜馬拉雅山,就是所謂的“駝峰航線”到印度。
喜馬拉雅山脈,峽穀最低處海拔超過4500英尺。通常,飛行員在飛行高度達1萬2千英尺就要使用氧氣,否則長期缺氧會影響飛行安全。被送往美國的空軍學員就沒有這項福利,大家隻好減少活動或儘量不說話,以減少氧氣的消耗。有一段時間高空氣溫驟降,機艙內冷得令人發抖。幸好,飛行了大約四個小時之後,謝天謝地!他們乘坐的C-47總算到達印度汀江。
在那裡停留一小時,下午五點到達加爾各答。下飛機在旅館住一個星期,然後搭火車路過德裏、拉合爾、卡拉奇,三天三夜後到孟買。在那裡集體上了一艘運兵船“斯特靈城堡”號。同乘這艘船的還有從新加坡撤出的英軍以及駐防中國、緬甸、印度戰區準備回國的美軍。
張恩福伯伯有一本日記,從1942年10月13日飛越駝峰開始,到1944年3月結束,陸續記錄了出國旅途中的見聞、到達美國後的訓練過程以及學成歸國後參加“中美混合團”的經歷,為後人留下了一本真實記錄這段寶貴歷史的原始資料。
這本日記對我來說,“如獲至寶”。特別是翻到1942年12月24日,在他們到達孟買後第二天,我突然發現二叔李嘉禾的名字出現在當天的日記裡!
這就證實了,我二叔和張恩福都是空校十五期第五批赴美的空軍學員,他們倆是乘同一艘船去美國,張伯伯的赴美經歷,也就是我二叔的經歷。
二叔李嘉禾的名字出現在在張恩福伯伯到達孟買後第二天的日記裡!
1943年1月30日,船終於緩緩駛進了紐約哈德森河。沿岸的那些摩天大樓,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讓這批來自中國的學員們感到異常興奮。
結束了為期一天的紐約市觀光,1943年2月1日,他們搭火車啟程去亞利桑那州。火車在堪薩斯作短暫停留之後,在圖克姆卡裡又停了五個小時之久,2月4日終於抵達亞利桑那州威廉斯機場。
稍作整裝休息,馬上開始飛行預備班訓練。這些課程包括英文、氣象學、物理學、流體力學、美國人文歷史、空軍知識,甚至還有美式軍操。學員們來自中國各個省份,說不同的方言,英語程度參差不齊,語言關成了最大的挑戰。為了幫助解決學習和生活中的各種問題,中英文同時寫在黑板上,還有專門配備譯員。
除了文化課,他們每天要參加45分鐘的體能訓練,跑、跳、爬杆、遊泳...等。還有一段時間,為學員播放英國、德國、日本、義大利在作戰中使用的各類飛機和空戰影片,以適應今後實戰需要。
預備課程結束後,學員們被送到雷鳥機場初級班訓練。雷鳥基地是美國著名的民間飛行學校,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為了適應戰時需求,美國國內幾乎所有民間飛行學校都轉為盟軍培養飛行員。
在雷鳥基地,學員們使用PT-17、PT-27飛機。初級班的課程與國內訓練是連續的,他們在雲南驛飛初級班飛了60小時(因為航空油缺乏,其實不到60小時),到雷鳥又飛60小時,一共120小時。每天的飛行時間很長,美國教官製定的考核標準更為嚴格。中級班規定的飛行專案是小轉彎、慢滾、快滾、響帶兒、失速、翻跟頭等。被淘汰的學員,被轉到領航、轟炸、通訊、射擊訓練班去受訓,再不行,隻得整裝回國,轉到機修或地勤部門。
教官反復告誡學員:訓練中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意味著在戰場丟失生命!
1943年5月,為期二個月的初級班結束,學員們被轉移到馬拉納機場進行中級班訓練,馬拉納機場在鳳凰城南麵的吐桑附近,沙漠地帶,非常炎熱。中級班科目很多,英文還是必修課,此外,還有航行、空氣動力學、氣象學、發動機等。飛行項目則有夜間飛行,編隊飛行,林克機飛行(一種飛行模型器)、儀器飛行、長途飛行等。中級班使用的機型是BT-13,合格飛行數是50-60小時。
每次教官總是讓張恩福第一個單飛,漸漸地他都已經習慣了。最讓他高興的事情,莫過於“在空中單飛,享受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
十五期第五批進入中級班學習之後,在馬拉納基地,發生了一次空難,西南聯大學生崔明川在飛行訓練中失事身亡。
結業在即,崔明川同教官飛儀器飛行,不知教官如何顧慮法將飛機撞山,機毀兩人同時身亡,乃此死實可惜也。
曾經生活在美國加州矽穀的十五期空軍閻寶森先生,在“口述歷史”《碧血藍天---閻寶森先生的抗戰歲月》也提到崔明川同學殉職:
最令人遺憾的是,崔明川同學(山東人,西南聯大學生)在練習飛行時撞山,機毀人亡,英年早逝,令人惋惜。後來人們認為錯在教官,因為崔明川坐後艙蓋了罩,由無線電聲音指示,作長途飛行,是看不見周圍環境的,可能教官當時在打瞌睡,沒有察覺外麵環境。
這真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中級班飛行教官與空校十五期張恩福等幾位學員在馬拉那空軍基地
(張家儀提供)
中級班訓練結束後,26人分到轟炸科,38人分到驅逐科,開始高級班訓練。張恩福隨驅逐科的學員到鹿克機場,飛機機型是“北美AT-6”和“寇帝斯P-40”,訓練飛行時間也是60小時。
從開赴鹿克機場,參加高級班學習,每天的訓練任務安排得非常緊湊,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畢業典禮的時刻。
在威廉斯機場,43-I班舉行中,美,英三國空軍學員畢業典禮,由毛邦初將軍為中國學員頒發文憑及各種飛行打靶證章。我獲得除了兩枚中美兩國飛行證章外,還獲得一枚空中射擊二等獎章。
當晚,毛將軍請中外有名人士及對中國學生訓練有關人士聚餐,餐後舞會。
於該會中與初,中,高所有教官見麵,暢談往事,其味無窮,當晚大家盡歡而散。
張老的日記中沒有提到,就在那天的第五批赴美空軍畢業典禮上,他和其他完成學業的同學,都被授予了空軍準尉軍銜。
三天之後,實戰訓練開始(OTU: Operation Training Units),比如戰術編隊,相互掩護隊形,空地靶射擊等,實戰訓練的規定時間是110小時,使用的機型是戰鷹P-40。這種戰機後來在中緬印戰場上與日軍作戰中發揮了重大作用,與日本“零式”戰機在空中格鬥,更是所向披靡。
1943年10月22日,驅逐科實戰訓練開始不久,十五期同學趙光磊在鹿克機場駕駛P-40L編隊訓練中撞機,不幸墜地身亡,年僅21歲。成為赴美學習飛行第五批中第二位意外犧牲的學員,實在令人興歎!
在1943年的最後一天裡,張恩福對自己赴美培訓作了一個總結。
整個操作訓練單元已經飛完了啦!在美國的飛行暫且算是結束。P-40在美國很少用於訓練,但飛上去並不見得怎樣困難,在鹿克機場,五種P-40教練機我算都飛過了,E、EI、F、L、N,其中以N、E、EI最快速,N、L都很容易飛,N座艙比較小,身體小的飛行員比較適宜。
這一年馬上就要過去,是學習飛行成功的一年,由初級班在十五期重新開始,直至出國飛行。
初級,Stearman(PT-17,PT-27),64:43小時
高級,North American(AT-6)97:45小時
見習,Curtiss (P-40),98:00小時,North American (AT-6),11:10小時
美國飛345:54小時,加上國內飛Fleet 78:00小時,總計423:54小時
那年,張恩福22歲,在赴美學習飛行這一年多時間裡,他不僅出色完成了訓練所規定的飛行任務,心裡還惦記著國內的戰事,希望能儘快地走上戰場,在祖國的藍天與侵略者拚一下高低。
他們43-I班出國時全隊82人,包括十五期第一批宜賓結業和第二批雲南驛結業的同學。歸國時除了訓練中被淘汰的,轟炸和驅逐科隻剩下不到60人。他們驅逐科的,從27人開始,飛行訓練中被淘汰加上因公殉職,最後是17人。
1944年1月6日,第五批赴美培訓的學員從鹿克機場乘車到鳳凰城火車站,前來送行的華僑很多,不少本地華僑在這些日子裡與空軍健兒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對他們的離去依依不捨。
1944年1月14日,全體從邁阿密乘坐道格拉斯C-54運輸機回國,又是一段遙遠的歸國之旅......五天後到了卡拉奇。
萬萬沒有料到,剛下飛機,一個令人無比震驚的消息讓張恩福心碎:1943年10月底,第三批赴美學員在印度完成集訓,隨大隊整裝回國,其中一架運輸機C-47(峨眉號)因空中氣流影響而迷途撞山,全機22人全部遇難,無一倖免!
和張恩福一起離開北平南下參軍的同學羅瑾瑜也在飛機上!
第三批留美學員初級班學生與美教官合影,背景P-17教練機。(右二)郭汝霖、(右三)羅瑾瑜烈士。
那次本來是我要上飛機的,羅瑾瑜同我講是否可以讓他先上機返國,他可以利用這段空檔的時間前去會女友,我同意留下等新P-40機到,再飛回昆明,因此他代替我走上了死亡之途。
二十八中隊第一批分別乘坐兩架C-47運輸機一起返國,第二批人將在印度等新的P-40飛機到印度後飛回國。
第一架運輸機,越過喜馬拉亞山很順利的到達雲南省沾益縣機場,遲遲不見後一架C-47,左等右等也不見,當時都以為他們降到別的機場去,直到第二天,噩耗傳來,那架C-47在駝峰航線上失蹤。
那架失事的C-47“峨嵋號”運輸機,正駕駛林大綱(二期)及副駕駛井守訓(六期),帶著二十八中隊的飛行員彭成幹(十三期),林天彰(十三期),楊鼎珍(十三期),羅瑾瑜(十四期),高恒(十四期)五人,中國留印機械士十多人及加上少數幾個洋人,迷航撞山,全部殉國。
那一年,羅瑾瑜也是22歲。
從美國受訓回來的飛行員立刻成為混合聯隊的主要成員,該聯隊以美軍主導人員編製上,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由各中美各派出一人擔任,出任務時由雙方平均派遣為原則。“混合聯隊”成立後立即在卡拉奇整合並編隊訓練,第五大隊下屬17、 26、 27、 29共四個中隊。張恩福被分配到第五大隊第27中隊。
抗戰中,張恩福總共參加空戰52次,擊落“零式”日機兩架,還有一架“疑似擊落”。這是因為,當時在戰場上,除非當場將敵機擊毀,起火爆炸,才能確實被擊落,否則在空中隻見敵機冒煙,損傷,不能證明被擊落。
不過,日本的“零式”戰鬥機裝甲十分薄弱,而P-40配置六挺大口徑機槍,即使沒有當場墜毀,也很難再開回機場。
那段時間,雖然日軍在空中已經失去了優勢,地麵炮火依然十分猛烈,高射炮、機槍、步槍全部對準空中目標,飛機被擊中多次的可能性非常大。幸好P-40的裝甲防衛功能相當好,但每次出勤,危險依然非常之大。好幾次張恩福的飛機被地麵火炮擊中,但他都靠過硬的技術駕駛著受傷的戰機返回。特別有一次,激戰中他的飛機被地麵機槍擊中變速箱,飛機漏油,無法變速。報告隊長之後被迫返航。他駕機從一萬英尺的高空高速下降,最後安全地將飛機降落在芷江機場。下了飛機才發現,救護車早已停在跑道邊,醫護和地勤人員隨時準備實施搶救......
對一個優秀的空軍戰士來說,完成戰鬥使命至關重要,保護好戰機也是一項重要職責,他多次受到上級的表彰,先後兩次獲得“傑出飛行十字勳章”。
吳其軺(後左一),張恩福(前左一),喬無遏(右後一),薑福盛,周威霖與其他第五大隊戰友在芷江機場北端警戒室。
張恩福獲得的部分軍功章和紀念章
在芷江機場,五大隊有兩個作戰警戒室,第17與第27中隊的警戒室位於跑道南端,第26與第29中隊的警戒室則在跑道北端。有一次,為了緊急空中支持,張恩福和戰友喬無遏等五人急忙沖出警戒室,跳上吉普車就往停機坪趕,沒想到因為車開得太猛,急轉彎時,一不小心人仰車翻,車上的他被掀出車外很遠,造成左臂嚴重骨折,被送到重慶市醫院急救,接連三個月“缺席”,大家都不知他被送到哪裡去了?
1945年間,第五大隊隔三差五出擊抗敵,給日軍以毀滅性打擊,前線及敵後製空權完全控製住在我方手中,敵軍的囂張氣焰被徹底打垮了!
1945年8月12日,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當晚,一傳十,十傳百,好消息不脛而走,勝利來得太突然,大家幾乎不相信這個事實。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播發了裕仁天皇的“停戰詔書”,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介石指定岡村寧次派代表團到湖南芷江與中國代表團接洽受降事宜。中國空軍副大隊長鄭鬆亭受命率六架P-51戰機押解和監護日機來到芷江機場。
從1931年“9.18”日本侵佔滿洲國開始,中國人民十幾年艱苦卓絕抗擊外來侵略者的戰爭終於結束了!那天正巧是“8.14”空軍節過後,聯想到年輕的中國空軍抗戰八年來為捍衛國土完整,前赴後繼,赴湯蹈火,特別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芷江機場舉行隆重慶祝會,大家舉杯痛飲,通宵達旦,一片歡騰。
短短幾天之內,美方人員奉命撤退,留下所有飛機和物質,中美混合團隨即解散。中美空軍在戰鬥中用鮮血和生命結下的友誼,讓大家離別時依依不捨,也盼望著從此中國人民能過上和平幸福的日子。
抗戰勝利後,張恩福終於有機會回到北平,到自己的老家看看。沒有想到,離家這幾年,年邁的父親已經去世,弟弟也已經結婚了……
我懷著恭敬的心情,輕聲詢問曾經馳騁藍天的張伯伯:“此生最大的感想是什麼?”
“他們相繼都走了,我覺得很寂寞......平時連打個電話能聊聊天的都沒有了。”老人落寞的眼神中流露出心中無限的感慨。
是啊,戰士暮年,心中最懷念的還是那些曾經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希望能與他們在一起重溫過去的那段崢嶸歲月,也為那些為國陣亡,逐漸凋零的隊友們不勝唏噓。
張恩福在加州養老院為作者題詞(李春鋒拍攝)
2020庚子年,抗戰空軍張恩福在加州養老院因感染新冠肺炎不幸逝世。我仿佛看見一位百歲老人,再次駕機單飛直上藍天,在遼闊的天空翱翔,深情地遙望大地,那裡有他熱愛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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