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 74該誰挑明

來源: 佩尼燕京人penny 2021-05-23 18:34: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89 bytes)

最後的日子

我總認為她會主動和我談一次,做些囑咐,或要求。但她總說大便是黑色,又不看病這是何意?是否要我說穿?怎樣說?是我們大家一起和她說,還是僅和我一人說?我猶豫不決,什麽也沒做。

早上母親告訴我頭天她吐了一盆血,小保姆弄幹淨,臨走前說不來了。我馬上要去上課,問她我下午去找可以嗎? 她說可以。她又繼續說大便黑色,我讓她到校醫院,她說不想去。我向往常一樣離開了家。

下了課我和一位同路的同事邊走邊談,到她家門口,隻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從我們六住宅中間通道開出來,沒引起我注意,還繼續說著。

快一點我才回家,走到三樓正要開門,對門的黃家二姑娘告訴我,我母親用救護車送去北醫三院了。我一想壞了,病重了。趕忙吃一點東西,看我女兒鎮靜地坐在房裏,我問是她送外婆去醫院的嗎?她沒有明確回答。我趕到急診室,母親閉著雙眼,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三、四個醫護人員圍著她。

我叫了母親好幾聲,告訴她我來看她,有什麽話要說嗎?母親不理我,我問醫生她是昏迷還是不想理我,醫生說很難說。我再叫她,她還是不應。趕快到姐姐家告訴她們,讓他們去醫院看一下。我要去找兩個小保姆,12小時一班。我很忙不可能成天在醫院盯著。

到了小棚區,春節剛過,回來的人不多。有一老一小,老的願意,小的害怕,他們到急診室,看到搶救狀態,工作量不大就同意了。老者帶著小者同時幹24小時。不倒班,避免小的害怕。安排好後我就回家休息了。

第二天,我丈夫和妹夫來看,母親仍然昏迷。

第三天早上,我問醫生她能醒過來嗎?他說不好說,我問,會成為植物人嗎?他沒回答。

作為醫院並不需要有人成天陪著,對我來說有兩個小保姆在,24小時都有人陪著,讓我感到心安,我可以安穩地回去喘口氣休息一下。每天來醫院早中晚三次。最重要的是每天晚上我可在家睡覺。

姐姐心髒不好,姐夫常來看。第三天晚上我和姐夫都在,我問醫生,她能醒過來嗎?醫生說瞳孔放大了。我問是否沒救了?如果各個管子都拔掉的結果是什麽?他說馬上死亡。我對姐夫說為了延長幾個小時,花國家這樣多的錢就沒有意義了。姐夫同意。我鄭重地對醫生說,由於瞳孔已放大,插管子隻是延長幾小時的生命,意義不大。請拔掉全部管子,讓她自然死亡。

醫生拔掉全部管子一個多小時後,母親安靜地離開了人世,撒手人寰。那是1987年2月16日淩晨兩點左右。享年79歲半。

老保姆說她可幫我換衣服。我家的傳統不認為人死時要穿一身新,所以雖然我知道她快去世並沒想去為她買一套出殯服。

護士把母親來醫院的衣服遞給我,我看一切幹淨,母親是有準備的。我們把她的衣服穿上,把頭發梳理一下,就由醫院送到太平間存放。我帶了她不用的遺物推著自行車慢慢走回家。

在這如此寂靜的漆黑的夜晚,母親帶著她多年沒能實現的願望安靜地離開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她曾多年在夢中回到浙江鎮海老家、去杭州老校長司徒雷登的故居,遠赴重洋到父親曾得學位的美國;惋惜沒能為父親出版文集,翻譯父親的博士論文。感激父親一輩子為她做的犧牲,父去世二十年後,她主辦大型的為父親平反追悼會,請陳永齡叔叔寫紀念文章介紹父親治學經驗和心路曆程,她一直盡力為父親做點什麽,仍愧疚做得太少。

我感到有點傷心,但這是每個人必走的。且早有思想準備,淚水隻在眼眶轉了一下。但心裏的愧疚,和自責揮之不去。她來我這裏6年左右沒有愉快過。我們每天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似見沒見,從沒坐下好好談談。特別是最後她多次報告大便是黑色,暗示有大病,很快會去世,也沒有主動聆聽她的遺訓。這時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了傾聽她遺言的機會。遺憾呀遺憾!!!

母親在這裏的幾年,曾充滿信心地說,她會活到一百歲。我當時為她改變要死了的負麵情緒,開始正向思維而高興。我隻忙為她做事務性工作,請保姆,吃、喝,正常生活,帶她去看病等。從沒意識到她需要我們的感情、安撫。

為什麽她告訴二表嫂,而不對我說?這表明母親對我們充滿感情,不願讓我們難過,不想驚動我們。這和我原來的估計完全不同。本以為她會讓我們大折騰一下,每天帶她到大醫院見專家教授,用盡各種方法進行檢查、治療、使用國內外最先進的療法和藥物來搶救。但真實的情況是:在便血後,她竟如此安靜,表現出視死如歸,堅強的麵對死亡。

在她心中一定會想,人間雖好,但不是對她這樣人的,她已經受盡人間的多次大苦難,人不留我,幹嗎偏賴在這裏?!回想她的大苦難:父親劃為右派;她被下放農村,改造思想。忍受著冬天刺骨寒風、夏日蚊蟲叮咬,白天幹著髒累的活、晚上還要完成食堂會計工作超負荷運轉;特別得知父親肺癌需要陪他到處尋找醫院的下放期間,不想以照顧為名搞特殊提前回校,承受著對癌症的恐懼,對父親的擔憂,經常長途跋涉往返於農村與北京的艱難歲月;受到忘恩負義保姆的誣告,多次上庭,得到法院不公平的處理;文革又遭保姆帶紅衛兵抄家3次,寸草不留,被造反派辦“老幺奢侈生活展”,斷錢、斷掉一切生活來源;所寫的文章不合時宜,無法發表;晚年為方便兒女照顧,被迫住在黑暗、狹小、寒冷的空間。

她走得愉快,心中充滿喜悅。從小養育她的母親,在被她父親拋棄後相依為命幾十年,是她在我父親關在日本監獄時期的精神支柱,已在佛堂拜佛等她四十一年了,現在馬上就可投入她的懷抱。

甜蜜婚姻25年、忠誠、可信賴的我父親,正當年華在她大病時騰出時間細心、體貼、溫柔照顧,理解、諒解、包容的丈夫已在天堂等她二十八年了,現在馬上可以盡情地親吻、擁抱、傾訴多年思念和愛戀。

回想她的一生,很讓人遺憾。年輕時如此拚命的女強人,不到四十歲,就被疾病打倒了。最後落得如此之慘的地步。如果按她年輕時的活力,那樣堅定地走下去,首先戰勝病魔,戰勝自己,然後繼續飛馳在文學的戰場上,到79歲該有多麽輝煌的成就!真太可惜了。

既然人走樓空,不用再驚動年事已高的老朋友和親戚,不想打攪其他更多的人,所以沒發訃告。我會陸續去看望一些長輩和親友,向他們當麵匯報。

送火葬場前,我們舉行了最簡單的告別儀式。三三哥來向母親告別,然後是我們三家大人:妹夫、姐姐、姐夫、我和丈夫。妹妹在美國,不在場。我們不想讓小孩耽誤上課,所以三個外孫女都沒來。簡單的告別後,我隨火葬場的車子,陪母親走完最後一程。父親去世時我在哈爾濱實習,不在場,沒有盡力。這次由我來主持,是我盡一份孝心,感謝父母養育之恩的最好時刻。

母親的骨灰盒一直放在我家,直到妹妹從美國回來。我們一起把她的骨灰撒在她和父親一輩子事業最有成就,生活最愉快的地方,燕京大學。把她和斯諾、賴普吾等老同事、老朋友安葬在臨湖軒後山上。我在美國定居後,回北京時曾和姐妹一起去掃墓。姐妹住在北京,每年都去看望母親。

在我的心裏一直有一個謎,誰送母親去醫院的?我一直認為是我母親最不喜歡的野孩子我17歲的女兒做了這重要的工作。近來和女兒的交談中才知道實情。那天中午,女兒下課回家,開門進去,看見母親倒地,嘴角流著血,睜開眼看了她一眼,一句沒說。她嚇壞了,不知怎樣辦。忙跑到對門305號黃教授家,外婆的野孩子隻完成了第一步工作,報告了鄰居。她告訴了他們家的黃二姐。黃二姐和黃大姐、黃大姐夫一起叫了救護車送母親去的醫院。是她們幫了大忙。33年過去了,我從沒向他們家表示過感謝。實在太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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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母親和你們有很大間隔。你們也不想多管、麻煩。母親看出了這點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21 postreply 19:39:11

不知該怎樣問?怕認為我們盼著她死。 -佩尼燕京人penny- 給 佩尼燕京人penny 發送悄悄話 佩尼燕京人penn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21 postreply 20:42:08

關於我的後事幾年前我就陸續給我女兒寫各種紀要了。我女兒開始不想聽,最近我姐夫和丈夫去世後她才開始重視我給她寫的東西。 -佩尼燕京人penny- 給 佩尼燕京人penny 發送悄悄話 佩尼燕京人penn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3/2021 postreply 20:45:49

母親是才女、感情観察等方麵會是很繊細的 -飯盛男- 給 飯盛男 發送悄悄話 飯盛男 的博客首頁 (38 bytes) () 05/23/2021 postreply 20:55:19

今天在那裏已不是那個 freedom through truh for service 的學校了。 -聶耳- 給 聶耳 發送悄悄話 聶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4/2021 postreply 02:57:13

這是你這幾篇文章看下來寫的最好的一篇,最富有感情。PS我也喜歡鎮海,五十年代和父親去過那裏,六十年代大串聯又去了一次 -聶耳- 給 聶耳 發送悄悄話 聶耳 的博客首頁 (59 bytes) () 05/24/2021 postreply 03:11:13

真可惜我從沒去過鎮海。 -佩尼燕京人penny- 給 佩尼燕京人penny 發送悄悄話 佩尼燕京人penn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1 postreply 06: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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