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048:尼姑庵裏的魅影

【塵封檔案】係列之048:尼姑庵裏的魅影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0年第9期

文 易明佳

 

一、鬧鬼傳言

1949年1月31日至2月8日,中共中央中原局擴大會議在河南省商丘縣城中山西三街二號中華聖公會禮拜堂舉行,中原局領導鄧小平、陳毅、李先念、鄧子恢、張際春、宋任窮、李達、杜潤生等出席了會議。

會議結束當天的深夜,瑟瑟寒風中,一輛被油布蒙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在前後十幾名騎馬戰士的嚴密護衛下,悄然來到中華聖公會禮拜堂外。大門洞開,馬車緩緩進入院子。那十幾個護衛早已下馬,手持武器四下散開。

從禮拜堂裏走出兩位解放軍軍官,輕輕掀開蒙住馬車車廂的油布,不聲不響地從車上攙扶下一位氣度不凡的老者。老者邁步拾級而上,一身戎裝的陳毅疾步從屋裏迎出來,伸手攙扶,嘴裏連聲道:“歡迎!歡迎!老先生辛苦了!請——”

這位受到陳毅如此禮遇的神秘老者,在禮拜堂內逗留了兩個多小時。當時,沒有人知道鄧小平、陳毅等領導跟他談了些什麽,也沒有人知道老者離開禮拜堂後下榻何處,後來又去了哪裏。直到新中國成立後,這次神秘會見才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形勢的變化漸漸為人們所知:這位老者是辛亥革命的一位元老級人物,國民黨軍界、政界的一些要人都對其甚為敬重。中共方麵其時正為解放南方地區做著各方麵的準備,這位代號為“陶公”的老者被中共高層選中與國民黨有關要員溝通,他在後來確實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可以理解,在當時的形勢下,“陶公”本人以及他所負的重要使命必須嚴格保密。為保證“陶公”安全,協助其開展秘密工作,中原局社會部、情報部專門組建了一個代號為“942小組”的工作班子。“942小組”的工作之一就是為“陶公”物色住所。這項工作由“942小組”成員、中原局社會部一位名叫畢貴源的同誌負責。組織上還向畢貴源交代:準備好住所後,你負責“陶公”的一應安保起居事宜,必須確保不出任何差錯,否則唯你是問!

武工隊員出身的畢貴源接受任務次日,就直奔組織上為“陶公”指定的駐地——鄭州。抵達鄭州後,畢貴源跟其時尚未公開的中共鄭州市委取得聯係,市委負責社會部工作的領導指派了社會部、市公安局的同誌各一名,陪同他全城轉了一天,最後決定將位於城區東北角的第一區中山北街附近牛角巷的一處沒收的敵產作為“陶公”的住所。

於是,畢貴源帶著一個班的警衛戰士進駐該處,檢查安全防範措施,裏裏外外徹底打掃一番。由於入住的主人是“陶公”,畢貴源就決定把這裏稱為“陶公館”。

1949年2月12日,即元宵節下午,“陶公”由一群軍人護衛著乘車抵達,入住“陶公館”。“陶公館”配備了一個班的警衛,另外還有廚師、勤務員各一人,負責照料老先生的生活起居。鄭州市委還安排了一名政治可靠、業務精湛的醫生每天早晚兩次前來例行保健。老先生每天要會見若幹客人,這些客人畢貴源並不認識,也不知道他們是何身份,他隻認對方出示的由“942小組”出具的憑證,這些憑證每隔四小時調換一次,事先由專人將憑證的特征告知畢貴源。

“陶公館”的安保工作做得很到位,一個班的戰士日夜輪流警衛,內外都有崗哨,這些警衛配備了當時最新式的美製卡賓槍和左輪手槍。“陶公館”還裝著兩部電話機,其中一部是直通警備司令部的。根據事先製定的警衛措施,鄭州市民主政府公安局專門在“陶公館”周邊地帶布置了暗哨,市委社會部也不時派便衣查摸周邊治安情況。

“陶公”入住後大約一周,畢貴源從市委社會部獲得了情報人員收集到的最新民間傳聞。其中之一是關於妙金庵尼姑涉嫌偷漢子的。有人看見深更半夜從妙金庵的後院牆上爬出一條黑影,沒背包袱之類,所以斷定這不是竊賊,而是一個跟尼姑發生苟且之事的“漢子”。

妙金庵又名妙景庵,距“陶公館”直線距離不過七八十米,占地麵積不到兩畝。裏麵隻有兩個尼姑,一個四十來歲,法名淡真;另一個正當妙齡,法名素心;據說都頗有幾分姿色。有些喜好拈花惹草的富家子弟、地痞惡棍便對她們有了非分之想,但沒有一個進得了庵門的,因為那個四十來歲的尼姑淡真會國術,而且還頗為了得,三五人別想近她的身。據說曾有一個國民黨軍隊的連長,喝醉了酒受人慫恿,提著手槍便去砸門。門是開了,但這位連長還是沒能進得去,不過他手裏的那把槍倒是有幸進了門檻,還跟淡真的手親近了一下,隨即就從牆頭上飛了出來,差點砸在跟去看熱鬧的人頭上。那個連長拿到自己的手槍時,已經站不起來了,咬牙切齒地朝尼姑庵大門上打了數槍,那彈孔至今還在。後來,連長想派士兵去報複,因為接到上峰命令緊急開拔而未能實施。這件事發生後,人們都知道了淡真、素心兩位是守身如玉的規矩出家人。妙金庵對於男性來說,乃是一個可想可說但不可入內的禁地,隻有女性香客方可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入內燒香拜佛,但也有規定的時間,過了時間任憑你把庵門敲得山響也沒有用。

現在,在男女問題上有著良好聲譽的妙金庵忽然出現了嚴重影響其名譽的傳聞,這對於坊間百姓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好的聊天話題。對於身負重任的畢貴源來說,這段傳聞中的男女之事他不感興趣,他考慮的是安全問題:妙金庵離“陶公館”這麽近,有人深夜爬進爬出的,這似乎有些不妥,需要引起注意。畢貴源還沒作出反應,接著就發生了“鬧鬼事件”——

2月19日午夜時分,祥豐紗廠三名女工下班後結伴回家,途經縣前街賣花巷時,隱約看見巷內的一根電線杆後麵站著一條黑影,個頭不高,形同小孩,令人特別驚悚的是,此人竟然沒有腦袋!其中一位女工驚叫了一聲,那黑影隨即朝巷子深處飛掠而去,轉眼就不見影蹤了。那速度疾如閃電,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兩個小時後,縣前街再次發生驚悚一幕:一家豆腐店的店主夫婦像往常一樣,一覺醒來起床準備磨豆腐,還沒點燈,似乎聽見窗外有輕微的異響。女主人定睛看去,隻見窗台上趴著一條黑影!她大吃一驚,急叫丈夫看時,那條黑影像踩著彈簧似的跳下了窗台。男主人開窗觀瞧,那黑影早已不知去向,奇怪的是,萬籟俱寂的靜夜中竟然沒聽見落地的聲音!

這兩段傳聞發生的地點,都距“陶公館”不遠,不過幾十米距離。這當然要引起畢貴源的警覺了。於是,他撥通了市公安局的電話,要求派員對這兩則傳聞予以調查。

其實,市公安局已經知曉了上述傳聞,那是受命負責對“陶公館”附近地段布置暗哨的治安科組長丁泰光向領導報告的。盡管誰都不知道“陶公館”入住的是何許人物,但接到的指令是“必須絕對保證安全”,因此公安局極為重視,“陶公館”附近區域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一個激靈。恰逢其時,畢貴源以“942小組”的名義打來電話,於是市局領導當即指派丁泰光對這兩則傳聞進行調查,迅速給畢貴源一個明確的答複。

丁泰光受命後,直接去找“陶公館”所在區域的保長。一說到保長、甲長之類,很容易使人想起戴著瓜皮帽、長袍外麵套著短馬甲,一臉猙獰、凶神惡煞般的保甲長形象。其實,全國各地解放後,保甲長製度還是保持了長短不等的一段時間。當然,各地解放伊始就對保甲長進行了清理整頓,部分作惡多端的家夥一律抓捕懲處,處決的也不少;大部分則予以撤換,由進步群眾中有能力、識字且口碑較好的人員擔任,其中有些還是地下黨團員;沒有撤換的一小部分,都是沒有作惡行為且在解放前對我革命事業提供過幫助的人員,或者原就是當地口碑較好的開明紳士之類。丁泰光此刻去找的那位保長,就是最後一類。這人姓謝,四十來歲,是個經營山貨的商人,解放前替共產黨方麵秘密跑過交通,運送過禁運物資,還轉移過傷員。

之前丁泰光跟謝保長打過交道,事先是知道謝保長的曆史表現的,兩人還很談得攏。現在,丁泰光去了謝家,但謝保長正好出去辦事了,他不想等候,尋思先去茶館聽聽茶客們在說些什麽,也許能夠意外得到些情況哩。

茶館底樓店堂裏坐著不少茶客。樓上茶客少些,丁泰光便在樓上一個角落裏選了副單人座頭,向跑堂要了一壺花茶,一邊喝著,一邊聽靠窗一副座頭上的幾個茶客閑聊。他們說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零碎事兒,沒有說昨晚縣前街鬧鬼之事,估計那已經作為早些時候的新聞發布過了。

丁泰光喝了兩杯茶,正盤算著是不是要到謝保長家看看他回來沒有,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風風火火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粗壯漢子,濃眉大眼,絡腮胡子,駐步樓梯口東張西望。丁泰光以為他是來尋人的,其實他也是茶客,是在看哪裏有談得攏的熟人好坐在一起。這時,靠窗那副座頭上的茶客開口招呼他了:“牛老二,這邊來坐!茶是現成的,已經泡好了,加個碗就成了。”

看得出,這個牛老二是一個很受茶客歡迎的人,這種歡迎大概緣於他的小道消息比較多。此刻他一坐下,同桌的茶客中有人就一邊往他麵前的碗裏倒茶水,一邊問:“牛老二,最近跑哪兒去了?有幾天沒見你了,有啥新聞給咱說說。”

“新聞?新聞多哩!你們要聽哪方麵的?”

“昨晚縣前街上鬧鬼的事兒聽說了嗎?”

這時跑堂送上花生、瓜子和香煙,牛老二撕開煙盒封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鬧鬼?縣前街這邊是縣衙門之地,自古以來,哪個衙門沒有冤枉屈死的?屈死之人陰魂不散,當然要對陽間有所表示啦。打我小時候起,縣前街上不知鬧過多少次鬼了,還曾嚇死過人。所以說,縣前街鬧鬼是正常現象,不鬧鬼才是不正常的。”

一個老頭兒說:“好像牛老二話裏有話,是不是最近其他地方也有鬧鬼的了?”

牛老二瞥了老頭兒一眼:“辛爺到底是闖過三關六碼頭的人,一聽就聽出來了!”

眾茶客於是便起哄,讓牛老二說說是怎麽回事。牛老二微微一笑,故作深沉,眾人連催了幾次,這才緩緩開口道:“我要說的是尼姑庵鬧鬼的事兒,聽說過嗎?尼姑庵鬧鬼!”

眾人頓時被吸引住了,七嘴八舌追問:尼姑庵鬧鬼?是男鬼還是女鬼?這鬼是原本就在尼姑庵的還是從外麵進去的?是哪座尼姑庵?

牛老二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噤聲,清了清嗓子開腔道:“話說這天晚上……”忽然他像咽了口西北風似的卡住了,放下香煙一躍而起,雙手抱拳,“嗬嗬!謝爺您老大駕光臨……”

丁泰光順著牛老二的視線望去,原來是謝保長走上樓梯了。那副座頭上的茶客都站了起來,衝謝保長拱手。其他座頭上有認識謝保長的,也紛紛打招呼。謝保長拱手還禮,說:“如今是新社會了,以後大家互相之間隨便點,見麵點點頭打個招呼就可以了,長遠不見要表示親熱的握握手也行,你們看共產黨的公家人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們在共產黨領導下,就要學著人家的樣子。”說到這裏,一轉臉看見了丁泰光,頓時一臉驚喜,“小丁同誌,剛才你去過寒舍了?我聽屋裏的說過了,這……”

丁泰光站起來:“我可是從來不上茶館喝茶的,今兒個還是第一遭,沒想到反倒候著了謝保長。走吧,上你家坐一會兒去。”

謝保長便知道丁泰光有機密事要說,當下便朝牛老二等人擺擺手打了個招呼,和丁泰光一起下樓。丁泰光到了謝保長家,詢問關於鬧鬼的情況,謝保長竟然不知道。他立馬兒叫來了兩個鄰居,那兩人一個是閑漢、一個是家庭婦女,平時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東家長西家短,所以街坊間但凡發生什麽事兒,不論大小,都逃不過他們的耳朵。當下,聽謝保長說這位同誌要了解昨晚縣前街鬧鬼的事兒,頓時來了勁兒,爭著要先說。謝保長說,這樣吧,不是發生了兩樁鬧鬼的事兒嗎?你們兩個一人說一樁,覺得對方說得不一樣的,再把自己聽說的那個版本說一說。

兩人於是說了一遍,丁泰光聽下來,跟他上午收集到的那兩個版本並無實質差別,唯一不同的是這二位版本中的當事人是有名有姓有大體上的住址範圍的,這給他接下來的調查節省了時間和精力。於是就謝過二人,示意謝保長把他們打發走了。謝保長對於自己竟然沒有聽說這事兒感到有點兒慚愧,正要開口做自我批評,丁泰光說我還得麻煩你一下,你陪我去找昨晚那幾個見到“鬼影”的當事人,我要當麵調查,還要去現場看看。

於是,謝保長就陪著丁泰光找到了那兩起鬧鬼事件中的幾個當事人,由當事人領著前往昨晚鬧鬼的現場去實地查看。可是,在賣花巷和那家豆腐店反複查看下來,並無收獲。丁泰光又詢問了賣花巷的住戶和豆腐店夫婦的鄰居,都說以往沒有看到或者聽見過什麽異樣的跡象和動靜。

冬天日短,丁泰光如此這般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暮色初上時分了。他返回市局,治安科領導還等著聽他的調查回音呢。丁泰光簡單匯報後,向領導提出了一個要求:給我派兩個人,今晚我們帶著手槍在縣前街一帶轉悠一宿,看那個“鬼”是怎麽回事!領導就給刑偵隊打了個電話,臨時抽調了兩名刑警。

當晚,“鬼影”竟然再現了!

 

二、斷頭巷的蹊蹺事

臨時調派給丁泰光的兩名刑警,一個姓張,一個姓鐵,都比丁泰光年紀大些,丁泰光便以“老張”、“老鐵”相稱。這兩人跟丁泰光一樣,都是從蘇豫皖邊區政府那裏調過來的,所不同的是,丁泰光原來是邊區政府警衛部隊的排長,調至鄭州這邊才改行幹起了警察,而張、鐵二位則原先就是蘇豫皖政府公安局的刑警。相比之下,丁泰光在警務方麵的經驗當然要比張、鐵兩人少。因此,丁泰光一見麵就對二人說:“老張、老鐵,你們都是幹過刑偵的,而我是新手,當警察還不到四個月,今晚這事兒得靠你們出主意了。不弄清楚這‘鬼’究竟是怎麽回事兒,我可沒法交差!”

張、鐵兩人跟丁泰光一樣,也是共產黨員,他們說以前領導給我們作報告時經常說我們共產黨人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者是不相信什麽鬼神的。這世界哪兒來的鬼?要麽是敵特分子裝神弄鬼想搞破壞,要麽是當事人看花了眼瞎說一氣。今晚我們這麽辦吧:劃分一下區域,每人負責一塊兒,誰發現情況就鳴槍示警,另外兩人聽見槍聲就馬上趕去會合。當時,鄭州解放不過三個多月,敵特分子尚未肅清,加上日寇、國民黨軍隊在民間遺留下不少武器,所以別說晚上響槍,就是大白天市區裏爆出幾聲槍響,人們也不是特別當回事兒。

丁泰光接受了張、鐵兩人的建議,於是就劃分了區域,然後在附近一家客棧賬房裏坐著暖暖身子稍稍休息一下。丁泰光說那“鬼影”即使冒出來,再早也得十點鍾以後吧,咱們九點鍾出門巡邏。

誰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八點半左右,“鬧鬼”就開始了!

鄭州城區東北角距城牆不遠處,坐落著當時的城隍廟。城隍廟西側有一條小巷子,不長,不過二十來米,隻有一個進出口,該小巷有個不雅稱謂:斷頭巷。斷頭巷裏的住戶都是經營流動熟食小吃生意的攤販,當時鄭州城裏推著小車、挑著擔子叫賣鹵肉熏魚、花生瓜子、什錦果豌豆黃之類的攤販,有許多就住在這條小巷裏。每到夜晚,斷頭巷裏就飄著一股濃濃的香味。

斷頭巷最裏麵的那個住戶是山東人,姓淩,人都喚他“淩瞎子”。其實,他的一雙眼睛視力正常,白天黑夜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這個稱謂就似乎有些不明不白。淩瞎子是專賣糖果的,這糖果並非我們通常所說的外麵包著漂亮彩紙的那種,而是花生糖、炒米糖、麥芽糖、冬瓜糖之類的小吃。淩瞎子的糖果都是自己製作的,選料考究,工藝精細,其產品在當時的鄭州具有一定的知名度。

這天晚上,淩瞎子在家裏製作花生糖。他的心情有點鬱悶,幹活也感到不大順手。因為他三歲的小孫子有點不適,在鐵路上工作的兒子出車在外,兒媳婦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就讓老婆趕去相幫照看了。本來,淩瞎子製糖時有老婆當下手,在灶下燒火,他則在灶上忙碌,火候大小隻要吆喝一聲就是了,現在一個人操作,又要灶上又要灶下,就得手腳極為利索了,否則一個不對一鍋糖就得熬焦了。當然,淩瞎子還不知道,他的麻煩不止於此,因為已經有一個不速之客在暗處悄然盯上他了——確切地說,是盯上了他正在製作的花生糖。

事後淩瞎子回想起來,其實早在炒花生時就已經出現異樣跡象了。當時,他在灶膛裏點燃了一個榆樹根,然後將花生米放進鍋裏,慢慢地翻炒。當灶膛達到他所需要的溫度後,便去灶下熄火。當時,淩瞎子聽見灶台上有響動,像是鍋鏟從鍋蓋上滑落到灶台上的響聲,他並未在意,隻當是自己手忙腳亂沒把鍋鏟放穩。

但是,接著發生的情況就令淩瞎子深感吃驚了:花生糖製作的最後一道工序是把糖漿和花生米充分混合後,放入盤子裏用木板壓平,待其冷卻變硬後倒在條案上,用刀切成細長條狀。他把糖漿和花生米混合壓平後,到一旁的水缸去舀清水刷鍋。刷完鍋後回到條案前檢查盤子裏的產品的冷卻情況,卻發現原先壓得平平整整的產品表麵竟然變得凹凸不平,像是被人摳掉了一些花生米似的!

多年來,淩瞎子製作糖果時有一個規矩:不管春夏秋冬,刮風下雨還是驕陽當空,都必將門窗關上。外麵不管誰來敲門,一概充耳不聞,絕不接待。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說是防止外人偷藝,其實是為了防止不速之客突然闖進來,正好饑腸轆轆,或者是帶著小孩的,要嚐嚐產品的滋味,那主人是許可還是拒絕?

淩瞎子當時以為自己沒把門窗關嚴,讓老鼠溜進來偷吃了,於是連忙檢查,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但凹凸不平的跡象是明擺著的,他對此現象隻有感到不解了。熬製的糖漿已經用光了,再說也沒有現成的熟花生米,要想恢複原樣得重新生火操作。盡管淩瞎子一向非常重視自家產品的質量,但此刻又疲憊又煩躁,也就不打算返工補救了,反正切成條狀後不仔細看是不可能發現缺陷的。

少頃,淩瞎子把已經冷卻到適宜溫度的大塊花生糖從盤子裏倒出來,用刀切成條狀。這道工序是有點技術含量的,一是速度要快,慢了糖塊就會變硬,刀子切下去花生會碎濺,沒有賣相;二是一塊塊要切得均勻,當時賣此類糖果不像現在那樣稱重量,而是以條塊為單位計價的,切得不均勻有大有小,顧客就會挑挑揀揀,既不衛生,最後剩下的必然是碎塊小塊,那就沒人願意買了。淩瞎子的這門手藝是祖傳的,從小就耳濡目染,幾十年下來,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不是吹牛,閉著眼睛也能切得又快又勻。他切糖時還有一個特點:切下來的每一塊糖都順手用刀身一撥,側翻過來後排列得整整齊齊,不像尋常小販那樣切下來後胡亂一堆,亂七八糟。也正是淩瞎子的這個習慣,能使他發現切下的花生糖就在他轉身去整理售貨擔子時竟然少了幾塊!

這下,淩瞎子無話可說了。他在屋裏不知所措地四下轉著,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莫非昨晚在縣前街鬧騰的鬼到我家來了?他馬上在灶前就地跪下,衝供在上麵的灶神爺畫像連連磕頭,請求保佑。就在這時,一陣陰風吹來,油燈熄滅了。淩瞎子大驚,爬起來打開屋門衝到巷子裏,扯開嗓門大喊:“有鬼!”

斷頭巷這邊正是刑警老張巡邏的範圍。他於九點準時上崗,慢悠悠地在大街小巷轉著,這會兒剛巧轉到斷頭巷口。冷不防聽見有人喊鬧鬼,暗忖這鬼鬧得還挺早的。淩瞎子這一嗓子把斷頭巷的住戶都給驚動了,紛紛跑出來問淩瞎子是怎麽回事。淩瞎子剛要陳述,老張出現在他的麵前:“那一嗓子是你吆喝的?見到什麽了?”

淩瞎子就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指著家裏說:“你看,屋裏的油燈都給鬼吹滅了!”

老張拔出手槍,左手打亮了手電筒:“走!進去看看,究竟是咋回事?”

屋前有一個小小的院子,老張把手一擺,對跟著要進屋的鄰居說,大夥兒就在這裏駐步吧,裏麵需要保護現場,閑人進去了就勘查不清楚了。正好甲長老周也聞聲過來了,說同誌我來幫您維持秩序,遂把眾人攔在外麵,自己拿了條板凳當門一坐。

老張進門後,先叫淩瞎子把油燈點上,然後讓他把情況敘述一遍。淩瞎子邊說邊指點著現場,還想走來走去演示一番,被老張阻止了,說我聽得明白,你就不用演示了,免得破壞了現場。老張聽淩瞎子陳述完畢,尋思這事兒聽著倒是有點蹊蹺,而且有鼻子有眼不像是看錯聽錯造成的錯覺,不過此刻若是鳴槍的話似乎有點大驚小怪,再說現場不大,情況也不複雜,我一個人就能把勘查的活兒對付下來,所以還是不按照先前的約定鳴槍示警了。當然,通知是要通知的,於是就到門口對周甲長說,麻煩你叫幾個人去附近大街小巷轉轉,把另外兩位同誌叫過來。

丁泰光和老鐵趕到時,老張已經把現場勘查得差不多了。他向丁、鐵介紹了勘查情況:現場的泥地上有淩瞎子的腳印,卻沒發現其他人的腳印或者類似痕跡,門窗也都檢查了一遍,沒有被人撥撬的印痕。所以,這事兒確實有些奇怪。

老鐵讓淩瞎子又把先前的情況簡單說了說,問老張是否檢查過條案上那些製作好的花生糖。老張說已經看過了,確實少了四塊糖,切下的糖塊還保持著原樣沒動過呢。丁泰光和老鐵就走到條案前去查看。剛才老張想節省電池,讓淩瞎子點了油燈後就把手電筒熄了,查看時也隻是讓淩瞎子指點著看了已經被“鬼”弄亂了的糖塊。這回丁、鐵兩人卻是打著手電筒看的,而且一打就是兩把。他們終於有了發現。

但是,身後院子裏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周甲長已經無法阻攔這些好奇的鄰居了,這當兒如果說話,很容易被他們聽見。因此,丁、鐵兩人從保密角度考慮,沒有吭聲,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老鐵問淩瞎子:“你這糖怎麽賣?”

淩瞎子感到奇怪,但還是回答了。老鐵從衣兜裏掏出零錢:“那我買你幾塊。”丁泰光就從條案上取了幾塊糖,讓淩瞎子從他那賣糖擔子上取了一張紙包著。

老鐵對淩瞎子說:“沒事!你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吧。以後熬糖時,先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查看一遍。”

眾人見刑警準備離開了,便七嘴八舌詢問究竟是怎麽回事。丁泰光說:“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們會調查清楚的,查清楚以後,一定告訴大家。有一點我們可以對大家說,今晚在老淩家鬧騰的肯定不是什麽鬼!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

丁泰光三人出了斷頭巷,老張對於老鐵買糖塊之舉還不明就裏,問老鐵你這是怎麽回事。老鐵說怎麽回事一會兒你就明白了,咱們去分局說吧。三人去了設在第一區分局的丁泰光那個暗哨班子的辦公室,丁泰光把糖塊取出來,放在桌上。分局是裝了電燈的,但由於電壓不足,燈光昏黃,所以還得打手電筒。老鐵指著糖塊對老張說:“你看一下就明白了。”

老張一看,糖塊上竟然黏著幾根黃褐色的毛發樣纖維,不禁暗吃一驚:“這是什麽?糖塊裏怎麽會有這東西?”

最先發現的老鐵說:“我估摸這是動物的毛,多半是猴子的。”

三人一番商議後憑推斷還原了當時的場景:這是一隻“混世”經驗很豐富的老猴,它在淩瞎子製作花生糖之前就趁其開著門窗的當兒偷偷溜進了屋子,在與熬糖的廚房相連通的臥室裏的哪個角落躲藏著。淩瞎子熬糖前,關的是廚房和院子相通的門窗,猴子就趁主人到灶下添柴的機會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廚房。之後的幾幕“鬧鬼”,就是它在偷吃糖時所為。這是一隻很聰明的猴子,最後,它知道主人要收場了,就趁淩瞎子轉身整理貨擔時從條案上抓了四塊糖,猴爪子不大,估計它把部分糖塊叼在嘴裏。糖偷到手後,怎麽離開現場倒成為一個問題了,因為淩瞎子此刻還沒有開門窗,其他兩間屋子也是關著門窗無法出去的。這猴子就弄熄了油燈,把主人嚇得開門呼救,它則趁機逃之夭夭了。糖塊上的毛,估計是猴子用爪子挖糖裏的花生時留下的。由於光線不好,淩瞎子當時隻發現了表麵那反常的凹凸不平,卻沒看見那上麵竟然還黏著毛。

知道了“鬼”的來源,接下去就好辦了。刑警分析:鄭州這一帶不是野生猴子生長之地,所以首先排除這隻猴子是從城外野地裏溜進城區的可能,這樣看來,該猴應該是城內原本就有的。那麽,這是一隻流浪猴呢,還是人家飼養的?這個容易調查,因為之前一段時間鄭州城裏沒有聽說過鬧鬼,也沒有聽說過有猴子搞什麽名堂,所以不管是流浪猴還是家養猴,應該就是這幾天冒出來的。隻要查一下這幾天鄭州城裏是否有馬戲團之類的出現過,那就行了,有來過的,查馬戲團;沒有來過的,就查養猴子的人家。不管馬戲團還是養猴人家,都應該在第一區的範圍裏。因為馬戲團或者家養的猴子都是馴化過的動物,此類動物有一個特點:如果出逃,它們不會逃得離原先主人的住所很遠,因為它們的出逃並非對主人的背叛,而大多是出於頑皮,關的時間長了,想出來散散心,當它們享受了一段時間的自由後,甚至還會主動回到主人那裏去。

次日上午老張、老鐵就開始調查。丁泰光因為還負責“陶公館”這邊的暗哨事宜,作了調查布置後就不參加了。對於張、鐵兩人來說,這種調查屬於輕車熟路。當時,對於馬戲團之類的江湖班子,還沒有向文化部門申領演出許可證之類的規定,鄭州市民主政府甚至還沒有專設文化管理部門。不過,沒有文化部門同樣可以查摸,刑警去了第一區範圍內的幾個通常容易被草台班子作為演出場地的廟宇、茶館、戲院、空地等處,了解下來都說沒有什麽班子來演出過。

老張、老鐵想想還不放心,向本地刑警請教後,又找了家住第一區的一位以前專門從事動物表演現已在家養老的老頭兒詢問。這個老頭兒在當地屬於動物馴化和表演的專家,江湖上有一定的名氣,弟子遍布華北諸省,江湖上的馬戲草台班子來鄭州演出,一些班主都要來拜訪,不拜訪的他也知道,因為自有弟子通報。張、鐵兩人登門請教,老頭兒馬上搖頭:打從臘月十五到現在,沒有哪個馬戲班子來鄭州演出。

行了,那就查養猴子的人家吧。這件事比查摸草台班子麻煩,因為得通過派出所再聯係各保各甲調查。不過,張、鐵兩人有辦法,他們是從老區過來的,知道調查工作是可以走捷徑的。於是就分頭行動,請派出所通知各保甲長開會,集中起來詢問調查事宜。這一招節省了時間,而且當場見效:道士巷的一位甲長說他那個甲裏的一個姓徐的賬房先生是養猴子的。

下午三點多,老張、老鐵去找徐先生。這人四十多歲,穿著灰色棉袍,看臉色像是患了比較嚴重的肺結核。他是一家糧行的賬房先生,單身,就住在糧行裏。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就飼養小動物,貓啊狗的不說,還弄了一隻猴子養著玩兒。那麽,這幾天猴子是否脫逃過呢?徐先生說不好意思,本人管教欠缺,讓這畜牲有機可乘,確實逃出去溜達了幾天,今天早上才發現它已經自己回來了,現在被我鎖在房裏。

刑警前去查看,不禁暗吃一驚:這猴子個頭碩大,站起來竟有一米五左右;結實健壯,四肢略略一動就顯得十分有力。老張拿出淩瞎子那裏買來的花生糖,連同帶來的放大鏡一並遞給徐先生,說你看一下,這糖塊上麵的毛跟你的猴子是不是一樣的。徐先生用放大鏡看了看,點點頭,說毛色、粗細和卷曲程度都是一樣的。於是便招呼猴子過來,那畜牲有靈性,看見花生糖,竟然意識到這事跟自己有關,擔心受到主人的責罰,嚇得拖著鐵鏈叮叮當當地鑽到桌子下麵不肯出來。徐先生拖住鐵鏈一把將它扯了出來,順手抓起桌上的紅木戒尺,猴子連忙雙爪護頭,“吱吱”直叫,顯是在求饒。老鐵看著覺得可憐,說徐先生我代它求個情,就免了它這頓打吧,以後把它管得嚴一些別讓它逃出去惹事就行了。

徐先生這才把戒尺放回桌上。猴子放下護頭的雙爪,竟衝老鐵作了個揖。兩個刑警笑了,說這猴子聰明,有靈性。徐先生問這畜牲在外麵闖了什麽禍,如果造成什麽損失,由我賠償。刑警說事情不大,驚動卻不小,目前還沒發現有什麽損失,如果有什麽新情況我們會跟你聯係的。那時,刑警的調查沒有規定的程序,該做到什麽程度全由承辦刑警自己看著辦。所以,張、鐵兩人對徐先生這邊的調查就算到此為止了,連筆錄也沒有做,隻讓徐先生寫了個紙條保證以後不再讓猴子逃出來擾民就算結束了。刑警把從徐先生那隻猴子前肢取下的毛連同那花生糖一起送到市局,經技術人員比照鑒定,確認係同一隻猴子身上的毛。這樣,幾起鬧鬼事件算是有了結果。

但是,“陶公館”那邊的警衛負責人畢貴源卻不肯放過丁泰光。他把一條哈德門香煙送給丁泰光說是作為慰問品,丁泰光大喜,伸手正要去接,畢貴源卻把香煙留下一半,隻把另一半遞給丁泰光,說道:“老弟,這事兒隻完成了一半,還有一半,完成之後我把這半條香煙也送給你。”還有一半就是前麵說過的“妙金庵牆頭上出現黑影”的傳聞,丁泰光隻好點頭答應,說我這就去調查。

張、鐵兩人還沒離開,丁泰光把香煙送給他們,說本來還有半條,可是人家說要把妙金庵那事兒查清楚了才能給。張、鐵兩人笑了,說這還不容易嗎,咱們去一趟尼姑庵就是了。

 

三、尼姑失蹤

丁泰光和老張、老鐵到了妙金庵前,看見山門旁的牆上釘著一塊藍底白字的搪瓷牌牌,長方形狀,上麵豎寫著一行楷體字:男子止步。

三刑警都是老區來的,進城前接受過嚴格的入城紀律教育,所以出於慎重,沒有貿然敲門,商議下來決定先去派出所。派出所方麵介紹說,妙金庵的這個規矩倒不是現任住持淡真法師定的,早在淡真來該庵前,就已經有此規矩了。原先釘在牆上的是一塊竹牌,後來到了淡真手裏才換成了搪瓷的。多年來,確實沒有聽說過該庵允許男子入內。那麽,妙金庵尼姑的戶籍登記是怎麽進行的呢?

國民黨時期和日偽占領時,警察局對於寺院僧人是沒有戶籍登記的,出家人的身份憑證是度牒。日本人在鄭州大發“良民證”時期,出家人也沒有領取,憲兵隊批準和尚、尼姑可以用度牒代替“良民證”使用。鄭州解放成立民主政府後,公安局廢除了這條規矩,對出家人跟平民百姓一樣進行戶籍登記。派出所在對妙金庵進行戶籍登記時,充分尊重宗教自由,因為沒有女性警員,所以沒派人去妙金庵登門核查登記,而是發了一份公函過去,把住持淡真約到派出所進行登記。當然,核查還是需要的,後來由市公安局臨時指派了兩名女同誌去妙金庵對該庵人口情況進行核查備案。刑警於是就請派出所方麵提供妙金庵的人口戶籍資料,抄錄了一份帶回去。

妙金庵現有尼姑兩名,住持淡真和尼姑素心。淡真四十二歲,山西聞喜人氏,出身雇農家庭,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於八歲出家,先後曾在五台山、峨眉山、九華山的寺院中待過,民國二十三年以遊方尼身份路過鄭州時在妙金庵掛單,應妙金庵前住持靜賢法師之邀留在庵中,後來靜賢法師病故,她遵奉靜賢遺囑接任住持職事。後來,收流浪女隋氏為徒,就是現在妙金庵的另一尼姑素心。素心是河南省信陽人氏,原為當地大戶人家的童養媳,因不堪忍受虐待被迫逃亡,投奔妙金庵出家為尼。

刑警向接待他們的派出所李所長請教:現今我們有事要當麵向妙金庵尼姑調查,她們在門前掛出了那牌牌,從宗教政策考慮,似乎不便入內,依你看我們應該怎樣做才既能完成任務,又不違反政策?

李所長說,要麽還是用發函方式吧。

丁泰光說,發函的話,時間上可能來不及,我們等著要得到調查結果。

李所長說,那就直接過去叩門傳喚就行了。要不,我給你找一個女同誌去傳喚?

刑警求之不得,那當然最好了,這就行動吧,把那位淡真法師請過來就是。

李所長正盤算著應該找哪一位合適的女同誌前往妙金庵時,第一區政府來了一男一女兩位辦事人員,他們是來派出所了解轄區人口從事職業情況比例的。李所長說二位來得正好,請這位小蘇同誌辛苦一下,協助刑警同誌辦一樁事。

小蘇是個年方二十的團員,熱情積極,當下立刻前往。妙金庵離派出所不到一裏地,年輕人腿快,不一會兒她就匆匆返回,卻是一個人回來的。刑警正擔心淡真拒絕接受傳喚時,小蘇說了一個讓他們意外的消息:淡真聽說刑警要找她調查後,說如今解放了,共產黨執掌天下,是講道理的,而且一心替老百姓辦事的。我一個出家人不能做其他事支持民主政府,就在這種零碎事兒上表示表示吧。要不,麻煩蘇同誌辛苦一下,去對刑警同誌說貧尼願意打破本庵慣例,允許刑警同誌進庵調查,不過要勞煩小蘇同誌陪同。

三刑警於是就在小蘇的陪同之下前往妙金庵,走出派出所大門,李所長從後麵追上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也跟你們去尼姑庵開開眼界。

妙金庵占地麵積不到兩畝,四周圍以七尺磚牆,進大門是一個花園,正中則是主建築正偏佛殿三間,供奉著觀音菩薩之類。佛殿後麵是一個院子,那是尼姑的生活區了,蓋有平房五間,西側的夥房前有一口水井。全庵不論是佛殿、花園還是生活區,各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花草樹木也修剪得整整齊齊。如果春暖花開時過來,料想定是一番鮮花怒放的絢麗景象。

淡真在生活區東側那間專門接待香客的淨室接待刑警,她的弟子素心奉上茶水和幹果四碟,合掌表示歉意,說佛門之內,清貧為本,款待不周,請多包涵。丁泰光幾人打量師徒兩人,暗忖坊間傳說妙金庵二尼美貌之言不謬,淡真、素心果然漂亮。淡真是練武之人,坐立舉止間透出健美之韻。她那弟子似乎沒沾武功,氣色遠沒淡真好,說話聲氣也低,給人一種病懨懨的感覺。

素心退下後,刑警開始履行公事。三刑警中,老鐵最會說話,事先三人已經商量過,就由他出麵調查。當下,老鐵開口說了幾句表示客氣和歉意的話語,然後道明來意:非常抱歉,公事在身,明知開口所言內容可能對貴庵有不敬之嫌,卻也無可奈何,還望法師見諒。遂把坊間傳言婉轉說了一下。

淡真臉上頓時顯出怒色,合掌垂首,口中喃喃念著佛號,片刻方才恢複正常,搖頭微歎:“貧尼八歲出家,削發為尼,皈依佛門已是三十載有餘,終日燒香念佛,佛祖常駐心中,嚴守佛門清規,不曾想到,如今竟有此等汙言穢語潑向貧尼,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這番言語,已經對刑警的詢問作了回答。丁泰光幾人本就是抱著不相信妙金庵有男女之嫌的想法來調查的,淡真這麽一表示,他們自然接受。不過,他們調查的目的是了解妙金庵最近是否發生過鬧鬼現象,於是老鐵繼續詢問:貴庵近日是否有異常之象出現?

淡真用不解的眼神看著老鐵:“佛門清修之地,何來異象?”

老鐵遂把這一帶最近出現“鬧鬼事件”,經調查,已經弄清楚原來是一隻猴子作祟之事簡述了一遍,說區政府已有告示張貼,專門向群眾解釋此事。不知類似情形在妙金庵是否發生過。

淡真微微一笑,說世上是否有神鬼,各方自有見論,我佛慈悲,諸類見解存而不論;貧尼修行膚淺,無福得見神鬼,故本庵是否有此景象,不得而知。至於猴類動物,四處轉悠原本是其特性,不過轉也有因,白天應是玩耍,夜晚當為覓食。本庵師徒二人,出家人飲食清淡,攝入有量,向無存留隔宿之食的習慣,故而猴類不應夜訪本庵。

談話進行到這裏,調查算是結束了。丁泰光三人返回第一區分局後,對訪問妙金庵的情況交換了一番意見,一致認為這個調查可以到此為止了。因為尼姑庵有人爬牆原本就不過是一個傳聞,爬牆的如果真是尼姑勾搭的什麽漢子,也不是他們管的事情,這又不算犯法,公安局去答理幹嗎?至於猴子,淡真已經明確否認,在新的證據沒有出現之前,當然隻有采納她的說法了。

根據領導的要求,對於“鬧鬼事件”的調查必須要寫一份調查報告,這份報告一式三份,一份交畢貴源那邊,一份交局裏存檔,自己部門這邊還得留一份作為底稿存根。丁泰光、老張、老鐵三人中,丁泰光的文化程度算是最高的,他讀到初中二年級,因為家庭經濟情況發生變故而被迫輟學,去筆莊當學徒,跟著賬房先生和老板又學了一些古文,所以,這份報告由他來執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丁泰光做事很快,思維也算得上敏捷,可讓他寫東西,那速度就不敢恭維了。這份調查報告一寫就是三天,形成初稿後又跟老張、老鐵交換了意見,作了一些修改,連夜謄清,次日給畢貴源打電話,說要匯報調查結果。畢貴源說行,中午我請你喝酒。

“陶公館”的安保規定非常嚴格,即使像丁泰光這樣的參加外圍安保工作的警察也不能進去。所以,畢貴源是在“陶公館”附近的一家小館子請丁泰光吃飯的。畢貴源之所以有這份空閑,是因為“陶公”昨天外出了。去哪裏畢貴源不知道,離開幾天也不清楚,但從他的行李看來,可能是長途旅行,時間不會少於一周。“陶公”一離開,“陶公館”上上下下就鬆了下來,畢貴源也就有空出來請請丁泰光了。但是,這頓飯似乎注定是吃不好的。兩人剛開始喝酒,菜還沒上齊,派出所李所長派了個小警察來找丁泰光,說又出現了一個情況:妙金庵尼姑素心失蹤了!

丁泰光頓時一個激靈,尋思怎麽這麽巧,一是剛要喝酒就有事兒了;二是當初物色“陶公館”時是對安全情況作過反複考慮的,這一帶是老城區,住戶比較穩定,是當時鄭州全城治安情況最好的一個區域,怎麽建立“陶公館”後,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了!丁泰光坐不住了,說我得趕緊去了解是怎麽回事,這飯就不吃了,改日我請您。

李所長的管段裏因為有“陶公館”,他深感責任重大,什麽事情都不敢掉以輕心。本來,尼姑失蹤這樣的事派出所不過是接到報告做一個記錄就是,沒有線索決不會指派警員去調查過問,更不用說向分局、市局報告了。但是,現在他不敢大意,不過警力有限,水平更有限,因此派出所自己不可能展開調查。向分局報告吧,從來沒有先例,會不會被領導認為小題大做?想來想去,最後忽然想到了丁泰光,他是市局派來負責“陶公館”外圍安保工作的,向其提供這一情況是最適宜的了。果然,丁泰光接到電話就來了。丁泰光的責任心很強,但對於沒喝上那頓酒是有想法的,那個年代像這種下館子喝酒的機會極少,於是就對李所長發了發牢騷。李所長大笑,說等完了事,我請你痛飲一番。

然後兩人就說到了正事上。李所長說妙金庵淡真法師剛才前往派出所報告,說她的弟子昨天一早出門去采買東西,至今未回,疑為失蹤甚至遇害了。小丁啊,你看這事該咋辦?丁泰光說還有什麽咋辦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見我們三個攤子還沒解散,正好拉個差,把這事包下來。是不是?

李所長說小丁真聰明,一下子就猜透了我的心思。這件事是要查的,不查,以後我不好向上級交代,你小丁也不大好說。你想,冒出個猴子來都要調查好幾天,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失蹤了,能不調查嗎?所以,這事即使我們現在不調查,報到領導那裏,領導也會讓我們調查的。到時候,說不定也是讓你小丁負責呢!

丁泰光又好氣又好笑,說如此看來,我還得感謝你一番哩?得了,調查可以,你得派個人給我,不當主力用,有事使喚使喚總還是行的,也好讓我們三個主力省點兒力氣,留著發揮更大的作用。

李所長當場答應派一個十八歲的新警員小榮給丁泰光,說這小夥子雖是新手,但人很機靈,拳打得好,他是在少林寺當雜役時專門學過的,別看你小丁人高馬大的,跟他交手隻怕是李逵碰上燕青,一碰就是一個跟頭。

丁泰光尋思這事兒是新冒出來的,還得去向領導匯報一下,領導同意才能著手調查。於是就去市局向治安科領導報告了,領導說這事平時就沒有必要沾手了,但現在派你過去是為了“陶公館”安全的,所以必須調查。如果調查過程中發現情況,還得立案偵查,人手不夠的話,我們再商量。

小榮受李所長指派,立刻前來分局向丁泰光報到。這樣,丁泰光手下就有了三名警員。四個人見了麵,丁泰光說老張老鐵您二位看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是去妙金庵直接找淡真調查呢,還是進行外圍調查?張、鐵說還是先去調查吧,聽那老尼姑對她弟子的失蹤怎麽說,然後再視情而定。丁泰光說我對妙金庵的那套“男子止步”的規矩有點討厭,這回我們就不登門了吧,讓小榮去把淡真法師叫到分局來,就在分局跟她談話,做一份筆錄。

於是,小榮就去敲妙金庵的大門。這時已是暮色初上時分,他沒見過淡真,甚至也沒近距離看過尼姑,淡真冷不防開門一露臉,把小夥子嚇了一跳。之前他聽老張他們說淡真長得不俗,心裏已為淡真塑造了一幅觀音畫像那樣的形象。沒想到淡真因為弟子失蹤,焦急、揪心了一夜,一張俏臉已顯憔悴,還哭泣了幾次,把眼睛也哭腫了,所以,此刻一副形象已經變樣。她開門看見用拳頭打虎樣猛力捶山門的是一個身穿對襟黑棉襖的愣頭愣腦的小夥子,以為對方不懷好意,不禁大惱,開口就吼:“你幹什麽?”淡真是修煉內功的,這一吼分貝不高,穿透力卻極強,一嗓子就把小榮逼退數步,方知這個尼姑名不虛傳。他於是趕緊說明情況,那時還沒有什麽傳喚證之類,便拿出剛發的工作證給對方看。淡真仔細看過工作證後,神色這才緩和下來,請小榮稍等,進去大概洗了把臉,拿著一把大鎖出來,把庵門鎖上後,和小榮一起去了分局。

丁泰光等刑警沒有想到之前見之一臉冷峻、從容淡定的淡真法師,攤上弟子失蹤這樣的事情時還是難以把持,一見麵就幽幽啜泣,好一陣才停下來。她那眼瞼估計是不習慣哭泣的,就那麽哭了一陣,已是又紅又腫,使人見了頓生憐憫。老張於是勸慰說,別著急,你把情況告訴我們,我們幫助尋找吧。

情況聽上去很簡單:昨天早晨,淡真讓素心去采買東西——無非是糧食、蔬菜、豆製品之類的出家人日常吃的那些品種。妙金庵采買東西有個習慣,買了東西後要請出售人幫著送到庵門口,到了庵門口之後就由尼姑自己拿進去。妙金庵地處的第一區是鄭州老城區,購買東西很方便,淡真平時也經常出門去采買,來回一趟大約需要多少時間心裏是有數的。當下,她估摸時間差不多了,就到門口去等候。可是,淡真一直等了半炷香的工夫也沒等到素心,心裏就感到奇怪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即使在解放前夕鄭州很亂的時候,素心出門去采買東西也沒遇到過什麽麻煩,這一帶幾乎所有人都認識她們,不認識的人也都知道淡真法師武功了得,沒有人敢對素心使壞。現在鄭州已經解放三個多月了,治安情況大為改觀,很難想象素心青天白日外出采買點東西就會遭遇不測。

於是,淡真就鎖了庵門,前往平時她們經常采買東西的那一帶去尋找。可是,她詢問了那裏的糧店、豆腐店以及蔬菜攤販,竟然沒有人看見過素心!這下,淡真開始著急了,想了想,就去了一家常去購買糧食的糧店,掏錢請店老板儲興發臨時雇了三個閑漢,讓他們全城各處尋找素心。

淡真返回妙金庵後,不知在菩薩前磕了多少頭,念了多少遍祈福經,卻始終沒有素心的消息。天快黑時,淡真坐不住了,決定去糧店問問儲老板是否有消息。她剛要出門,儲老板來敲門了,告知說那三個閑漢全城都跑遍了,許多地方還跑了不止一遍,打聽了上百人,卻說沒有看到過素心。淡真一時沒了主意。她跟素心名義是師徒,其實相當於母女,兩人在妙金庵這座孤庵的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其情感甚至已經超出了尋常母女。當晚,淡真沒有歇息,長夜孤燈,燒香拜佛,思念哭泣,幾番出現幻覺,覺得聽到素心在輕叩庵門,數次冒著嚴寒出去打開庵門,迎來的卻是呼嘯著的凜冽寒風。

刑警聽了淡真的這番敘述,頭腦裏馬上產生了一個猜測。這個猜測有點老套,但卻比較符合當時民間傳播的口頭文學的套路:素心可能跟人私奔了。於是就向淡真打聽:你這個弟子平時經常出庵嗎?淡真回答:素心除了隔三差五出去采買庵內所需的生活用品外,從來不擅自離庵外出。采買東西也是每次都由她這個師父發了話才去的,有時還師徒兩人一同出去。素心每次外出,在外逗留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另外,她規定采買東西必須不時更換商家,免得經常跟某一固定的商家中的固定異性接觸,日久生情,發生意外。臨走,淡真用斬釘截鐵的語調總結道:“我知道你們這樣詢問的意思,所以就如實提供情況。我的這個弟子,絕對是一個守身如玉、對佛祖忠誠不二的好尼姑!”說著,淡真緩緩站起,合掌朝眾刑警施禮,口念佛號而去。

片刻,丁泰光突然想起:“糟糕!還沒做筆錄呢!”小榮連忙追出門去想把淡真叫回來,但分局門外早已不見其影。趕緊回來請示:是否要去妙金庵把淡真重新叫回來製作筆錄?丁泰光說:“算了吧,明天再去請她。這會兒她情緒相當不好,容易發生矛盾,做筆錄不是很急,拖一天也沒關係的。我們幾個抓緊時間吃晚飯,吃過飯開個會,議議素心的失蹤是怎麽回事吧。”

這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鍾,分局的夥房早已不供應晚飯了,四人隻好上街去自己掏錢吃了碗麵條。返回分局,開會討論素心的失蹤究竟是怎麽回事。老鐵說:“這事其實很簡單,素心的去向隻有兩個:一個是跟人私奔了,另一個就是已經遇害。我們隻要從這兩個方向去調查,準確程度八九不離十!”

老張說:“老鐵說得有道理,我們老家以前就有兩個尼姑跟人私奔了的。其中一個跟的是她以前在鄉下時的表哥,兩人青梅竹馬一向很好,可就是沒有表示過。後來那個女的父母雙雙染上瘟疫死了,族裏人要霸占她的財產,就勾結保長強行把她送進了尼姑庵。她當了三四年的尼姑,表哥終於打聽到她的下落,尋了過來,結果當天就私奔了。當然,也有被害的。尼姑被害,多半就是一個‘色’字,碰上了好色之徒,威逼不成,就強暴,然後殺人。”

老鐵點頭:“就是!這種案件我以前曾經辦過,殺死尼姑的凶手你們猜得到是誰嗎?他媽的竟然是兩個和尚!後來都給民主政府斃了……”

丁泰光禁不住笑著打斷:“行了行了!這又不是閑磕牙瞎聊天,扯那麽遠幹嗎?就說說眼前素心的失蹤是怎麽回事吧。”

老張說這不是胡侃海聊,是借鑒案例,比如剛才淡真說她的弟子不會私奔,理由是很少外出,沒有機會。如果素心也跟我們老家那裏的那個小尼姑一樣,有青梅竹馬的對象呢?那還需要時間?尼姑庵牆外哼一段小曲吹幾下口哨就行了嘛。

老鐵說我提一個調查的思路請諸位參考——明天,我們分頭出去,向平時妙金庵買糧買菜的那些商鋪、攤販了解素心以前外出的情況,這是一;還有二,那就是沿著從妙金庵出來後要經過的路線向每一個店家、攤販打聽,昨天早晨是否見過素心,弄清楚她離開妙金庵後究竟去了哪個方向。

丁泰光聽著眼睛一亮,說老鐵說得好,這兩步思路都很好,實施起來也不難,那我們就進行一下分工。剛說到這裏,分局值班室來喊丁泰光去接聽電話。丁泰光奇怪:這麽晚了,還有誰打電話給我?

電話是派出所李所長打來的,他通報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

 

四、護城河裏的女屍

這條消息是:在東門城牆外護城河裏發現一具女屍,光頭,褐色僧袍,應是尼姑!

這天上午,中山西街祥福布店老板潘祥福的大小老婆發生激烈爭吵,大老婆吵不過尖嘴利舌的小老婆,盛怒之下撩手打了對方兩個耳光。小老婆便一路號啕著直奔布店去向潘老板告狀。據說這個小老婆比潘老板小二十歲,平時極受丈夫寵愛,但凡發生家庭矛盾,潘老板不管她有理無理,都絕對偏向小老婆的。這天不知怎麽搞的,潘老板對小老婆沒了憐香惜玉之意,不但沒有護她,反而當著店裏的夥計學徒賬房先生將其罵了一頓。小老婆挨了罵,反倒不哭了,擦幹淚痕,衝潘老板冷冷一笑,揚長而去。潘老板盯著小老婆的背影,嘴裏吐出兩個字:“欠揍!”

中午,大老婆跟小老婆一樣號啕著奔進布店,潘老板以為小老婆回去後對大老婆反攻倒算大發雌威,說還真反了她,老子這就回去狠狠教訓這賤人一頓。大老婆扯住他——“跳河啦……她跳進護城河啦!”

潘老板大驚失色:“真的?”然後突然眼睛上翻,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急送醫院,說患者原本就有高血壓,現在急火攻心中風了。即使能活下來,預後情況也不一定樂觀,半身不遂是免不了的。可以想象,潘家亂成了一鍋粥。幸虧店裏的賬房先生相幫料理,做出安排:潘老板的兒子坐鎮布店主持經營;趕緊叫出嫁的女兒前往醫院負責照顧潘老板;大老婆負責照料八旬婆婆;店裏抽調兩名店員前往潘家布置靈堂料理喪事;賬房先生雇人前往護城河打撈自盡者遺體。

翻開日曆去查,這個時節已經過立春了,但從氣象學來說,別說地處北方的鄭州了,就是江南地區也還在冬天。因此,賬房先生雇傭的那兩個打撈遺體的漢子因為寒冷而縮手縮腳,操作速度就很慢。兩人弄了一條小船,一人待在船頭撐船緩緩前行,一人坐在船尾往河裏放下一串用粗麻繩係住的巨型魚鉤,一直垂到河底。這樣在護城河裏一段段地來回搜索,其進度可想而知。

這樣一直打撈到晚上八點多,船尾那位忽然一陣興奮,對撐船的說:“老大,停!有了!”之前,類似這種“有了”也有過數次,但鉤住的都是河底的雜物,所以老大此刻已經興奮不起來了,喝了口酒驅驅寒氣,懶洋洋道:“那就拉起來吧。”

但河底那物的分量似乎很重,船尾那位弟兄一個人竟然無法扯起來。船頭那位就去相幫,一番努力後,扯出水麵的果真是一具屍體,但卻是一個穿著僧袍、剃著光頭的尼姑!這個尼姑,就是妙金庵業已失蹤的素心。屍體之所以特別沉重,是因為身上被綁了一塊條狀石頭。

發現屍體的地方屬於派出所李所長的管段,當晚李所長正好值班,便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一看屍體,確認是素心,就馬上到附近一家商號借用電話,向丁泰光通報了情況。丁泰光大吃一驚,問李所長是否向分局報告了,對方說還沒有,他就讓立刻按命案程序向分局報告,分局當然還得向市局報告。

丁泰光向老張三人通報了最新情況,說這事也許我們就可以脫開了,命案是要成立專案組偵查的,我們這邊不是專案組。話音未落,分局的值班副局長已經找上門來了,傳達了市局的指示:立刻組建專案組對該命案進行偵查,由市局派駐第一區分局的丁泰光同誌負責牽頭組建並擔任組長。丁泰光原負責的工作暫時放下,由市局另外委派同誌負責。

所謂“原負責的工作”,指的就是在“陶公館”附近設置暗哨之事。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天傍晚市局已經接到“942小組”的通知,“陶公”由於工作需要,不再回鄭州了,“陶公館”可即行撤銷。所以,從當晚開始,暗哨全部撤除。丁泰光已經熟悉這一塊區域了,而且之前也正好在調查妙金庵小尼姑失蹤之事,因此領導就決定讓他出任偵查該命案的專案組長。

丁泰光對副局長說,看來這事注定是我們這一攤子人來整了,你看我們正集中著開會分析素心失蹤的事兒呢,專案組就這些人了。副局長走後,一幹刑警迅速趕到現場。沒想到李所長告訴他們,淡真雇了一輛馬車把素心的屍體拉走了。丁泰光目瞪口呆,說,老李啊,這是命案,你當所長的難道還不知道屍體在未經勘驗之前是不能領走的?

李所長苦笑,說我怎麽不知道呢,可是淡真硬要拉走,而且是親自把屍體抱上馬車的,我們所裏的小王想上前阻攔,被她隨手一撩就摔出兩丈遠。那麽一副玩命的架勢,誰還敢上前?淡真說她要把遺體運回庵去,親自裝殮,念經超度。我說這是命案,按規定我們要勘驗的。淡真說她知道,她把弟子的遺體運回去,是因為不忍心讓她暴屍市井。警方要勘驗盡管過來,妙金庵在這事上破例對異性開放。我實在沒辦法,隻得招呼了兩個看熱鬧的姑娘,她們都是治安積極分子,讓她們隨淡真去妙金庵看守屍體。

丁泰光設身處地替李所長想想,也無話可說。他讓老張、老鐵和小榮勘查現場,保留物證(綁在屍體上的石頭和繩子),自己由李所長陪同著去工廠借用電話向市局請求調派法醫解剖屍體。當時鄭州市民主政府公安局隻有一名法醫,這天正好去開封了。丁泰光說那就立刻去電話請開封市公安局通知他,明天上午必須趕回鄭州。

然後,專案組就去了妙金庵。淡真信守諾言,果然沒有阻攔。她在李所長派去的那兩個女青年小朱、小劉的幫助下,已經在後院原接待賓客的那間淨室裏布置了靈堂,素心的遺體停放在她生前所睡的那副床板上,靈前已經點起了香燭,焚燒了紙錢。淡真正坐在那裏敲著木魚替死者念經文。刑警問淡真是否需要什麽幫助,淡真合掌念著佛號謝過,回稱不需幫助。丁泰光跟老張、老鐵商量後,決定為防萬一,四人分兩班在妙金庵山門外執勤。遂對淡真說了安排,如果遇到什麽事兒,隨時可以招呼外麵的警員相助。淡真連連道謝。

事後回想,專案組的考慮不可謂不周密了,可是世上百密一疏的情況還是存在的——

專案組四人的分工是這樣的:丁泰光和老鐵是第一班,從即刻起至下半夜三點鍾;老張和小榮是第二班,從三點鍾到早上七點鍾。妙金庵離派出所近,不執勤的人就借派出所之地烤火小憩。

丁泰光和老鐵兩人值第一班,妙金庵前沒有擋風之物,人整個兒就待在露天之中,冷得夠戧。兩人沒有辦法,先是就地活動身子,後來又去找了些柴火,燒起一堆火,這才好點兒。三點鍾,老張和小榮來了,接了他們的班,他們回到派出所烤了一會兒火才暖了過來,裹著大衣睡了兩三個小時。醒來外麵天色已經微明,老鐵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然後去接老張他們的班,讓他們也睡一會兒,回頭好工作。今天上午法醫一驗屍,我們隨即就要開始折騰了。兩人簡單吃了些東西就去了妙金庵,那二位倒是有準備的,來接班時從派出所夥房裏拿了幾個饅頭,還帶了個大號搪瓷缸子,在火上又是燒又是烤的,連吃帶喝,倒沒挨凍,還介紹經驗說可以輪流打個盹。

丁泰光說天已亮了,我們進去看看吧。因為外麵有警察值守,庵門裏麵就沒有閂上,一推就開了。四個刑警進到後院,發現停屍床已經移到了門外,上麵竟是空的!四人大驚之下,急叫“淡真法師”,屋裏沒有回答。老鐵說聲“不好”,當先一個箭步搶進門去,隻見淡真和小朱、小劉三人軟軟地或倚或躺,癱在各自原先待著的位置上。聽見叫聲,小朱、小劉微睜眼睛,淡真兀自昏迷不醒。

丁泰光馬上派小榮去打來冷水,用毛巾給朱、劉兩人擦拭臉部使之清醒,扶著站起來挪動了幾步。兩人一臉茫然,問刑警:“怎麽啦?”

老張又好氣又好笑,說:“怎麽啦?我還要問你們怎麽回事呢。”

丁泰光說,你倆先把淡真法師救醒,其他的等會兒再說。

淡真醒來後也是滿臉迷茫,甚至眼神都有些迷離,記憶似乎也受到了影響,怔怔地望著刑警:“你們幾位是……哦,是警察!唔——素心呢?”她頓時恢複了記憶,勉強站起來就朝外麵走。刑警生怕淡真受刺激,連忙攔住她,說法師你別著急,晚上庵裏出了點兒事,素心的遺體沒了。淡真聞聽之下,身子一抖,雙手張開隻一撩,擋住她的丁泰光和老張竟被她輕而易舉地推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撞在兩側牆上才沒摔翻。門外,傳來淡真裂帛般的哭聲!

專案組立刻搜索全庵,在後院牆上發現了曾經有重物拖拽而出的痕跡。刑警們立刻分別詢問淡真、小朱、小劉,問下來,三人的敘述完全一致,情況是這樣的——

專案組四人離開後,淡真坐在蒲團上對著素心的屍體念經,小朱、小劉閑著也是閑著,就取了些錫箔相幫折紙元寶。夜漸深,朱、劉雖然穿著棉襖,也凍得噴嚏連連,一雙腳痛得發麻,禁不住站起來亂跺。淡真是習練武功之人,體質強健,也冷得不時抖動身子。過了一會兒,淡真停止念經,站起來對朱、劉兩人說,你們去廚房搬一些煤塊來,屋裏要點個火盆。小劉有點遲疑,說一生火溫度就要升高,對保存遺體會有影響,法醫驗屍時就難以認證了。淡真說,那就把停屍床移到門口去,逝者要顧及,生者更要顧及,不能因此委屈了你們二位。

小朱、小劉見淡真態度如此堅決,自是求之不得,當下就去廚房取了些煤塊,先幫著把素心的遺體連同停屍床一起抬到門口風口裏放著,然後生了一盆火。之後,淡真在屋裏念經為素心超度,一會兒出去一趟,燒些紙元寶。屋裏生了火,溫度很快就升高了。小朱、小劉兩人身體一暖和,倦意就襲來了,哈欠連連。而淡真的念經聲此刻對於她們來說,就像是催眠曲,漸漸,兩人就睡著了似的失去了知覺。淡真念著念著,漸漸也感到頭暈,不知不覺中也睡過去了。

刑警聽完,互相看了看,丁泰光說,你們三位先休息一下,能夠活動的話,可以去洗把臉,吃點東西,都不要離開妙金庵,小榮你去門口設個崗,嚴禁外人進入。這其實是禁止淡真出去,不過是給她點麵子罷了。

淡真三人去廚房後,三刑警交換意見。丁泰光說屍體被盜乍一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隻要稍稍一想就知道這件事的背後可是大有文章,殺害素心的凶手對於法醫解剖心存恐懼,因為一解剖可能就會露出蛛絲馬跡,案情真相就會水落石出,所以,凶手就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把屍體盜走了。現在要弄清一個問題:淡真三人究竟是怎麽昏睡過去的。從喚醒她們的情形來看,像是中了毒似的,會不會是煤氣中毒?

老張說應當排除煤氣中毒的可能,因為我們進這屋子時,門窗關了一夜,但我們沒有人感到不適呀?

老鐵說,那看來就是有人下毒了,用的是類似江湖上使用的迷魂香之類,溜到門外,點上香,讓氣味從門縫裏吹進來,問題就解決了。這種案子我以前也辦過,那是一個和尚……哦,扯遠了,打住!

丁泰光說,你們看,往下應該怎麽調查比較妥當,我們議一議吧。

議下來的結果是:盯著屍體查。如何查呢?專案組決定循著後院牆頭上的痕跡往外查。可是,昨晚天寒地凍,牆外地麵堅硬,人的腳踩上去根本不留印痕。刑警於是另外設法,向妙金庵周圍的住戶、商家打聽,還找了幾個附近習慣早起外出活動的老人打聽,都說沒有看見或者聽見過什麽動靜。

線索斷了。

 

五、“地老鼠”的神秘夜遇

當天傍晚,畢貴源忽然來找丁泰光了,說我接到上級通知,要離開鄭州另有使命——後來才知道因為中原局決定“陶公”去他市活動,“陶公館”撤銷,故而在鄭州的警衛也撤銷——說好了的要請你吃個飯,昨天中午沒吃好,今晚補請。這一別,還不知以後是否能再見麵哩。丁泰光此刻哪有心思吃飯?但人家是一片好意,不便拒絕,於是就勉強點了頭。

沒想到,這頓飯竟然吃出了名堂。席間,畢貴源見丁泰光悶悶不樂,似乎打不起精神來,就問是不是昨天那個小尼姑失蹤的事兒弄得不順手,挨領導批評了?丁泰光說老兄你不是外人,我可以跟你說說案子,遂把妙金庵小尼姑素心遇害、被沉屍護城河、當晚屍體被盜、今天忙了一天也沒查摸到一點兒蛛絲馬跡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畢貴源是武工隊出身,能夠被抽調進“942小組”並且獨當一麵擔任“陶公”的警衛工作,其能力之強可想而知,就這麽聽丁泰光說了說,竟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個淡真法師有沒有問題?”

丁泰光一個激靈:“可能嗎?看她那副悲痛欲絕的樣子,難道她會害死心愛的弟子?”

“悲痛欲絕是可以裝的,我以前搞偵察時冒充別人的孝子,還哭得差點昏過去呢,硬是蒙過了日本鬼子。”畢貴源稍稍一想,又提醒道,“我想起來了,你最初向我提供治安信息時,曾經提到過深更半夜有男子爬牆潛入妙金庵的事兒,後來你在茶館不是也曾經聽茶客說過什麽‘尼姑庵鬧鬼’的話頭兒嗎?”

一語提醒了丁泰光,他當下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丁泰光吃過飯跟畢貴源分手後,返回分局就召集張、鐵、榮三人開會,說了畢貴源的提醒。大家順著這個思路討論,老鐵說如此我們倒有必要重新對妙金庵進行勘查了,沒準兒就能發現什麽線索。丁泰光說,我想妙金庵那邊我們暫時不去驚動,先進行外圍調查吧——找那天在茶館說到過“尼姑庵鬧鬼”話頭兒的牛老二了解一下是怎麽回事。

次日上午,丁泰光便叫上小榮去派出所,對李所長說要找這樣一個人。李所長說牛老二我知道,是個做掮客生意的家夥,不過他並不住在本所的管段,具體住哪裏還得打聽一下,反正離這兒不遠吧。唔,小榮,你去找一下謝保長,他興許知道。

小榮奉命而去,丁泰光在派出所等候,李所長忙著處理公務,也沒法陪他,就隨手拿了份報紙翻閱。剛看了半版,門外一陣喧嘩聲,七八個人簇擁著兩個互相揪扭著的男子進了派出所。一個留用警員見之便上前道:“二位既然已經想到上派出所來解決問題了,何必還這樣劍拔弩張的呢?放開,一邊一個坐下。你們——都給我出去!又不是以前縣衙門斷案,沒有熱鬧讓你們看的!”

丁泰光正覺無聊,當下便在一旁看那警員如何斷案。警員把閑人趕走後,打量兩個當事人:“這位我認識,你是清源堂的沈老板;這位眼生,怎麽稱呼?”

另一個漢子朝警員拱拱手:“兄弟賤名陳得功,住西門外陳家莊,忙時務農種點莊稼,閑時用祖傳秘方整點藥丸,換點小錢貼補家用。”

那警員年歲不過三十上下,但顯得很老成,當下點頭:“知道了。你們二位一個是開中藥店鋪的,一個是自製藥丸出售的,那看來今天的糾紛就是為藥材了?好吧,說來聽聽。哪個先說?”

陳得功說他先說,其實,這件事他一說,也不用麻煩沈老板開腔了——

陳得功的曾祖父做過清朝的下級軍官,留下一紙據說是不知哪代祖上傳下來的秘方,專治跌打損傷,效果還不錯。他在農閑時就自己配製點藥丸,在附近幾個縣穿街走巷轉悠著換點小錢。那年代對於此類行醫並無規定,所以也沒有無證行醫一說。本來,他是一年配製一次,上年秋收後就配製藥丸,可以出售到次年中秋。今年卻不知怎麽回事,向他買藥丸的人特別多,過年前就把自製的藥丸賣光了。過了元宵節,陳得功就盤算著再製作一些藥丸,好賣到秋天。他配製藥丸的原料,一部分是自己外出采的,一部分則是向中藥店鋪購買。多年以來,他一直向鄭州城裏的老字號中藥店清源堂購買,跟沈老板交上了朋友。他一向認為清源堂出售的中藥材貨真價實,安全可靠,吃他配製的藥丸的消費者也都是這樣認為的。

沒有想到,這次陳得功卻在清源堂上了一次當。元宵節前一天,他去了清源堂,對沈老板說要購買一些中藥。沈老板把他口述的七八樣中藥和需要的數量一一記下,說你在店堂裏坐會兒,一會兒就給弄好。陳得功因為另有事情要辦,說我不坐了,先去辦事,回頭我過來付款取藥。陳得功跟清源堂的這種貿易關係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礎上的,他所購買的中藥,每樣都由沈老板親自稱好,然後研磨成細細的粉末,一樣樣分門別類包好、紮牢。因為互相信任,所以整個過程就全由沈老板一個人操作,陳得功即使在場等候,也是自顧喝茶,跟店裏的賬房先生或者夥計聊天,決不搞現場監督之類的不信任動作。這次因為有事離開,所以更不會想到監督一下了。他在外麵辦完事回到清源堂後,付了款,就拿了沈老板配製好的中藥告辭而去。

陳得功回家後,按照規矩立刻動手製作藥丸。也巧,剛剛製作好,族裏的一位太爺級的長輩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傷了腿,派兒子前來向陳得功買藥。陳得功客氣,不肯收錢,對方說這哪行,你是靠這吃著一半飯的,怎麽能不收錢,咱們一個村莊都是陳氏一族的人,開了這個頭今後還得了?弄到最後你不敢製作藥丸了,我們如果摔傷了也就沒處買這種藥了。好說歹說,陳得功勉強按成本價收下了錢。他給對方藥丸時,對如何服用、治療效果都一一作了交代。以往陳得功的這種藥丸治療類似這位太爺級長輩的新傷效果極佳,有時當天服用當天就能止痛,最慢次日也會見效。可是,這次傷者吃了藥,幾天過後竟然沒有一點效果。人家就不開心了,嘀咕說陳得功賣的是假藥。陳得功聽說後大吃一驚,連忙登門詢問,取了一顆藥丸掰開,看了看,聞了聞,二話不說趴下就給老爺子磕頭賠罪,掏錢退款。他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製作藥丸的那味最關鍵的中藥是假貨。這味藥,正是清源堂沈老板出售給他的!

陳得功二話不說就進城來找沈老板。哪知,沈老板竟然矢口否認,反說陳得功從其他地方弄了假藥混進了藥丸來誣陷清源堂。兩人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路人聽見了紛紛駐步,有人提議說如今已經解放了,民主政府替咱老百姓做主的,你們有糾紛可以去派出所評理嘛。

那位警員聽陳得功說完,便問沈老板:“是這麽回事嗎?”

沈老板的回答雖然是否認,但底氣明顯不足。警員便說,這問題很容易解決的,隻要到你店裏去看看剩下的那味藥,是真是假,請中藥行家鑒別一下就知道了。沈老板的臉就紅了,低著頭支支吾吾不知所雲。

丁泰光聽著覺得有趣,尋思這沈老板一向出售真藥,這次不知怎麽賣假藥了,其中定有原因。正要聽下去,小榮回來了,竟然直接把那個在茶館裏見過麵的牛老二帶過來了。於是,便撇下沈老板兩人,去另一屋子關上門跟牛老二談話。

牛老二是一個饒舌的家夥,從他在茶館裏的表現看來,還有出風頭的愛好。他聽說刑警找其談話了解情況,不禁大喜:這不是一個極好的發布茶館新聞的資本嗎?於是便表示他也是勞動人民,有責任協助民主政府的警察搞偵查工作。丁泰光對此表示感謝,就請他說說那天在茶館裏被謝保長打斷了的那段關於“尼姑庵鬧鬼”的新聞。牛老二便洋洋灑灑說了起來——

正月十三,元宵節前兩天,有一個綽號“地老鼠”的道上朋友因為過年期間玩牌輸得找不著北,債台高築,就想玩玩他的老本行——夜竊。“地老鼠”少年時跟著一個四海為家的老道士學過輕功,雖然因為偷懶隻學得老道的一點皮毛,但已能玩玩最基本的飛簷走壁動作,他因此也就把夜竊作為自己的謀生手段。但“地老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跟什麽“燕子李三”之類是沒法比的,所以幹到二十七八歲上就改行做起了生意,隻有手頭拮據沒有辦法時才重操舊業玩上一把,這次就是這樣。

“地老鼠”住在城南,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他這次作案就選擇城東北,瞅上了跟妙金庵僅一條五尺寬的巷子之隔的老鄭家。老鄭家是做棉紗生意的,家產豐厚,娶了四房老婆,據說他平時吸煙的那個水煙筒都是純金的。“地老鼠”尋思別的不拿,單就把那個水煙筒順出來,不但可以還掉債務,還能剩下一筆用於翻本的款子。

揀日不如撞日,於是當晚就下手。當天深夜,“地老鼠”踅到老鄭家院牆外,施展本領上了牆頭,進入院子,先麻翻了院裏的那條看家狗,然後上到正宅的屋頂,趴在老鄭的臥室天窗邊。接下來的動作就簡單了,“地老鼠”隻要把天窗弄開,係根繩子下到臥室裏,就能作案了。正在這時,忽然聽見一下輕微的聲響,於是便停了手。

聲音來自妙金庵方向,“地老鼠”趴在屋頂上,居高臨下望過去,隻見一個男子輪廓的黑影正攀上妙金庵的牆頭,雖然動作很敏捷,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並未練過輕功。奇怪的是,那黑影上牆後,趴了下來,接著就憑空消失了。這時,順風飄來一陣香味。“地老鼠”這下吃驚得緊:這主兒是人是鬼?看架勢並不會輕功,但他下到牆裏竟然悄無聲息,說沒就沒,其功夫比“地老鼠”好了不知多少倍,簡直比得上老道師父;而且,竟然有一股濃烈的香味!若說他是人,夜半三更潛入尼姑庵,不是竊賊就是尼姑的姘夫,但無論是竊賊還是姘夫,身上都不可能發出如此濃烈的香味啊。所以,“地老鼠”認為自己見到的是一個鬼。

幹“地老鼠”這一行的差不多都是信鬼神的,夜竊遇見鬼,那是不吉利的預兆,應當懸崖勒馬。於是,“地老鼠”就什麽也沒幹,立刻乖乖地回家了。

刑警聽牛老二說完,馬上問明“地老鼠”的住址,隨即便去登門拜訪。“地老鼠”因為那天沒有作案,所以倒也爽快,把情況說了說,跟牛老二所說的沒有出入。但刑警並未到此為止,他們對“地老鼠”說我們不難為你,但是你得陪我們去一趟老鄭家,現場指點一下當時的情形。

刑警對“地老鼠”的現場指點當場進行了驗證,確認他所說的內容在正月十三晚上確實具備發生的條件。再問了老鄭家,得知看家狗那天晚上確實被麻翻了,是家裏夥計大約淩晨兩點半起來進行例行巡查時發現的,但並未失竊。

專案組舉行了案情分析會,分析“地老鼠”所見究竟是怎麽回事。見多識廣的老鐵對於“地老鼠”所說的隨風飄來的“濃烈香味”也無法解釋,丁泰光忽然想起他在派出所時遇到的清源堂沈老板和陳得功的賣藥糾紛,眼睛忽地一亮,說那會不會是麝香的氣味啊,沈、陳兩人之爭為的就是麝香的真假。

那麽,“地老鼠”正月十三晚上所聞到的那股香味跟清源堂假藥是否有什麽關係呢?這需要向派出所方麵了解那天處理糾紛的下文。於是,就給派出所打電話。那個留用警員一說下文,丁泰光心裏頓時釋然:原來,清源堂正月十三晚上被撬竊,什麽東西都沒少,獨獨被偷走了僅有的一塊麝香。次日上午發現後,還沒來得及報案,陳得功這個老客戶就登門要求配藥了。沈老板很想做成這筆生意,就用另外一味中藥冒充麝香賣給了陳得功。

專案組一致認為,到這一步,案情輪廓就清楚了,推斷如下——

妙金庵看來並非真正的佛門清修之地,淡真、素心師徒也不具備六根清靜這一出家人的基本素質,她們動了凡心,跟某個神秘男子勾搭上了。不幸的是,素心懷孕了,於是就想用麝香墮胎。兩個尼姑當然是不適宜拋頭露麵去中藥店買麝香的,於是就由那個神秘男子負責解決,他便於正月十三晚上去清源堂行竊。“地老鼠”看到的那一幕,是他完成了行竊之後前往妙金庵。之所以在牆頭上憑空消失,是牆內有淡真在接應。

往下的情況是那一男二女始料不及的:估計三人之中誰也不諳墮胎之道,結果用藥出了差錯,導致那懷孕的小尼姑素心一命嗚呼。這事若在解放前,尼姑庵少了個尼姑也就罷了,國民黨政府不會過問的,但如今是民主政府,共產黨執政講究認真、公正,素心是上過戶口的,所以你得對庵裏少了一個人作出合理的解釋。如果這種解釋不被公安部門接受,沒準兒就要動真格來一個追查。因此,素心的屍體是不能留在庵裏的,即使深埋在地下也不安全。這樣,就有了淡真向派出所報告弟子失蹤一幕。其實,素心的屍體在之前那個晚上已由神秘男子或者淡真悄然運出妙金庵後拴了塊石頭扔進了護城河。本來,這件事基本上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了,屍體上拴了石頭,浮不起來,時間長了就腐爛了,隻剩下一副骨骼。哪知,竟突然冒出了祥福布店潘老板的小老婆投河自盡之事,結果竟把小尼姑的屍體打撈起來了。

淡真知道一旦解剖素心的屍體,懷孕一節肯定暴露無遺,於是她就想到了毀屍滅跡。這就有了淡真堅持要把屍體運回妙金庵去“超度”的做法,當晚她或者那個男子抑或二人勾結,把屍體盜走後處理掉了。

老鐵的細心在這時候得到了發揮,他突然提出了一個觀點。這個觀點,無疑增加了案子的神秘色彩……

 

六、地下密室

這個觀點是:那個神秘男子的身份可能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姘夫,這主兒頗有些可疑。可疑在哪裏?試想,小尼姑素心懷孕後需要用麝香悄悄墮胎,淡真和素心自己不適宜去購買這種中藥倒是符合情理的,可是,那個神秘男子為什麽不去購買麝香而非要在半夜三更冒著被人當場抓住的風險去清源堂行竊呢?他是沒有錢,還是其他原因?

老鐵這麽一說,專案組其他刑警都深以為然。於是便集體討論分析:如果該男子沒有錢,淡真可以給他。妙金庵有香火收入,城外還有幾十畝田地出租,所以,可以肯定不是因為錢鈔的原因才導致那男子去偷竊麝香的,而是另有原因。這個原因是:他不敢公開露麵。什麽人不敢公開露麵?小榮說,會不會那人是個和尚?老張說不可能,因為和尚去買麝香是不會引起外界的議論的,除非人們知道這個和尚跟尼姑或者其他異性有交往。即使是這樣,和尚也會用小錢買通不相識的閑人,請其幫助購買。所以,這人應該不是和尚。

丁泰光說我明白了,這人不敢公開露麵,很有可能是一個正被我們通緝的要犯!

解放戰爭時期,隨著中共武裝力量不斷逼近一個個城池,該地的反動分子惶惶不可終日。所以,兵臨城下之前,此類家夥都是趕緊收拾貴重細軟,立馬腳底下抹油。而我方在新解放的城市建立政權後,則會迅速查摸這種情況,整理出需要抓捕的對象的名單,盡可能找到照片,印製大量通緝令,不但在當地張貼,還送交上級機關,由專門部門發給前往即將解放地區的公安接管人員,哪裏一解放,公安接管人員隨即就把這些通緝令張貼到哪裏。這種措施非常有效,頗有一些偽造身份隱藏下來的反動分子因此被逮捕。

丁泰光懷疑那個神秘男子可能就屬於這種情況,因此他才不敢公開露麵。可是專案組此刻還不知道應該如何用事實來證明這種分析的準確性。因為目前專案組手裏什麽證據也沒有,既沒有素心的屍體,也沒有關於那個神秘男子的任何情況。“地老鼠”的那番敘述可以作為線索,但不能作為證據。專案組反複研究後,思路集中到一點上:能否通過尋找素心的屍體取得突破?

於是分析屍體的去向:一種可能是跟上回一樣,已經被扔進了護城河或者附近的某個一時不會被發現的角落;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庵牆上的痕跡是故意製造的假象,屍體並未運出妙金庵,而是密藏於庵內某處。專案組決定:先去妙金庵查找,如果查不到,再在庵外設法查找。

四個刑警便去了妙金庵。那裏,小朱、小劉兩人還奉命待著。因為淡真在素心的屍體被盜後就躺倒了,從人道主義出發,不能讓其一個人待在庵裏,萬一病重動彈不了,別說送醫院救治了,連想喝口水都喝不了。因此,專案組就跟小朱、小劉商量,請她們留在庵內照顧淡真。

刑警進庵後,先跟小朱、小劉見麵,了解淡真的情況,得知病情好轉了,但依舊精神不振。這段時間裏,沒有人來過庵內,內外處於斷絕溝通的狀態。刑警於是就開始全庵搜查,除淡真的臥室外一一都搜到了,沒有收獲。這樣,就隻有搜查淡真的臥室了。估計躺在臥室裏的淡真並沒有發現刑警在搜查,幾個人議了議,老鐵說那就玩一招調虎離山吧。小丁,你讓小劉去找淡真,就說上回來過的警察丁同誌又來了,想跟法師談話。以其平時的做派,她肯定不願意在床上躺著接待一個大男人。所以,她會起來,在會客室接待你。她接待的時候,我們就悄悄進臥室查看。反正就這麽一間屋子,查看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可是,淡真的反應出乎意料,她讓小劉向丁泰光表示歉意:貧尼染病在身,不能當麵聆聽丁同誌真言,煩請改日再來。抱歉!抱歉!

丁泰光再問老鐵有何法子,老鐵搖頭苦笑,說要麽跟她說,有重要事情必須當麵請教,如果不出來,丁同誌就隻有進去了。

想想也隻有這樣了,於是讓小劉再進臥室去說。淡真倚坐床頭,沒有開腔,沉默了一陣,吐出了兩個字:“抱歉!”

刑警是有備而來,那時候警方執行搜查任務還沒有規定必須出示搜查證,也沒有這種法律文書,但是專案組考慮到對方身份特殊,事先準備了一份蓋著第一區公安分局大印的公函,這當兒就能發揮作用了。丁泰光把公函遞給小劉,說你進去給她看,如果她不看,你就讀給她聽,這是民主政府的決定,不管她是什麽人,此刻在鄭州市第一區的地麵上,必須遵守政府的規定!

這回,小劉、小朱兩人一起進去了,淡真聽說有公函,一個愣怔,隨即恢複正常,還是用那種病懨懨、懶洋洋的語調說:“對丁同誌說,貧尼染病在身,不敢奉命。”

連政府公函都不放在眼裏,這就反常了。老張、老鐵都說,她這間臥室裏多半有問題!丁泰光說,那就闖進去吧。她會武功,你們持槍在手,子彈上膛,要給她一些威懾。如果真的動手了,小榮你是行家,擔任主力,其餘人協助,不到萬不得已,盡可能不響槍。如果必須開槍,也得保證不傷她的性命。行了,上吧!

麵對刑警,淡真一臉冷峻。小榮和丁泰光站在床前三尺處盯著她,張、鐵兩人查看室內的家具,沒有發現什麽。最後,決定查看淡真躺的這張床。淡真拒絕起床,丁泰光持槍在手:“不肯起來也罷,把床推開!”淡真聞言渾身一顫,撐起身子,似是想發作,卻被兩支手槍鎮住了。

床挪開後,妙金庵的秘密終於敗露了:床底下的地板是活動的,推開地板,露出的是地下室的入口。這間長三米寬四米的地下室建造得很是精致,牆壁、地麵、天花板都是上了桐油的木板,天花板上設置了通風孔,跟地麵上的花壇連通,兼具監聽地麵聲音的作用。地下室內置床、桌、椅、櫥各一,打開櫥門,呈現在刑警眼前的是成套的男子衣服。刑警在桌子的幾個抽鬥裏發現了兩支手槍、大量子彈、一把匕首、四十兩黃金、一小盒珠寶和一張照片。掀起垂到地板把床肚遮得嚴嚴實實的床單,終於發現了素心的屍體。

專案組就地訊問,淡真一言不發。於是先把她晾著,專案組通知法醫過來驗屍,眾刑警查看搜出的那些東西。那張照片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是一張七個女人的合影,正中一張太師椅上,端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人,兩側各站著三個青年女子,其中一個就是淡真。除老婦人外,其餘人都挎著手槍。

刑警驚奇:這些女人是何許身份?正中那個老婦人又是何許人物?正議論著,法醫來了。他看了照片,失聲道:“這不是張寡婦嘛!”四刑警聞言皆驚:張寡婦?正中那個老婦人就是豫西悍匪張寡婦!

張寡婦原名賀貞,1880年生於河南洛寧草莊村,1898年嫁與同縣農民張有為妻,生子三人。1906年張有病故,遂稱“張寡婦”。其後,張寡婦的長子張振升因求佃種大伯張更山的田地引起爭執,遭到毒打,旋離家投奔嘯聚在宣陽、洛寧交界處的“刀客”,意欲劫殺仇家張更山、張清溪,結果先遭黑槍身亡。1922年秋,張寡婦為報殺子之仇,帶次子張明升摸上宣陽、洛寧交界的洪崖南山投入匪夥。

兒子被人打死了,年過四十的老媽竟然帶著次子投奔匪幫立誌為匪,僅此一舉就使眾匪對張寡婦另眼相看。張寡婦一心為匪,刻苦學習射擊、騎馬本領,很快就達到了出眾的水平。據說,有一次張寡婦化裝成百姓,乘著一輛毛驢車親自出山偵察,路遇兩個沒眼色的土匪出來剪徑,她不動聲色,款款地從毛驢車上下來,忽然拔出雙槍,一槍打穿甲匪的手,再一槍,就把乙匪的槍打掉了。其槍法和心理素質可見一斑。在土匪中,張寡婦的年齡最大,有勇有謀,很快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加上她又是張振升的母親,年輕人都把她當長輩看,稱她為“幹娘”。於是,張寡婦就成為豫西著名的雙槍女刀客。名聲傳開後,一些土匪從四麵八方跑來投奔張寡婦,慢慢形成了一支品流混雜的綠林武裝,人馬多達數千。這支土匪武裝在張寡婦的指揮下,不時作案,大則攻村破寨,全村滅門;小則搶劫綁票,掠取錢財;有時竟然還以突襲方式攻進城池,劫獄殺人,搶掠百姓。洛寧一帶人心惶惶,豫西幾百裏內一提起張寡婦,大人驚愕,小孩止哭。張寡婦匪幫聲勢最盛時,連駐守洛陽的大軍閥吳佩孚也不得不分出兵力對其作出防範態勢,並親自坐鎮洛陽以防不測。

1932年以後,豫西社會秩序開始好轉,大小土匪金盆洗手,或被地方政府收編,或攜帶贓款遠走高飛。著名女刀客、悍匪張寡婦也成了孤家寡人。其時,張寡婦已經五十三歲,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皺紋滿麵的老太婆。眼看隊伍散去,自己另外兩個兒子也被人殺死了,張寡婦不免傷感。盡管其時她早已積蓄了巨財,不要說安度晚年了,就是安度若幹個人生也完全不在話下。但她報仇之心不死,一心要把殺子仇人解決後才肯離開豫境。這樣,張寡婦就在1933年10月悄然潛入洛陽。哪知被人發覺,報告了警察局,於是被捕,次日即被槍決。

刑警向法醫請教:旁邊站著的這六個青年女子又是何許身份呢?是張寡婦的警衛員?法醫說:“這肯定就是傳說中張寡婦的六個幹女兒,當年張寡婦的心腹部屬‘六姐妹’。”

於是拿著照片再去審淡真,一上來就亮出了“張寡婦”、“六姐妹”兩個關鍵詞。淡真忽然微微一笑:“你們知道了就好,我就是冷血美人徐福妹,六姐妹中排行第三!”

刑警們盡管沒見過張寡婦、六姐妹,但對於這些著名女匪當年的累累罪行都是耳聞過的。老張道:“你就是徐福妹?”

淡真點頭:“對!我就是槍法如神、殺人如麻的徐福妹!”

往下,訊問就順利了。像徐福妹這樣的慣匪,心理素質是過得去的,她就像當年張寡婦被國民黨洛陽警察局抓獲後一樣,一旦落網,斷無生還之想,當下便從容回答專案組的訊問,相關內容大致如下——

1933年春,張寡婦手下隻剩下百十號人了。一天,張寡婦把六姐妹召去,說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有聚有散才是完整的人生,如今我的氣數差不多也盡了,經過鄭重考慮,決定把剩下的人馬全部解散,大家各走各的路,從此以後即使路上不期而遇,也不必相認了。你們給我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女兒,平時沒啥表示,今天每人贈送禮品一件,你們拿著日後好作養家之用。這件禮品,就是在地下室搜出來的那盒珠寶。當日,張寡婦和六姐妹拍攝了合影,每人一張留作紀念。次日,徐福妹等人就離開了張寡婦,各奔東西。

徐福妹離開張寡婦後,一路來到了鄭州,在城裏轉悠時經過妙金庵,被庵門口牆上釘著的那塊“男子止步”的牌子所吸引,於是就叩門而入。當時的住持靜賢法師接待了她,兩個年歲相差不小的女性竟然一見如故,相敘甚歡。於是,徐福妹決定皈依佛門,法號淡真。她把自己帶著的兩支手槍、子彈以及四十兩黃金、一盒珠寶全部交給了被她認做師父的靜賢。靜賢便將庵裏的秘密——臥室下的地下室向淡真公開,讓她把武器等物藏於地下室內。由此看來,這位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的靜賢法師的生平也不簡單。

搖身一變成為淡真的徐福妹從此放下屠刀,一心念佛。幾年後,她給病故的靜賢法師送了終,獨自守了幾年孤庵。一次,外出偶遇俗名隋三妹的小姑娘,看著覺得資質不錯,交談之下,得知她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於是收為弟子。師徒兩人相依為命,在這座小庵中過著清淨的日子。

本來,徐福妹或許就這麽在佛門中了其殘生了。但去年11月初,鄭州解放後的第十天,淡真上街采買東西時與一個男子的不期而遇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這個男子是張寡婦手下的一個匪首,名叫關開虎,江湖諢號“南崖白虎”,比徐福妹大四歲。此人讀過書,還是初中畢業水平,為報家仇才落草為寇,是一個瘦長身形、臉容端正的白麵書生。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帥哥。這個土匪帥哥是張寡婦隊伍的中層幹部,自然經常要來張寡婦處參加議事、喝喝酒什麽的,於是就成了包括徐福妹在內的六姐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但是,由於張寡婦禁止六姐妹談情說愛,所以大家誰也不敢表露什麽。後來張寡婦氣數將盡,關開虎投奔了國民黨軍隊,當上了營長。

關開虎在國民黨軍隊待了幾年,抗戰時跟所在部隊失散,遂改名換姓定居洛陽,開了一家飯店。雖然改名換姓了,他的臉沒有變,當了十來年的土匪可謂惡貫滿盈,自然有人早已認出他來,但老百姓奈何他不得:去告官,官府有他的朋友,而且他是“招安”的,不可能處置;自己拎把菜刀登門報仇?他有槍,槍法還不是一般地準,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反倒賠了自己的性命。因此,關開虎就沒有什麽事兒了。直到1948年春洛陽解放,他聽說共產黨軍管會要捉拿民憤大的各類罪犯,便立刻逃之夭夭。

關開虎是準備逃往徐州去投奔一個朋友的,一路走來,進了還沒解放的“國統區”他就放鬆了,於是就走走停停,吃吃喝喝。一直到5月間才到了徐州,那位朋友給他在國民黨警察局上了戶口,安排了住處,還給他找了一份工作——替一家公司采購土產。這次關開虎赴鄭州,正是為采購土產而來的。沒有想到的是,他到了鄭州就生了病,在旅館裏臥床不起,一躺就是半個月,旅館老板替他請來郎中診治,吃了十幾帖中藥才治好。跟著,下樓梯時又扭了腳,又是一連半月出不了門。鄭州就在他養病療傷的這段日子裏解放了。

這天,關開虎上街打聽怎樣回徐州時(徐州其時還未解放),竟然遇見了已經是尼姑身份的徐福妹。兩人久別重逢,都是喜出望外。但徐福妹是尼姑裝束,在街頭不便跟一個男子多說話,也不可能跟關開虎去旅館或者進飯館、茶樓,於是就約關開虎當晚悄然前往妙金庵。關開虎這一去,就住了下來。最初,他還打算回徐州,大約半個月之後,這個念頭就打消了。因為徐福妹外出上街時,發現大街小巷已經張貼出了洛陽市軍管會的通緝令,關開虎以“反動軍官、匪首”的“頭銜”位居醒目位置,還配以清晰的照片;也有張寡婦的六姐妹,但由於那張合影沒有流傳出去,所以沒有照片,隻有文字描述。徐福妹因此沒把通緝令當回事,但對關開虎一說,就把他給嚇住了。兩人商議下來,決定先躲躲風頭再說。

僅僅過了半個月,就傳來徐州解放的消息。這樣,關開虎就不敢回徐州了——徐州那邊肯定也張貼通緝令了!於是就在妙金庵待了下來。這一待,就導致另一個尼姑素心懷了孕。

往後的情形,跟專案組之前推斷的完全一致:洛陽方麵對緝拿關開虎之流非常重視,也有可能洛陽公安已經獲悉關開虎曾在鄭州露過麵的情報,再次在鄭州街頭、車站等處張貼了升級版的通緝令,這個版本的通緝令是一個對象一張單獨列出,其中就有關開虎。因此,關開虎根本不敢露麵。那要想墮胎怎麽辦呢?就隻有去中藥店行竊了。哪知素心服用麝香墮胎時發生了意外,大出血而亡。關開虎有著一份長年為匪時形成的關於安全性方麵的直覺,他覺得情勢凶險,決定處理掉素心的屍體後立刻逃離鄭州。於是,就在夜晚把屍體運出妙金庵,拋進護城河,然後逃跑了。而淡真則去向派出所報告素心失蹤了。沒想到素心的屍體竟然被打撈起來,淡真馬上意識到要壞事。於是就有了以迷魂藥麻翻小朱、小劉後將屍體藏進地下室之舉。法醫的驗屍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證實素心確是因為墮胎大出血而亡。

當時,洛陽軍管會派出一個七人追逃組駐鄭州,專門負責洛陽公安在豫東地區的追逃工作。由於徐福妹一案的主要案情應由洛陽方麵處理,鄭州方麵遂將該案移交給追逃組。追逃組隨即派員前往徐州偵緝關開虎,於1949年5月3日在徐州郊區張家窯將潛藏的關開虎抓獲。徐福妹、關開虎兩犯於1949年7月被判處死刑,在洛陽執行槍決。

怎一個情字了得。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