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之前的聯排別墅住了八年，剛搬進去時，首先認識的緊鄰是住在隔壁的Kathy。她四五十歲，剪著超短發，從五官分布和麵部輪廓看，年輕時是個金發美人。屋裏養著四五隻貓和兩三隻兔子，她常常給貓放風，我在自家門口和後院陽台上，不時看到貓影，自然它們也會過界到別的鄰居的地盤。和她隔著過道直角而居的一位六十幾歲單身女性，對她很不友善，常去屋主協會投訴，說Kathy養的貓兔，超過了物業規定的數目，又常在外麵閑蕩，這是不允許的。屋主協會受理過，和Kathy談過，但Kathy不理，屋主協會好像也沒有辦法。
兩位女士的關係緊張，互不瞅睬。Kathy家門前有棵大樹，她常在樹下蒔花除草，看到我，會放下手裏的事情過來聊天。有幾次指著那位鄰居的奔馳車，說：“她常常越界停車在我的地盤上，她是故意這樣做的，欺負我。”我憑著直覺，感到她和那位鄰居之間的過節，不會僅僅因為貓兔而起。
Kathy獨居，但不是單身。有一次，我年幼的孩子去她家裏看貓兔，也對相框裏Kathy和一個白胡子男人的合照很感興趣，問他是不是聖誕老人。
“哦，他是我的丈夫，”她這樣回答，一臉自豪。
不消多久，我慢慢知道了背後的大故事。她的丈夫名字叫Jeffrey MacDonald，已在監獄服刑四十幾年，快八十歲了。一九七零年二月的一天，他懷孕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女兒，發現在家中被殺，他自己也身負刀傷，倒在妻子屍體旁邊。凶殺案發生九年之後，法院裁定凶手就是這個普林斯頓大學畢業、麵容俊美的美國陸軍特種部隊軍醫Jeffrey MacDonald，他被判三個終身監禁，開始在加州服刑。這樁殺妻滅子的凶殺案當時被電視報紙大肆報道，被寫成三本書，還拍成一個電視連續劇，頗具轟動效應，MacDonald被稱為“致命幻影殺手”。即使到今天，仍然有不少人在討論他有罪無罪。當然他 本人從未認罪。
一個將老死加州監獄，一個在馬裏蘭經營自己的兒童戲劇學校，Kathy是如何成為Jeffrey 的妻子的呢？原來，比Jeffrey 年輕了近二十年的她，早年在巴爾的摩曾和Jeffrey 有過一麵之緣。案件在全美沸沸揚揚的時候，Kathy從電視和報紙雜誌上認出了他。在她自己也經曆了結婚離婚的人生曆程之後，她把注意力和惻隱之心轉到了這個曾經覿麵的男人身上。1997年，她第一次寫信給他，詢問她可以做些什麽來幫他開脫罪名，關係就此開始。她無法解釋地愛上了他，在各種采訪中，說Jeffrey是如此“善良”、“溫暖”、“出色”，Jeffrey則說：“兩個體麵、理智、正常、相愛的人，在這樣的處境中，能做什麽呢？”
答案是結婚，而且是Kathy強烈要求的。她在2002年跑去加州監獄，在鐵窗的見證下，兩人在監獄探訪室結為夫婦。她的朋友為這世間無雙的婚禮準備了一瓶酒，Kathy把這瓶酒帶回家珍藏，要等丈夫出獄才啟封。婚禮之後，執法機構很人道地把Jeffrey從加州監獄轉移到馬裏蘭監獄，從此，Kathy 的生活就是為丈夫洗脫罪名而奔波，接受各種媒體采訪，強調丈夫無罪，還去讀了一個律師助理的學位。她每周三次開車探監，一周的裏程數超過1000英裏，“我的車子都已經能自己找到那個地方了”。
她早已付清貸款的房子，一次次重新貸款，騰出現錢支付律師費。但她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好工作，兒童戲劇學校因她在時間和精力方麵無法兼顧而關閉了，所以常常付不出貸款，身體健康也出現各種狀況。我兩次聽說她的房子被銀行收回，將被法拍，但總不見被法拍。有一次和她聊起我們搞京劇演出，都要自掏腰包，她建議我通過GoFund尋求讚助，“我經常用GoFund，很多人很慷慨的。”或許這是她能夠幾次化解財務危機的原因。
某年三月份的一天，我剛停好車出來，就被她拉住。“我的丈夫五月份就要釋放回家了！”她很興奮，“他是無罪的，大家都知道。”
我的感覺奇怪，不知如何答對。想到不久之後，隔壁就要進住一個殺了四條人命的罪犯，雖然已經垂垂老了，我還是微微感到不安。還很遙遠的想到：“這會不會影響將來賣房子呢？”就如一個社區內如果住著兒童性侵罪犯，就會影響到房子的買賣。而那位鄰居女士，對Kathy多年來不遺餘力要把Jeffrey從監獄弄出來的努力，肯定惱火，所以總要在臉麵上流露惡色，發泄不滿。
五月份來了，又過了，隔壁並沒有多出一個人來，Kathy也不再提。後來我搬家，房子出租，定期仍會收到屋主協會寄來的信件。川普上台後，這位總統以推特治國，Kathy就直接推特他，懇求他赦免丈夫出獄，讓兩人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隻是川普沒有理她。到今年初，小區物業管理處發來信件，說Kathy再次向法庭提出假釋Jeffrey，這次很有可能得到準許，因為Jeffrey年紀老邁，身患疾病。三月份法庭舉行聽證，最後還是駁回了Kathy的要求。Kathy珍藏了二十年的那瓶酒，還得繼續珍藏。與她不睦的那位單身女士，卻已於去年突發心髒病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