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中共和柬共——柬埔寨共產黨興亡追記》
周德高筆述、朱學淵撰寫
第六章 脫離中共
【政治立場不可靠】
一九七七年四月,中共將我一家人從柬共的魔掌中接回中國,得到這樣“殊榮”的人不多,可見中共當局對我在柬埔寨的鬥爭曆史是重視的。當時,我已經對柬共的路線深惡痛絕,而中共中央還在認為柬共是一個革命政黨,認為它敢於做前人未曾作過的事;相反又為越南共產黨的路線是修正主義的,是對柬埔寨有野心的。
我在外交部領事司作過一次匯報,我直率地表示中共有必要幹預柬共政策。主聽人還讓我“按毛澤東思想,把詳細的情況寫出來,讓中央參考”。我認為對黨要無限忠實,就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寫了出來,在這篇以“路線和政策是黨的生命”起頭的報告中,我說“以柬共之所為,用不著越南對它有什麽野心,隻要柬共內部有人敢於樹起一麵旗幟,波爾布特政權就會應聲倒台”。
我給中調部的報告就更細致,中調部的人對我說:“聽你口頭報告,還覺得你是基本肯定柬共的,但讀了你的書麵報告,卻發現你是完全否定柬共的。”原來他們是帶著預設的立場看問題的,他們是聽不得不同意見的。結果他們反而利用我的情報與波爾布特合謀,殺害了柬共要人蘇品,導致了柬共東部大區軍民揭竿而起,而波爾布特政權果然不堪越南軍隊一擊,應聲倒地,曆史不幸被我言中。
那時,已經打倒了“四人幫”,但華國鋒汪東興還在搞什麽“兩個凡是”,凡是毛澤東確定的路線都是不能改變的;支持柬共也不能動搖。中調部雖然重視我的報告的情報價值,甚至給了我許多表揚和許願。但它和外交部一樣,但發現我不迎合他們支持柬共的態度後,就開始認為我的政治立場不可靠。中共曆來以“立場”取人,而它的立場又是變化無常的,這也是中共任用奸佞而歸於失敗的原因。去到延安、大寨參觀和在天安門觀禮後,他們就對我開始冷淡,要打發我到香港去,於是我們一家人先去了廣州。
鄧小平重新上台以後情況就有所變化,一九七八年九月他在北京訓斥波爾布特,說他搞了過左的路線,造成了柬共麵臨的困境。盡管後來鄧小平依然支持柬共,但那是為毛澤東的路線擦屁股。而中共路線的修正,是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那時中調部可能不再認為我是一個“政治立場不可靠”的人了,但那時我已經心有異誌,立場真的不可靠,而且準備脫離中共了。
【廣州中調部招待所的刁民潑婦】
一九七七年底我們全家到了廣州,被安排在中調部的一間招待所住下,它設在一座樓房的第三層,有兩大兩小四個房間,我一家住兩個大房間。服務員是“李同誌”,惠州人,她住一個小房間,負責替我們做飯。她的女兒“阿蘭”是人民警察,藍製服帽上有一粒紅星,住另一小間。阿蘭的未婚夫是解放軍,大家叫他“張參謀”,是海南人。
我們住在那裏,感到非常榮幸,以為可以向共產黨員、人民警察、解放軍學習了。而一住就是半年,起初大家感情很好,我還與李同誌認了姐弟。
有一晚閑談,我問張參謀:“報上講‘四人幫’那樣胡作非為,但那時毛主席還健在,他老人家為什麽不管呢?”張參謀有苦難言,他支支吾吾地說:“你們有疑問是很正常的,我們也不好講。”
我們一家整天無所事事,日子很難打發。在痛苦傍惶的時候,遇見了一位過去一起做秘密工作的老同誌,我們怕竊聽,不敢在室內講真話,就到中山公園去談心。我告訴他,上麵有意圖讓我到香港去,而我已經一切灰心失望,隻想到農村去種菜。他馬上接過去說:“他們讓你出去香港,是天大的好機會。要知道,多少人想要到香港去?就是沒辦法去。你必須非常清醒,好漢就是要吃眼前虧。不管發生什麽不如意的事,你一定要忍、忍、再忍。何必計較眼前的得失,看不慣周圍的人和事,你到了香港,就是另外一個天地了。”
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老周,你剛剛回來,完全不了解這個社會,一切情況完全不象過去書本上讀到的那樣美好,那都是被人美化了的故事,你如果還以為是真的,就太天真了;而你如果再意氣用事,那更是要吃大虧的。”這席金玉良言使我茅塞頓開,於是我就在廣州耐心等待。可是,說是把我打發走,辦手續卻又花了許多時間。
總算聯絡的張同誌來告訴我說,我和妻子去香港的批條最近就要下來,但是孩子要滯後一段時間,我聽了非常高興。星期六,妻子感到將要和兒女分手,趁手頭有一點錢,想帶他們去吃點東西。女兒很懂事地跟我們走了,而七歲的兒子卻說要跟李阿姨去看電視。我太太情急,用柬語對孩子說:“你就好好在家,你如果出外,我回來打斷你的腳!”她本意是想叫孩子一起去,但孩子還是不聽。我們就隻好和女兒走了,還第一次進了酒樓。
我們出門後,李同誌問我的孩子,“為什麽不跟你爸爸媽媽出去?”他回答:“我不想去。”李同誌說:“那你跟我去機關看電視。”孩子說:“我不敢去,媽媽說回來,要是不見我在家,要打斷我的腳!”李同誌聽後,一肚火氣快要炸。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為了這樣一句話,我們一家人竟被李同誌和阿蘭折磨到要發瘋。
李姓婦人是勤雜人員,我們的飯菜都由她做。可是,這天她煮好早餐,放在爐子上,自己就回房去睡覺。不一回,她又跳出來。破口大罵我女兒“你死衰女、唔識羅出來食。”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而我一問她,她就惡狠狠地瞪著我,那張嘴巴象機關槍般嗒嗒地罵道:“我不想同你們這些陰險人講道理。虧我對你們一家人那麽好。你們竟然是兩麵三刀的壞蛋。我看錯人了。”
我妻子把兒子叫到一邊問了個究竟,他說:“李阿姨叫我跟她一起到機關看電視,我說我不敢去,媽媽說:要是她回來沒看到我在家,就要打斷我的腿。”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些話被誤會了。我把這情況告訴張同誌,她就更處處整我們,午餐晚餐都是冬瓜湯,清炒菠菜或白菜,連續一個星期。我又把情況告訴張同誌,第二天張同誌來說,李同誌說她高血壓不能為你們做飯了,要我們自己動手做飯,我們一口答應了。張同誌就把肉票、魚票、糖票、油票、糧票和四十元人民幣交給我,這是我們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
廚房有兩個煤爐,分一個給我們用。這種煤炭爐很不方便,但很耐燒,每天晚上要一塊煤餅,讓火慢慢地延續著,第二天再加一塊煤餅來煮飯。可是我們不懂,第一天爐子就熄了,我們到樓下去揀樹葉和廢紙來起火,摸了大半天才起著了。我又去菜市場買肉,交肉票之後,賣肉的隨便切一刀肉給你,連挑選都不允許。從此,我就到自由市場去買肉,我們一家人是這樣才了解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才了解了國內人民的生活是多麽的貧苦。
一九七八年時,廣州自來水的壓力很低,深更半夜用水人少的時候,三層樓上才會有水。而我們樓上沒有畜水池,隻有一個水缸和一個洗衣服用的大鐵盆。每晚上我就起來盛水,先把水缸裝滿,再裝滿大鐵盆、飯鍋、湯鍋、大碗、小碗,總之一切容器都用來裝水。我們一家四口和她們兩母女,一天就用這麽一點水。
這個可惡的共產黨婆,整人一招又一招。過去她半夜起來裝水,現在我要半夜起來,這點小事我倒也不在乎。一天,她故意洗澡不關門,我剛好在客廳看報,她用缸裏的水灌進她的褲頭,伸手去摸洗她的陰部,讓水流進鐵盆,以示我們是喝她的陰道水。我不想說所有的中共黨員都是這樣的德行,但這個共產惡婆就是這麽下流缺德。其女人民警察,中午回來,腳穿硬膠鞋,走路象操兵,故意砰砰砰,叫我們不得安寧。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們一家人到東山區鐵路局廣場上去玩,那裏有露天電影、下棋比賽、撲克比賽。我最喜歡看下棋,回到招待所,已是十時三十分,過去開門,鎖匙一插進去門就打開了;但是今晚不能開。我知道她們把鎖死鎖了,於是哀叫請李大姐開門。可叫到嗓子啞了。她就是不下來。夜已深,我讓太太和兒女站在門口等,自己去找公共電話,可是夜深了,沒有人營業。我不得不到醫院去借電話,報告單位的值班同誌,要求幫助。
我急步跑回到招待所,又等了一大會,門終於開了。惡婦人還說我們不會開門。我本來氣得要爆炸了,但還是克製了。這個惡婆一路上樓一路用廣東語罵到:“丟你個老母,我落來幫開門,一句多謝都無。種瘟事,死喊家殘,死撲街。”這是廣東話最惡毒的咒罵。上到樓上她一路還在罵。我拿起電話打到機關去,我問機關的人聽見罵人的聲音沒有?那個惡婆更大聲地說:“我鬧啊!你點?”(“我罵,你奈何?”)
張參謀現在也不互相招呼了。我過去對中國共產黨的一片深情,看到電影中抓特務的公安人員,就無限崇敬,對董存瑞、雷鋒那樣的解放軍就更加敬佩了,現在這一切破滅了,我氣得頭暈發病,天翻地轉又嘔又吐,連膽汁也吐出來。而那個共產惡婆拿起電話打到機關去,用廣東話說:“張同誌啊,你個客人就來死了,又嘔又吐。你快地來看,遲了他會死啦。”
張同誌向水果店借來一架腳踏三輪木板車,把我送到中山醫院急救。醫生說我患的是“歇斯底裏症”。但我很清楚,我已經得了一種“不能和共產黨同流合汙的瘋狂症”。過去聽說斯大林說過“共產黨員是特殊的材料製成的”,而我所見到的這幾位中共黨員、警察、軍官卻都是地地道道的刁民潑婦,過去我在柬埔寨沒有碰到過一個象他們這樣品行的人,後來我離開了中國也就再沒有見過這樣惡劣的人性了。
而這些毒蛇一樣的小人,竟是“中共中央調查部”的部屬;而即便在它的中樞,也充斥著象王濤那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官僚。話說那正是一九七八年“春季廣交會”期間,王濤也到廣州來公幹串聯。他到招待所樓上來看我,我向他反映了這些情況,身為中央處長的他,對如此低級的勤雜人員的惡行,居然一臉漠然,毫無辦法;他當然更沒有設想過,這是否會使一個即將派遣海外的人員發生離心。
我記得王濤在北京訓斥我說“你目中還有沒有中央?就算將來有撤什麽人,也不是照你周德高的意見辦事,那是中央的決定”;我還記得外交部的那位女司長一再對我說“事情很難辦”。我和中共打交道的體會是“人人都是官,事事無人管”。說來,中共最核心最開明的機構如外交部、中調部,尚且如此散沙低能,其它部門就更可想而知了。
【去香港“潛伏”】
一九七八年夏天,越南開始與中共翻臉,柬共的情況愈來愈危急,根本無法預料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因此,中共急於把我送回金邊,還不如將我們送到香港去應變。那時,中國的經濟麵臨崩潰,中調部經費想必也十分緊蹙。而中調部利用我們這些“愛國華僑”,向來都是不肯花錢的,他們一共隻給了我們兩口子一千港元,就把我們打發到香港自生自滅去了。我們這些“愛國傻瓜”,也向來都是“自願愛國”“分文不取”的。當然,也有例外,一九七○年他們讓我在金邊潛伏,是給了我一大筆錢的,但那是“康老”安排的特殊任務。
我為中共工作了幾十年,本以為自己回到中國以後,就一定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員了,可是組織上竟對我說:“我們了解你的革命曆史,但不承認你有組織關係。你要重新正式申請入黨。”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他們暗示必須辦理入黨手續,才能放我去香港,我才寫了申請。我在去香港時,隻是中共的預備黨員。他們花一千港元把我放到香港去“自生自滅”,“滅了”沒有什麽損失;“生了”說不定還是一顆“為黨工作”的棋子。
我冒充是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張中根太太的外甥,向港英當局申請移民,一九七八年五月間就辦好了手續,去香港的前一天,管我的“齊部長”(中共的“部長”很多,可大可小)來問我還有什麽要求。這對我來說是太突然了,他們從來沒有過問過我,我也從來沒有提過什麽要求。這回我們夫妻二人要先走,孩子們還要暫時留在廣州,因此我要求說:“請求領導上能夠將我們的孩子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住。”他一口答應了。
是中國旅行社的一位幹部把我們送出深圳海關,我們在羅湖移民局,坐等了很久,直到一名“內線”移民官坐台,才上去辦理入境手續,他問我:“你到香港去做什麽?”我按約回答:“姨丈要我去幫忙做生意。”他就在護照上蓋了一個“永久居留”的印章。出了關,我們在一位張先生家住了兩個月。原因是在香港的領導“老許”回北京開刀,沒法接頭。他回到香港,才讓我與香港中國旅行社的“林主任”聯係。老許名許耀興,據說是泰國華僑,早年回國參加了革命。
我們在香港舉目無親,又沒有一技之長。離開了張先生家後,租了一間四平方米的樓閣,租金就要四百港元。香港是彈丸之地,居住環境非常惡劣,有一句有名的俗語:“給你吃,不給你住”。我們兩人隻好到工廠去拚搏。我先做燙牛仔褲的工,技術不行,用力過猛,還沒有賺幾塊錢,就把手給弄腫了。後來又到單車製造廠去做裝配工,清晨上班,半夜才能回到家;妻子白天去車衣,下班還背一大包回家加夜班。後來,我們搬到廉租屋“九龍城寨”去住,上下要爬十二層。
四個月後,永久居留證件才到手。張先生開的一家旅行社讓我帶了一個旅行團去廣州。到了廣州,晚上掛電話給女兒,讓她帶弟弟來酒店相會。見麵時三人擁抱成一團。坐下後,我看到兒子的兩隻腳在腐爛灌膿,我問女兒是怎麽一回事。
她說:“你們走後,齊伯伯沒有讓我們搬家,隻是搬來了一台電視機放客廳給弟弟看。”她又說:“學校看我年齡大了,要我試讀初一,而我隻有三年小學程度,就必須趕功課。但那母女把電視機聲音開得很大,我就帶著弟弟留在學校做作業。弟弟就在課桌上睡著了,被蚊子咬成了這個樣子”。
她擦幹眼淚又說:“那倆母女太可惡了!這幾天,廣州天氣冰涼。我想在廚房煮點熱水洗澡,但他們把煤爐弄滅了,不讓我煮。我隻能用冷水給弟弟擦身,凍得他跳起來直叫。我自己也用冷水洗身,凍得我也發抖……”
從柬埔寨來時,我們一家窮到隻有四個背包。除了幾件衣服,四條高麗參,兩頂軍用尼龍蚊帳,一部日本收錄兩用機,一無所有。我曾向這位李大姐表示,去香港時會將這些東西留給他們,她很高興地告訴女兒說:“阿蘭,你結婚不用買蚊帳了,周同誌留給我們的還有收錄機呢。”這些東西看來不值錢,但那時國內有錢也買不到的,而且也沒人有錢。等到關係鬧僵了,她以為帳子和收錄機的希望就吹了,於是就來折磨孩子了。
我出生在民風淳厚的柬埔寨鄉間,自幼向往有四千年文明的華夏祖國,又以為祖國到處都是共產主義的英雄人物。叫我失望的是,沒有見到一個助人為樂的雷鋒,也沒有見到一個勇於犧牲的江姐,在北京遇到的是不管我們死活的腐朽官僚,在廣州則遭遇了這些為蠅頭小利而計較不休的刁民潑婦。共產主義不僅把社會糟蹋得一貧如洗,而且人性都已經普遍卑劣,我心中已經沒有這個叫我失望透頂的祖國。
我氣炸了!既然共產黨造就了這樣惡劣的社會和人性,我還要當“共產黨員”幹什麽?我要自由自在的做人。我拿起電話,掛到機關去。剛好是張同誌值班。我告訴他說:“明天我就要回香港去了,再過幾天你們就會接到我的退黨聲明。請你們幫我的孩子辦手續,我要接他們到香港去。盡管我現在的生活還不穩定,但也不相信一家人會餓死在香港的!”
我是一個忠實的人,當向往革命時,義無反顧;一旦看透了共產黨,也是義無反顧。我本來可以不說這些話,但是我要羞辱他們,他們看上去是巨人,內部卻是一盤散沙。在中共的眼裏,你跟他走,你就不重要;而你要反對他了,它就重視你了。
我回到香港以後,就遞交了退黨書,幾天後他們通知我,說上級要在廣州見我,想不到這位上級竟就是位高的王樹仁先生。我說到過王樹仁,六十年代他是駐柬埔寨的商務參讚,是中國大使館的實際領導人,七十年代末是中調部副部長,在廣州擔任重要的工作,他為人非常隨和親切,沒有一點官氣,對我在柬埔寨的情況也非常了解。
那天,他的太太也來了,我們敘了舊,他對我受的氣,似乎也已經有所了解,隻是說“要允許別人犯錯誤嘛”,聽了這種國內濫用的空話,我也沒有什麽應對的本事。他勸我繼續為黨工作,礙於麵子,我就對他說:“今後我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但作為一個中國人,對中國人民有利的事情,我還是會去做的。”那次我把孩子也帶走了。
【在香港打爛仗】
我在香港一籌莫展,楊傑先生給過我兩千港元的幫助。有一天路上巧遇馬德望的老朋友陳華發先生,他見我一副落泊相,就建議由他出資一百萬港元,購買一些麵包車,開辟跑深圳到汕頭客運,要我到廣州去找門路拿批條,生意上由我來負責管理,年終分百分之十五的紅利。我回到廣州去鑽營,卻到處碰釘子,沒有人願意幫忙,因此事情沒有成功。
每次回廣州,看到到處都是開“皮包公司”的倒流海外的“歸國僑胞”,他們利用進出兩便的機會,四處鑽營,買空賣空,想趁改革開放的賜機,撈第一桶金。
我在香港也學會了“冒險精神”,就也在九龍注冊了一個“聯發貿易公司”,提一個公文包,上下一腳踢,實際一無所有,連活動費都是借來的債。
“廣交會”,我去湊熱鬧,學派煙拉關係。有一個外貿幹部看了我的“聯發貿易公司”的名片,說我這個公司的名字取得好,我說:“不但名字好,內在也百分百好,我可以和你聯合起來發財。”交了這個“共同富裕”的心,才簽到幾單辣椒幹、白瓜子、桂皮的貨。雖說是有了供貨的合約,但我沒有能力開信用證,隻能做中間人賺取傭金。而傭金是要到對方收到貨,一切滿意後才支付的。
記得與我做的第一單生意的,是一個來自黎巴嫩的中東商人。他在廣州也一籌莫展,我們之間語言不通,我讓他看了我的合約書,他知道我有貨,於是到香港來,想見見我的“虛實”。當他見到“九龍城寨”地小人多,建築老舊,垃圾滿街,蒼蠅亂飛,真嚇了一大跳。他打電話上樓,要我下來見他,彼此用紙寫,後來又約我到旅店去見他。他有錢買不到貨,隻能從我這裏轉手,我想他也是不得不服了我的。
我女兒來到香港後,讀書懂了一點英文。於是父女倆人登門造訪這位客商。他看來很需要這批貨,我說隻提百分之四的傭金,但他說隻要順利到貨,就願意支付百分之五,他用手提打字機打好合約書,女兒看後認為沒有問題,合約就簽成了。
不久,我就收到一封中東來信,夾著一張支票,是他付給我的傭金。我做事也很守信用,逐步開始在香港、星加坡、馬來亞、中東有了一些客戶,他們又再互相介紹,“聯發貿易公司”看來很有前途,我對“自生自滅”也就有了一點信心。
【重逢老伍】
一九七五年初,我與老伍在越柬邊界的社馬分手,那時越南的戰火紛飛。一九七八年秋,我們又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重逢,這時漓江的水清澈見底。他是中國旅行社桂林分社的一個管信件收發的副經理,我是香港旅行社的一個臨時導遊。
我很敬重老伍,以他對事物判斷的透徹,對下屬的知人善任,以及與越南共產黨高層的親密關係,和在柬埔寨開展工作的實際經驗,中共委他一個方麵要員,他的能力也綽綽有餘。可是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能力和背景,中共就更不能信任他。從一九七二年開始,他在川龍新社和我在一起,那時他就把柬共看扁了。他以波爾布特對國內和國際統一戰線認識的膚淺,行事的殘暴,不止一次向我預言過柬埔寨的悲慘結局。一九七四年,他回北京匯報工作,也不可能不向中共中央流露這種大逆不道的真知灼見。
我們回顧了走過的忠誠的道路,卻懷著失落的苦痛徹夜長談,設想著永遠逃避不了的“海外孤兒”的歸宿,他的妻子沉重地說:“德高,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老伍還告訴我蔡抗生從北京下來看他時說“周德高不知天高地厚,膽邊生毛,敢和共產黨鬥”,可見我退黨反抗的事情已經盡人皆知。但老伍對蔡抗生說“周德高很有膽量,替我們僑幹爭回了一點顏麵,也讓共產黨知道知道我們這些人的骨格”。
【援救在泰國的同誌告於失敗】
一九七九年元月,越南軍打進金邊,柬共就倒台了。二月間,中國出兵“教訓越南”,因軍隊的戰力不佳,教訓也就很不理想;再礙與螳螂蘇聯在後,更不敢深入,於是早早就撤了兵。而中共在越南的人員也被一網打盡,柬埔寨的華運同誌,大部分逃到泰柬邊境的難民營。中共苦苦經營了幾十年的印度支那,如今隻剩得是白紙一張。
一九七九年初,老伍也從桂林來到香港,中共好像也沒有給他任何資助,生活非常艱苦,好在有一個侄子周濟他的生活。我隻見他寫了許多信給黎筍和阮文靈,要求他們釋放受冤被捕的華運同誌,使我心中非常感動。五、六月間,老伍建議我到泰國難民營去看看是否有老朋友,我向留港的幾位柬埔寨僑商募了一點旅費去了泰國。
我到了曼穀,先找到了馬德望同鄉楊春裕,他原來是“國光學校”的董事,“群星體育會”的總幹事,是僑界很有名望的人物,而且與我也非常友好。他在政變前去了澳門,又從澳門移民泰國經商,那時他一帆風順,家資富有,當印度支那難民大批進入泰國後,他就到邊境地區探望,做了許多救援工作,也了解了許多情況。
他先就告訴我,我的母親、二妹、三弟,以及他們的家人都已經被美國接受,從難民營去了美國。說是有一個幼年生長在汕頭的美國老傳教士,到難民營訪問,聽到我母親和二妹在講潮州話,就與他們交談起來,我母親形容枯槁、命運淒慘,他見了十分同情,於是就用教會的名義出麵擔保,將他們全部接到美國的北卡羅來那州去了。而我的嶽母陳春花一家還留在難民營。
楊春裕給了我一點錢,安排了我去了“考依蘭”和“邁律”難民營,找到了嶽母一家,又見到劫後餘生的洪衛、杜華、寶蘭、起豐、美英、林明雄等老友數十人,其狀慘不忍睹,亟須救助。他們大部分是從東部和東南地區逃來,李力則是先到了老撾,再來的泰國。我暗示他們不要再抱“落葉歸根”的觀念,還是在西方尋找出路,否則後悔莫及。大家都明白我的好意,唯有林明雄大罵我是叛徒;後來他被中共安排在海南島農村種田,曾經來信表示後悔,希望我幫助他離國,最後貧病交加,癱瘓死於病榻。
回到香港以後,我和老伍想到《棉華日報》有一筆廣告費存在香港“中國銀行”,而這筆大約五十萬港元的錢,是五個人(潘丙、江文奇、郭之勤,蔡粱鏗、黃盛遭)聯名立的戶,有三人聯署,即可提款。當時,郭、蔡、黃三人都在香港和澳門。但是,為了穩妥起見,我還是寫了一個動用這筆款項的求援同誌的報告給“國務院僑辦”。
不久僑辦召我去北京,司長吳濟生和處長張弓、林立三人接見了我,我把泰國方麵的情況向他們做了匯報,向他們說了很刺激的話:“過去你們都說要發揚階級感情,現在階級兄弟非常需要你們的感情了。”他們聽了很不是味道,但也不好發作,要我回香港聽候指示。後來北京方麵的確通知了香港中行,但我們在中國銀行會麵提款時,郭、蔡、黃三人中的黃盛遭拒絕簽字,他借口是“不相信周德高”。
黃盛遭,福建人,原來在柬埔寨做鋼鐵生意,是金邊僑界有名的“鱷魚頭”,凡事都要由他領頭出麵,有一次他為了爭出頭,竟引起福建幫和潮州幫械鬥。而這回不是由他出頭去救人,他就寧肯置人於困境不顧了。我這一生遇到過許多沒有理性的人,而象黃盛遭這樣蠻橫的倒還是從未有過。我來回泰國曼穀,又兩次去北京活動提取那筆款項,但碰到這個“鱷魚頭”的搗亂,不但毫無結果,卻還誤了我兩個月的生意,因此就更灰心了。
這事把中共搞得非常難堪,泰國的難友們在眼巴巴地等錢;而北京的偉大指示,又可以止於一個“鱷魚頭”之手。中共自然不能冒“見死不救”的惡名,有一天中國旅行社的周副總經理召我去,給了我兩萬美元,叫我轉交老伍,我簽了字,把錢交給了老伍。至於這些錢是做什麽用,我連問也不願意問了。中共花了數以幾十億計的財力物力,製造了世界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慘劇,可是隻願以幾萬美元來收拾殘局中的敗卒。
【拒絕去柬埔寨】
到了一九七九年夏季,柬埔寨大局已經底定,柬共隻能在柬泰邊境遊擊,金邊的生活也逐步正常化。中國駐泰國大使參加曼穀的外交使團,也到邊境去做樣子探望難民,以為是配合了世界上的一片反對越南入侵柬埔寨聲音,但在難民營遭到難民的羞辱,中共也就明白柬埔寨人民和華僑痛恨柬共和中共,遠遠甚於痛恨越南,柬共回金邊隻是做夢。
秋季的一天,中共在香港的高級負責人,“粵海公司”總經理許耀興約我見麵。
他問我:“你敢不敢返回柬埔寨?
我反問他:“沒有什麽敢與不敢,隻是去柬埔寨做什麽?”
許說:“有任務交給你去完成。”
我又問他:“以什麽身份回去?是以目前這樣的落魄的身份回去嗎?”
許反問我:“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說:“既然是有任務,我就應該是以商人的身份去。後台老板當然是中國。讓我代理一些柬埔寨人民需要的商品,賣出以後再還款。”
許耀興最後說:“好吧,等我們研究一下再說。”
其實我非常明白,柬埔寨是中共的一塊心病,而它的信息已經完全斷絕,因此中共急於讓我這樣的“勇敢分子”進入金邊,重新為它開辟情報來源。然而,中共在國際上扼殺金邊政權的努力,正在不遺餘力地進行;金邊當局仇視中共的情緒也正在興頭上,我在金邊知人太多,知我者更不少,隻怕是有去無還了。
當然,我也想起王濤處長在北京訓斥我的言語,“周德高,你太沒有組織紀律性了,叫你回來匯報,匯報完就完了。為什麽老提那些問題,你目中還有沒有中央?就算將來有撤什麽人,也不是照你周德高的意見辦事,那是中央的決定。”
他們凡事都要“請示中央”,萬一我在金邊有個三長兩短,怕更是有去無還了。
再想到這個可與“中央情報局”或“克格勃”媲譽的“中調部”,上麵雖有副部長知我任我,下麵卻有無知無識的勤雜人員欺我辱我。對於這樣一個全無章法的團體,我為之賣命還有什麽價值?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更不是二十年前的我,叫我去“赴湯蹈火”,我是不得不要問一個“為什麽”的了。
隻數日後,許耀興又來約見我。他告訴我說:“你的方案是可行的,我們讓香港某皮草公司的陳某老板持名,你協助他的工作。”我聽後很明白,他們是不信任我的,他們真還不如“康老”任用人時,先就給了我幾十萬元柬幣。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派我去赴湯蹈火的時候,卻還在懷疑我,於是我就一口回絕了他。
我既拒絕他們的要求,他們就要對我下毒手。有一天我從羅湖過深圳,排隊過海關,那條龍很長,但過得很快,一般人交上回鄉證,蓋章就放行。輪到我的時候,女關員看清回鄉證上的名字,就把它交給一旁的男關員。那人就將我帶進一間黑房,命我脫光衣服,接受檢查,沒有查出什麽東西,他們下不了手。但這一招使我清醒:有情況。到了廣州,我在華僑大廳租了一個通鋪過了夜。
第二天,我很快又發現了跟蹤者,那是一對扮做情侶的男女。然而,我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故意急步趨前,他們也快步追來;我又突然急轉回頭,看看他們的麵孔,他們就停下來交談。待我返回到華僑大廈,他們也緩步過來。我叫了一輛“的士”到東方賓館,要將剛發生的事情告訴老伍等朋友,後麵一名公安騎摩托尾隨不放,我走進東方賓館某座二樓,他也尾隨到服務台,然後盯住我進入那間房。
我把情況告訴他們朋友,他們一起轟笑了起來,說我神經過敏。當晚我已經熟睡,突然房門被打開,闖進來一個女公安,開亮了燈,說:“我是查房的,看你回來了沒有。”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們是要羅織“嫖娼”的罪名來抓人。第二天一早,我就趕緊回了香港。
後來朋友們了解到,這不是我神經過敏,而是任務下達得非常緊,隻要稍有把柄,就將我拿獲。我與中調部就此絕了情,它在我身上的這些作為,像是上了它的船,就非要替它幹到底。其實,它是怕我將內幕公諸於世。老伍對我恩義很重,他通過其它線路上友人,向有關方麵擔保我不會出賣人事和機密,因此事態才漸漸平息,我也就保了幾十年的密。
【幸福的晚年】
回到了香港,我就決心離開中共陰影籠罩下的香港。我化了不少年,曆盡風險,才偷渡到美國來,後來又獲得了合法身份,成為了美國公民,終於有了真正的自由和安全。過去我曾經與美國為敵,今天我發現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地方,我深深地熱愛這個民主、自由和法治的國家。
自從我踏上這塊繁榮富強的國土,除了駕車超速收到過罰單,始終保持良好的公民紀錄。我七十多歲了還在南方的一間學校當清潔工,但我工作勤奮,無怨無悔,以善待報答善待我的國家。我能在這個美好的國度,以最平常的心做人,就是人生的最大的快樂。
今天,中共已經不原再回顧這些事情,而我們這一代共產革命的曾經信徒,也行將逝去。我的同誌們大都受到過柬共的摧殘,有的雖然逃離柬共統治,卻又被越共監禁多年,今天又都是流散世界各地的中共的棄兒。我將自己經曆留給後代,也是向曆史表達自己的悔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