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這篇好文有些遲了,但還是要貼出來與各位網友分享。順便告訴大家,這篇文字要拍成電影了。
但願人團圓
作者:娜仁 來源:叉燒往事
因為這次疫情,不少人滯留在家,和家人過了“史上最長”的一個春節。
團圓的另一麵,可能是罅隙。
作者多年前,因為初戀男友和哥哥的“霸道”,她立誌逃離內蒙。去武漢打拚十年後,疫情意外到來。春節回家,她又一次被困在了內蒙。
我曾經是一家知名早教品牌的老師,後來參加了培訓,生出創業念頭,自己開了一家幼托中心。
我從小在草原上長大,不善社交,習慣獨來獨往。創業時拒絕了所有投資人,決定獨扛風險。
2018年12月開班,隻有三個孩子,還是老熟人捧場。有兩個人從很遠的地方把孩子送過來,雖然孩子少,但家長的無條件信任,給了我創業的第一份信心。
2019年下半年,幼托中心盈虧平衡,還略有盈餘。我在武漢已經十年,2020年,我就真的可以在這裏紮根。
12月,同學群傳出武漢有疑似非典病例,不多久便被辟謠。我先和幼托中心的老師對接了尾牙親子活動,一起吃了年飯,做好2020年的工作計劃。1月10日啟程去北京參加培訓,1月13日從北京回內蒙過年。
我已經兩年沒回來過年了。
我出生在內蒙古錫林浩特蘇尼特右旗,祖國北端的一個邊陲小鎮。因為體型嬌小,麵相也不像內蒙女孩,總覺得自己生錯了地方,應該生在江南水鄉。
小時候家裏招待過來內蒙做生意的南方人,他們用一塊肥皂換走我家一隻羊,三斤蘋果換走十幾張羊皮子,還一住十幾天。
遊牧民族一年難見幾個活人,大部分日子隻有草原和羊群,爸爸備了好酒好肉,款待了這些南方人,事後得知真相,氣成無腦地域黑。
剛來武漢時,他總要在電話裏叮囑我:“你不要和那些南蠻子說話,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騙子。”
我不僅在南方待了十年,還和“南蠻子”處對象,家人完全不能接受。我男朋友是武漢人,談了七年,至今沒有勇氣帶他回來。
我哥是那種將男主外女主內視為信仰的大男子主義者,他覺得隻有最奸詐最狡猾的人,才舍得讓老婆創業吃苦。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人就應該被養著,吃飯打牌買貂。
我的初戀是和哥哥一模一樣的人,典型的內蒙壯漢,愛喝酒,酒後就變成一個巨型炸藥桶。我總是能點燃他,讓他變得暴躁。一次尋常不過的吵架,隻是因為我走在前麵沒有留意他在後麵停了下來,他一拳爆錘電線杆。
當然,電線杆沒爆,他手斷了。
我們是早戀,十幾歲就在一塊兒。高考那年,他怕我去外地讀大學,半開玩笑半嚇唬我:“你要是不嫁給我,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
我在考場裏便下決心要從內蒙出逃。
填報誌願時,我騙初戀要去哈爾濱,卻把高考誌願填到了武漢。之後的很多年裏,他總會有很多辦法找到我的聯係方式。為了躲開他,我斷絕了所有共同好友的聯係,過了十年才從同學群裏加了微信。
過年回家,對於我來說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什麽時候結婚,今年賺了多少錢,親戚朋友的熱切詢問像是一種變相的KPI。
沒做出什麽成績,會近鄉情怯。好在我2019年小有成就,便喜滋滋踏上歸途。
飛機一落地就收到很多消息,老同學都在邀約相聚,初戀的微信也發了過來。他早已結婚生子,活在內蒙的人堆裏,很難再挑出來。這也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問候。
“你回來了?請你吃個飯。”
“不用了,謝謝。”
“我總覺你會回來的,我以前夢到過。”
他總覺得我一定會回來,說女孩子家家怎麽可能跑那麽遠,女孩子家家搞個什麽事業。
女孩子家家,我最討厭的五個字。這也是我不想回內蒙的主要原因,我想默默對抗十八線邊陲小鎮的大男子主義風氣。
初戀是這樣,我哥更是這樣。
我哥從小就是學校的扛把子,能動手盡量不吵吵,把錫林郭勒盟的學校都上了個遍,才勉強讀到高中畢業。
畢業後被我爸送去當了兵。我哥自己都說,如果不是去當兵,現在不是被打死,就是自己進去了。他的那些江湖朋友,死了幾個,進去幾個。
我嫂子嫁給我哥後基本沒上過班,隻在侄子的幼兒園當過生活老師,幹了不到一個月,我哥死活不讓她上班了。
“你在家裏拖個地都不太願意,你去那兒怎麽就那麽有奉獻精神?那是啥地方,故宮嗎?還要跪著用抹布擦地板。”一想到我嫂子擦地板的情景,我哥就不行了,借著酒勁兒哭得哇哇的,“是窮的過不下去了嗎?”
說完之後,我哥抽根煙,眯著眼看著我:“你就是被南蠻子洗了腦,天天受的像頭驢。咱們這兒的媳婦兒,哪家吃這種苦。”
我哥定居在蘇尼特右旗賽汗塔拉,位於內蒙中北部,一個邊陲小鎮。最好吃的羊肉在內蒙,內蒙最好吃的羊肉在蘇尼特。
我在他那裏待著休整了幾天,等我媽過來同去買年貨,然後一起返程回牧區。
有串門的人聽說我從武漢回來,就問:“聽說武漢有什麽傳染病了,真的假的?”
“據說是有了,我還不太清楚。”1月13號,新聞消息是可防可控,暫未發現人傳人的情況。
在大部分人眼裏,新聞裏說過的,就不用懷疑。
我卻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和媽媽一起去賽汗塔拉的超市置辦年貨時,我猛然發現連這個邊陲小鎮中也有零星幾個人戴了口罩。
我如夢初醒,趕快買了30包醫用口罩,拆了一包給自己捂上,心中踏實了幾分。
叔叔開玩笑說:“一看你這戴口罩的就是外地回來的,別把病毒傳回來了,小心被抓走。”
“我十號就離開武漢了!”麵對玩笑,我緊張地解釋起來。
我給男朋友打電話。“你不要瞎跑,我買了很多口罩,寄回去你給家人分了,麽不當回事。”
他沒有意識到事情很嚴重,敷衍地回應:“好滴好滴,曉得啦。別個都說了可防可控,麽恐慌,麽瞎囤貨。”
年二十九,武漢封城,快遞停運,口罩寄不過去了。
他剛放假,為了照顧我養了七年的貓,暫住在我那,住所連鍋都沒有,隻能靠點外賣度日。
一整晚我都魂不守舍,滿地跺步,思考著自己能做點什麽。隻有做點什麽,才能消退那種快要被淹沒的無力感。
跟男朋友打電話,他說室內公共交通也掐斷了,連外賣也點不到了。家裏犄角旮旯裏翻出了一個小電鍋,能勉強煮點麵吃。
我靈光一閃,跟我爸說,給他炒點肉醬吧,等我哥初三回旗裏一起寄回去。
內蒙的肉醬確切說是羊肉幹。草原長大的孩子,對肉挑剔。南方的肉肥的太膩瘦的太柴,我去了南方才知道,羊肉原來可以這麽膻。
蘇尼特羊吃沙蔥長大,自己把膻味給去了。
我把新鮮羊肉切成iPhone充電器大小的肉塊,放到大鍋裏慢火烘炒,炒幹水分和肥肉,肉刺啦刺啦地響。炒幹後撒鹽,肉塊縮成指關節大小的羊肉粒,放到一個大罐裏裝著,煮麵炒飯挖一勺。
哥哥在喝酒。
“那麽大個武漢,還能缺他點吃的?”我積極炒肉醬的姿態讓他心煩。
“家裏沒鍋,不能做飯,他隻能煮點方便麵之類的簡餐。”我小聲解釋。
“還沒出嫁呢,就這麽溜須拍馬,嫁過去之後,人能把你當個人?你就注定是個吃苦的命,嫁那麽遠,給人當牛做馬。”
我閉嘴不敢說話。
晚上吃年飯,哥哥喝多了,躺在床上睡著了。
爸爸又拿來一大塊羊肉,準備幫我再多炒一些。八九點鍾的時候,哥哥突然醒了,看到我爸在忙活,突然就發起了脾氣,站那兒罵罵咧咧:“他算個什麽東西,這樣招呼他。還讓我爸給他炒肉醬?”
爸爸跟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別理他。我不敢說話。哥哥脾氣臭,喝多了更不能惹。
可他還是耍了酒瘋,叫囂著要把鍋砸了。嫂子衝出來,罵了他一頓,消停了十幾分鍾,他又開始說醉話。
“還沒嫁人就不回家過年,誰能看得起你?以後嫁過去有你好受的。”
“他算個什麽東西?要這樣招呼他,他是武漢市長?以後被欺負死也是自找的。“
“他算個球……武漢又能咋樣,我照樣能殺了他……他要是敢欺負你,我殺了他全家。”
……
爸爸吼他,一家人吵成一團。
我自始自終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麽,還隱隱約約覺得有點搞笑,偷偷笑了一下。這個笑把我哥徹底激怒了,炸藥桶爆了,他撿起一隻鞋子朝我砸過來。
跟著鞋子一起起飛的還有我爸,他拿著火鉗子就衝了過去,把哥哥摁在沙發上一頓揍。“老子還沒死呢,還輪不到你,今天是你,我輕饒你。換成別人,一刀就了結了你。”
嫂子解下一根皮帶,默默坐在我麵前,在手上纏了兩圈,隨時準備動手。
果然,趁爸爸不注意,哥哥又衝過來。嫂子掄起皮帶就抽,打得我哥前進不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人狠話不多的天仙配。
直到我媽回來才結束這場鬧劇。哥哥後腦勺被甩開了一道三四厘米的口子,血流的到處都是。我的小拇指也被誤傷,腫得老高。
家庭戰爭消停了,我的內心卻平靜不了。
武漢封城後鋪天蓋地的消息令我惶恐,腦子混亂了一陣,漸漸空了,隻剩兩個字:完了。
早教中心每個月房租12000,還有5個員工的工資社保,按最低工資標準發放,每月也是接近三萬的支出。時間久了,我還要麵臨家長退費,損失無法計算。
我飛快地計算著手上的錢還能撐多久,如果撐不下要關店,要退多少錢。
“媽,完了,武漢封城了,我回不去了。”
家裏人不相信武漢會封很久,不相信和平年代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
他們對我抱著手機長籲短歎流露出來的焦慮和絕望非常不理解,簡單粗暴地打斷:“鬧求個嚴重,能有啥事兒?大過年的垂頭喪氣的不吉利。”
我跟男朋友發消息:“怎麽辦?我要破產了。”
“能活著就不錯了,還想這些。”
大年三十,貼完對聯兒,一家人包餃子的時候,我爸不斷接到當地政府各個部門的電話。
第一個是派出所的,詢問我是否從武漢返鄉,具體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後麵又陸續接到旗政府、鎮政府、疾控中心、醫院、大隊的電話。
後來隻要我爸的電話一響,一家人就緊張的看著我,說肯定是找我的。我爸開玩笑說:“這比殺了人都嚴重啊,殺人犯都沒有被這樣盤查過。”
哥哥酒醒後把那場鬧劇全部遺忘,不管多少人說他昨晚罵了我半宿還準備打我,他都露著兩排大白牙,憨厚笑笑,“不能的,不能的,我怎麽可能打我妹子。”
他愛放鞭炮,牧區禁止,就買了很多煙花,等不及夜晚,已經放掉大半。
他還買了很多小孩兒玩的煙花,一把給我侄子,一把硬是要塞給我,說:“給你買了很多,不怕,可好玩兒了。”
我爸在旁邊打圓場:“你哥還把你當小孩子,還以為你就十來歲。”
年初一,政府工作人員帶著疫情防控手冊以及隔離通知書上門了。
當天大雪封路,誰也沒料到這種情況還會有人造訪。工作人員推門而入時,全家人都緊張起來。
爸爸一輩子也沒和這麽多吃公糧的人打過交道,慌張了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工作人員的態度比我想象中好,安慰我:“不要害怕,你現在回家了。有什麽問題有什麽困難都可以和我們說,政府會幫助你的。”
我坐在一旁,小學生一樣,認真地寫行程單和緊密接觸人,一點一點地回憶10號當天從武漢出來的行程,越寫越慌,我居然接觸了這麽多人。萬一自己是病毒攜帶者,後果不堪設想。
從10號算起,病毒潛伏期已過,我沒有出現症狀。後來看到無症狀傳播者的新聞,又開始恐慌起來,怎麽也不安心。
簽好居家隔離書後,我和男友聯係,他的情況比我想的要糟糕一些。掐斷公共交通之後,連私家車也禁行了,原本每天開車回家吃飯的路也封了。小區封閉,禁止私自外出。
我讓他在關閉之前回家住,他說,“那貓子呢?萬一封的時間久了,貓子不得餓死。”
“我這裏不能做飯,你不能每天吃方便麵吧?”
“想辦法撒,辦法總比困難多。”
他向來都是心態樂觀的人,囤了一堆方便麵,速凍餃子,順帶還搞了幾十個雞蛋。反倒開導我:“麽想勒多,能活著就不錯啦!來來來,我給你表演一個小電鍋煎雞蛋,快說我棒棒。”
朋友圈裏的同行都在積極求生,開起了線上課,而我被困在大牧區,連穩定的網都沒有。
我什麽都做不了。
年初三,哥哥準備去旗裏幫我寄口罩和肉醬,開車走了沒一會兒,又慌張地返回,“路堵了,旗裏封死了,不讓進出。”
電視裏滾動播放著各地的疫情,令他也害怕起來。
男友的姑姑發燒五天,不能確診,入院無門。我的好友,一家五口確診,每天在微博上求助進不了醫院。
家人開始恐慌,我反而平靜了。
聽到一陣狗吠,門口來了生人,我媽喊我出去。
三四個戴著口罩的人出現,有一個身影,陌生又熟悉。我看了半天,突然笑了,這是我的初戀呀。
那個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也變成了挺著肚子的油膩中年,燙了羊毛卷也遮不住發際線,隨風左右飄蕩,戴著口罩隻露了兩個眼睛,眼神倒是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我披頭散發,沒洗頭沒化妝,穿著一個破爛黑羽絨服,肥大藍色牛仔褲,趿拉著一雙黑色的雪地靴,手裏還晃悠著一根草。
他拿著體溫槍朝我晃晃。我走過去,他在我額頭輕輕一點,36.3度,記錄在本子上。
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
醫生例行詢問了一些問題,留了一瓶消毒液就走了。
之後,我收到了他的信息:“我老了,你看起來沒什麽變化,還是像十七八歲。”
十一年了,我們第一次正常說話。
他不是公務員,也不是醫生,隻是想出點力,做了誌願者,聽說要下牧區量體溫,知道是我,不符合規則也跟著來了。
想起之前囤的口罩,我跟他說:“我還有三四百個口罩,準備寄到武漢的,現在也寄不過去了。”
“你有多少?都賣給我吧,我捐出去,醫院急缺。”
他的嫂子在醫院上班,那個醫院成為定點醫院,物資極其匱乏。
“跟武漢比起來,這裏的疫情可以忽略不計,再說就三四百個口罩,也起不到什麽作用啊。”我默默權衡著。
“有作用,有總比沒有強。正是因為不嚴重,所以才更要重視,穩住了內蒙才能支援武漢呀。”
他的話讓我一怔。
我問他,“你不怕死嗎?這個節骨眼當誌願者。”
“怕啊,誰不怕死,但人總是要做一點事情吧。內蒙疫情不嚴重,人們不夠重視,不挨家挨戶的宣傳,都有可能變成下一個武漢。”
我說口罩都給你了,算我捐的。
他發了一個《內蒙醫療隊出發援助武漢》的鏈接給我,說:“一切都會好的。”
沉默了一會兒,我回他:“我收起我對你的偏見,你是個好人,謝謝你!”
正月初十,大隊書記在群裏號召牧民捐款支援武漢,群裏都是六十歲往上走小學文化程度的留守牧民。捐款方式是直接在微信群裏發紅包,有不會發紅包的,還有人用語音笨拙地教學。
原本我對這場捐款抱有非常消極的態度,耐不住我爸堅持,隻好不耐煩地教他發紅包。正折騰著,我媽進來了。“你們父女倆幹嘛呢?”
“給武漢捐款呢,瞎折騰。我不就是武漢難民,捐給我得了。”
“那肯定得捐啊,咱們姑娘就在武漢,別人不捐咱也得捐。多捐點吧。”我媽的話倒是讓我意外。
我哥推門而入,蹭過腦袋來,“妹子,把我也拉進群,我也捐點。”
相比而言,我算很幸運了,我在牧區隔離,能帶著狗在草原上晃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每天都起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冬天牧區的羊出群晚,牧民一天隻吃兩頓飯,早上十點一餐,下午四點一餐。
每天早上7點半準時開始燒奶茶,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好的事。把裝滿磚茶的茶包丟到開水裏煮,三滾之後水變成紅褐色,撈出茶袋,兌入鮮奶, 再用銅瓢高高地揚個三次,奶香和茶香溢出,一鍋奶茶就熬好了。這美好的任務就完成了,然後等我爸起床煮肉。
奶茶手把肉,吃上一頓紮實的早餐,迎接新的一天。
羊出群後我和媽媽一起照顧留在家裏的小羊羔。我們把羊圈掃開一塊,拆一捆草,剛出生二十來天的小羊羔子撒花兒似的跑出來。它們好奇地盯著我,像吃奶一樣含著我的衣襟,不一會兒就圍來許多隻,膽子大的踩在我身上,聞我的臉,咬我的頭發,咩咩叫著。
我突然覺得,好像家裏也挺好的。
等疫情過去,明年春節,我一定要帶男友回來。
作者:娜仁,武漢某幼托中心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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