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關愚謙文革高潮時逃離中國的驚險曆程

來源: 小百臉 2020-07-04 04:47: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352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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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關愚謙文革高潮時逃離中國的驚險曆程     

關愚謙,原在“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負責對外聯絡的相關工作。1968年2月逃離中國。其過程非常驚險、精彩。下麵文章ZT自其自傳《浪》。

     1966年6月2日,《人民日報》發表《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經過多次政治運動的我渾身又緊張起來,我已隱隱約約感到一場新的政治運動即將開始。而這次運動聲勢浩大,一開始就比以往都猛烈。你可要小心啊!我的心在顫抖。

8月18日,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百萬紅衛兵,我當時也陪同常住外賓在城樓上觀看。這一經曆間接地改變了我的沉默狀態。

8月19日,北京紅衛兵走上街頭砸  "四舊",見舊物就砸,見長發就剪,見  "地富反壞右"就打。美其名曰“破四舊”即:“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造成社會一片混亂。 

8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 《好得很!》一論、二論、三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我的思想出現了第一次混亂。 

8月24日,傳來中國著名哲學家李達被打死、著名文學家老舍投湖自盡的消息,我開始對  "文革"產生懷疑。 

9月11日,《人民日報》:"學生起來鬧革命,鬥爭黨內走資本主義當權派",我們單位也組織了革命造反派,批判單位的黨領導。我也開始寫大字報。  

     1967年1月1日,中央領導層出現文革悲觀派,認為文革搞得太過頭了。《人民日報》發表《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1月3日,上海造反派掀起  "一月風暴",奪權運動蠢蠢欲動。 

11月16日,北京中央文革給上海革命造反派發賀電。全國開始掀起一片紅衛兵奪權高潮。我工作的單位也開始醞釀響應。 

1968 年,早春二月,妻子美珍懷疑我移情別戀,狀告到我單位造反派,於是出現了  "打倒關愚謙,實現大聯合"的大字標語。

 

 一本藍色日本護照

"鈴 鈴 " 中 國 人 民 保 衛 世 界 和 平 大 會 委 員 會,人 們 簡 稱"和大"的機關裏,午飯的鈴聲響了。同事們紛紛走出辦公室,奔向食堂。一向有說有笑、敲著飯碗進入食堂的我,卻依然伏在辦公桌上,頭深深埋在臂彎裏。憤怒、惶惑、羞辱、絕望交織在一起,填滿了我的胸膛。 

"和大"這個令人羨慕的機關就坐落在王府井北麵台基廠九號的神秘大院裏。緊靠馬路高高矗立的大院鐵門威武無比,過路的人經過這裏一般都不敢太靠前,好奇的人頂多走到馬路對麵看個究竟。再加上兩個解放軍戰士在那裏站崗,進進出出都是黑色的高級轎車,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那還了得。人們馬上會聯想到,進進出出這裏的人,總有些名堂吧。 

這和平委員會的大院深不可測,除了早晚下班外,平時很少有人走出走進,更予人一種神秘感。這裏麵到底是幹什麽的? 

我們這個單位裏麵的景觀確實與眾不同。深深的大院,隻有幾座矮樓掩映在綠樹叢中,院中兩塊奢侈的大草坪,把這個大院襯托得更加幽靜秀麗,極像西方電影裏的深庭大院。 

我的辦公室就在一座極為莊嚴、由紅磚砌成的二層洋樓上,它原是北洋軍閥時期意大利公使辦公的地方。該樓雖然年久失修,但極其寬敞、高大,地板上鋪著有百年曆史的地毯,廁所裏還供應熱水,這是一般單位無法相比的。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中午,兩個造反派小將———小林和小阮———特地跑來氣勢洶洶地通知我: "今天下午召開全體大會,你不要參加,你的問題嚴重,在辦公室裏好好寫交代。"我是個老 "運動員"了,這個還不懂得?沒有資格參加會議,這叫做  "背靠背鬥爭",先由大家整理出批鬥你的材料,然後再麵對麵地批判你。 "反右"時,我已經親身經曆過。 

星期五下午並不是慣常的政治學習時間。可是全機關的人都集中在後樓的大會議室裏開大會去了,辦公大樓裏隻剩我一個人。我知道,這次是徹底完蛋了,等待我的將是什麽?成千上百次的批鬥?再次發配青海?甚至被關進監獄?一想到青海,我的心立刻揪起來。不!這是對人的最大侮辱,我寧死也不去青海。我們家落到這個地步,不就是因為去青海造成的嗎?

想到死,我立即無所畏懼起來,那就動手吧! 

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開始翻辦公桌的抽屜。裏麵放有一包剃須刀片,是預備臨時有接待外賓任務時刮胡子用的。用那薄薄的刀片割斷血管結果自己,夠刺激,夠壯烈吧!人們啊,當你們看到躺在血泊中的關愚謙,你們應當明白,你們冤枉了一個好人;美珍啊,你不僅永遠失去了你的丈夫,而且將為此內疚終身。隻可憐我的母親和兒子,無端地失去親人。 

我拉開抽屜,首先進入視線的,不是刀片,而是護照,幾位常住中國的國際友人的護照!那是準備去公安局外國人員管理處辦理登記手續用的。也許我的對手們疏忽了,不然他們早該收走這些護照。 

放在最上麵的那本恰好是一本藍皮的日本護照。護照的主人叫西園寺一晃,是日本常住北京的著名國際友人西園寺公一的兒子。我打開一看,突然感覺裏麵的照片竟然有些像我,真奇怪,以前怎麽沒發現。再往後一翻,竟發現裏麵還有去埃及和法國的簽證!突然,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趕快把抽屜關上,我太了解自己了。過去幹過多少蠢事,就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異想天開,現在,是不是腦子裏又想損招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兩手抱著沉重的頭趴在桌子上,腦內好像有無數根刺,紮得我奇痛無比。我恍恍惚惚地暈過去,忽然間,好像聽見有人走過來對我說話:"愚謙!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這裏不適合你,不是你待的地方。 

走吧!走吧!越快越好!越遠越好!"聲音漸漸遠去,我清醒過來,打了一個寒戰。好可怕,但這是多麽慈祥的聲音啊!他是誰?新中國成立前,我一直是虔誠的基督徒。莫不是上帝顯靈,要挽救我這個迷途的羔羊? 

一瞬間我閃過一個念頭:他說得對,我為什麽要選擇死,而不選擇"走"這條路?於是我又拉開抽屜,眼前這個現成的日本護照,難道不是命運之神的安排嗎? 

然而,幾乎是同時,我就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壞了,又趕忙關上抽屜,渾身顫抖起來。我推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想讓寒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點兒。這時,耳邊又似乎響起一陣陣  "打倒關愚謙!"的狂呼。我猛地縮回頭,把窗戶死死地關上。 

我再次打開抽屜,像拿一個燙手山芋似的,再次取出那本藍色護照,把護照第一頁上西園寺一晃的照片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像我。 

"冒死一試吧,關愚謙!你反正已經選定了死的一條路。"我對自己說。如果被發現了,就跑,讓邊防警察開槍打死你,比起自殺,不是更勇敢和痛快些嗎?僥幸逃出去,不就實現了你中學時的夢想嗎?"不自由,毋寧死",你和你的青春偶像露西曾經一起背誦過,當年你是那麽的崇拜美國。小時候,翻看父親從巴黎、柏林和紐約帶回來的明信片,曾給你多大的衝擊啊!還有你在教會學校讀過的世界文學大師們的作品,你曾與他們神遊。世界那麽大,有那麽多美麗的地方讓你神往。你還年輕,也許你還真能闖出去呢!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一般單位是六點下班,就是說,我必須在不到三個小時裏,完成正常情況下至少要三天才能完成的手續。我抄起了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喂,是小航嗎?我是小關。"我撥通了民航訂票處的電話。 

"是我,有什麽事?現在是政治學習時間,不辦公!你老兄不會找我訂票吧?" 

"你說對了,小航,就是訂票的事。"我有些急切地說, "日本常住外賓要出國,十萬火急。" 

"老兄,你不是不知道這一陣搞運動,政治學習雷打不動,明天上午再說吧。"小航說著就要掛電話。 

"不行!小航,是西園寺公一的兒子要走。" 

一提到西園寺公一,幾乎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他是常住中國的外賓,被周恩來稱作日本駐中國的民間大使。他是周恩來總理的老朋友,也是毛澤東主席的座上賓。日本人稱他為  "紅色貴族"。小航一聽西公大名,二話不說,就問: 

"什麽時候走?他要去哪啊?" 

"明天就走,經開羅轉機到巴黎。"我說。 

"什麽?明天?還是國際航班!小關,你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明天必須走,人家是急事,領導要求馬上就辦。如果耽誤了,我們吃不了可得兜著走。"我急忙對小航解釋說。 

"好吧。真湊巧,明天好像是有一班國際班機,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從上海飛卡拉奇。我這就給上海掛加急電報,看能不能訂上,我可不敢保證。加急電報費可得由你們出啊。" 

"太好了,小航,謝謝你啦!我就在辦公室等你的消息。" 

掛上電話,我的心髒敲打得更激烈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剛才我竟能那麽鎮定。 

我感覺到全身發涼。這一個電話打出去,等於穿上了紅魔鞋,隻能一刻不停地跳下去了。可是,即使有了機票,還有很多手續要辦呢!我得去公安局外國人員出入境管理處在護照上蓋出境許可章,還得到會計科開支票。如果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紕漏,那可是想立即求死也不可能了。 

恐懼開始向我襲來。我甚至祈禱:上帝啊,救救我吧,別讓小航訂上那張飛機票吧!我兩眼盯著桌上那部黃色電話機,像在等待最後的審判。 

"叮鈴鈴"電話鈴響起,我被嚇得一顫。希望不是小航,如果是,那最好告訴我沒有訂上那張飛機票。 

"小關,算你運氣,票我給你訂上啦。明天的,從上海到卡拉奇,OK!從卡 拉 奇 經 開 羅 到 巴 黎 那 段 需 要 再 確 認。" 小 航 在 電 話 裏 高 興地說。 

我腦袋  "嗡"地一下。我使勁敲打了一下額頭,鎮定下來,然後問:"幾點起飛?" 

"中午十二點三十分,先飛上海,在那裏等一個小時,再轉巴基斯坦的飛機飛往卡拉奇。" 

"什麽,還要在上海等一個小時?沒有直接接上的嗎?"我急不可耐地問。 

"你說什麽?給你包一個專機得啦!"小航有些不高興了。 

"好,好,小航,謝謝你啦!我馬上通知外賓。如果外賓臨時決定不走了,那怎麽辦?"我試探地問。 

"什麽怎麽辦?這你還不知道?退票手續費是票價的一半。"小航真的生氣了。 

"我什麽時候取票?"我忙問。 

"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 

"那我六點以後去取。"我說。 

"六點我已經下班了,你就找這裏值班的人取吧,別忘了帶支票。" 

我兩腿已經軟了,癱坐在椅子上。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裏麵剩的冷茶,我用牙齒使勁地咬了咬食指,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拿出筆和紙,就像平時接待外賓做工作計劃那樣,一項一項寫下了要辦的事: 

1. 帶護照去公安局蓋出境章; 

2. 到財務科領支票  (希望王科長不在辦公室); 

3. 六點下班後取機票; 

4. 燒掉家裏的朋友信件,以免事發後連累他們; 

5. 準備簡單的行裝。 

寫完以上事項後,我把紙條折好揣到褲子口袋裏,又從抽屜裏拿出那本藍色護照,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內衣口袋裏,騎車飛快地衝出  "和大"大院。 

"同誌,今天下午政治學習,不辦公。"公安局大門口的警衛伸出手擋住我說。 

"我知道。你不認識我嗎?我是  '和大'的小關,我有急事,外賓明天要出國。"我沒有下車,隻用一隻腳支在地上對警衛說。 

"可是辦公室沒人,都去開會了,你也辦不了事啊。"警衛說。 

"我去碰碰運氣吧。"沒等警衛允許,我就騎上車,直朝裏麵衝去。 

這是一個兩進的四合院,我迅速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果真不見一個人影。我直奔那間平時常去的辦公室,所有在中國的外國人出境,都必須在那裏蓋章,否則海關不會放行。透過門玻璃往裏看,確實沒人。我使勁推了推門,門鎖著。用手遮住額頭往裏一看,那枚紅色的出境許可章,靜靜躺在桌子上。我又四下看看,仍然沒有人。 

怎麽辦呢?破門而入太危險,況且我又沒有  "作案"工具。情急之中,我掏出身上的鑰匙串,一個一個往鑰匙孔裏試,就在我試到最後一個鑰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誰 呀?" 這 一 聲 喊, 把 我 渾 身 都 嚇 軟 了。 我 一 轉 身, 背 靠 在門上。 

"是你?小關,在這裏鬼鬼祟祟地幹什麽?"來人正是專門負責蓋章的外事警老王。他穿著一身半舊的警服,衣領上的領章看上去卻像是新的。怪了,平時沒覺得他這麽威武呀。 

"老王,是您呀!太好了!我正到處找您呢。真急死我了。西園寺的公子明天要出境,我來給他辦出境手續來了。"我盡量不露怯。 

"下午不辦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想破門而入啊?" 

"老王,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哪敢啊?我當然知道下午不辦公,可是頭兒讓我來辦,我也沒辦法,這是急事呀!明天一早他就得走,我哪敢耽誤了他呀?"我邊說邊偷偷地把手裏的鑰匙串放進褲子口袋裏。 

"急事?如果我不回來呢?"老王這時已經走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那我就隻好在這死等您啦!等到太陽落下山,等到月亮爬上牆頭,等到海枯石爛,等到地老天荒,我也得等啊。"我故作輕鬆地開玩笑。 

"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臭詞兒就是多。今天算你運氣,我正好回來取一個文件,就遇到了你這個倒黴鬼兒。"老王被我逗樂了。 

老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那串鑰匙是用一根綠色的細繩兒拴在他的褲袢兒上。我跟在他的後邊,進了那間辦公室,趁機用手擦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我拿出那本藍色護照遞給老王,他翻開護照,拿起桌子上那枚紅色出境章,剛要往上蓋章的手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我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壞了!莫不是這個老警察看出了什麽破綻? 

"表呢?"老王把圖章放回到桌子上,問道。 

我想起來了,每次來給外賓辦出境手續都得事先填一張固定格式的申請表,我辦公桌抽屜裏就有。可竟然因為太緊張忘了填,這下糟了,怎麽辦?回去再拿,時間緊迫,老王也不會等我。 

"哎呀!糟糕,我來的太急,忘給您帶來了,明天我就給您送來。"我一拍自己的腦門說。 

"忘了?"老王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並揚起頭,開始打量著我。 

他也許在想,小關這個人,辦事一向仔細認真,從沒出過丟三落四的事情,今天怎麽啦? 

"今天我們也是開會學習的日子,下午西園寺才打電話來,太緊急了。明天一早我就把表送來。"解釋完之後,我又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聽說,廣東省省長陶鑄被抓起來了。" 

"什麽?聽誰說的?是真的嗎?"老王忙問道。 

"今天早晨在我們院子裏聽說的。"我說。 

"現在社會真是太亂了,誰也說不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陶鑄,那是為革命立過大功的老革命啊,怎麽一夜之間就成了壞人呢?要這麽看,咱們中國的好人確實不多了。"老王感歎道。 

"不過,老王,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岔開他的話問道, "現在幾點了?" 

"噢!四點多了,我得趕緊回去開會。"老王站了起來。 

"那我的章呢?"我趁機趕緊問。 

老王拿起那枚圖章,在那本藍色的護照上"啪"的一下,然後遞給我說:"隻此一遭,下不為例。" 

我揣起那本藍色護照,向老王敬了一個不倫不類的禮,就快步走出那間辦公室,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回到了 "和大"的院子。一路上,我的腳底板幾次從腳蹬子上踏空。我哪來那麽大的膽量,我這不是在玩命嗎?我在青海跟一群餓狼玩過命,跟山裏的熊瞎子玩過命。可今天,我是在跟公安局玩命!但我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我,有一隻無形的手推搡著我。理智已被控製,我正做著一件瘋狂的事。 

回到辦公室,仍然沒有人,看來機關的大會還沒開完。我看了一下手表,五點了。我從褲子口袋裏拿出備忘的那張紙,在第一項上重重地打了一個鉤。這時,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不知誰曾說過的一句話:人在最困難的時候,隻要闖過了第一關,其他的關就容易過了。 

但願如此啊! 

就在這時,走廊有了動靜。大會散了,同事們陸陸續續都回來了。他們一看到我,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與我說一句話,各自低頭整理自己的抽屜,等 待 下 班。不 理 我 也 罷,多 說 一 句 話, 說 不 定 我 會 露 出破綻。 

我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還剩五分鍾就要下班。我悄悄站起來,走出辦公室,快步走到底樓會計科後麵的男廁所裏,我觀察了一下,看見財務科裏隻有老許一個人,正在那裏鎖抽屜準備下班呢。我兩步越過寬寬的走廊,跨進會計科。 

"小關,有事嗎?"老許是一個很老實的老好人,不太愛說話。他專門管財務,負責處理支票。 

"老許,西園寺公一的兒子要出國,機票已經訂好了,明天一早我去取,請你開張空頭支票給我。"我說。 

"秘書長知道嗎?"老許問。 

"那還用說!他不批準,誰會給出票。"我故作輕鬆地說。 

老許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時針正好指向六點。他很快打開了保險櫃,取出支票本。 

就在這個關口,財務科的王科長走了進來。 

這下糟了!我的心驟然一緊。這個王科長,就是我在那張備忘紙條上寫著  "希望他不在"的人。在運動之前,我們本來是關係不錯的同事,但自單位裏出現兩派後,我們成了對立麵,他還是對立派裏的活躍分子,最近正在到處抓我的把柄呢。他隻要公事公辦,核對一下,事情馬上就會敗露。 

沒想到他一見我在那裏,就鬼使神差般地扭頭走出去了。 

我暗暗吸一口涼氣。他走出去之後,老許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在支票上簽了字,並在左上角上畫了兩杠,表示這張支票隻是轉賬空頭支票,不能挪用。 

"謝謝,謝謝!"我真心地感激他。 

回到辦公室,同事都走光了。我慢慢打開抽屜,仔細檢查一下,是否還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需要帶走或毀掉,尤其是朋友的私人信件,我不能留下任何牽連到他人的蛛絲馬跡。最後一次輕輕地鎖上那張我已經用得很習慣的書桌抽屜,不管出逃成功與否,我不會再坐到這張桌子旁邊了。 

我突然想起還應該去趟儲蓄所,按常規這個時候早就關門了,我想碰碰運氣。如果發生奇跡,倒是個好兆頭,我開始迷信起來。奇怪的是,儲蓄所還真開著門。那幾天銀行照顧存款戶,延遲到晚上八點關門。這難道也是天意? 

我從存折裏取出兩百元,以備急用。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相當於我兩個月工資。我正要將這厚厚的一遝十元錢放進外套的內兜裏,迎麵竟碰到了我的老科長嶽軍。他平日說話很慢,是一個為人厚道、正直、堅持正義、是非分明的人。 

老科長什麽也沒問,隻是熱情地跟我打著招呼。他拍拍我的肩膀,那神情好像在說,小關,別泄氣,堅持住,風暴很快會過去。我不能再直視他的眼睛,匆匆離開了。 

接下來,我順利拿到了寫著西園寺一晃名字的機票。 

 

生離死別
                               
早春二月的北京,依然寒風凜冽。我頂著強烈的西北風,騎車向家趕。剛剛過去的三個小時,我的肌體在高度緊張下運轉,不覺得累。而現在,我一下子陷入異常的空虛和迷茫中,渾身輕飄飄的。事情幹到這一步,我已經把自己拋上了賊船,綁上了風車,以後上刀山,下火海,沒有退路。身後是什麽,我一清二楚;前麵是什麽,我卻不知道。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下了心,哪怕赴湯蹈火,隻能往前走。 

當我騎到家門口,看見家裏那扇窗戶的燈光時,精神霎時崩潰了。我一下子癱坐在黑暗之中。那扇窗子裏,有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愛的兩個人啊!我年邁的母親和我的年幼兒子!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隻有他們和我相依為命。 

我怎麽能狠心拋下他們,自己遠走高飛呢? 

我太愛我的母親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無缺的。母親把愛全部都貢獻給了別人,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父親常年在外革命,母親在家守活寡,拉扯我們三個孩子長大。好不容易等到上海解放,全家能團聚了,父親卻已在外邊有了一個  "解放夫人"。風風雨雨這麽多年,她剛剛開始還算平安的晚年,開始享受一點點天倫之樂,我竟做出如此傷害她、甚至會置她於死地的事情來,我罪該萬死啊!我唯一的兒子小新,我的親生骨肉,他還那麽弱小,他是多麽需要我這個父親啊!不管刮風下雨,他每天晚上都站在陽台上,蹺起小腳,向我回家的路張望,盼著我能早點兒回家。每次我和美珍吵架的時候,他就躲在門後,那張小臉上掛滿驚恐和委屈的淚水。還有美珍,盡管我們有那麽多恩恩怨怨,但 

此刻,我對她滿心隻有歉疚和悔恨。美珍,你的命運也許還不如母親,她老人家名義上還有一個革命的丈夫,而等待你的,將會是無盡的屈辱啊! 

愚謙啊,愚謙!你不能、不能這麽做呀!你這麽一逃走,就是  "叛國"行為,母親、妻兒、哥哥姐姐、親戚朋友都會被株連的呀!想到這裏,我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我任憑它順著臉流淌到胸前。突然我的胸口憋悶得要死,全身痙攣起來,我感覺到要窒息了。我仰頭朝天,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被冷風一灌,我似乎緩過來了一些。淚水被寒風一吹,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兒,那冰碴兒像小刀子一樣刺著我的臉,使我清醒了一些。 

一切都晚了。從偷用了那本藍色的護照開始,罪就已經犯下了。即使就此打住,不再繼續往下走,也會被以"叛國"的罪名投入監獄。那時,所有的侮辱、鄙夷、謾罵、憤怒、奚落、幸災樂禍都會對準我,對準我的家庭。我將會被處死,到那時,誰來保護我的老母和妻兒?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不能再往下想了!事到如今,我隻能咬牙往火坑裏跳。我強迫自己站了起來,用手抹掉臉上的冰碴兒,邁著艱難的步子朝家裏走去。 

暗的燈光下,母親戴著老花鏡看著報紙。她在等我。 

"愚謙,怎麽回來這麽晚?"她擔心地問,她知道我在單位裏受批判的事,在為我擔驚受怕,焦慮不安。 

"娘!單位臨時有點事。" 

"愚謙,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我精疲力竭的樣子、臉上和胸前的殘餘淚水,都躲不過母親的眼睛。 

我緊緊地擁抱著母親,親吻著她那消瘦的帶有皺紋的臉龐:  "娘,沒什麽,隻是心裏有點兒事,你放心吧。" 

"愚謙,心裏有事,別憋著,跟娘說一說,說出來就會好受些。"母親用她的手暖著我的手。 

"怎麽?回家來,也不進屋打個招呼!"美珍滿臉的不快,從另外一個房間走了出來。 

母親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將我往美珍那邊推。 

"美珍,你高興了,火已經燒到我身上了。他們這回要老賬新賬一塊兒算,今天已經開了背靠背鬥爭我的大會,明天早上,就會有人來抄家了。" 

"真的嗎?那可怎麽辦?"美珍慌張起來。 

"明天一早,你帶著小新到你姐姐家躲一躲。"我說, "娘也到敏謙姐家住上幾天。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跑回家來,等事兒過了再說。" 

"那你在家裏怎麽辦呢?"美珍似乎有點兒後悔地小聲嘟囔道。 

"我整理整理我的書籍和家裏的信件。該燒的燒,免得被他們抄去當證據,借題發揮。"我說。 

"家裏有什麽東西可以讓他們借題發揮的?不!我不走!明天他們來,我會和他們講理的。好好的一個家,不能就這樣完了。"母親火了,我這一生很少見她發那麽大火。她那單薄的身子開始瑟瑟發抖。我心裏頓時一揪,伸出一隻胳膊,緊緊地摟著她說: 

"娘!明天他們來找我,主要是先和我私下談談,交待一下政策,您在家不合適。我會和他們好好談談的,談不通再說,您不用太著急。就這樣,不討論了。娘,你們都早點兒睡吧!我還得翻翻家裏的東西,看看有什麽該燒的。" 

"我來幫你燒!"母親堅決地說。 

"我也來!"美珍也不加思慮地說。誰都知道, "文革"期間,誰要是在家燒東西,給查出來那是要罪加一等的,那說明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美珍在這種時候敢站出來幫我,說明她對我還有一定的情感,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再次感到難過和內疚。 

"不用了,太晚了,明天一早你們還要早起呢。"我盡量平靜地說。 

"要想開些,啊。"母親叮囑道。我再次親了親母親和兒子。 

燒完信件,深夜已經降臨,萬籟俱寂。母親和美珍都已進入夢鄉,我絲毫沒有睡意,從內衣口袋裏拿出護照和機票仔細審視起來。此刻,我怎麽越看越覺得照片裏的人和我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了。把這照片揭掉,貼上我本人的照片也許會安全些。 

上哪裏去找我的合尺寸的照片呢?而且護照上的照片有鋼印,怎麽辦?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在財政部專家工作室工作的時候,曾帶蘇聯專家劉明去一家照相館拍護照照片,也給自己照了一張。這麽多年過去,不知放在哪裏。我使勁地回憶,想起來了!它在我的辦公室裏,可深更半夜的,難道還要去那兒再冒一次險? 

怎麽辦?如果不換照片呢?不行,躲過第一關,也躲不過第二關。不管多晚,也得去取來。我又悄悄離開家,騎車往單位趕。大街上空無一人,空氣幾乎都凝結在一起。我飛快地騎著,四十分鍾後來到了 "和大"門口。大鐵門已經關閉,有解放軍在站崗。我向衛兵說明,有東西放在辦公室,明晨一早辦事要用。他看了看我的工作證,仍然一臉狐疑,有什麽東西那麽重要,非要半夜三更來取?他叫醒了值班老人。老人一看是我,說認識,擺擺手讓我進去。 

上天保佑,那張照片真的在我辦公桌抽屜裏。 

回到家裏,我比了比,照片大小完全一樣。可是鋼印怎麽解決呢?我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發現,我的照片紙質單薄,而護照裏的照片紙質 硬厚,鋼印凸出。我把自己的照片疊放在護照上西園寺一晃的照片上,用手指甲輕輕摩擦。不一會兒,鋼印就被拓在我的照片上了,看上去非 常逼真。我拿出小刀,輕輕地把西園寺一晃的照片揭下來,再用膠水把我的照片貼上去。簡直不可想象,看上去天衣無縫! 

那一夜,我徹夜無眠。 

生離死別的時刻來到了。 

剛吃完簡單的早飯,我就催促母親和美珍說:"在他們來抄家之前,我需要一個人好好地冷靜想想,你們快快走吧。" 

母親不情願地拿起她的手提包,她好像預感到什麽,嘴唇有些顫抖,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就那麽兩眼含淚地看著我。那目光的含義,我全懂。我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那是世界上最能動搖我決心的目光,再多看一眼,也許我內心那脆弱的防線就會被衝破。我強忍著向母親擺了擺手,她什麽也沒說,步履蹣跚地走了。哪裏知道,這竟成了我與母親的永別! 

美珍拉著兒子小新的手,也往外走。到了門口,她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我,帶著內疚的神情說: "愚謙,你一個人好好地待在家裏,我到我 姐家去住一兩天就回來陪你。"她的眼神與以前大不相同,充滿愛憐和關心,我朝她點點頭,說不出話來。兒子小新一邊跳一邊叫地甩開媽媽的手,自己先跑到樓外,對著家裏的陽台揮著小手大聲喊起來: 

"爸爸!再見!爸爸!再見!" 

我忍不住衝到陽台,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陽台的門,朝兒子揮著手喊道: 

"小新!再見!小新!再見!" 

母親、妻子和兒子的背影一點點遠去,一點點變小,就在他們從我的視線裏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間,我癱倒在地上。 

我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又像瘋了一樣在家裏那不大的房間來來回回地走動,我邊走邊哭,自言自語地叨咕著: "親愛的娘啊!您真的不知道,您也許再也看不到兒子了,您這不孝之子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對不起您,您可要多多保重啊!娘!上天有眼!我實在是被逼上梁山的啊!小新,我的好寶貝,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看到你了!你可要好好活,長大以後你能理解我這個無情無義的爸爸嗎?你要知道,爸爸今天這麽做,實在是萬不得已啊!美珍啊!美珍!你-------" 

牆上掛鍾報時的聲音把我從迷亂中震醒。已經八點鍾,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趕緊走到家裏那窄小的衛生間,一抬頭,從鏡子裏看到一個頭發蓬亂、滿臉青灰的陌生人。我被自己這副樣子嚇壞了,這是我嗎?簡直是一個鬼,這哪裏是那個一向彬彬有禮的關愚謙啊?這樣子到機場和海關不等於是自投羅網嗎?我不敢再看自己一眼,打開水龍頭,使勁地衝起頭來。 

冷水,使我清醒好多。我應該帶什麽東西走呢?家裏有一個大箱子,還有兩個小箱子,小得隻能裝一點換洗衣服。我覺得,一個外國人絕不可能隻帶一個小箱子長途旅行。我從家裏的衣櫃頂上拿下那個還相當新的帆布大箱子,找了一些自己的衣服放進去。可是箱子太空了,萬一海關打開檢查,會引起懷疑。怎麽辦呢?我一眼看見靠在桌子角落裏、母親從樂姨父手裏給我買的那把小提琴,那是幾年前的生日禮物,也是我最珍貴的財產。帶著它不是最好的紀念嗎?如果我真能逃出去,到了國外走投無路時,也許還可以在街頭拉小提琴賣藝呢。我把小提琴連盒子一起,輕輕擺到箱子裏,大小正合適,然後又在箱子裏放了一 套厚厚的用字典紙印製的四卷本《毛澤東選集》和一本《毛主席語錄》。 

我特意把家裏收拾得像平常一樣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然後給單位打了一個電話,謊稱不舒服。那天是星期六,這一天一般都比較閑,新來的賈科長同意了。

 

僥幸過海關 

北京,首都機場。 

機場空空蕩蕩,來中國的外國人越來越少。機場的值班人員,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 

我身著毛式哢嘰布製服,提著大箱子進入機場大廳。我熟悉機場每個角落,機場各部門也有很多人認識我。 

"小關,送外賓啊!"辦理外賓出境手續的年輕海關檢察員小金熱情地與我打著招呼。 

"是啊!西公的兒子去法國。"說著,我隨意地把那個大箱子往行李台上一放。 

西公是對西園寺公一的尊稱和愛稱,凡是經常和外國人打交道的單位,沒有人不知道他。小金二話沒說,"砰"地一下,就把  "免驗放行"的戳子打在早就填好的行李單上。 

"小關送來的外賓行李,哪有檢查的道理。"小金笑著說,調皮地朝我擠了擠眼睛。我那已經跳到嗓子眼的心,頓時回到原位。 

第二道關是把護照交給邊防警。這是最關鍵的,如果是我熟悉的老劉值班,他一打開護照,立刻就會從護照裏的相片認出是我。隻有豁出去了,闖吧。就在這時邊防警辦公室裏走出一個不認識我的年輕警察。 

"老劉呢?"我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 

"家裏有事,晚來一會兒。"這位年輕警察顯得特別友好。 

"能給我蓋一個出境戳子嗎?是給西公兒子辦的。"我拿出護照和機票,邊說邊遞給他。 

"沒關係,你就把護照放這兒吧!叫外賓到外賓候機室去等一等,臨上機前,我們會給他送去的。"年輕警察說。 

壞事!不認識的人,事就是難辦些。我剛想找理由說服他,又怕引起他的懷疑。理智告訴我:沉住氣,不要著急。 

"好吧!我去告訴外賓。單位裏還有事,我得早點兒回去,外賓就交給你了。"我故作無所謂的樣子對他說。 

"沒問題,再見!"說完,這年輕邊境警察拿起那本藍色護照就回辦公室去了。 

我在角落裏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大概是有航班要出港,機場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基本上是乘國內航線班機的旅客。我向四周看了看,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說也真奇怪,到這個節骨眼上,我竟然完全平靜下來了。我起身到地下室的廁所裏去,走進了最靠窗的隔間,扣上門鎖,接著以最快的速度脫下製服,露出了穿在裏邊的西裝。我把製服塞到抽水馬桶上端的水箱後頭,接著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花領帶,熟練地打上。不一會,從隔間裏走出來一個穿西裝,打領帶,戴著黑框眼鏡的  "外國先生",下顎掛著一個白口罩,那是冬末春初的北京人防風沙常用的裝備。 

我來到了外賓候機室。一個足以容納百人的外賓候機室,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外賓,還是個假洋鬼子,那就是我。時間過得如此之慢,簡直一秒如十年。我想站起來走走,鎮定一下,又怕引起注意。那時的候機室裏,沒有任何書刊報紙可讀。如果有的話,我總可以拿在手裏做出個不慌不忙等飛機的樣子啊。 

還有十分鍾就到起飛時間了,怎麽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莫不是他們在護照上發現了疑點?莫非他們正調軍警來圍捕我?我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跑!隻要一發現有軍警朝我圍過來,我就往出口的地方跑,向停機坪的方向跑。這樣,他們肯定會懷疑我有破壞飛機的動機,就會當場向我開槍,那麽我就會很痛快地死去。反正都是一死,這樣死,總比沒日沒夜的審問拷打好。 

"各位旅客請注意,乘坐 CA053號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現在開始登機。請從第三號門出口登機。"廣播裏傳出了播音小姐悅耳的聲音。先說兩遍漢語,再說一遍英語。這英語不是說給我聽的嗎?這裏隻有我一個  "外國人",可是我沒有護照怎麽登機啊?就在這時,我忽然聽見了腳步聲。一個腰挎手槍的邊防警從大廳的一個角門出現了,他略微掃了一下大廳,接著就徑直向我坐的方向走來。是老劉!是我經常和他拍肩膀開玩笑的老劉。我心裏頓時一沉,完了,他一定認出我了。 

愚謙!沉住氣!愚謙!沉住氣!我好像又聽見一個聲音在警告自己。我不動聲色地坐在椅子上,下意識地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Excuse  me  ,is this your pass port” 

老劉走到麵前,用英語問我。他手裏拿著那本要命的藍色護照,而且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頁。 

Yes!(是)"我盡量改變著我的聲音答道。 

" Good journey ?(打擾了,這是您的護照嗎?)" !(祝您旅途愉快)"老劉很禮貌地說。 

 “Thank you”(謝謝)"我說。  

老劉把護照交給我,扭頭走了。 

我疾步往三號門走去,一邊走,我的腦子一邊飛快地轉著。我不敢相信,麵對麵他竟會沒認出我來。護照上的照片明明是我,他也沒有好好地看看?不會吧?這是不是一個圈套,先不動手?不,這不可能。如果這裏還有其他外國人,也許考慮到影響,不立即下手,可是這裏隻有我一個人,現在抓我,是最好的時機。那是不是他認出我來了,成心想放我一馬?更不可能啊,別看我們比較熟,其實隻是工作聯係,毫無個人交情。我隻知道他姓劉,連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外賓候機室是在樓上,要到出口處,必須先下寬寬的樓梯。當我走到扶梯旁,隻看見樓下三個上機坪的大玻璃門,每個門口都有兩個女地勤服務員把守著,她們邊查驗著旅客的身份證和機票,邊禮貌地說著"你好","再見"。這些女孩子我幾乎都認識,每次來送外賓時,還經常和她們開玩笑。尤其是在三號門把守的那個上海女孩子,活潑可愛,每次來機場,互相都要逗幾句。年輕姑娘當然都會多看年輕小夥子幾眼。 

我現在下樓出三號門,準會給她認出來,隻要她叫一聲  "小關",我就完了。這怎麽辦?怎麽辦?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見從第三號出口登機的旅客隊伍越來越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廣播響了: "有首長到了,所有工作人員立即到二號門夾道歡迎!有首長到了,所有工作人員到二號門夾道歡迎!" 

隻見一號門和三號門的女孩子都快步朝二號門跑去。 

天助我也。就在這時,我跑下樓梯,穿過無人把守的三號門,一個蘇聯造的小型客機就停在停機坪前,我快步跑上舷梯。隻聽  "砰"的一聲,機艙的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整整一飛機的人都在等我! 

我氣喘籲籲地坐在了第一排位子上,這是專門給  "外賓"留的。幾分鍾之後,飛機開始平穩地滑行。 

我真的自由了? 

在出逃之前,我是一個從來不相信命運的人。雖然年輕時在上海曾受過洗禮,並參加過基督教會的許多活動,但我知道自己從來都是無神論者。我一直認為,人的一生都是由自己主宰的。可是,那次出逃的整個過程中,總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個看不到的力量在保佑我。每到關鍵時刻,都能化 險 為 夷,轉 危 為 安。從 那 次 出 逃 之 後, 我 開 始 相 信 起 命運來。 

飛機飛近上海,我的心又快速地跳動起來。在這兩個多小時的飛行時間裏,北京那邊會不會發現我的行蹤呢? 

飛機降落在上海龍華機場。我把臉緊貼在飛機的小窗戶上,想看看機場有沒有警察調動。沒有,沒有異常。我隨其他客人魚貫進入機場大廳,再也不像在北京機場那麽緊張了。 

在上海機場我還需再辦出關、換機的手續。這時,我已經搖身一變,是位外國訪客了。英文開始派上了用場。一個西裝革履的日本人,在這裏還要等一個多小時,怎麽打發呢?口袋裏三百元的人民幣幫了大忙。我於是在小賣部買了幾件最貴的男用綢襯衫,又買了幾件上海產的高質量內衣內褲,剩下的錢還買了幾包煙。那種從容和自然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最後,提著大行李來到外國人出境口。這時,我的心開始快速地跳起來。上海人是狡猾的,他們經驗豐富,隻要發現一點兒異樣,他們是不會放過的。不過,憑我這一身打扮和一本外國護照,很快地通行了。 

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國際客機是架美國造的波音客機,豪華寬大。那時中國還沒有一架從美國進口的飛機,在可以乘坐一百多個旅客的機艙裏,隻有十幾個客人。除了我以外,全是身著藍色或黑色製服的中國幹部模樣的人。 

幾個漂亮的巴基斯坦航空小姐,因為沒多少工作,索性和我用英文聊起來。現在我已在國際飛機上,公安局上來抓人的可能性極小。但令我略有不安的是,我總覺得那十幾個人中有人在鬼頭鬼腦地打量著我。 

飛機很快地升空,我鳥瞰著祖國的大地,一片片綠油油的江南春色從我的眼簾下閃過。我還從來沒有發現過,祖國的青山綠水竟然如此的美麗嬌豔,多彩多姿。祖國啊!祖國!我如今離開了你,何時還能重新回到你的懷抱?!親愛的母親啊!永別了!請你原諒我這個不孝之子,你 這一輩子為了我這大逆不道的兒子,受盡了苦難,現在他竟然和你不告而別。母親啊!我隻好來生報答你的養育之恩。想著想著,我不禁黯然淚下。為了不讓別的旅客發現我的悲哀,對我產生懷疑,我拉下舷窗的遮陽板,閉起眼睛,恍恍惚惚地就這麽睡了過去。這兩天來,我幾乎沒有合過眼,實在太疲乏了。 

"先生,先生,你醒醒。"一個空姐用英語喚我。 "我們馬上就要到廣州了。大家都要下機。" 

"什麽?到廣州了?下機?飛機還要在廣州停留?"我神經又緊張起來。 

"是的,我們的飛機要在廣州機場加油。" 

廣州,那還是在中國的領土上啊!可別到最後關頭出什麽事! 

"我覺得不舒服,頭痛得厲害,能不能不下飛機?" 

"真對不起!先生,每個人都得下去。飛機在廣州停三十分鍾。"小姐抱歉地說。 

"三十分鍾,這麽長時間!"我難以控製住自己,大聲喊了起來。這一聲喊,引起了其他旅客的注意,紛紛轉過頭來看我,尤其是那個鬼頭鬼腦的人。 

我硬著頭皮最後跟著大家下了飛機。那個鬼頭鬼腦的人,始終在我身邊轉,還走到我前麵抽出煙,用日語對我說:"勞駕,借個火。" 

我搖搖頭,很不禮貌地走開了。這是我唯一保護自己的辦法。我不會說日語,可卻持有日本護照,這是最大的破綻。我怕他問這問那。而且,我總覺得這個人不對頭,不然,他為什麽老是這麽盯住我呢!我被這種幻覺折磨著。從北京出來到現在,已經十個鍾頭過去了。我總覺得北京方麵一定發現我的失蹤,警方正四處出動,搜捕我呢。這三十分鍾好像過了一輩子,我的每根頭發都豎了起來。 

終於,又通知登機了。我搶先排在登機口的最前頭。我知道,隻有上了飛機,我才有安全感。誰知,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那個鬼頭鬼腦的人也不見了。我就這樣疑神疑鬼地嚇唬了自己一路。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在飛機斜刺著直向黑色的穹蒼拔高而上時,我的心被一股驟然而來的狂喜所攫住!我幾乎要放聲高唱:我終於自由了! 

不管是當時或是事過境遷的若幹年以後,每當想起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逃亡時,我都認為那純粹是一個奇跡,絕對是一個奇跡。我從一個全民階級鬥爭、警惕性極高的國家裏逃離出來,失敗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成功的概率隻有百分之零點一。而我恰恰屬於這百分之零點一。我甚至懷疑,警察老劉是不是故意放走了我,或許他明白,"文革"中有太多的人受了冤屈,別人做出異乎尋常的舉動,總有其難處。如果真是這樣,他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飛機離開廣州機場時,夜幕已經降臨了。機上的客人很少,旅客們享受過飛機上提供的服務後,也都逐漸安靜下來,進入夢鄉,機艙的燈光也暗了下來。我真想閉起眼睛,好好睡一覺,但是我腦子裏的那根琴弦還繃得很緊,眼珠就好像音符,不斷地在跳動著。愚謙!你的命可真夠硬的。連個鳥都飛不出去的國家,竟然被你飛出來了,這也說明,天無絕人之路。以後,還是聽天由命吧!我忽然驚訝地發現,我是一個始終反對宿命論的人,怎麽會在一天之間,相信起命運來。而且我越想越離奇,在我出逃的過程中,怎麽會一切都化險為夷,一定有一個超出凡人的力量在暗地裏保護著我。對!我肯定。 

愚謙!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你是不是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怎敢做出這樣的事來?!是什麽力量促使你采取這一行動的?我記得我在中學時代,曾讀過法國作家雨果在  《悲慘世界》裏寫的一句話: "人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心的活動。"這句話曾啟發我不著實際地去追求過幻想。 

可是,新中國成立後,多年的政治教育把我拉回到現實生活,曾一度擁有的開闊眼界也被遮蔽了,一度掀起的澎湃的內心活動也被埋在心靈深處。我周圍的親戚朋友同事都感覺到,我是一個難以駕馭的人,實際上也是如此。我需要自由,不但是人身的自由,也要心靈上的自由。七情六欲的發泄,這是人性。但是,國內的氣氛是要你把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完全約束在一個教條下麵,不準你亂想亂說亂動。我曾多次試圖約束過自己,可我的頭腦有時好像爆裂了,那種追求自由的願望有的時候會變成野性,近於發瘋。我有時,會一人騎車到郊野去大號大叫、自我發泄一番,才會使自己安靜下來。現在我終於撕斷箍在頭上的緊箍咒。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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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跟帖: 

比好萊塢大片都精彩。奇怪的就一點:出境時外國人不需要親自辦理邊檢手續,可以隨意出關麽? -hkzs- 給 hkzs 發送悄悄話 hkzs 的博客首頁 (245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06:37:24

此文寫的應是當時“外國友好人士”在中國的實際待遇:什麽都由“和大”包辦,甚至私人護照都由“和大”保管,出境也由“和大”工作人員代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636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32:44

貴賓室在關內還是關外?或者當時機場內根本沒有邊境線?任何人可以不用出示任何證件直接從大門走到登機口? -hkzs- 給 hkzs 發送悄悄話 hkzs 的博客首頁 (296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4:42:59

貴賓室沒人看門,這完全可能。那時誰敢冒充外賓進機場?買張飛國外的機票都不可能。但外事部門就暢通無阻。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8:30:10

哈哈哈,精彩。 -longmarch- 給 longmarch 發送悄悄話 longmarch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19:57

一次回國和他鄰座,他夫人是德國人。 -艾粉- 給 艾粉 發送悄悄話 艾粉 的博客首頁 (137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28:43

他的長相(尤其是鼻子)還真的有點像白人。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36:57

羅貫中描寫他的先祖:”身長九尺,髯長二尺,麵如重棗,唇若塗脂,丹鳳眼,臥蠶眉,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49:36

他的原配和兒子後來怎樣了? -Uusequery- 給 Uusequer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1:56:12

他的原配與他原就不搭。關這個人在青海勞教時就沾花惹草的。他的幾篇著作都坦白交代了。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2:03:51

關愚謙的父親叫關錫斌(1939年在蘇北參加革命後改名關易文),1958年被任命為國務院參事(副部級),1995年病逝。關易文早就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329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3:34:52

記得他是管維文的兒子,73年底姬鵬飛訪問西德時見麵說想回國被姬喝止了 -清邁- 給 清邁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2:41:58

警察老劉沒有認出他可能和他使用了十年前的照片有關。。 -jw2009- 給 jw2009 發送悄悄話 jw200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2:48:42

馬思聰也是那個時候逃的。。 -jw2009- 給 jw2009 發送悄悄話 jw200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2:51:38

中國政府是什麽時候發現他失蹤了的? -rogersune- 給 rogersune 發送悄悄話 (66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3:17:02

第三天就發現了。後來發現他在開羅因非法入境被拘禁,曾通過外交途徑要求引渡,但遭美、蘇等反對及對埃及政府施加壓力。後由西德接收。 -小百臉- 給 小百臉 發送悄悄話 小百臉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3:44:25

滿清官僚家庭出身,祖上出過宮廷侍衛。 -kebob- 給 kebob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19:40:53

這種事在西方會是很好的電影題材。。 -jw2009- 給 jw2009 發送悄悄話 jw2009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4/2020 postreply 21:05:49

怎麽看都不像真的 -elfie- 給 elfie 發送悄悄話 (266 bytes) () 07/05/2020 postreply 05:2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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