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從網絡上讀到旅美台灣作家於梨華,不幸因新冠病毒導致呼吸衰竭,在馬裏蘭州蓋瑟斯堡的家中與世長辭,享年89歲。聽聞噩耗,我很的心情很沉重。她的音容笑貌浮現在我眼前和睡夢之中。今天,我翻找出早年曾經與於梨華老師的合影,思緒也被帶回到近三十年前與於梨華老師相遇的日子。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冬天。我離開中國來到美國東部紐約州與先生團聚。我先生讀書的學校是位於紐約州立大學的奧爾巴尼分校。
我到達沒多久,就聽先生說,他們學校有一個東亞係,係主任是來自台灣的著名作家:於梨華。
於梨華的名字對於我這個中文係畢業人並不陌生。她的小說我沒讀幾本,但我在國內讀過她的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主要是講早年台灣留學生赴美求學和生活的故事。
有一天,我去先生的學校,順便去了東亞係,見到了著名的於梨華老師。
當時,東亞係在奧爾巴尼分校是一個很小的科係,好像隻有一個辦公室那麽大。於老師正在忙著接電話,手在身旁的一堆文件中翻找著什麽。見我盯著她看,她衝我笑笑示意我先坐下。於老師短發,給我的第一印象親切隨和,做事麻利,脾氣有些急,屬於快人快語類型。
她在忙碌告一段落後,抬頭看了看我,問我要選哪個時段的課,作業帶來了沒有。她誤以為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我站起來告訴她,我在國內聽過她的名字,慕名前來一見尊容。於梨華笑嗬嗬地說:我一個老太婆了,有什麽好看的。我告訴她,我剛來美國沒幾天,閑著沒事做,希望能在她的身邊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打發時間。於梨華告訴我,你來的太好了,我都忙得手腳朝天了。她告訴我,這個東亞係是在她強烈建議下爭取來的,主要開設中國文學課程,讓美國人了解中國曆史和文化。她很需要有一位秘書兼助理。“我看你蠻合適的。”她笑著說。
我滿懷信心地等於老師招我去她身邊做助理,不拿正式編製免費做義工都可以。我初來乍到,太需要走出家門與社會接觸了。可是於老師帶給了我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因為簽證的緣故不能工作,連做義工也不可以。看我沮喪的樣子,於老師笑著問我:“學校不能雇你,那我可以麻煩你替我做點事情吧?可以嗎?”
於老師讓我為她做的事,是讓我替她校對她所有出版的著作和文集,找出病句和錯別字,她在為著作的再版做準備。我欣然答應了校對這件事。
於老師先讓我帶一部分書籍回家,說等校對完成後再給我剩下的一部分。於是,在將近三四個月的時間裏,我埋頭專心為於梨老師的作品“挑刺”,把自認為的別字病句寫在本子上,標明第幾頁第幾行,然後把正確的字句寫出來。我記得,挑出的最多的別字是“他”“那”等字。那時,我並不清楚,台灣人在這兩個字上並沒有嚴格的區分。“他”無性別區分,“那”“哪”也不分彼此。
在校對的過程中,我曾去於梨華老師家兩三次,聽取她的意見。她的家住在很隱蔽的郊區,周圍被茂密的鬆柏覆蓋。她的家居布置非常中式,很有格調。客廳掛著古色古香的字畫,擺放著紅木(檀木?)茶幾。於老師的美國丈夫當時任奧爾巴尼的校長,是位和藹可親的老人。他每次都很高興地來開門,並把我脫下地羽絨服掛在衣架上,並微笑地問候今天過得怎麽樣?
於梨華老師的所有作品校對完畢後,我去給她還書。於老師請我喝茶,問了我一些來美後的生活近況,我把許多新奇的觀感說給她聽。因為我讀完了於老師的所有作品後,感歎她對海外留學生在異國他鄉那種落差、疏離和變異的描寫如此深刻,她也一定理解我心中的寂寞。臨走時,她送了我一隻紅包,還有一盒餅幹,表達她對我工作的謝意和心意,
1992年的大年初一,於老師和她的美國校長丈夫邀請我和我先生去她家做客。奧爾巴尼的冬天天寒地凍。當我倆出現在於老師溫馨的家時,於老師驚奇地打量著我和我先生,說:“啊呀,你們倆從雪中走來,還一個穿綠色一個穿紅色羽絨服,好像一棵聖誕樹哦。好有節日氣氛。你們是故意這麽穿的嗎?”說著遞拖鞋把我們讓進了屋。
記得那晚他們家還有一位年輕人,據說他很早留學美國,上海人。他的言辭很激烈,大談八九年那個春天在那個土地上發生的事,心情很激動。於老師看他們幾個男人談得熱火朝天我插不上話,就帶我去她的另一個小客廳。我們談她的小說。因為我剛校對完了,所以記得特別清楚,告訴她哪部分很打動我,還有我對她寫作的敬慕和崇拜。於梨華特別愛聽,心情大好,同時她也鼓勵我多寫多體會。她說;“你剛來美國,一切都是白紙開始,隻要有心一定也能寫出好作品。”可惜我不成器,庸庸碌碌,辜負了於老師的希望。
夏天的某一天,我在一個集市上再次遇見於老師,正好她的二女兒帶著兩個混血兒女也在場。我還和這兩個可愛的孩子照了相。當時,於老師很為她的這個遠嫁德國的女兒操心,讓我看見了一顆做母親的牽掛之心。
後來,我和先生都為生活打拚,忙於生計很少見到於老師。直到1994年年初,我先生博士畢業,拿到了英特爾公司的offer,舉家離開了奧爾巴尼,搬到了加州矽穀。
1995年的春天的某一天,我從華文報紙上得知於梨華和她先生已經退休,正式搬來加州舊金山灣區生活,特別高興。一個周末,我和朋友一起去參加一個灣區的團體募款會,在酒會上巧遇於梨華老師。隻幾年沒有見麵,她似乎老了許多。於老師還是那麽談笑風生,開朗直率。她一眼認出了我,笑說,啊呀,你怎麽胖了這麽多,都不敢認了呀。我告訴她,我的生活在這幾年起了很大變化。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我問於老師最近可有大作問世,她搖著頭說,她已經決定不寫了。寫不動了。她說自己和先生的身體都不好,他們準備在四季宜人的加州度過退休生活。
剛從網上查到,於老師的美國校長丈夫早於2012年去世。她後來也搬回了東部,最後住進了老人院。
這次新冠病毒摧毀了許多人的生命,沒想到也有我敬重的於梨華老師。於老師的留學生題材,可謂開創了海外華人寫華人的文學創作的先渠。如今,我也生活在這片美利堅的國土上,更能理解“葉之漂泊,根落哪裏”的困惑和無奈。
願於老師一路走好。隻要心中有故土,落根在哪裏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