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立哲
1943年前後母親在昆明西南聯大
媽媽長期打坐修煉,沒有病,就是吃得少沒有力氣。2015年10月5號因為卡了一口返流的食物急診住院,到了醫院已經沒有症狀了。我六號去見媽媽,她坐在那裏精神很好。先喂媽媽吃了燕麥粥早飯,接著又定了五種魚醬飯醬土豆醬作為午飯。媽媽覺得好吃,吃了很多。我說咱們回家也做這樣的飯菜吧。她不說話。我逗她說,為什麽不回答,是不是不認識我是誰了。她說:你是我的兒子。我大笑了一陣。隨後把立謙從機場接來繼續照顧媽媽,我按計劃去歐洲參加畢業典禮。
沒想到,剛到布魯塞爾下飛機就接到立謙和侄子明明的電話,媽媽病危!醫生接過電話說媽媽嚴重呼吸困難心髒出現纖維顫動,問我是否同意氣管插管是否同意心髒電擊除顫起搏。細問才知道,住院醫生看到媽媽的血鈉值偏低,竟然用靜脈給媽媽50多斤體重的身體裏輸入了1900多毫升鹽水,這是她平常每日吃鹽量的大約50倍!引起急性肺水腫和充血性心力衰竭,心髒眼看停跳。我電話告訴住院醫師千萬不要再輸液體了會有肺水腫,他說現在血壓降低,循環不足必須繼續多輸鹽水,不知又繼續輸了多少……
剛剛出道的醫生造成可怕的醫療事故。上級醫生發現時已經無力回天。我10月9號回到母親身邊,她已經帶上呼吸機不能說話了。身體裏注入的鹽實在太多了,口渴缺水,她在本子上用鉛筆寫大大的“水”字。媽媽終於在10月14日走了,走前醫生斷絕了一切靜脈液體,循環呼吸衰竭去世。媽媽走得讓人猝不及防,令人無法接受。最後和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是我的兒子。
母親馬春浦與父親孫紹先1943年在昆明西南聯大結婚
媽媽從小寵我。她曾和我說,媽媽生第一個孩子不懂如何教育。經常照著老一輩人管教孩子的方法,不打不成材。打你哥哥的嘴*****,結果打得他沒有出息,隻會念書不敢出頭。凡是見外人的事就往後躲。我兩歲的時候媽媽揚手要打我。我不知她隻是嚇唬,結果高高舉起洗衣板就向她砸過去,她正在馬桶上坐著,抬頭看見我瞪在眼睛要拿洗衣板砸她,大驚。小心賠了許多好話。以後見人就說,這孩子性格剛烈,不能惹。結果,我一生沒有挨過母親一次打。
媽媽從小保護我的好奇心。我說要當數學家,她說好啊你當吧。我看見鄰居唐虔自己做天文望遠鏡,我說我長大要當天文學家,她說好啊你當吧。我看見同學張勵生做了上好的彈弓真把鳥打下來了,我說我要當修鞋匠,皮子可以做彈弓,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修鞋算了,還是修收音機吧,給我買了一個礦石收音機讓我拆裝。她鼓勵我在各方麵的興趣,幾乎從來不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母親的寵愛造就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一生感謝母親。
1946年前後母親與長子孫立博攝於昆明住宅前的草叢中,身後是洗衣盆
媽媽的善良滲透在生活的細節裏。我從小一直跟著媽媽,她上哪兒我上哪兒。我知道父母家裏都是大家庭,親戚大都是農村人,就出來父親這麽一個教授。懂事的時候正是1950年代,媽媽就天天念叨著日子等著發薪水。發薪水這天,就到郵局去給父親這邊的親戚匯錢,沈陽大連內蒙古等地都有。沈陽鐵路局當幹部的屠家表叔在文革中自殺,全家被趕到農村,又開始資助屠家孩子上學。
發薪後的第一個星期天照例帶著我去城裏鍛庫胡同15號,看年邁的姥姥和瘦弱氣喘的七姨。每次去總是帶著吃的,帶著用的,帶著錢。媽媽說: 姥姥沒有收入,一直要養到老;七姨夫是人力車夫,得過結核病沒有力氣,常常不能出車,拉不來錢。家裏窮,培新姐學習好也念不起大學,要幫啊。舅舅和榮驤榮光還有五姨也常在這裏聚會。我看著媽媽悄悄地把15元錢給姥姥,用一個舊手帕把錢包起來,放在姥姥大襖內麵一個專門縫製的口袋裏。
媽媽還定期資助和姥姥住在一個炕上的鍾玲表姐。她說鍾玲的媽媽八姨從小帶我,抗日期間流亡到昆明,五姨和五姨父留我住在家裏又幫我找了工作,不能忘了親人的恩情。一旦手頭有點零錢,也時常接濟七姨和舅舅及榮驤、榮光兩位表哥。舅舅和榮光在鍛庫胡同結婚我都在,媽媽是操辦和隨禮的主力。每次隨媽媽進城的這天,鍛庫胡同人進人出,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就像過節。
鍛庫胡同18號門口
媽媽算術不好,每天早上醒來先躺在床上算賬。口中念念有詞,怎麽這個月錢又不夠了。就讓我幫著算。其實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她的心軟,見不得別人有困難,忍不住,就把手裏的錢給出去。幫了別人,苦咽在肚子裏,隻好自己緊著過日子,到了月底還要和鄰居朋友借錢度日,發了薪水趕快還上。發薪又接著和我討論下個月的預算。
家裏每個月現金入不敷出,長期沒有錢買新自行車,父母都騎著老舊的自行車。我看著別的孩子滑冰,磨了兩年,才花6塊錢在寄賣部給我買了一雙舊冰鞋。媽媽在家實施統一領導。父親完全沒有財權,工資拿回來原樣上繳。唯一抽煙用點錢。困難時期三級以上教授憑證每個月可以買兩條牡丹煙或者鳳凰煙。媽媽嫌貴,經常降格隻許爸爸買大前門或者光榮牌香煙。
有一次爸爸的老師,交大電機係主任嚴俊來清華看望爸爸。父親向媽媽申請5元錢在成府小飯館請老師吃一頓飯。媽媽堅決不同意,說現在哪有錢下館子,讓他來家裏我做炸醬麵。爸爸在老師麵前無法做人,這個事情一生中說了多次。
1960年中國經濟嚴重困難。東北農村的大姑和老姑都來清華投奔父親。沒有糧票,隻好每天淩晨在清華南門外買高價的兩個饅頭或者燒餅。我大早起來先不上學,和姑姑們一前一後拉著衣襟在寒風中排長隊,我也算一個人頭買兩個饅頭。家中糧食不夠,爸爸拿起鐵鍁帶著我去圓明園農村地深挖收過的白薯地,碰運氣挖出薯須子蒸了吃。還用尿當肥料養小球藻喝,據說有營養。
就在這種自顧不暇的艱苦條件下,媽媽仍然全力幫助親友。有一天回家,我看見床上一個小盆裏有三十幾個雞蛋。那時人民普遍營養不良,流行浮腫病,雞蛋絕對是稀罕吃食。原來是她用糧票偷偷在黑市中換來的。床上擺出四小堆雞蛋,一會兒變為三小堆,最後變成一大堆一小堆。
媽媽口中念叨,你爸爸和你們孩子還有機會吃,七姨怕是快吃不上了。我們周末帶著雞蛋去鍛庫胡同,給姥姥留了幾個,剩下的都給了七姨。七姨咳嗽吐了血,瘦得厲害沒有精神說話。請來了中醫,說還有治,但是必須新鮮蜂蜜做藥引子。那年頭哪能弄到蜂蜜!媽媽打聽到南苑農場可能有,帶著我坐長途汽車,又徒步很長時間,越走越荒涼。終於找到好心人,求情說好話,買來一小瓶蜂蜜。
治了一段時間病還不見好,媽媽帶七姨去協和醫院做了氣管鏡檢查,診斷為肺癌。西醫說沒治了,中醫說麝香能治。媽媽又到處淘換麝香,終於輾轉從東北搞到一個完整的麝香孢子。我陪著媽媽最後一次看見七姨時,她已經完全是皮包著一堆骨頭,頭朝裏躺著,肩胛骨下方頂出來一個大腫瘤。
媽媽熱心在外麵幫助親友,外鬆內緊家中經濟困頓不被外人知。1961年搬入清華17公寓,糧食定量,飯票菜票鎖在抽屜裏貴若生命。每天隻許買定量饅頭和玉米糕,不許買糖三角,因為每個要加三分錢菜金。我看鄰居方勝吃糖三角,饞得不行,就在媽媽開抽屜的時候偷走了一些飯票菜票。我中午下學和方勝邊走邊吃糖三角,突然抬頭看見爸爸騎車過來,撒腿就跑,最後被父親逼在牆角問我背後的手裏藏的是什麽。他看到我手上不過是吃了一半的糖三角。回家傷心得落淚,和媽媽說咱家的孩子連個糖三角都吃不上,你每個月多給自己家留點錢吧。
在1960年代縫紉機已經在清華教授家普及的時候,我家買不起這個大件物品。有一天媽媽回來高興地對我說,她和鄰居儲齊人的媽媽發起了一個互助會,十家人每家每月存10元錢,憑抓鬮先後拿到當月的100元。我家終於輪上買了縫紉機。
母親的善心善舉對我有深刻的影響。
我四歲的時候,在新林院大操場看見一個窮人。冬天穿著單褲,上身髒兮兮的薄棉襖露出棉花,寒風中瑟瑟發抖。我問他為什麽不多穿點衣服,他說我窮家裏沒有。我想起每天睡前媽媽給我講的各種古人做善事的故事,就說,你等等我家有。跑回家把衣櫃裏爸爸的一件大衣和一個棉背心卷在一個大包袱皮裏拖到操場給了窮人。那時衣服缺少極其金貴,爸爸上班回來第二天要進城,讓媽媽趕快找大衣。我偷偷告訴媽媽我送給沒有衣服穿的人了。媽媽說啊這還得了,但是隨後決定掩護我,向爸爸編了謊話:大衣借給同事了你先穿棉襖進城吧。
1962年從上海來了三十多歲的男人,爸爸說這是你三爺的兒子,讓我叫叔叔。他們說話間我聽出來,七七事變以後關內、關外斷了交通,爸爸正在清華上大學沒有錢,串著學生宿舍賣郵票度日,眼看斷了頓。三爺賣了了兩石糧食換成銀元,托人冒著風險帶到北京供爸爸上大學。叔叔說現在上海供應緊張,國家發了工業劵連肥皂都買不到。我知道我家的抽屜裏藏著好幾塊肥皂,就悄悄都給了他。媽媽回來知道了沒有說我,隻是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咱家也要洗衣服啊。
同學陳衝和我打鬧無意間拱倒了一個裝滿鑲邊瓷器的玻璃櫃子,精美的幾十個瓷器全部打碎。我們認為闖了大禍,不知所措。結果媽媽回來看見我們害怕的樣子,不但沒有嚴厲責備,反而說:已經砸了就不要著急了,反正我們也不經常用。
媽媽馬春浦1921年生在吉林省伊通縣農村。在家中排行最小,思想單純並且對生活充滿激情和期待。918事變後隨著流亡學生逃到關內,千辛萬苦走到昆明後方,1943年在西南聯大與父親孫紹先結婚。父親留美歸國後全家一起回到北京清華大學,期待著參與新中國的建設,找到人生的價值。沒想到其後的日子充滿動蕩和血雨腥風。
我記憶中的第一件事。大約兩歲。睡夢中被家裏嘈雜的叫喊聲吵醒。媽媽已經不在床上,在屋裏屋外飛著跑。接著是五姨的大嗓門呼叫和窗外奔跑的腳步響。媽媽前幾年講到這次危機。這是1953年。清華大學在‘三反’‘五反’運動期間,要求每個教授‘脫褲子割尾巴’‘洗澡’,在大禮堂上台交代如何受到地主資本家的罪惡影響,輪流過關。
其他教授大部分是資本家或者財產殷實的地主出身,說得出許多奢華生活的細節。每個人都竭力舉實例自我反省自我貶低自我悔罪非常生動,紛紛過關。父親的入學表格上雖然填著地主成分,但是自18歲從農村來北京上學再也沒回去,留下的記憶是放牛和念書,再就是記得我爺爺異常小氣,吃發黴的飯,生活艱辛。
媽媽說,這樣寫哪能過關,就幫助父親整理其他地主出身的教授舉出的各種故事,加以啟發。爸爸不願意瞎編,一直準備不出“割尾巴”“洗澡”發言稿,長期失眠造成精神恍惚。找各種借口拖到1953年。這期間,清華化學係主任、留美博士高崇熙不堪上台受辱,喝了氰化鉀數秒鍾斃命。
爸爸實在推諉不過去了隻好昏昏沉沉走上台。沒說幾句,實在心裏沒底,突然精神崩潰大放悲聲,邊哭邊喊:“我不配當教授,我要回家啊……”台下肅然,“整風”積極分子一聲斷喝,你不割尾巴你回什麽家?難道還要回地主的家?!父親猛然清醒急中生智說:我要回工人階級的家,我要到城裏拉洋車改造自己啊。
爸爸在大庭廣眾之下受到人格羞辱,找不到出路,不再想活下去,回家吃了大量安眠藥自殺。在校醫院由謝文煥醫生洗胃救活之後。媽媽天天陪在邊上勸說。最後,把我拉過來放在爸爸麵前說,看看你這孩子,為了這可憐的孩子你就忍著活下去吧。
1954年,母親抱著我在清華大學新林院32號家門口,邊上是哥哥孫立博
直到1972年清理階級隊伍,清華派人去沈陽郊區大辛屯老家外調,才知道爺爺的上輩是地主,分家之後家中沒有多少地,擔任鄉鎮小學校長,定為中農成分。爸爸無端背了一輩子“地主成分”的“黑鍋”。
文革期間,教授公寓樓經常有紅衛兵抄家。打人和跳樓自殺的事件屢屢發生。爸爸嚇得抓緊學習,每天認真閱讀“毛選”和“紅寶書”。媽媽回家發現父親在“紅寶書”上用鋼筆標上了英文字,按照《北京周報》上的英文翻譯,注明某個中文詞的英文寫法,比如班長,無產階級專政等等。媽媽當時被政治運動整得精神高度緊張,思維混亂,馬上說這很像陳裏寧惡毒攻擊領袖的事件。對爸爸說,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你的話怎麽敢和毛主席的話寫在一起!
爸爸聽了大驚,不知所措。一夜無眠。第二天蒙蒙亮,衝出家門要向校衛隊自首。媽媽追出去把爸爸拉回來,說現在哪裏還有校衛隊?都是紅衛兵啦。你去自首就是現行反革命,孩子還怎麽活下去!爸爸找不到出路又不敢燒《紅寶書》。媽媽說燒《紅寶書》肯定是大罪,毀滅證據是罪上加罪。
爸爸大約一周時間無休無眠,在家裏坐不住,從裏屋走到外屋,從外屋走到裏屋。思想打架內心撕裂,終於再次吃藥自殺。好在這次吃了20多粒眠爾通,不夠致死量,睡了兩天又慢慢醒來。媽媽天天帶著我們對著家裏牆上的主席像讀語錄,靜默請罪,接著高呼萬歲無疆,永遠健康。
媽媽感到風險日益逼近,周邊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收口。比如,每周排課都接觸的建築係年輕教師黃報青,不同意打倒蔣南翔,被打得渾身是血,毅然從鄰樓15公寓跳下來,水泥地鋪出放射狀腦漿印痕,觸目驚心;同一個辦公室同事林洙嫁了梁思成,她的右派前夫程應銓也是與母親熟悉的建築係教授。他跳清華遊泳池自殺,被我和胡曉明、陳衝發現。當我告訴媽媽我們拉出一條卷曲僵硬的屍體時,她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麵孔都變了形。
鄰居金希武教授有一把蒙古牧羊刀,是兒子金笠銘文革前去內蒙古參加體育比賽組織上贈送的紀念品。金教授怕哪天被抄家的搜出來說不清楚,夜裏帶著小鐵鍁準備埋進圓明園的野地裏,沒想到坑還沒挖好被紅衛兵巡夜抓個正著,連推帶打被押回17公寓,哀嚎聲和棍棒打在身上的啪啪聲使深夜的空氣都顫抖。
尤其是兩輛神秘的吉普車在一個深夜突然出現在我家窗前,大燈掃醒驚恐不安的住戶。從窗子裏看出去,七八個神秘的黑衣人押走了對門與我們每天見麵的老鄰居。女的是清華物理係教授,人稱中國的“居裏夫人”王明貞,男的是俞啟忠,其兄餘啟威,後來改名黃敬。早上一開門,對門門框四周蓋著紅印的封條撲麵而來。兩位鄰居好友突然人間蒸發,再無音信。不久有人傳出話,說他們是台灣國防部長俞大維的親戚是暗藏很深的國民黨特務。公寓樓周邊接二連三出事,父母在驚恐中度日如年。
媽媽直覺靈敏,知道不能在家裏等著出事,需要采取主動。可這時候媽媽臉上的肌肉出了大毛病,心裏稍微緊張時臉上的肉就跳動抽搐,抽得厲害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她說,什麽也顧不上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緊跟形勢。她出門見了熟人,第一句話:現在形勢怎麽樣?去100米外的公寓食堂買飯,一個鍾頭也回不來,她和見到的熟人輪流討論革命形勢。高度恐懼與未來的不確定性使她產生了嚴重的神經質症狀。
媽媽的積極行動感染了周邊的鄰居。老鄰居陳小悅的父親陳梁生教授是哈佛博士,土力學專家,從來不問政治。一生幹的唯一與政治沾邊的事是投入抗日戰爭,給攻打日本軍隊的美國艦隊當翻譯。可是美軍畢竟不是八路軍而是帝國主義,說到底是反動派。曆史上記了一筆壞賬。陳伯伯見我騎車過來,打招呼讓我下車,拉到路邊僻靜處嚴肅而神秘地對我說:“立哲啊,告訴你媽媽,現在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我看是越來越好啊。”說得我哭笑不得。
媽媽決定投身造反革命組織,參加清華教工組織“紅教聯”,充當蒯大富井岡山兵團的外圍組織。她回家興奮地告訴我,現在保衛蒯大富就是保衛毛主席。沒想到,不久“紅教聯”倒台散夥,媽媽被被判為反動組織的骨幹分子,與陶德堅一起受到批判整肅,性質在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之間,全看是否能認罪深刻。
媽媽每天日夜寫檢查,寫了撕,撕了寫。我也幫著出主意,想詞兒。我說咱們把住關鍵:客觀上錯誤嚴重對人民有罪,主觀上無限熱愛毛主席,這個原則不能鬆口。可是多次上台認罪檢查不過關,眼看頭上生出許多白發,日漸衰老……最後,痛哭流涕的深刻認罪檢查終於通過,組織上決定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時,媽媽高呼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哭暈過去了。
這段時期,爸爸媽媽受到的驚嚇與壓力可想而知,各種事例不一而足。史鐵生後來據此素材寫了第一篇在正式刊物發表的文章《法學教授及其夫人》,媽媽的名字叫做‘之死’。隱喻契訶夫的著名小說《小公務員之死》。小說中描寫在官僚專製社會中的小人物在恐懼中生生被嚇死。
1969年爸爸報名去江西鯉魚州農場勞動改造,我和媽媽去北京站送行。爸爸認為這下可以脫離政治漩渦,離開清華這個是非之地,走向單純的體力勞動生活。他穿一身勞動製服,戴著毛主席像章,斜挎一個書包,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隨後,媽媽和姐姐送我去延安插隊,立博和嫂子成榕已經分配在沈陽和鞍山。媽媽惦記每個子女,幾乎每天給兒女寫信,寄東西。
有一次媽媽回北京,由姐姐明慧安排在腫瘤醫院開刀切除大半個胃,出院後張羅著給大哥大嫂寄豬油等營養品。到底寄到鞍山還是沈陽呢?成榕懷孕需要營養,立博勞動辛苦體力不足。心中糾結。最後讓我出主意,我說:“你寄給嫂子,信上寫立博成榕兩個人的名字不就行了!”媽媽恍然大悟,連說對對對,這樣兩個孩子都吃得上。
沒想到鯉魚州農場並不是階級鬥爭的世外桃源。上級命令清理階級隊伍。爸爸被認定曆史反革命嫌疑,受到了審查。爸爸拚命勞動,以求解脫。年輕同事回憶:夏日稻子收種“雙搶”,人家中午休息吃飯,爸爸不吃,口裏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繼續在烈日下猛幹,大家看他就像個跳梁小醜。他終於中暑倒在地頭上,高燒昏迷人事不省。
由於父親是美國和國民黨雙料特務嫌疑,大家站穩階級立場無人出手救人,父親躺在那裏是死是活無人管。幸虧謝文煥醫生說把人抬到樹蔭下吧。晚上天涼爸爸慢慢蘇醒,真是福大命大。
逼供般的審問接踵而來。白天勞動,晚上受審,審後回宿舍連夜寫交代材料。父親的年輕同事蔡陸耀在審訊室窗外燒開水,聽到屋內拍桌子聲和凶狠的叫罵聲: “頑固抵抗,拒不交代,死路一條!”
爸爸近60年齡,沒有自尊還有老臉,委屈得嚎啕大哭。實在受不了這種迫害,當晚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準備告別人生,一死百了。在藥性發作前,爸爸想到媽媽的話,想到要為孩子堅持活下去。猛然起身推倒集體宿舍架子床前的小桌子,大喊:我吃藥了! 隨即逐漸昏迷,急送到醫務室洗胃。媽媽這時帶著12歲的立謙就在附近連隊改造,與父親不在一個連隊不能見麵。
立謙幼小不懂事,吃飯時看著媽媽喂豬好玩兒,掰下一小塊包子給豬吃,被人看見向上告發。給豬吃包子當然是反動資產階級思想鐵證,階級鬥爭新動向,全場大喇叭廣播批判!其他孩子見了立謙也奚落推搡。媽媽連忙為他寫檢查,也檢查自己的不教之罪。那時,立謙的腎炎還在慢性期,媽媽長期為此焦慮。加上孩子也成為資產階級典型,雪上加霜。媽媽說立謙受了大刺激,現在頭腦發育還不完整。
這個期間我正在延安插隊。媽媽支持我當赤腳醫生,給我買藥買針灸針寄藥寄書。我1969年4月送史鐵生從鄉下回京治病,偷了家裏一個70元存折,用母親印章取了錢到城裏買了藥和一些二手醫療器械,準備帶到村裏。媽媽和大表哥馬榮驤去銀行報失查詢,看到取款單印鑒齊全,知道家中必有內鬼。當時隻有我一個人能拿到印鑒,高度懷疑是我幹的。媽媽問了我一句,我堅決否認,不了了之。
我又指使媽媽偽裝麻醉科醫生,到八麵槽醫療器械商店買了6根硬膜外麻醉導管,媽媽進去照我多次踩點後總結的經驗,說早上從通縣縣醫院出來走得急忘了帶介紹信,病人急需,介紹信下次帶。終於買了來,成為我日後在土窯洞裏做大手術的重要用具。媽媽去鯉魚洲下放後又把我委托在姐姐家,明慧姐姐安排我在醫院見習兩次,大大開闊我的眼界,對我其後的赤腳醫生道路起到關鍵作用。
媽媽去江西鯉魚州幹校前把家裏的全部存款200多元都留給姐姐,被我以各種同學聚餐生日禮品等名目要了出來,在城裏舊貨寄賣部買了醫療器械,裝備關家莊醫療站。姐姐姐夫聯名寫信給媽媽,說立哲太能花錢,數百元眼看用罄。媽媽回信說,這孩子在延安太苦,讓他花吧。媽媽和姐姐對我以及關家莊醫療站的成長起到關鍵作用。
事有湊巧,我在農村進行第一個大手術的前夕,收到大哥的長信。他在沈陽接到組織通知,父親在江西畏罪自殺,電報要求家裏馬上去人。大哥去了之後父親已經被搶救過來,但是迎接父親的是更嚴厲的審查。邏輯非常清楚,沒有罪為什麽自殺?!
收到大哥的信不久,我準備在農村窯洞裏開大刀治療急腹症胃穿孔,條件不足並沒有把握。駐隊領導警告我不可妄為,出了事故會進監獄。但是受到母親言傳身教的愛心驅使,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果然一切似有天助,手術成功。以後的醫療站一發不可收拾。我竟然被選為“知青模範”,“學毛選尖兵”,1971年進入延安知青赴京匯報團回北京擔任主講成員。
匯報團到京當晚,《人民日報》記者拿著即將發表的關於我的特別報道文章清樣給我看,告訴我“後天見報”。我當晚回清華家正好在藍旗營小路上看到前邊走路的小老頭形態熟悉、似曾相識,快走幾步扭頭一看原來是爸爸!他不久前在鯉魚州被批判,自殺未遂,遭受輪番審查後從江西鯉魚州回來繼續交代問題!低著頭,看人不敢正視隻用斜光。身體又黑又瘦又小,縮了一大圈。
我叫了一聲爸,他見到是我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說的第一句話:實在慘透啦。再也無語。我說不要緊,天要亮了。到了家,我的第一句話:“後天見報”!
兩天以後,爸爸一大早就出去到郵局買了《人民日報》,果然看到大標題:一個活躍在延安山區的赤腳醫生:記北京知識青年孫立哲。兒子的名字赫然在報上出現,隻是名字的喆字變成了哲字。他和媽媽關在屋裏反複看,一邊看一邊互相說,這可是黨報啊,這可是中央的聲音啊!
出門以後,清華園許多人都知道了報上的消息,態度眼神話語明顯轉變。電機係和學校政工組不約而同停止了對父親的審查。甚至各個係裏開始爭相請爸爸去作報告,讓他‘講用’如何教育子女,培養出學習“毛著”的標兵。也許善有善報,否極泰來,支持兒子為貧苦農民看病,無意之中改變了他們的政治境遇。
後來延安地委還請父親作為知青代表去訪問。村裏老鄉們排了長龍隊請爸爸吃飯。回來媽媽問爸爸見了兒子說了什麽話。爸爸說,別提了,一天吃二十幾頓飯,根本見不到兒子。晚上不知他什麽時候回來,早上醒來他已經走了。
1975年父親受邀來到延安,在關家莊村與我的房東幹媽——康兒媽(右一)和老支書樊富貴合影
媽媽簡直喜出望外,無法掩飾。清華發小張克澄回憶,路上碰見媽媽,問:立哲現在怎麽樣?媽媽退了一步,好像見到外星人。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張克澄啊,你關不關心國家大事?看不看報啊?!立哲上了《人民日報》,這可是黨報,全中國都知道了,世界好多人都知道了,你還不知道?!話說得的確誇張,但她心裏高興的程度可見一斑。
1976年父母與家人親戚等在清華大學合影,父親身前是長孫捷明
不過好景不長,我從唐山抗震救災回到陝北,1977年突然患了亞急性肝壞死,全身黃成金絲猴,險些喪命。住了一年多醫院,又被當作‘四人幫爪牙’‘震派人物’拉回延安接受批判,同時勞改。
母親從1977年開始為我治病天天來醫院送吃的,找醫生找藥。後來又每天去史鐵生家,與鐵生、北玲、王立德、柳青等人策劃上訪營救。終於在1979年把我從延安救回北京,其中日夜揪心操勞,絕非筆墨可以形容。
1979年全家在清華大學家中合影,祝賀我考上首都醫科大學外科研究生。母親抱著長孫明明,我懷裏抱著侄女孫月月
1982年到了美國,我們沒有錢,還要養孩子。媽媽照看兒子聲聲,說用一次性尿布太貴,還是洗尿布吧。這個期間媽媽最大的享受是周末去舊貨市場和家庭雜品攤yard sale,garage sale找便宜舊貨。看到一件衣服,就念叨著國內親人的名字,這件五姨能穿,這件淑媛合適,這件給丙香,這大衣暖和,東北親戚穿了暖和。媽媽惦記親人,為她人著想已經成了生命的習慣。
媽媽在美國繼續鼎力支持我們。我來美國是持公務護照從澳洲偷跑到美國念博士學位的,到美國不久就收到教育部文件,勒令我立即回國。媽媽在中國到處找人求情,特別是通過山東海洋學院赫崇本伯伯,找到老友童第周等人大常委及教育部黃辛白副部長反複陳情,終於同意我留在美國學習。
那時美國家裏來了許多親友,生活困難,大家到處打工。我們在美國包餃子賣錢養家。手工太慢需要餃子機,媽媽通過趙德本叔叔在第一機床廠訂做餃子機,又辦理各種複雜的海關手續發運到美國。我們翻譯需要買鉛字打字機,媽媽到處找人買到了運到美國,又在國內買到了巨大沉重的光學照排機發運到美國。美國的艱苦創業中有媽媽的支持,簡直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媽媽來美國照顧孫子,左一吳北玲
這些事回憶起來匪夷所思,必是母親的善行感動上天,神佛在天保佑。不過,爸爸和媽媽在美國沒有享到什麽福氣,一直陪著我們工作奮鬥,爸爸翻譯校對,媽媽帶孩子。養育支持兒女構成父母的生命價值,父母愛孩子隻有付出,不求回報,無數實例舉一漏萬,不可勝數。原來認為父母為孩子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自己做了父母,年齡越老,對父母的恩情體會越深,父母之恩一生都無法報答。
媽媽一直遺憾我初中畢業沒有受到正規教育,每天打工掙命,沒有拿到正式學位。我50歲以後發願改變這種情況,重新走入課堂,與小我二三十歲的同學一起在校園中正式學習,同時兼顧中國美國的公司業務。前天立謙問我到底念了多少學位。經過統計,如今共計8個正式碩士博士學位,世界各地27個學校的正式校友。同時也和父親一樣,在麻省理工學院拿了兩個學位。我心裏和父母說,我要接續書香傳承,永遠做個學生,永遠上進,讓父母在天上為我驕傲。
媽媽的確對孩子的成就真心高興和驕傲,視孩子為一生最大財富:大姐明慧是人間愛心模範,孫家大功臣,媽媽見人就誇耀;立博的功課曆來在學校裏名列前茅,許多清華家長羨慕;立謙病好了成了大學的體育健兒,小兒子又孝順,讓媽媽深深的高興。
2005年家庭照,媳婦張瑾(前左一)對婆婆關心備至,提供各種生活幫助
經過地獄般的政治打擊與苦難的人生經曆之後,特別是父親於1992年去世之後,單純善良的媽媽對於世間的事有了新的認識:人心叵測,人性有惡,世俗肮髒。子女生活也逐步安定。她開始尋找新的理念。終於進入了修煉之路。近二十年來,每天修煉傳法,走了世界許多大城市。不但身體越來越好,而且看破紅塵,力圖斬斷世間之情。有人對她的行為不理解,但是我懂,她要擺脫凡塵三界之苦。
今天,媽媽終於走向無極之路……
親愛的媽媽,你的一生活經曆了苦難,活出了精彩,不愧為真正的母親,我們都為你驕傲。你為世間留下了真情,無數人都思念你,許多朋友和東北的親戚們都來清華為你守靈,給你行禮。清華的朋友來信,說你是清華園裏的奇人。你的兒女子孫身上流著你的血,心中留著你的精神,都努力上進,為老孫家老馬家爭氣。你的親戚朋友受到你的鼓勵和幫助,把你的音容笑貌和博愛心腸收藏在永遠的記憶中。我們心裏相信你已經走向通天之路,奔向人生永恒。
媽媽,你的愛心永在,你的精神永在。你沒有走遠,你的消息一直伴隨著我們。我們永遠思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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