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東,光緒年間的一名京城普通百姓,他親曆過庚子事變,並且在晚年之時趁著頭腦還算清晰,由他口述,後人幫其記錄下,作為曆史參考之用。
他說:庚子年(1900)我二十五歲,在京城四牌樓九條胡同大字號當夥計。八國聯軍進城時,我因病臥床不起,因此未能及時逃走。
早在聯軍攻進來之前,就有人說天津已經淪陷了,然而許多人不信聯軍敢往京城打。為什麽要這麽說,因為那會子京城都是義和團,隔不多遠就有一個壇口,義和團的大師兄整天在壇口做法,拳民則跟著練拳。
當時加入義和團的很多,就連為我那個在武衛軍中謀差事的表弟也加入其中,不隻他加入,多數武衛軍也加入進來,跟著大師兄一塊兒練拳。
義和團的宗旨是仇教滅洋,洋兵沒進來之前,他們開始攻打東交民巷,殺洋人,也包括信洋教的教民,燒洋貨、砸洋車,不要修理鍾表的買賣人跟著遭了殃,鍾表多為洋貨,義和團以此為借口,把人家一家老小全都給殺了,你說倒黴不倒黴?還有那些用鋼筆墨水穿皮鞋的學生,就因為帶一支鋼筆穿一雙皮鞋,也被認為是教民,當街就要斬人頭。
舊曆五月十九日,義和團焚燒了東四牌樓六道胡同的美國耶穌教堂,接著燒了八麵槽的法國教堂。結果把周遭的民宅和商戶給點著了,大火一直燒了好久,燒死的人可多了。我在鋪子裏聽別的夥計說,有個日本使館的頭頭(生杉山杉,時任日本使館書記官),去永定門找軍隊理論,結果在天壇附近讓董福祥的兵給殺了。又過了幾天,聽說把德國公使也給殺了(被殺害者為克林德)。
無緣無故殺了人家的官,人家能饒了咱麽?大夥兒私下議論這事兒,可誰也沒認為洋兵真敢往裏打,鹵煮照吃,豆汁兒照喝,愛誰來誰來,反正要打也不是打咱,打得也是太後是皇帝是義和團,管老百姓什麽事兒?
結果在七月二十八日,八國聯軍真打進來了。先是東郊傳來炮聲,接著外麵亂成一團,那些朝廷大員早就跑沒影了,老百姓能跑的也跑,跑不了的就把門關嚴。我起不開炕,沒能跑了,隻能聽天由命。
等到能下炕的時候,才知道日本人已經從朝陽門率先進城了。也不知道誰出的主意,家家戶戶在門口掛著被單兒,上麵寫著“大日本順民”等字眼兒,說掛了這塊布,日本人就不騷擾。是不是這樣呢?開始的確是這樣,日本兵還沒緩過乏來,根本沒工夫搶東西。
可等到別國的洋兵都進了城,麻煩就來了。這哪是八國聯軍啊?起碼十幾國,其中還有一支來自威海衛的華勇,據說這些人驍勇善戰,很能打。我親眼見過他們,穿得跟印度人的軍裝差不太多,但比印度人看著幹淨,挺胸抬頭很是威風。我們這些年輕人都挺眼熱,心說人家怎麽能混成這樣兒,比我們這些人可強太多了,倍兒精神。
接下來的幾天,四九城亂了套,洋兵到處搶劫,凡是買賣家和有錢人家都遭了殃。趁著洋兵搶劫的當口,那些無業遊民、流氓地痞也跟著搶,你要不讓他搶,他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真是一夕數驚,聽到腳步聲便提心吊膽,寢食不安。
洋兵起初專門抓那些沒能及時逃離的官員,命令他們搬運屍體,幹苦力活,還讓他們給洋兵洗腳洗衣服,為得就是羞辱他們,誰讓他們縱容義和團殺洋人呢?
同治皇後的父親崇綺城破後逃至保定,他跑了,可家眷沒跑,結果連男帶女全被洋兵抓了去,男的當苦力,女的都給玷汙了,一個活的也沒有。崇綺聞訊後,自縊在保定蓮池書院。
倭仁的一家老小也是如此,他老妻都九十高齡了,洋兵照樣不肯放過,讓他老妻淨著身子燒火,這是好多人親眼目睹的。民家婦女害怕受辱,紛紛上吊的上吊,跳井的跳井,有時候一口井裏能撈出好幾具屍體。被洋兵抓走的婦女多數被關在裱糊胡同,充當官妓,任官兵取樂。
皇宮盡管由洋兵看守,貼出告示不能搶劫,但都是幌子,照搶不誤。洋兵前麵搶,老百姓後麵拿,太監們也跟著往外拿,具體丟了多少好東西,沒個數。
我呢,謀了個差事,給洋兵砍樹。俄、英兩國率先到了頤和園,不但搶東西,還要求把樹砍了,那些樹要運回他們的國家。這當口上,聽說瀛台被搶幹淨了,那些拿不動的寶貝,全砸了,要麽丟水裏了,等到洋兵走後,大夥兒去撈,備不住能發大財。可誰敢去撈啊?說說罷了。
有個跟我一塊兒砍樹的人原本是翰林院的,他說翰林院被義和團燒了個幹淨,古籍都毀了,太可惜了。還說日本兵霸占了戶部,把存在戶部的三百多萬兩白銀以及內廷庫的金銀都搶走了。俄國人去晚了,裏麵的金銀都沒有,光剩下整庫的製錢了,這些東西沒多大用,老百姓隻需給俄國人鞠個躬,就能整袋子往外扛。另外幾個倉庫被印度兵看著,給他們幾塊銀元或者作個揖就可以進去拿想要的東西。
洋兵搶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拿不走的就堆在街頭售賣,老百姓都去沾便宜,隻要給幾塊銀元,就能拿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裏麵多是字畫、瓷器、貂皮、皮貨、首飾什麽的,洋兵不太識貨,這裏麵不乏有好東西。不少洋兵借此發了大財,把銀元兌換成他們本國的貨幣,回去就是大闊爺。
除了搶劫之外,就是抓人殺人,但不抓普通老百姓,隻抓義和團和清兵,為了抓人,燒了不少建築,洋兵怕義和團躲在裏麵,幹脆一把火燒了。像太仆寺、鑾駕庫、宏仁寺等等,都是這個當口被洋兵燒的。
有一回,我遇到幾個頭上纏著白布的印度兵,他們過來檢查,看我不像是義和團,就放了我。這時候一隊法國兵押著不少人過來,這裏麵有清兵有義和團,法國兵把他們趕進一條死胡同,用槍射殺,一個都沒能幸免。
過了幾天,就太平了,洋兵也不搶了,也不殺人了,改成清兵抓義和團了,殺人的事兒也是他們來辦,洋兵則在一旁看熱鬧。原本一塊兒練拳的兄弟,這會兒成仇家了。
接著買賣就恢複了,日本人鼓勵老百姓恢複市麵營業,有流氓地痞搗亂,告訴日本人,日本人百分百管。不但如此,還貸款給買賣人,那些沒人要的店鋪,日本人當中間人,免費往外租賃,等到賺了錢,再把租錢補上。
這一折騰,連停業多少年的戲院都恢複營業了,街上行人擁擠,熱鬧非凡。日本憲兵維持秩序,誰要哄抬物價,誰要欺騙顧客,誰要無理取鬧,當街用大棒子打鞭子抽,沒人再敢鬧事,一個個老實極了。
相反,一路之隔的俄國界和德國界,就比較冷清,因為這兩國的兵喜歡打人,老百姓都怕他們,因此不敢過去做買賣。後來這兩國也學著日本人免費租賃,好歹算是有人敢過去了。
日本人組建了一個“牛島組”,把官倉裏麵的白米運出來,在街頭平價銷售,使得老百姓不至於發生恐慌。當然,米錢都歸了日本人。但對於老百姓來說,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起碼不用為肚皮發愁。民以食為天,老百姓圖的不就是個溫飽麽?
另外外國人對街道衛生非常注意,每日令各家各戶必須打掃街道,禁止亂扔垃圾,並且蓋起許多公廁,在此之前滿大街的糞便,這一下就幹淨了。不少人因為當街大小便,挨了洋兵的揍,揍怕了,下回就不敢了。要說,這也是一件好事兒。
文章參考自王震東六十年代自述集《庚子見聞》